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友人推薦我看看《年月日》，她說：“你不是何不食肉糜的一代，你一定看得懂這本書。”
雖然知道友人性格跳脫說話夸張，但還是忍不住接過了這本書。
閻連科，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作家，也是一個在一段時間里飽受爭議的作家，很多人都會覺得他的作品太過灰暗，甚至是黑暗。
作家描寫人性其實很常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都是描寫人性的經典作品，剖析人性，解讀人性，最后完成人性的救贖。
但閻連科的人性帶著幾分沉重和批判，更壓抑更讓人窒息。有人說這和他的性格有關，有人說這和他的經歷有關，但這些都不妨礙他是當代頂級文學大師，是最優秀的作家。
《年月日》來自閻連科一個很離奇的想法：如果人類的祭日到來了，世界上只還有一個人和一粒種子會是什麼樣？
一個人，一條狗，一粒種子，就這樣在一個千年不遇的大旱面前默默地講述一個無聲寂靜的故事。
夏糧絕收，點秋無雨，耙耬山周邊的村民們都開始逃荒，七十二歲的先爺留了下來，就因為離開前在干涸的坡地里發現了一苗筷子高的玉米苗。
帶著求雨失敗的瞎眼老狗，先爺在坡地安家，死死地守著那一苗玉米。
井干了，糧絕了，苗折了，那一刻，先爺差點絕望。
三十里山路，被饑渴折磨的老人要走上大半天，要歇三四十次。
與老鼠斗，為了一口食。
與黃狼斗，為了一口水。
玉米抽穗了，但沒肥了，先爺自己躺進了自己挖的墓坑了，用自己肥了那一苗玉米。
這樣的故事對很多人來說，第一個問題就是，樹挪死，人挪活，為什麼不離開？死守有什麼意思？
確實，七里八鄉的人都走了，連老鼠都遷徙了，先爺為什麼不走？
年齡是一個原因，老人走不動，走不遠，與其死在半路不如死在家里，好歹落葉歸根，何況他還有一苗玉米。
我們是一個傳統的農業大國，我們將千里江河稱為社稷，社是土地神，稷是五谷神，兩者是農業社會最重要的根基，是在以農為本的中華民族最重要的原始崇拜物。
農民生在土地，長在土地，一生一世離不開土地，他們對土地的虔誠不是換個地就能活下去。
現代農業機械化很高，勞作遠不及三十年前辛苦，但每次表哥看著年邁的表叔在地里一一敲碎土塊時總忍不住抱怨：“爸，用設備不是更快麼，有必要把地里的土全敲到碎，讓人拉屎連塊擦屁股的都找不到。”
回敬表哥的永遠是一句：“屁娃子懂個屁。”
一回頭，那滿臉黝黑帶著撫不平的褶子依舊低頭鋤地。
年過八旬的老人，每天依舊堅持下地，看著自己侍弄的莊稼，看著他刨了七十年的土地，年邁的表叔總會說：“地最懂人，你給它多少，它給你的只會更多。”
老一輩農人對于土地的虔誠是我們無法想象的，離開了土地就離開了魂。
縣城擴建，周邊的很多農田變成了工廠住宅，被征收土地的姨夫每每坐在河堤邊，總會比劃說：“那邊，以前是我們家的西瓜地，我的瓜庵就搭在那里，黑娃（一條狗）就拴下面的樁子上。”
然而，姨夫手指的地方只有一片新建的小區，光芒也在老人的眼里一點點消散……
表叔和姨夫都是經歷過苦痛的人，旱澇蟲荒，但他們依舊堅守著他們的土地。
先爺走不了，離不開，那里有他的魂。
護著他的苗，守著他的志。
每當遇到難關時，先爺總會說，我是誰，我是先爺，我是最好的莊稼把式，是方圓幾十里的種地好手。
井里干得只剩泥沙水，先爺能想到把褥子丟下去浸水，再提上來擰，過濾掉黃泥沙。
沒口糧了，先爺知道該怎麼找到被村人點種在地里的種子。
就連進入別人家尋糧，先爺也找得很有章法，盡管沒找到。
從老鼠窩里尋糧，自己砸玉米穇子，誘捕老鼠做食物……
先爺用盡了一生的本事讓自己在空無一人的村莊里，頂著日益加劇的高溫，活著。
活下來的還有一條狗，先爺和狗相依為命，有自己一碗，就有狗一口，哪怕臨終最后時光，也不愿意動留給狗的那半碗帶著油星子的湯水。
一個兩面帶字的銅錢，怎麼拋都是一個結果，先爺早就選擇了自己去肥那苗玉米，讓盲狗多活一日。
刻在骨子里的東西無法改變，至死，先爺都是最好的種地好手，他種活了那苗玉米，留下了七粒種子。
先爺沒指望自己能活到玉米成熟，他留下水，做了肥，告訴盲狗去崖邊泉眼活下去，等人們再回來時，帶他們來掰這棒穗兒。
人只有在大絕望時抱有大祈愿，先爺的愿望是活著，能活著誰愿意死，但他死在了狗前面，死在了那苗玉米前，他讓狗去活，狗選了守著他一起死，那苗玉米吸收了先爺的全部，活了，也死了，留下一個大大的玉米棒子，但只有七粒玉米。
一場災害壓榨出了先爺身上的全部，從身體到靈魂，離不開的土地，一生勞作的辛勤，還有那一縷期待后來人傳承的心愿，也許只要原地埋葬先爺的人才懂得。
這是一部遠超現實的作品，它的苦難，生死，掙扎，求存，抗爭，震撼得人頭皮發麻，如果那一刻的是我，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
閻連科是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的人，他把現實和對生命的意義反復炙烤，尋求審視，思考它們的價值。災難面前是該抗爭還是順從，被摧毀的世界要怎樣重新建立，留下的那七粒種子真得有人如先爺一般繼續守護，又是否會守護成功？
《年月日》，無年無月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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