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
齊白石
相伴看山圖 齊白石繪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天才人物,叫常人看去,總有些不同凡響。
大畫家齊白石的行事方式,有時也似其繪畫或篆刻不拘一格。譬如,他想讓人寫傳記了,首先想到的人選,居然是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胡適。胡適是大忙人,講學及個人研究寫作任務頗多,還整天忙著關心政治、編輯刊物,甚至樂意為人證婚等等,他的幾部作品,最終都是以“半部”擱置,惹得當時人譏笑,后來者議論紛紜。此外,胡適雖然常常提倡各人來寫傳記,可他給人寫的傳記,譬如《丁文江的傳記》等,就并不成功。雖然丁文江是胡適敬重并交往甚深的老友。
實際上,胡適與齊白石并不熟悉,想來寫好更加困難,靠著不多的相關資料,胡適終于只完成了一個兩三萬字的“年譜”。比起齊白石一些弟子回憶或研究齊白石者寫的傳記來,可讀性、豐富性,都不盡如人意。這且不說,他還在年譜中,大發其考證癖,將齊白石曾“瞞天過海”添加年齡的事實證出,弄得老畫家頗不愉快,這倒是此次寫作的意外結果……
白石文字別趣
1946年秋天,胡適結束了在美國的多年任職,再度返回北平,承擔起了北京大學校長職務。很快,齊白石便通過他人對胡適表示,希望他為自己撰寫傳記。不久,八十多歲高齡,已不大出門的齊白石,打起了一包資料,親自來到胡適家里。胡適是性情中人,見到老人這般認真,便表示“我很感謝他老人家這一番付托的意思,當時就答應了寫傳記的事”。
胡適去國多年,此次回來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各種工作紛紜,時間之緊張可想而知。給齊白石寫傳記之事,他一直拖延到第二年(1947)暑假,才開始進行。齊白石給胡適提供的資料,有大約十種之多。其中包括白石老人八十歲時所撰的《白石自狀略》的初稿、發表稿、寫定本數種;雜記稿本《三百石印齋紀事》一冊;殘頁《入蜀日記》;自撰《齊璜母親周太君身世》;似為王森然所作《齊白石傳》一冊;另有幾本詩歌作品:《借山吟館詩草》(自寫影印本)、《白石詩草自敘》初稿及改定本和《白石詩草》殘稿本,以及一小包有關齊白石活動的剪報、函件等。
讀了這些材料,胡適表示,“很喜歡白石老人自己的文章”,其原因在于:“我覺得他記敘他的祖母,他的母親,他的妻子的文字(那時我還沒有看見他的《祭次男子仁文》)都是很樸素真實的傳記文字,樸實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動人。他敘述他童年生活的文字也有同樣的感人力量。”
按胡適的理解,齊白石沒有受過當時中國文人做文章的訓練,沒有做過什麼八股文,古文駢文之類,“所以他的散文記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舊式古文駢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
哪些文字如此出“格”?胡適在序言中引述了一點:“太君年三十后,翁棄世……從此家境奇窮。(太君)恨不見純芝兄弟一日長成,身長七尺,立能反哺。”胡適以為,這樣的段落,古文家決不敢這樣寫。齊白石在文字中記述自己民國八年避兵亂北游時,寫了一點心緒:“臨行時之愁苦,家人外,為予垂淚者尚有春雨梨花。過黃河時乃幻想曰,‘安得手有嬴氏趕山鞭,將一家草木同過此橋耶’!”胡適以為:“這都是他獨有的風趣,很有詩意,也很有畫境。”
有內容,有別異趣味,胡適也有了動筆的情緒。可是,他并非一個善于聯想或虛構的作家。面對這些零散的材料,胡適的方法,是將其中凡有年月時間可考的內容,分年編排起來,有時也以自己的史學訓練,做一點考訂。編年的主干,是齊白石八十歲時所寫的《白石自狀略》,故此,胡適最初打算題名為《齊白石自述編年》。可在編排的過程中,卻發現這些內容不僅有限,還有初稿、修改稿之間的差別,老年人記憶舊事前后不一等,所以,盡可能尋找印證資料比對考訂,就成了胡適不得不做的工作。
白石年歲“秘密”
在掌握的資料中,胡適遇到一件“最感覺奇怪的”事,《白石自狀略》與其他齊白石自撰的文字中記載的年歲,“往往有兩歲的差異”。胡適是這樣發現的:“《白石自狀略》是他八十歲寫的,其時當民國二十九年(1940)。從民國二十九年上推,他的生年應該是咸豐十一年辛酉(1861)。”可在其他記載中,譬如齊白石自寫的《母親周太君身世》這樣鄭重的文字里,他的生年卻是同治二年癸亥(1863)。發現了年歲這樣重要問題差別,有考據癖的胡適當然不會放過。不過從人情說,這內中或許別有隱情。胡適覺著“不敢”親自去問他老人家,便托人去婉轉探問齊白石在結婚時與陳夫人同歲,還是小陳夫人兩歲。
齊白石當年娶妻陳氏,只有十二歲,時間在同治十三年(1874)甲戌。當地的風俗,是先舉行婚禮,謂之“拜堂”。女孩子便進夫家生活勞作,等到成年,擇期“圓房”同居。齊白石與陳夫人是光緒七年(1881)十九歲時圓房。對于胡適的婉轉詢問,齊白石只給了一個“含糊的答復”。胡適想,這內中,大概有“小秘密”吧。他便把懷疑與考據都記在初稿的小注中,想留待與齊白石有多年深交,又是自己朋友的黎錦熙來解答。
因為手頭得到的內容不算多,胡適用了不長時間,就在1947年八月把《齊白石自述編年》初稿完成。可惜,由于倉促,限于資料,加之他與齊白石交往很少,這篇初稿僅僅一萬來字。用這麼點字數,來描摹一位經歷繁復,生命綿長,有極高藝術成就的藝術家,顯得很不相稱。不過胡適名氣大,朋友也多,雖然初稿如此,他還可以找友人幫忙。他先將初稿的抄清本送給齊白石審查,原稿留在家里,想請黎錦熙加以添補改削。黎錦熙與齊白石都是湖南湘潭人,兩家之間有六七十年的深切交誼,黎錦熙當時回湖南老家,1948年4月才回到北平。不久,胡適將此文初稿送去,不僅要求黎錦熙批評訂補,還誠懇希望他一起合作,共同完成這件工作。
萬山竹居 齊白石 天津博物館藏
山水圖 齊白石 遼寧博物館藏
黎錦熙幫補正
胡適選黎錦熙作為合作者,實在合適不過。“我從四歲時就跟著齊白石先生一塊兒在家鄉玩兒,一直到現在,有五十五年之久的關系……”(黎錦熙“序言”)原來,齊白石與黎錦熙家有兩代人的友誼。因之,黎錦熙接受任務后,除去在自己手頭查尋資料,還不斷來到齊家,“過門輒入,促膝話舊”。盡管可以如此方便接近傳主,可齊白石畢竟年事已高,“回憶往事,每不能記為何年”。有趣還在于,“有時先后差上十幾年他也不在乎”。譬如宣統元年己酉(1909)以前,齊白石曾數次游歷了西安、北京、上海、南昌、桂林、梧州、廣州以及蘇州、南京等地,他自己說是“五出五歸”。胡適在他提供資料的基礎上,考訂只有“三出三歸”。黎錦熙問及齊白石,齊也記不清,只說“或者有兩出兩歸是在己酉以后吧?”最后,還是黎錦熙在自己的日記里查檢,得出計有“四出四歸”結論。(筆者按:今學者經過梳理詳考,仍維持齊白石自言“五出五歸”的實際。)見到通過傳主及其家人不能有多少收獲,黎錦熙開始用自己的日記作為旁證進行補充。黎錦熙這人真有耐力,日記不間斷記了數十年。由于和齊家可以常常登堂入室地近關系,他從日記中摘抄出了許多有用資料,采注進了原稿中。這樣,經由黎錦熙的補訂,該年譜字數增加了大約一倍。
在胡適看來,黎錦熙的補訂,除去他用日記幫助考訂了齊白石許多事跡的年份,還有其它方面的貢獻,譬如:“劭西(黎錦熙字)最熟悉湘潭一帶的文物掌故,又熟悉白石老人做木匠時代的生活,故他不但替我注釋了胡沁園、陳少蕃、蕭薌陔、文少可諸人的名號事跡,并且用了許多有趣味的資料,把那個‘芝木匠’(引者按:鄉間對齊白石稱謂)時代的生活寫得很充實、很生動,使我們明了當年湘潭一帶的藝術文化背景,使我們知道天才的齊白石也受到了那個時代背景的許多幫助。”知識方面則是“劭西對于繪畫與刻印,都比我懂得多多,所以他能引用一些我不知道的文件來記敘白石在這兩方面的經驗和成就。特別是在學習刻印的經過,劭西的增補最可以補充我原稿的貧乏”。
胡適成名早,自信心滿滿,所以他敢于肯定他人成績,談及自己的不足。當然,這些方面,黎錦熙確實有他所不能的優長。
揭開“兩歲之謎”
黎錦熙對于原稿貢獻,在胡適眼里,“最重要的是查得白石老人因為相信長沙舒貽上替他算的命,怕七十五歲有大災難,自己用‘瞞天過海法’把七十五歲改為七十七歲!這一點弄明白了,年譜的紀年才可以全部改正。”說到這里,胡適還以歷史學家的成就感發揮:“白石老人變的戲法能夠‘瞞天’,終究瞞不過歷史考證方法!”有了黎錦熙的貢獻,胡適在文稿中,就可以發言了。
年譜中齊白石的生年一節,他添加了一段按語:“周太君年十七嫁齊家,年十九生白石。太君生于道光二十五年乙巳(1845),十七當咸豐十一年辛酉(1861),十九歲當同治二年癸亥(1863)。《周太君身世》是白石親筆,則白石生年自應在同治二年,而咸豐十一年則是他父母結婚之年。白石當七十五歲時,采用星命家‘瞞天過海’法,自己增加了兩歲。他自己在八十歲時寫《自狀略》,其實他那時只能算七十八歲,世人依據《自狀略》上推他的生年在咸豐十一年辛酉,實在是被他‘瞞’了。”在此展示了一下考證過程及方法,最后一筆,還能讀出收獲的得意味道。
因為在考證齊白石與陳氏夫人結婚時年齡有疑問,在年譜的這個時間點,胡適再次加按語辨析:“《白石自狀略》記祖父死在他十二歲時。他晚年《祭陳夫人文》說:‘清同治十三年正月廿一日乃吾妻于歸期也。是時吾妻年方十二。是年五月五日吾祖父……壽終。’年歲皆合。但祭文又云,‘吾與賢妻相處六十八年。’陳夫人死在庚辰二月(民國二十九年,1940),距甲戌為整六十六年,因白石當七十五歲時自己加了兩歲,所以多說了兩年。”
那麼,齊白石究竟為何改年歲,當時具體情況如何?胡適在年譜民國二十六年(1937)丁丑,齊白石正七十五歲時,加附有資料詳述(或許是黎錦熙提供也未可知):“自改為七十七歲,在北平。長沙舒貽上(之鎏)曾為白石算命,說‘是年脫丙運交辰運,美中不足。’白石在名冊上批記云:‘十二日戌時交運大吉……宜用瞞天過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稱七十七,作為逃過七十五一關矣’。”
這一節,胡適之所以引用如此詳細,一方面應當是針對此事的考訂;另方面,筆者以為他似乎在為古代算命之學,留一點實證資料。那一代的學人,離影響那個時代的算命風習很近,他們中的許多人,早年在家時,都有過算命的經歷(當然主要是家長在做),將其中的方法、手段介紹出來,也許比只批判其“唯心”“迷信”,卻對它一無所知好得多。
胡適注解深意
齊白石算命,并非僅僅對自己。他在用“瞞天過海”法改了年齡之后的第二年,得一子。他也為這個老來得子算了命。胡適尊重實際,在年譜中這樣記述:“是年胡姬生第四子,名良末(行七)。日記云:‘陰歷五月廿六日(即國歷六月廿三日)寅時,——鐘表乃三點廿一分也——生一子,名曰良末,字紀牛,號耋根。此子之八個字——戊寅、戊午、丙戌、庚寅——為炎上格。若生于前清時,宰相命也。’”“耋根”“生于前清時,宰相命也”云云,作為受過國外現代訓練的胡適,卻無論什麼“迷信”或其他內容,都比較詳細地記錄在算命的表述文字中,可證胡適一定有為這種活動留下一份實證的想法。
就在這一年,年譜改變了介紹齊白石年齡的方法。一方面指出實際年齡,同時按照齊白石自己“瞞天過海”后年齡:“民國二十七年(1938)戊寅。白石七十八歲(實年七十六歲,以下照推)。”
除去這樣有史學意義的考訂,胡適在此年譜中,還注意對一些人們可能一時看不出的意味加以指明。譬如,1937年日本人發動戰事,占領北平天津等大片土地。“《白石自狀略》云:‘丁丑以前,為藝術學院教授數年,藝術專科學校教授數年。’”胡適在這節文字下加了按語:“白石記此條之意似是表示在北平淪陷以后,他就沒有在學校任教授了。”不為敵人占領下的學校任教,看來白石老人在大的民族節操上,是很能夠權衡大小輕重的。
民國三十三年(1944)甲申,白石老人八十四歲。《年譜》在這一年的條目里,收錄了齊白石這樣一份函件:《答北京藝術專科學校》。
“頃接藝術專科學校通知條,言配給門頭溝煤事。白石非貴校之教職員,貴校之通知誤矣。先生可查明作罷論為是。(卅三年六月七日)”看著兩條證據,齊白石老人的民族節義,在這個非常時刻突出顯現。胡適特別選出這兩則資料列出,當然是看重它們的精神含義。這則“信函”后面,胡適還引了齊白石當年的一首《題畫蟹》詩:“處處草泥鄉,行到何方好!去歲見君多,今年見君少。”胡適的解讀是:“白石老人雖閉門不出,他已知道敵人已到了日暮途窮的境界了。”多年抗戰,取頭尾兩則資料,老人清白如何,一目了然。
年譜多人功勞
《齊白石年譜》,雖僅有短短三萬余字,卻不僅是胡適、黎錦熙兩位學者之功。當黎錦熙將補充稿交給胡適后,胡適又將此稿交給曾寫出《陳龍川傳》《辛稼軒年譜》并且深受胡適影響的歷史學家鄧廣銘。鄧廣銘不僅注意到胡適、黎錦熙都未曾利用的《白石詩草》,從中摘補出一些可作傳記的材料,還擴而大之,借讀了齊白石老師王闿運的《湘綺樓日記》《湘綺樓全集》,與齊白石多有交往的姚華的《弗堂類稿》,羅正鈞的《劬庵文稿》,瞿鴻禨的《詩選遺墨》,易順鼎的《琴志樓叢書》以及陳師曾、羅癭公和八指頭陀等人的遺詩等等,他也借出查閱,希圖從中找到有用資料。經過如此補充,這部著述大致成稿。胡適原定的《齊白石自述編年》名稱,現在看,內容大大突破。故此,命名《齊白石年譜》是準確合適的。今天看來,由于胡適開筆形成的規制所限,齊白石本人希望的寫出傳主血肉閱歷,豐富細節的“傳記”,并沒有呈現。雖然對于歷史學家而言,《年譜》是一種十分嚴謹的文體,可多數讀者,還是喜愛《史記》中“列傳”之類情節豐富的文字。
這部年譜問世,是在十分緊張的時代變革的縫隙間。鄧廣銘正在添補文字時,胡適已經離開了北京。1949年初,鄧廣銘夫婦和自己的大女兒分工合作,將這部《齊白石年譜》定本抄出,寄給去往南地的胡適。當年2月9日,胡適寫出一篇序言,詳說此書形成經過。序言后面,胡適真誠地說:“這本《白石年譜》大概不過三萬字,是黎劭西、鄧恭三(按,鄧廣銘)和我三個人合作的成果。我們三個人都是愛敬白石老人的,我們很熱誠地把這本小書獻給他老人家。他在八十五歲時曾有詩句:‘莫道長年亦多難,太平看到眼中來。’我今天用這兩句詩預祝他九十歲的壽辰。”
按胡適當初打算,他還想將此稿交給與齊白石關系密切,同時有極高造詣的畫家徐悲鴻審讀,并且請徐悲鴻挑選出齊白石各個時期的代表作,插入書中,但時代巨變,勢不可能。胡適只好就近請著名畫家汪亞塵的夫人榮君立、學者顧毓琇從他們收藏的白石畫作中挑選出十余幅,加上羅寄梅所攝的一幅齊白石照片,送交與他有很深關系的商務印書館(上海)。商務印書館在不到一月時間,印成此書。出版時間署為1949年3月。
這部年譜,今天看去有些簡陋。齊白石由農村一個放牛娃,學習木匠,再學習繪畫。在這條道路上,經歷了幾出幾進,數次游歷,不斷探求,衰年變法,終成為開一代時風的大家。這些內容,要在生花妙筆者手下,足可以寫成皇皇巨著。可包括胡適在內的三位文史大家聯手,只寫成了薄薄三萬字。有意義的是,當時的幾位作者,雖然都喜愛齊白石的畫作,可卻并不如今天的一些人,將自己筆下的傳主寫得完美無瑕,而是通過實際考證,告訴我們一個真實樸實可喜,從歷史底層走出,受時代風習影響的畫家的自在一生。據說齊白石很不高興胡適戳穿了他年歲上的“瞞天過海”,可胡適卻對科學考證之法得出的結論一再炫示。歷史讓兩位不同領域的大家如此交結,無論結果如何,都應該是一次幸運的碰觸。數十年后來閱讀這部小冊子,可以回味的內容實在不僅僅胡適考證出齊白石年歲上“瞞天過海”一點,這是讀者看去能夠一目了然的。
原標題:胡適與齊白石傳記往事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楊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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