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濤
那一刻,你是大大地吃了一驚,掄圓了兩條小細腿奔到母親面前,喘喘地喊:“媽!媽!牙!牙!”母親一瞅你高高揚起的手,樂了,咯咯咯笑彎了腰。你的指尖上,捏著一顆染血的小門牙。母親笑彎了腰,擦著淚花花說,這是換牙,乳牙掉了才能長出恒牙,就像蠶兒破繭了才能插上翅膀飛。
與其說母親的話打消了你的驚嚇,倒不如說是母親的笑熨展了你的心,你羞羞笑了,很難為情,眼睛都被羞紅了。母親這才接過你的門牙,鄭重其事地放進門樞的臼坑里,叮囑:掉了的牙一定要放進這里,不敢亂扔。你問為啥,母親只說是老輩兒傳下來的講究。好多年后你才驀然開竅:戶樞不蠹——轉動的門軸不遭蟲蛀,原來這小小的講究里寄寓著殷殷的祈愿哪!民俗文化里的許多圖騰和禁忌,不正是這種類比與象征的結晶?
驚嚇是被母親消除了,可你卻很有一段日子陷入了羞窘。“豁豁牙,漏氣氣,攆著吃娃臭屁屁。”一幫子比你或大或小的伙伴們一見面就這樣嘲笑你,聲音整齊嘹亮得一如雄壯的合唱,好像他們就不曾豁牙或者牙不會豁,個個臉上一副紅艷艷的幸災樂禍。這倒罷了,連隔壁那個眼睛有點兒小斜視的俏嫂子一見,竟然也這樣羞你,這可怎麼得了!正月里娶她過門時,母親還帶你跟她討過核桃呢,核桃的味道并不怎麼出眾,可她又白又軟香噴噴的手指捏你臉蛋留下的那份甜蜜,到現在還粘在你臉頰上呢,她怎麼可以這麼快就忘掉?
你心里氣哼哼的,撅了嘴唇誰都不理。可俏俏的嫂子有的是招數,兜里摸一塊花花綠綠紙搖晃著問:“這啥?”你不知是計,只想著顯擺見多識廣,得意便脫口而出:“糖!”俏俏的嫂子撲哧笑了,灑出一串咯咯脆,尖尖的手指劃著粉粉的臉:“羞羞羞,把臉摳,摳個渠渠種豌豆,今年不收明年收。”你的臉騰地燒紅了,惱惱的,一溜煙跑開。
人是跑開了,那顆小小的心卻甩不脫啊,懊惱得嘰歪嘰歪的,給誰都沒好臉色,一天天沖著天空發愁惆:石榴咧嘴的時候就要報名上學了,滿嘴窟窿眼睛的,說話噗兒噗兒漏氣,這可怎麼是好?你知道將要跟你一同上學的,有漂亮的麗萍姑、群英姐,還有金博哥以及興龍、純烈、東烈、西峰、會善、書長……可是他們的牙齒都還好好的。
母親安慰你:“等誰家娶新媳婦了,讓摸一摸,就快快長上來了。”于是你便天天盼人娶媳婦,那種急不可待的心情,就像鏊子上的貼餅,很煎熬的。
好不容易盼到了有人要娶媳婦,那幾天,日子就如同母親紡車上的棉線線,長得沒完沒了,夜夜夢醒,都要半支起身子搖著爸媽埋怨:“天怎麼還不亮?”
這一天終于盼到了,天剛放亮,你一骨碌跳下炕,拉起母親就往外跑。小小的村子那天很熱鬧,每家每戶都要出一口人去添喜,這叫人脈,也是人氣,對內是擰成一股繩的聚合力,教新媳婦一進家門就要感受到親鄰和睦會是多麼美好;對外則是團結一致的宣示,提醒這一村人心齊、勢大,誰也別想滋事生非。鄉間的智慧有時是不必動嘴的,只需用某種儀式,這比鏗鏗鏘鏘的巧言令色要聰明得多。
娶媳婦和埋人,是村里的兩大熱鬧,前者能喚醒對青春年華的回味,激發著對長大成人的向往;后者則會讓人在悲天憫人中看淡紅塵、看輕紛爭,在搖頭嘆氣里忘掉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那些個重或輕。婚娶人家的崖畔上,黑壓壓圍滿了老老少少,烏泱烏泱的,比蕭條的集市要紅火許多。
母親拉著你的小手,瞅空兒擠進新房。
新房里人可真多,都是一些半大不小的娃娃。女孩是來瞧新媳婦模樣的俊丑、打扮的入時的,小眼睛個個亮閃閃的,不時爆發出沒有來頭的尖笑。男孩子則大多來討桃核、花生、紅棗、柿餅或者糖果,這是講究,新媳婦進門得揣不少這樣的小東西散給娃娃們,有初來乍到請多關照、既成村坊即是一家、剛剛過門就很大方的意思,所以再窮再難,都要準備豐肥,絕不能摳摳掐掐。自然少不了幾個小淘氣,鼻涕還掛在上嘴唇呢,竟然也學模學樣,嘴里翹一根細紙煙,纏著新媳婦給他們點火。新媳婦大概聽出聲音嫩得能掐出來水來,紅蓋頭一撩,伸手就將幾張小嘴里的煙卷給沒收了,咬著嘴唇笑。
好俊俏的一張臉!一幫子娃娃給鎮住了,霎時沒了聲息,撲閃著眼睛愣神兒。
母親趁機將你推到跟前,說:“娃換牙呢,給摸一摸!”那張俊俏的臉湊近了,一手托住你的下巴,一手在你缺胳膊短腿的牙床上一個一個摸。一股幽幽的香氣鉆進你的鼻孔,癢癢的,在勾引噴嚏。你還在啊啊啊,她纖纖的指蛋兒點一下你的舌頭,咯咯咯笑著抽走了。你一個噴嚏打出來兩掛鼻涕,給周遭的哄笑鬧了一個燙燙的關公臉,擰身跑了。你一面恨著了你的鼻子,一面把牙齒咬得七零八落。
撿了七八枚被炸飛的鞭炮,你不想再進新房去了,臊得慌。衣兜里裝滿了核桃紅棗,這是必須得去炫耀的,否則便會沒滋沒味。
你興沖沖跑上崖畔,鉆進人堆里去擠熱鬧,卻忽然愣住了,你看到小你一歲的麗萍姑正沖你笑呢,嘴里兩排潔白細密的牙齒也缺口兒了,黑咕隆咚兩個小洞。周圍一幫小屁孩馬上扯起嗓門高聲唱:
羞羞羞,把臉摳,
摳個渠渠種豌豆。
豁豁牙,漏氣氣,
攆著吃娃臭屁屁……
麗萍姑不惱,嘻嘻笑,不似別人那樣趕緊捂嘴,就那麼毫不遮掩自自然然的,潔白牙齒上的小豁口不但沒顯難看,反倒更添了幾分調皮的可愛,很有一些小嫵媚呢。
這一刻,你小小地吃了一驚,感覺有股清清的細流緩緩流過你小小的心。你也不禁咧開了滿嘴的豁豁牙,不遮不掩地笑起來,笑得那般天真無邪,清新自然,再也不去想漏氣氣的那些個煩惱了。
可是,忽有那麼一天,你發現身邊一茬兒小伙伴個個都豁著了牙齒,一說話噗兒噗兒全漏氣。哈哈,可逮住了,你立馬不能自持了,興奮得滿臉透紅,兩眼一下子開出了艷艷的花,小身板兒一弓,中氣滿滿地提上胸腔,扯大了嗓門尖尖笑,邊笑邊喊:“豁牙漏氣,吃娃臭屁。你跑娃攆,你哭娃喊:一個臭屁兩毛半,幾筐你還不結算?”嘿嘿,終于輪到他們受嘲笑了,你就像個剛下完蛋的紅臉膛母雞,聒噪得滿世界都是喊聲。其實你的牙也正噗兒噗兒漏氣呢,但是人只看得見別個臉上的麻子,誰看得到自個兒臉上的瘊子?那些日子,殘缺的你把他們曾經送你的那些兒嘲弄,一股腦兒全還給了殘缺的他們,并且脖子一扭一扭的,渾身上下快活得油光水亮!
莫不是打此刻起,你豁豁牙、漏氣氣的品格就成為一輩子的宿命?半個世紀后的回望,你忽地無聲笑了,笑出了滿臉羞慚。
編輯:芥末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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