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李彬仁挑著擔子,跟著王裕民往回走。
王裕民剛走到家門口,看到母親居然殺了一只雞正在清理雞腸子,氣得破口大罵:“你這好吃懶做的婆娘,整天就知道吃!這蘆花雞正下蛋呢!”
母親頭也沒抬,沒好氣地答道:“這是給德林吃的!你這個守財奴!我才不稀罕吃你的雞呢!”王裕民頓時有些尷尬。
我聽到父親在院子里說話的聲音,急步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喊了一聲:“爹爹。”
父親點了點頭,慈祥地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答道:“回來有一陣子了。”
李彬仁興奮地喊了一聲:“德林哥。”
我點頭示意。父親圍著我左看右看,然后問道:“傷都好了?”
我動了動四肢,“您看,早就好了。”
父親這才滿意地說道:“我就說嘛,咱們德兒,福大命大。這一次大難不死,將來一定有后福的。走,咱們爺倆進屋說去。”
我的馬弁看到父親進來,刷地敬了一個軍禮,“老爺好。”
父親有些驚訝,“這一位是?”
我笑著解釋道:“他是我的隨從,馬志軍,您就叫他小馬好了。”
父親看到兒子竟然帶了隨從回來,十分的高興,“你小子現在出息了啊,手底下有多少人了?”
我不好意思地答道:“還談不上出息,現在只是一個上尉連長,管著一百多號人。”
父親從身上掏出一桿煙槍來,熟練地裝上煙絲,把槍頭靠近桌子上的煤油燈,點著了,吸了幾口。屋子里便有了一種煙霧縈繞的感覺。
父親過了一把煙癮,這才慢吞吞地道:“管著一百多號人,已經不少了。我們這兒民團的馬團長,手下其實也就三百多枝槍。那李老爺還不是把他當菩薩一樣的供著?”
我從身上掏出一百塊大洋,這是我這幾年攢下來的所有積蓄,遞給父親,“爹爹,孩兒也沒有什麼好孝敬您的。這些是我的工資,您就收下吧。”
“你自己掙的錢,你就自己收著吧。我在家有錢用。”父親雖然愛財,卻并不是那種守財奴。
我找了一個理由,說道:“我吃穿都是部隊上的,不用花錢。再說了,錢放在我身上,隨身帶著既不安全也不方便。”父親把煙槍靠近桌子腿磕了幾下,將里面的煙灰磕了出來,又重新裝上了一柱煙,然后道:“既然這樣,我就先替你保管著。”
父親拿了錢,回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陣才出來,邊走邊說:“李老爺的大少爺從北平回來了,說是要去上海辦什麼紡織工廠,還少十萬大洋,準備把地都賣了。”
我有些驚訝,問道:“他不是在北平讀書的嗎?應該要明年才能畢業的啊,怎麼又要去辦紡織工廠了呢?”
父親這時點著火了,吸了一大口煙,然后道:“讀書出來,還不是去賺錢?兵貴那孩子,腦袋十分靈光,我看是塊做生意的料。”
我笑了,“爹爹,您是不是想到他們那兒占股啊?”
父親連連擺手道:“不了,不了。上海我開過店的了,風險太大。我就想在家買點地。不管哪朝哪代,這人都是要吃飯的。這手中有地心不慌。我們家的地,都是二十五個大洋一畝買進來的。這一次,他們家的二十塊一畝就往外賣。剛好你也回來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對做生意這一行不是很感興趣,既然父親喜歡,我就順著他的意思道:“爹爹想買地,那就買唄。他家的地,都是好地。旱澇保收的,以前年就是想買也買不到的。”
父親這才道:“你說的有道理。我只是擔心這天下不太平,最近共產黨又鬧得那麼厲害。萬一你們國軍又打不過共軍,共產黨打到了我們這兒,這豈不是要被共產?”
我剛摸到杯子喝了一口茶,聽了父親的這一番話,差一點噴了出來。去年受傷之后,我對國民黨是看透了,也對自己的前途失去了信心。沒想到就在醫院的時候遇到了吳語----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他也是71軍的人,在他的鼓勵下,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并光榮地加入了共產黨。沒想到父親的眼里,對共產黨居然是這樣一個印象,于是馬上糾正道:“爹爹,您別聽人胡說。共產黨人不是魔鬼,也是爹娘生的。不會六親不認,他們只是窮人的隊伍……”
父親將信將疑,“你見過共產黨?”
我點了點頭,何止是見過,站在你面前的兒子,他就是一個共產黨員啊。不過,我明白,在目前的這種環境下,我還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悄悄地說道:“見過,還跟他們打過交道呢。”
父親心中的石頭這才放了下來,“有你這句話,那我就放心了。家里還攢了三百個大洋,加上你的這一百,明天我就去買二十畝地回來。”
這時,母親已把飯菜做好端了上來,聽到了父親這麼一說,插嘴道:“他爹啊,你可不能都把錢買地了,這德林的親事還要錢呢!”
父親道:“你放心吧。那錢我預留了的。對了,德林,我跟你說啊,我與你娘幫你定了一門親事。就是那老彭家的閨女彭娟。他們家是外來戶,在我們這兒落根不容易啊。家里的地比我們還多,也算是門當戶對了。八字我也幫你們合過了。算命先生說了,你生肖屬狗,命宮為坤, 屬于東四命。女的生肖屬雞,命宮為艮,屬于西四命。屬于較好婚配,可一生幸福,白頭偕老!”
聽了父親這麼一說,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彭娟一看到自己就表情不自然的原因了,原來她早已知道了。對于父親定下的這一門親事,我還是滿意的,就她那俏模樣,絕對是四寶沖里有名的村花了。
在一旁聽著的王朋林插嘴道:“爹爹,這八字有什麼講究嗎?”
父親道:“那當然啦!俗話說‘白馬怕金牛,鼠羊不到頭,蛇見猛虎如刀銼,豬見嬰猴淚長流’。這幾種屬相的人是萬萬不能到一起的。”
我如今也是一個唯物主義論者了,可我不想與父親爭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這并不妨礙我們成為一家人。
母親道:“就你牛,那算命先生的生意都讓你搶了算了。吃飯,吃飯。”母親卻不慣著父親,兩個人斗嘴都斗了二十多年的了。
于是一桌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開始吃飯。
母親首先將一塊雞腿夾到了我的碗里,“德兒,你剛受過傷,多吃點。”然后又夾了一塊雞肉到馬志軍碗里。
馬志軍不好意思,推辭道:“老夫人不必客氣,我自己來。”推讓間,把碗里飯粒弄掉了幾粒到桌子上。
我對馬志軍道:“我娘夾給你的,你就吃了吧。”
馬志軍這才接下了雞肉,吃了起來。
父親瞅見了馬志軍桌子前的幾粒飯粒,瞅了幾回也不見有動靜,便徑直把筷子伸了過來,將飯粒撿到了自己碗里,將小馬弄得很不好意思。
吃過飯,一家人圍在火爐前拉著家常。門口傳來一聲清晰響亮的聲音:“裕伯父在家嗎?”
父親答道:“在家,是曉輝啊,外面天冷,快進來吧。”
話音剛落,客廳的門便開了,隨著一股冷風進來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個頭不高,身材有些偏瘦,應該是營養不良造成的。他的臉看上去有點黝黑,加上是黑夜里,更加明顯了,大概是太陽曬的。身上穿著一件破爛的棉襖,有些地方棉絮都快露出來了。一進來之后,有些拘謹,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擱,傻傻地站在屋子中央。
母親問道:“有什麼事嗎?來火邊坐下說吧。”
王曉輝是跟我同一輩份的人,四寶沖王家的族譜上,輩份排名是“閏紀申平會,正道亦生財。”,我們都是“會”字輩的人。
他搓了搓凍得有些發紫的手,挨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靠近爐火邊,嘴里說道:“聽說德林哥回來了,我過來看看。”
父親笑道:“就只是過來看看?沒有其它別的事?”
王曉輝這才不好意思地說道:“聽說德林哥當了官了,我過來問下,你那兒有沒有事做?有口飯吃就行。真的,我挑扁擔很厲害的,二百多斤我都不成問題。”
我猶豫了一下,答道:“你要找事做嘛,我那兒倒正在招人。不過,這兵可不是那麼好當的……”
王曉輝撓了撓腦袋,“德林哥,你就讓我去吧。我飯量大,在家老是吃不飽。我不怕苦,只要能給我一碗飽飯就行。”
父親知道王曉輝的來意后,很是高興,這可是自己兒子在鄉親們中露臉的好機會啊。于是也在一邊敲邊鼓道:“德林,你那兒又正是要人,曉輝呢,又想去,鄉里鄉親的,又是你本家兄弟,你就帶他出去吧。如今這年頭,自己家里沒得地,全靠打工賺點錢糊口,這日子怎麼過啊?”
父親都親自出面了,我也就應了下來,“好吧。你后天就跟我走吧。你要是能識字就好了,我那兒正缺有文化的人,既然出來混,就要混點名堂出來吧。”
王曉輝見我答應了,十分高興:“謝謝德林哥。我沒有什麼要求,也就圖口飽飯吃。我也是一個實在的人,不會耍什麼心眼。德林哥,從今后,我就跟著你了。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雖然我跟王曉輝在家打的交道不多,不過,從他的這一番話里,我聽得出來,他確實是一個實在的人,跟在我身邊,對我絕對沒有壞處。
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李彬仁一聽說我部隊里需要有文化的人,立刻就心癢癢的了。“德林哥,我問一下。像我這樣讀過幾年私塾的,到你們部隊里去能當一個什麼官啊?”
我笑道:“先進去,只能干班長,以后的話就要看你表現了。”
父親一聽,立刻瞪了李彬仁一眼,難道這小子也有異心了想要自己飛了?
李彬仁這會兒可不管這些了,這些年,他已經受夠了父親的氣了,聽說自己一出去就能當上個班長,早已滿心歡喜了。“德林哥,你也把我帶走吧。我好歹也讀過幾年書,在四寶沖里,也算是識文斷字的了。我也不要當什麼班長,就給你當個文書跑跑腿就行了。”
我有些驚訝,他剛開始還以為李彬仁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他來真的了。說句真心話,自己身邊能有一堆自己人幫襯自己,那是最好也不過的了。只是這李彬仁是自己父親的未出師的徒弟,這就讓我為難了。我吞吞吐吐地答道:“這,這不是正在當學徒嘛?”
父親有些生氣,打斷了我們之間的對話,“不行,你不能去。你三年學徒還沒有出師呢!”
李彬仁這會兒把話挑明了,“師傅,說句實話,我對當裁縫不怎麼感興趣,都是我爹爹讓我學的。看在這二年我侍候您老人家的份上,您 就讓我跟德林哥哥去吧。”
這小兔崽子果然反了!父親握旱煙槍的手都激動得有些發抖,他的臉在爐火的映射下脹得有些通紅,如果不是有我在這兒,估計他手中的煙槍早已敲打在了李彬仁的頭上了。終于,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十分堅定地說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父親當日把你托付給我,我就有管教你的權力。你在祖師爺面前發過的誓言,你都忘記了還是被狗吃了?”
李彬仁這會兒被訓斥得抬不起頭來。
王曉輝在一邊勸慰道:“彬仁哥,你就聽裕伯父的吧。現在就安心學徒。三年學徒,也就只差一年了,到了明年,就是想來德林哥這兒,一樣可以來嘛!”
李彬仁不再吱聲,心里卻打起了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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