1922年,潘靜淑三十歲而立之年,父親潘祖年用宋伯仁編繪的南宋景定年間刻本《梅花喜神譜》相贈慶生。因為那年歲逢辛酉,與南宋景帝年間刻本《梅花喜神譜》干支相合,潘靜淑、吳湖帆二人喜不自勝,即以“梅景書屋”名其寓所。
在二人以“梅景書屋”為名合作的《梅景書屋圖》(現藏于上海博物館)中,幾間茅草屋掩映于山澗、白梅之中,而屋內一文人雅士與紅衣女史憑案對坐,儼然吳湖帆與潘靜淑的美妙寫照。
作為近現代藝壇著名的丹青伉儷,吳湖帆與潘靜淑不僅在生活上是情意綿綿的人生伴侶,在藝術上更是亦師亦友的搭檔與摯友。除共同創作之外,吳湖帆潘靜淑夫婦二人經常合作臨摹美術史上的精品佳作。
在諸多藝術史大家中,吳湖帆最為推崇惲壽平。吳湖帆在鑒定史上經手了眾多惲壽平的作品,學界已有公論。據不完全統計,經其鑒藏、題跋和品評的惲氏書畫大致有二十余件,且多有題跋,并在日記、隨筆中多有記錄。
今秋,一件惲壽平1684年《山水花卉冊》精品將現身中國嘉德拍場。而這本冊頁背后恰好寫有吳湖帆的一段題跋:乙亥(1935)秋日向陶庵先生借觀至梅景書屋,吳湖帆潘靜淑合臨一本并志眼福。
惲壽平(1633-1690)
山水花卉冊
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
甲子(1684年)作
尺寸:23.50×36.50cm(每幅)
題識:(一)千樹紅霞一釣絲,孤吟惟有碧云知。卻笑非熊溪上叟,白頭猶作帝王師。擬趙伯駒花溪漁艇。
(二)琳池魚藻。臨劉寀本。
(三)嬌春雙艷。苕華館制。
(四)方壺用意飄灑,爛然天真,脫去町畦,超於象外,畫手之龍變者也。南田客。
(五)吹罷瓊簫咽鳳塵,粉痕暗減鏡中春。低垂翠袖紅妝側,舞倦龍綃一美人。壽平。
(六)軟玉風前落錦茵,長條無力系殘春。錦機不是含愁織,空對流黃憶美人。壽平。
(七)如在空山雨后聽,風梢吹落半簾青。待他三尺梁園雪,化作瑤天白鳳翎。臨鷗波老人瑯玕春色。
(八)臨徐崇嗣春風圖。南田。
(九)烏鵲將棲處,溪煙欲上時。秋聲何處起,風在最高枝。橅曹云西風林晚鴉。壽平。
(十)甲子春三月南田壽平擬古十種。
鈐印:南田草衣(二次)、壽平(三次)、叔子(二次)、壽平、正叔(二次)、壽平、南田小隱、惲正叔(二次)、壽平之印、惲·壽平
鑒藏印:頌閣所藏(十次)、陶庵經眼金石書畫記、愛畫入骨髓、陶庵心賞
吳湖帆題后頁:乙亥(1935年)秋日,向陶庵先生借觀至梅景書屋。吳湖帆潘靜淑合臨一本,并志眼福。鈐印:吳湖帆、靜淑書畫、梅景書屋
褚德彝題簽條:惲南田山水花卉神品。陶庵珍秘。辛巳(1941年)夏,松窗。鈐印:褚德彝印
出版:1.《清初正統畫派》,圖126、圖127,藝術圖書公司,1985年。
2.《惲南田畫風》,圖71、圖72,重慶出版社,1995年。
3.《朵云軒木版水印藝術》,圖195,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年。
4.《古代書畫精品錄》(叁),第214-234頁,長城出版社,2003年。
5. 《惲南田山水花卉神品》,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
6.《中國花鳥畫通鑒·寫生正宗》,第46-4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年。
但第二年,吳湖帆就購得一件《惲壽平花卉冊》八開(現藏于上海博物館)。據其中吳湖帆題跋可知:為了卻心愿,吳湖帆考慮了一晚上,決定把家里的一冊文徵明及文氏家族書畫扇面賣掉,才湊齊錢把這本花卉冊買回來。
比照這兩本冊頁,不僅復原出民國初年吳湖帆對惲壽平心摹手追的傳奇故事,也為惲氏作品鑒藏補充了研究文獻;更重要的是,此件可流通的《山水花卉冊》作為惲壽平山水、花卉合璧的最精之作,或將續寫一段收藏佳話。
吳湖帆贊譽惲壽平“千年第一”
心摹手追譜寫佳話
惲壽平,明末清初著名書畫家,常州畫派開山祖師,他的花鳥承自北宋徐崇嗣,將沒骨技法推到新高度。《石渠寶笈三編》的編修胡敬在其著作《國朝院畫錄》評惲壽平:“國朝花卉,當以惲壽平為第一。”
1938年,吳湖帆得到一件《惲壽平花卉冊》八開(現藏于上海博物館),歡喜不已,欣然提筆寫下:“余最愛南田翁花卉,蓋其天資豐神堪稱空前絕后,雖起徐、黃亦未必能過,其后如南沙、新羅亦跳不出其籬籠。”
將惲壽平評價為“空前絕后”,對于這位“中國花鳥史第一人”之作,吳湖帆究竟有多喜愛?
據江蘇省國畫院研究員黃朋研究,吳湖帆后來收藏的這本惲壽平花卉冊畫成于康熙乙丑(1685年),也就是惲壽平畫《山水花卉冊》的第二年。他對這本冊頁寶愛至極,在每一頁裱邊上都進行了題跋,而這些題跋內容涉及書畫賞鑒的方方面面。
右:中國嘉德惲壽平《山水花卉冊》之臘梅圖上的“壽平”印
左:吳湖帆舊藏花卉冊上的“壽平”印
黃朋指出,其中月季花這一開的題跋里,吳湖帆寫道:“乙丑以后,此‘壽平’朱文印‘平’下直彎處已斷,如是甲子以前,‘平’尚完整也。”這是關于作者常用印磨損度的探究,這種探究對于惲壽平畫作的真偽鑒定及分期,都將起到重要的作用。
他在題跋中繼續寫道:“今秋見此冊從故都來,展覺神往,顧索值昂,躊躇一晝夜,乃將舊藏明清文氏書畫便面一冊質去,復益巨金輦歸,以成斯愿。”
吳湖帆得于戊寅年(1938年)《惲壽平花卉冊》八開中題跋,現藏于上海博物館
可見,為了能收藏一件自己喜愛的惲畫,吳湖帆不惜賣掉文徵明及文氏家族的書畫,又加資購買。末了,他毫不掩飾自己對于惲壽平的喜愛,“……冠冊之白牡丹一幀,尤見清華朗潤,凝脂耀月,光射十步也,是謂神品,誰曰不宜?戊寅(1938)冬日,吳湖帆識,潘靜淑寶藏。”
自幼成長于南畫大本營的吳湖帆,在師學戴熙之外,又復取法正統派與董其昌,包括文徵明、唐六如諸家,其間亦開始接觸惲壽平。惲壽平顯然是極令青年時代吳湖帆傾倒的畫家,吳氏之于南田,幾可稱每見則擬。
在眾多丹青之中,潘靜淑格外喜歡各種花草植物,其畫作古淡清雅,工整秀潤,頗得宋元氣息。
中國嘉德秋拍即將現身的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包含五開花卉,五開山水,各頁均有自題詩或圖名,詩書畫“三絕”俱全,是惲壽平山水、花卉合璧的最精之作,也堪稱中國美術史的“沒骨神品”。
五開花卉包括牡丹、桃花、蝴蝶花、繡球、臘梅等四時花卉,沒骨寫生已至爐火純青;五開山水則包括“擬趙伯駒花溪漁艇圖”、“仿方從義云山圖”、“橅曹云西風林晚霞圖”、“臨劉寀琳池魚藻圖”、“臨趙孟頫春色圖”等。
除去末頁吳湖帆的題跋“借臨”一事外,另有鑒藏印“頌閣所藏”、“陶庵經眼金石書畫”,“陶庵”即是民國時上海大收藏家徐俊卿,龐萊臣的掌眼人,他與龐虛齋、吳湖帆相友善,龐虛齋多次參加美展之畫品多由徐俊卿經手辦理。
徐氏收藏古畫頗具眼力,據《吳湖帆日記》所載,他藏有王紱、倪元璐、惲壽平、王翬等人的至精之作。
從原本惲壽平《山水花卉冊》與臨本吳湖帆潘靜淑《臨南田山水花卉》二者比對上看,畫面物象、布局、筆墨幾乎完全一致,唯臨本更見新艷;所題詩、跋和款也完全一樣,唯書法帶不同的個人風格。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局部)
吳湖帆、潘靜淑 《臨南田山水花卉》(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局部)
鈐印共有吳湖帆印、才似春山萬樹花,吳潘靜淑、吳湖帆、吳湖帆、湖帆臨本、吳湖帆印、梅景書屋、梅景書屋、湖帆、靜淑書畫、潘靜淑、吳潘靜淑、雙修閣內史、靜淑書畫、潘靜淑、吳潘靜淑、雙修閣內史、靜淑畫記、吳湖帆潘靜淑合作等31方印,可見其十足的青睞。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局部)
而著名書畫家、鑒賞家蕭平認為,女性的畫家一般非常喜歡清雅的作品,而清雅必須有很高的文學修養,才能退去“俗”字,“所以女性畫家學惲壽平這一路的特別多,吳湖帆夫婦臨摹這幅《山水花卉冊》,吳湖帆臨摹了山水,潘靜淑臨摹了花卉。吳湖帆是海上著名的大畫家、大鑒定家、大收藏家,他們自己心摹手追的作品肯定是頭等作品。”
《山水花卉冊》是惲氏集大成之作
研究清代文人畫的范本
吳湖帆、潘靜淑對惲壽平的這件《山水花卉冊》青睞有加,不是沒有緣由。
《山水花卉冊》創作于1684年,是惲壽平返回家鄉常州之后的第二年。當時,他在白云溪渡口南岸建“甌香館”并定居于此,時而出游蘇州、常熟、宜興、無錫、昆山、杭州等地。
在生命最后的六、七年內,他潛心書畫創作。蕭平認為:“惲壽平分為前期山水畫和后期花鳥畫兩個階段,這本冊頁是他非常好的一個時期的作品,年齡大了,畫這一路細致的畫會有問題;年紀小了,可能修養功底略遜一點。”
其山水畫初學元代黃公望、王蒙,深得冷澹幽雋之致,大幅求“勢”,小幅求“趣”,寄郁勃于悠閑,枯而有潤,淡而有奇,自成格局,有“四王”未到之處。
自清至近現代以來,學界以鄭午昌、黃賓虹、傅抱石為首,皆有惲壽平山水高于四王山水的藝術論斷,吳湖帆評價其為自董其昌之后最與倪瓚精神相通的文人畫家。
此套冊頁中的五開山水涵蓋青綠山水與水墨山水,諸山水既各具一格,又同呈細秀、清潤的個性特色,可見其“出以己意”,別具簡逸清新格調,自成一家。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局部)
其中臨劉寀琳的“池魚藻”實用花卉之法,游魚、荇藻均運沒骨法,與五十五歲《花卉圖冊》中的“魚藻圖”頁甚相似,唯稍見繁細;仿方從義的“云山圖”,水墨滋潤,運鋒圓潤,深得方氏兼宗米芾、董源的畫法之長;橅曹知白的“風林晚鴉圖”,筆法尖勁,墨色明潔,樹姿奇兀,又頗具曹氏承李、郭傳統的筆墨特色;臨趙孟頫“春色圖”,干筆墨的山石和灑脫如寫的竹葉,則反映了惲氏深悟趙氏枯木竹石法之要訣;擬趙伯駒的“花溪漁艇圖”,卻別具宋元青綠山水畫之意韻,青山紅樹,絢麗清雅。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局部)
此冊山水之精妙,是其晚年都未放棄山水畫創格的追求,也是至高的藝術水準。
惲壽平在《甌香館集補遺畫跋》六中自評,“出入風雨,卷舒蒼翠,走造化于毫端,可以哂洪谷,笑范寬,醉罵馬遠諸人矣。”
而傳統文人畫往往強調神韻,不求形似,惲壽平卻強調在寫生中先有形似而后方能傳神。在上海博物館藏惲壽平《石榴圖》扇頁上,他題寫道:“寫生家神韻為上,形似次之。然失其形似,則亦不必問其神韻矣。”
他還曾說:“白陽、包山寫生皆以不似為妙,予則不然。惟能極似,乃稱與花傳神。”可見,唯有極其形似了,才能為花傳神。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局部)
惲壽平題跋“臨徐崇嗣春風圖”
黃朋認為,這是惲壽平非常重要的觀點,也是他的畫作擁有過人之處的原因。
如此來看,《山水花卉冊》可謂是惲壽平集大成之作,也是研究惲壽平山水畫及清代文人畫路徑的重要范本。
惲壽平博物館級重器
“一本等于兩本”
這套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可謂當之無愧的中國美術史“沒骨神品”,從中年時的沉厚、鮮麗轉向晚年淡雅、清逸,沒骨寫生花卉更加爐火燉青,凸現“清如水碧,潔如霜露”的特色。 五開花卉中桃花、臘梅、蝴蝶花純運沒骨法,色彩渲染出花瓣形態輪廓和濃淡深淺,再勾點出花蕊和花托;牡丹、月季、繡球則用極淡的色線或墨線輕勾輪廓,再以色彩細致暈染;花葉亦以沒骨顯外形,線勾見筋脈。
而究其沒骨法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在當時面對花鳥畫的日漸式微,惲壽平開始轉型。他自稱效仿徐崇嗣的“沒骨法”,主要是指“沒骨花鳥法”,但徐崇嗣的沒骨法作品現已無存,惲壽平大約也未見過,實際上惲壽平對“沒骨法”的傳承是“借古開今”。
所以,惲壽平作為“花卉沒骨法”的集大成者,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對明末清初的花卉畫有“起衰之功”,被尊為“寫生正派”。《國朝畫征錄》上載:“近日無論江南江北,莫不家家南田,戶戶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
“世人皆以不似為妙”,然而惲壽平的花鳥畫以似求不似,畫風清新雅麗,其沒骨畫法風靡一時,追隨者眾多,中國繪畫史上記載的常州派畫家就達百人之多。他在繼承了徐崇嗣的沒骨花卉畫法的基礎上,又揉合了黃筌、徐崇嗣兩家的精髓,重視形象寫生,“以花傳神”。 “點花粉筆點脂,點后復以染筆足之”,融工筆與寫意之精華為一體,既有工筆畫的形態逼真,更兼具寫意畫的意態傳神。方薰認為這是“前人未傳此法,是其獨造”的新風貌,而惲壽平自稱是“徐家傳吾法”。
用色甚輕淡、清雅,下筆極簡逸、柔細,筆、墨、色融和一體,深傳花卉自然卓約之姿,其出色的創新成就,誠如至友王石谷在惲壽平《國香春霽圖軸》題跋中所評:“北宋徐崇嗣創制沒骨花,遠宗僧繇,傅染之妙,一變黃筌勾勒之工,蓋不用墨筆,以彩色染成,陰陽向背,曲盡其態,超于法外,合于自然,寫生之極致也。南田子擬議神明,真能得造化之意,近世無與敵者。”蕭平則認為惲壽平借古開今,其實是借徐崇嗣的名義來實行他自我的研究與創造,“惲壽平就是高雅、清雅、典雅,把’雅’字占盡,完全用沒骨技法,畫得如此清麗、古雅非常不易。他將易俗的東西畫得這樣高雅,是有創造性的。這本冊頁既有山水精品,又有沒骨花卉精品,從收藏的價值上來講,一本等于兩本。” 清以后,惲壽平廣受推崇,被尊為近古以來的花鳥畫宗師。任伯年、齊白石、吳昌碩等名家都研習過他的作品,從海派到嶺南畫派深受其影響。清初迄今300年來的花鳥畫創作,皆在惲壽平沒骨技法的影響下呈現出豐富多元的面貌。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局部)
對比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的兩件惲壽平作品,1675年43歲所作的《山水花鳥圖冊》和1687年55歲所作的《花卉圖冊》,前者用筆趨精細,設色較鮮麗,屬典型中年風格;后者筆法變更簡練,運色亦淡雅,呈晚年面貌。此次上拍的《山水花卉冊》甚接近于后者,尤其臘梅畫法極為一致,珍稀程度極為難得。
知名美術史學者湯哲明認為,“這件作品即使放在博物館,也是重器。尤其五開花卉的藝術水平首屈一指;其中一開牡丹,更是曾被上海書畫出版社《花鳥畫通鑒》選作封面。” 南京博物院收藏有惲壽平多件精品,其陳列藝術研究所所長萬新華看過此作后認為:“這件作品可以與故宮博物院、南京博物院的收藏相媲美,是一件博物館級的之作。”
吳湖帆潘靜淑二人臨摹的《山水花卉冊》曾于2003年嘉德春拍中驚艷亮相,而這件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在2007年的成交價為806萬元,14年后原本再次現身,或將續寫一段新的收藏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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