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朝萬歷年間,河南、山東一帶遭遇了一場罕見的蝗災,地方官員知情不報,中央朝廷調撥不及,結果兩年時間弄得路有白骨累累,饑民易子而食,端的是一派人間地獄之相。
話說有一位姓周的布商,剛在東昌做了筆生意,此刻正走在回家路上。這天正午時分,忽覺腹中饑餓,碰巧路邊有家飯館,便將馬拴在門前進屋落座。當即有人過來招呼,嚯,這人可不一般,看架勢不像店小二,看穿戴又不像掌柜的,身材高大肥胖,臉上橫肉鼓張,左肩搭一條臟兮兮黑乎乎手巾,渾身上下散發著腥膻之氣,活脫是個屠戶。
周生驚詫之余倒也鎮定得快,這年頭奇怪的事多了,便真是個屠戶改行開了飯館又有什麼稀奇?他也沒問價錢,便向這店老板要了一葷一素兩個菜,五個饅頭,一碗熱湯,然后才得空扭頭端詳起這鋪子。只見,四周圍擺著六七套桌椅,柜臺上摞著一二十副碗筷,對面墻根下是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客人倒是只有他老哥兒一個。
看來不光是販布不利,哪里的生意都不好做。
那屠戶樣的店老板徑直走到大鍋前,掀開鍋蓋用馬勺一通攪合,回身說道:“沒肉了,我去后廚切點,你稍等片刻。”隨即掀起旁邊一道門簾進入里間,大概就是他說的后廚。這下整個飯館前廳里只剩下周生一人,頓覺靜得出奇,唯有那口大鍋里的滾水咕嘟咕嘟響個不停,如果這件屋子有生命,那大概就是它的心跳聲。
周生正在出神,突然被一聲尖叫驚醒,他下意識的往聲音起處奔去,一把甩開門簾,正撞見那店老板。只見他右手攥著一把砍刀,左手拎著一條雪白的胳膊,再往他身后看,兩根相隔五尺左右的柱子上分別用鐵鏈拴著一個赤條條的女人,左邊那個緊閉雙眼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右邊那個則在一灘血水中哭號翻滾成一條岸上的鯉魚。
周生被眼前這一幕震得是目瞪口呆,倒是那店老板不以為意,淡淡說道:“肉已經切了,你不吃也得給錢。”
“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周生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兒抖。
“哪種事?”那人用攥著刀的手背在毛巾上蹭了蹭,“咱可把話說清楚,這倆菜人是我拿真金白銀買來的,一個是丈夫親自賣的,一個是公婆合伙送來的,哪點不妥?”
是啊,如今這一代能活下來的普通農民,有幾個沒吃過人肉呢,到底哪點不妥,周生還真答不上來。他的目光從那條臟兮兮黑乎乎的手巾開始,移向了垂死掙扎的鯉魚,又迅速回到店家手上那條雪白的斷臂,最后則停在那個瑟瑟發抖的女人身上。
“你多少錢買的?”
那天周生把兩個女人全買下來了,斷臂那個眼看是活不成,問她家鄉何處姓甚名誰也已然不及,唯有找了片荒地將其深深埋葬,希望靈魂早入輪回,尸首不要被野狗刨出。剩下那個帶到旅店梳洗一番,發現是個周正體面的女人,周生心中有意,左右她也沒個去處,便同騎一馬回到家中,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講,母親與夫人亦有收留之意,遂收她做了個偏房。說起來,周生今年已逾不惑,膝下尚無一子,所以這事辦的倒也有些無心插柳之妙。第二年,那女子果然給周家誕下一名男嬰,這孩子五官端正,四肢修長,皮膚白皙,只是在右臂靠近肩頭的地方天生長著一條細細的紅線般的胎記,剛好繞臂一周,宛如快刀斬過的痕跡。周生心頭一動,便給孩子取名周念,表字濟恩。
【二】
話分兩頭,就在周生出門做生意的那段時間里,周家隔壁的齊家也出了件怪事。
齊家有個女兒年方二八,雖說不上如花似玉,卻也頗有幾分姿色,附近求親者絡繹不絕,女兒的意思是不著急,說要挑個品貌好還說得上來的人,她爹覺得是這麼個理兒,也就不再催逼。接著怪事就來了,有那麼一段日子女兒的精神總不太好,大白天恍恍惚惚,問她又支支吾吾,當爹的以為女兒大了,有些心事不便對自己講,也就沒當回事,直到兩個月后他發現女兒懷了身孕。
這下瞞不住了,女兒邊哭邊說,就在幾個月前,每到夜深人靜之時便有一個黑臉大漢從天而降,穿墻進入她的房間,繼而壓在她身上做那勾當,只要他一出現,女兒便四肢無力,口不能言,任人擺布。這種事難以啟齒,又無證據,女兒也只當自己是瘋了才隱忍至今。
齊家老爺聽罷真是又驚又怒,但轉念一想還不到發脾氣的時候,對方他是人是鬼現在還鬧不清楚,須得抓個憑證才有講理的地方。問女兒可記得黑漢相貌,答曰模糊不清,齊老爺靈機一動,叫女兒過來聽真,且把一根紅絨繩藏在枕頭下面,幾時那惡賊再來,悄悄把繩子系在他的腳踝,后面自有安排。
當晚就是月圓之夜,那黑漢果然從天而降,女兒照計而行。天亮以后,齊家上下便在附近展開了大海撈針式的搜捕,皇天不負苦心人,沒出三天,還真讓他們給找著了。
立功的是齊老爺的外甥,女兒的大表哥,那天在關帝廟里閑逛,無意中瞅見一尊神像的腳踝處正拴著那根信物。這件事齊老爺以為家丑,對外不曾透露半點風聲,因此絕不可能是個巧合。當夜,大表哥帶著齊家父老偷偷潛入關帝廟,火把照耀之下,果然如其所言,暗紅的一道絨線正拴在給關老爺扛刀的周倉腳上。
第二天一早,來上香的人們驚奇的發現,關帝廟里的周倉像被人砸了個粉碎,這還不算,旁邊地上還多了一具小孩的尸骨,簡直駭人聽聞。當天官府便派人展開調查,可是生無苦主,死無對證,查了一段時間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對于齊家來說,可能是最壞的結果。抓到了人犯,而人犯卻不是個人,原本想好歹踹兩腳出出胸中惡氣,沒想到一腳就踹出具尸體,嚇得大表哥奪門而逃。之后半個月里,齊家上下男女老少無不提心吊膽,生怕官府或者苦主找上門來,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事情又有了意外的發展。
一天半夜,老媽子起來上茅房,發現小姐和大表哥赤身裸體躺在柴房,手腳冰涼,呼之不應,叫來人抬回屋里,半碗熱湯灌下二人才逐漸蘇醒。原來,小姐腹中的孩子根本就是大表哥的,害怕奸情敗露才假托鬼神之名,大表哥將紅繩系到周倉神像上,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如今事情已過去多日,眼看風平浪靜,便又和表妹偷偷親熱起來。事發當夜,他二人正在表妹房中行那茍且之事,忽見周倉闖入屋中,二話不說,用關刀的刀柄在表妹腰間重重一擊,他二人便當場昏厥過去,表妹是疼的,表哥是嚇的,再轉醒時,已經由不得他不認了。
事到如今,只剩一條路可走,由齊老爺做主,將女兒許配給了大表哥,即日完婚,一切從簡。又因這表哥好吃懶做家無余財,便留在了齊家算是個上門女婿。說話間幾個月轉眼就過,齊家女兒和周家媳婦兒同時臨盆,而且兩個生的都是大胖小子。
【三】
周念與齊旻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一歲時在一起爬,兩歲時牽著手走,三歲時咿咿呀呀說個不停,五歲進同一家私塾跟同一位老師上課,鄉人們常打趣說,這兩個娃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將來注定是夫妻。
在他們七歲那年的某一天,鄉里來了位算命先生,走街串巷沒攬到一樁生意,正有些郁悶時被轉角院中的讀書聲所吸引,湊近一看,原來是兩個小孩在念書。算命先生不看則已,一看便驚呼起來,旁邊人問他所驚何事,他說:“這兩位小少爺的面相可不一般,將來都有封疆大吏之份,更奇的是……。”
“是啥?”周齊兩家陪孩子讀書的下人尤為好奇。
“更奇的是,這兩位的命數竟然一模一樣,你瞧。”算命的往那邊指了一指,“兩位弱冠之年皆可為知縣,一年后遷到大縣任職,再過兩年可授實權,二十五歲升通判,三十歲升知府,四十布政使,五十巡撫,耳順之前便可高坐總督之位了。”
這一大串官名把兩家仆人說了個頭暈腦脹,聽起來還不錯,也就跟著咧嘴笑,誰知算命的話鋒一轉:“不過,恕在下多嘴,這兩位小少爺的死期我也算出來了。”
“啥?你不就是想要幾個錢嘛,至于拿這個嚇唬俺們?”
“非也非也。”算命的急得直搓手,“不為錢,實在是這二位命運之巧合詭異乃我平生所見,今天我分文不取也要把話說清楚,才不妄我這半生行走江湖,你們哪位有心,記住我的話,兩位少爺將死于同一天……。”
齊家仆人推了算命的一把,示意他別再胡言亂語,而后沒等下課就將少爺領回了家。齊家大表哥正在打牌,聽完此事哈哈一樂,順手推了條青龍;反倒是那周家老爺,也就是當年的周生顯得憂心忡忡,一再追問算命的還說了些什麼,仆人絞盡腦汁,盡可能一字不漏的將原話復述了三四遍,周老爺這才若有所思的說道:“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小的時候也有人給看過相,說我命里無子,果不其然一直到四十歲都沒個動靜,原以為周家的血脈就要斷在我這了,沒想到一時發了善心救下兩條人命才有了這麼一根苗。我琢磨著,算命的說這倆孩子將死于同一天,大概是說他倆會同乘一趟舟船或車輿,死于同一場事故,若是那樣的話,我寧可舉家遷往別處,遠遠的離開齊家,使他們不再碰面,這場災禍興許也就躲過去了。哦,對了,你到底聽清楚沒有,那算命的說的到底是哪一天?”
“聽清楚了,他說是甲申年三月十九。”
“什麼?”周老爺一激動差點兒把茶杯摔了,“那不就是今年嘛!”
十五天后,周家上下四十多口遷往了南方一座小城,宅邸田地低價售出,顯然走得匆忙,甚至沒來得及和鄰居打個招呼。兩個孩子倒是偷偷踩著仆人的肩膀扒著墻頭見了一面,互相勉勵要好好讀書,將來誰先考取功名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找另一個。這些話說時動人,但很快就被忘到腦后,哪有人會把兒時的約定記一輩子呢,更何況這倆人也的確再未重逢。
【四】
周念搬到南方小城后一直到十六歲都沒交上朋友,倒不是說對南方人有什麼偏見,反倒是南方地區的醇樸之風讓他乃至他全家都不太適應。十六歲生日那天,家里擺了壽酒但沒讓他多喝,光是大人們喜慶歡樂,周念頓生無聊。找個機會離席,閑步到后院發現了一個墻缺,想必是昨夜暴雨所致,周念順著缺口爬出,不遠處是一片水塘無甚可看,他轉了一圈便又爬回,這一趟唯一的收獲是他從池塘邊爛泥里撿到的一個硯臺大小的玉馬雕像。說是玉馬,實際上寒顫得可笑,玉的成色之差,基本上跟石頭差不多,背部還有星星點點紅斑,好像血跡;造型亦不討喜,馬的四蹄彎曲,整個跪在地上,像是犯了錯,又像是受了傷,總之即便是親手把它撿回家的周念也沒太放在心上,隨手一扔就去廚房找燒火丫頭解悶了。
到了第二天,馬的左前蹄伸直了。
周念注意到變化的時候還一個勁兒的不相信自己,是看錯了,還是記錯了?錯不了,他記得昨天真心嫌棄過這個擺件的造型,好像卑躬屈膝的奴才,可現在伸出一條腿,倒像是要奮力站起來,一下子平添了氣勢,整體觀感煥然一新。怪哉!周念立刻把這玩意兒拿給他爹,他爹戴上眼鏡端詳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便叫周念回屋讀書,今晚這匹馬就擺在自己房里。
一夜無話,第二天馬的兩條前腿都伸直了。這下周老爺也冒了汗,召集家人開會,大伙兒一合計,結論竟然出奇的一致——你說這馬會動,反正我們沒看見,不如再等一宿,再等一宿如果還往外伸腿,那沒的說,一把火燒掉了事。周老爺也確實沒有其他辦法,便照著大家的意見又等了一宿,第三天,果然后腿也伸出一條,看這意思再多一天就要站起來了,站起來之后呢?不好說,也不敢瞎說,干脆眼不見為凈吧。周老爺命人在院當中點了個火盆,當著大伙兒的面將這個來歷不明的妖物丟進火中,霎時間,只見那馬脖子忽然一仰,發出一陣嘶鳴,緊跟著馬身裂成數段,似乎還有膿血流出,那血一沾火便滋滋啦啦生出一股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整個前院連帶前廳都被腥臭之氣籠罩,足足過了三天才散盡。
說來也怪,自從燒了那妖物之后,周家雖未再發生什麼怪事,但生意卻一落千丈,連年虧本不說,后來幾乎要折盡了家底兒,為此,周家兄弟反目,婆媳為仇。有人說,這還是因為那匹馬,人家本來是神物,叫他們當妖物給燒了,自然要有此報應,也有人說這話不對,說反了,應該是周家氣數已盡,妖魔邪祟才會找上門來。可是不管怎麼說,日子還得往下過,人只要有一口氣在就總能想出辦法,生意不是做不下去了嗎?咱們改奔仕途。
周老爺在眼瞅著已無力回天的時候用盡最后一點積蓄,給兒子在當地捐了個知縣。雖然是芝麻綠豆大小的官,但好歹是個正經身份,于公于私做起事來都方便些。全家老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周念身上,盼著他上任以后能夠光復家業,甚至還有人想起了當年算命的說過的話,只是沒敢在老爺和少爺面前提起。不知是不是巧合,周念當上知縣那一年,剛好二十歲。
【五】
齊旻隨他爹大大咧咧,但是總體來說比他爹強,至少讀書強得多。二十歲那年,他并沒有如算命的所預言的那樣當上知縣,而是一路念書選拔進入國子監做了一名生員。一年后成為庶吉士,又過了兩年進入翰林院做了編修,這才算是正式有了官員的身份。
某天他在整理卷宗時發現了一樁奇案,此案發生在隆慶年間。當時某地官庫失竊,差人在挨家挨戶搜查的過程中,查到一個鰥夫,此人獨居三十余年,雖未有偷竊嫌疑,卻忽作童聲,自稱名叫二格,今年八歲,乃是鎮上一家中藥鋪的學徒。去年正月十五,店里剛好歇業整修房屋,閑來無事的他便獨自一人跑到街上看燈,晚歸途中被一歹人劫持,最終折磨致死,至今沉冤未雪,尸骨未寒,現將冤魂附在這個男人身上,希望官差能夠找到他的尸首好生掩埋。
差人面面相覷,可又不能假裝不知,問犯人樣貌,答曰耳目被掩,只覺味道熟悉;問尸體何在,答曰漆黑逼仄,無法辨認東西。此外皆是胡言亂語。
官差一看沒轍,只好稟告老爺,結果知縣只是將藥鋪人等叫到縣衙問了一遍,即以“案情荒謬,查無實證”為由宣告結案,那個鰥夫最慘,因戲耍公差,謊報案情被抓到牢里打了一頓,事后落下個終身殘疾。這本來是一樁年代久遠的離奇案件,但看在齊旻眼里卻別有一番滋味,不僅僅是因為案發地點恰好是他的老家,還因為此案勾起了他對當地某個傳說的一點記憶。
事有湊巧,半年后齊旻的娘過世,他收拾東西返鄉丁憂,待喪事全都料理完,他和他爹坐在院子里沐浴在夕陽下一同發呆,那一刻靜謐而神奇,仿佛一種約定俗成的儀式。很久之后,齊旻問道:“爹,你還記得關帝廟周倉被砸的事嗎?”
大表哥先是一驚,隨后抹了把眼淚說:“你別聽人瞎說,我跟你娘,打小就認識,那真叫兩小無猜,后來……。”
“我沒問你跟娘的事,我問關帝廟的周倉,還有那具尸首,你應該親眼見過吧?”
“哦,那事啊,那會兒還沒有你呢,確實有人砸了周倉像,據說里面掉出一副尸骨。”
齊旻那晚把事情前后結結實實問了個明白,心滿意足的去睡覺了,臨別時父子二人各自暗喜,小齊喜的是,這次可能要為一樁陳年舊案昭雪,老齊喜的是,看樣子這傻小子并不知道當年他的那點臭事。
第二天一早,齊旻將連夜整理好的卷宗托人遞交當地衙門,知縣一看是京里的老爺吩咐,便硬著頭皮舊案重提。此時,那聲稱被附身的鰥夫早已離世,只有到當年二格學徒的藥鋪去查,沒想到一來二去還真查出點名堂。原來最有嫌疑的人不是藥鋪里的人,而是個泥瓦匠。二格失蹤的那段期間,藥鋪停業翻修,二格因為家離得遠,因此留在鋪里幫閑,那麼冤魂所說“味道熟悉”,大概不是指的中藥味,而是泥瓦匠身上的味道,如果案情真如冤魂所言,那麼死者當時還不滿八歲,表達不清也就可以理解了。
官差按照這條線索又摸到了當年承接此活兒的泥瓦匠家里,好家伙,這人還活著,沒有一百也有九十歲了,官府不敢用刑,只盼他別老糊涂了,是或不是,能說清楚就好,可是萬萬沒想到,才進衙門他就什麼都招了,二格果然死于他手,又被藏尸于周倉像中,一樁陳年舊案竟這麼簡單的水落石出了。
【六】
周念這個知縣可算是捐著了。
自打他上任開始,這個小縣城不僅風調雨順,嘉禾叢生,而且還出現了祥瑞,報到朝廷,龍顏大悅,一口氣免了十年租賦。比這更喜慶的是,當地一位姓楊的小姐看上了他,死活非他不嫁,周念找人一問,這為小姐的祖父曾做過禮部右侍郎,正三品的大官,于是就拍著屁股同意了。結婚那天,本地鄉紳悉數到場,他爹趁機談成了好幾筆生意。婚后生活也基本美滿,美中不足的是這位楊小姐太愛打人。
楊小姐的打人,不是說急眼了才動手,而是有事沒事,高興敗興都要打兩下。與其說是發泄,倒不如說是一種樂趣。小姐身邊的丫鬟沒有一個不怕她的,有時候一個眼神不對,當場就按在地上抽鞭子,周念也覺得這事的確有些過分。
覺得而已,不敢管。
然而很多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三十歲那年,周念在岳父的運作下榮升知府,高興之余就給自己納了一房妾,楊小姐當時沒說什麼,但是之后只用了三個月便將這個小妾活活打死。這事在周念心里一直是個結,以至于他四十歲升布政使的時候沒敢有任何行動。如此又過了十年,周念覺得夫人上了年紀,脾氣應該好些了,于是在上任巡撫之際又給自己物色了一個姑娘。這姑娘可真是太絕了,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可樣貌卻美得傾國傾城,才十幾歲他爹就想賣了她,怎奈要價太高,沒人買得起。
于是就等來了周念,他在匆匆見了這姑娘一面之后只說了一個字,“值”。
姑娘姓王,過門后沒得幾天寵,畢竟周念歲數大了,而且經常要出公差,所以這姑娘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挨打。夫人只要不高興了,就打十鞭子,哪天要是高興了,打十五鞭子,隔三差五來一回,比要債的還勤快。
忽有一日,夫人的一位朋友登門拜訪。這位朋友姓廖,是個年近七旬的老嫗,以走無常為業,也就是能夠出入陰間之人。楊夫人年輕時曾拜托過她幾次,因此有些交情,這一日廖老太太到夫人屋里扯了會家常,忽然話鋒一轉說起了打人的事,說是前兩天她到陰間翻了翻賬本,發現姓王的女子前世的確與夫人有怨,合該今生還債,但是連本帶利加在一塊也只應承受五千下鞭刑,按說早就夠數了,為此奉勸夫人一句,千萬不能再打,再打的遲早都要還回去。
楊夫人聽了這話,只道是廖老太太缺錢花,拿些嚇人的話來唬她,沒往心里去,該打還打,該罵還罵,如此這般又過了九年。
某天,楊夫人在屋里閉目養神,忽覺胸口發悶,正要喊人,人已經到了院中,只聽得:“夫人,夫人,不好了。”聲音急促,帶著幾分悲腔,是家里的老總管,“外面有傳言,說京城已經陷落,我估摸著如果是真的,消息傳到咱這差不多也有十幾天了,再加上老爺已經三個月沒給家里捎信兒了,您看……?”
楊夫人沒有說話,她覺著京城陷落的消息應該是真的,連從來沒上過戰場的周念都被派出去剿賊了,可見朝廷早已無人可用。當天晚上她命人收拾細軟變賣首飾,準備再往南逃。可是沒成想,三天不到,大軍的鐵蹄已經踏進了她的家門,而且還不是占領京城的那幫人。
【七】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高枕無憂,即便是躺在京城正中心的龍床上,戰爭的寒氣與血色依然能夠影響到你,更何況是其他人呢。這些日子齊旻忙了個人仰馬翻,最甚時兩天三夜未曾合眼,終于有一天他病倒了。
經過大夫診治,又給開了一副湯藥,可齊旻只喝了三天便要爬起來去衙屬當班,病情實際根本沒有好轉。家人勉強把他按下,說什麼也不許他下床,無奈只好換了一位大夫。新大夫探了病情之后,要求先看之前的藥方,可是上上下下找了個遍愣是沒有。齊旻急火攻心差點昏死過去,負責抓藥的下人也直抽自己嘴巴。
恍惚之間,齊旻似乎聽到空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對他說:“齊大人莫要著急,也不要責罰下人,您的藥方是我藏起來的。”那個聲音頓了頓,繼續說道:“醫生這個行當最是復雜,良醫亦有束手無策之癥,庸醫也有妙手回春之時,因此病人實在難以分清孰優孰劣,唯一能分清的就是藥方。之前那位大夫給你開的方子我看過,是一劑良方,只是你才吃了三天,藥效尚未顯露,如果你現在把方子拿給第二位大夫看,即使他同意,但為了表示自己但高明,也會刻意修改刪減幾味藥,到時候反而耽誤您的病情。如若不信,可以等他開完藥方,再到廚房灶臺下面去找舊方,比對一下便清楚了。”
齊旻聽的明白,心中暗自稱奇,脫口而出:“閣下是哪位?”
“您以前曾幫我昭雪冤案,不過您不認識我,也就不必問姓名了。”
齊旻晃晃腦袋睜開眼,還是那張病榻,榻前站著大夫和下人。齊旻整理了一下思路,謊稱舊方已棄,請大夫但著新方無妨,待他走后,又命人從灶臺下找出舊方,兩相一比對,果然分毫不差。唉,看來有些事情,鬼比人看的清楚得多啊。齊旻照此又在床上躺了五天,身體漸漸痊愈,正想著明天便可辦公,卻收到了賊兵距京城還有三百里的消息。
當晚,家里所有人在大堂集合,齊旻正色說道:“身逢亂世,我等理當報國,但是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京城的形勢我想你們也聽說了,愿意走的,今天就可以找總管拿銀子。”
“老爺,不如你也走吧。”一個下人說道:“我聽說刑部、戶部幾位尚書都走了,就連皇上也要……。”
“不會的。”齊旻打斷他的話:“我了解萬歲的脾氣,他絕不會走的。”
“可是京城附近已經沒有可用之兵了,大人留在這又有什麼用呢。”
齊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啊,他們哪懂得這有什麼用呢。
“有死而已。”
三天后賊兵進城,上百號沒來得及跑掉的朝廷大員排著隊到新主子那去賀喜,跪在地上,奉盡家財,希望能在新的王朝里繼續為國效命。一名賊將手翻名冊,眼睛掃過齊旻這一頁,似乎是沒大看懂,便叫過一名跪著的官員,問道:“二十歲為生員,生員是個什麼官?”
“回將軍,就是念書的學生,但是高材生,沒有品級,地位大致相當于地方知縣。”
“那庶吉士呢?”
“還是學生,只不過又高了一等。”
“編修?”
“正七品,翰林院耍筆桿子的。”
“那中允呢?”賊將居然還問上癮了。
這位官員倒也不煩,有問必答:“正六品,伺候太子學禮的。”
“那麼不用說了,什麼侍讀學士、內閣學士、工部侍郎也都是讀書寫字的官了?”
“這個……將軍說的極是,如果折算成地方官職的話,大致相當于知府、布政使和巡撫。”
“那還不是個小官嘍?這人叫個啥?”賊將把名冊遞到他眼前。
“哦,齊旻啊,這人現在任職……呃不對,是之前任職禮部尚書,從一品的大員,將軍要找他嗎?”
“對了,就找他。我想看看這個只會讀書寫字的大員,到底有多大膽子敢不來朝拜我們新天子。”
“下官愿意帶路。”那人隨即將一隊賊兵帶到了齊旻府外,踹開大門一看,齊家上下十三口早已闔門自縊了。
【尾聲】
楊夫人被賜給了一名姓額的滿洲都統,額都統嫌她歲數太大,就叫做了傭人,而正當好年華的王氏碰巧也在額都統手里,這人之前沒有娶妻,王氏便順理成章做了正室。
還債的時候到了。
王氏一進門就單獨給姓楊的老媽子立了個規矩,從今兒開始,甭管刮風下雨,每天早上一睜眼就到王氏門前跪著,等她睡醒了出來抽完五鞭子,才能去干活。楊氏為了活命,什麼條件也都答應,于是乎就這麼生不如死的又茍活了三年,死時挨的鞭子剛好還夠了欠她的數目。
又過了一年,北方某個小鎮的街頭,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坐在一個算命攤前,算命先生滿臉的紋路,像是一叢多年無人打理的雜草,又像是塊開裂的石頭,已經看不出年紀。算命先生望著對面老者的臉,顫巍巍的說道:“這位老先生,我以前是不是給你看過相啊?”
“不曾看過。”
“不對,一定看過,那年你還在讀書,我說你官運亨通可到總督,你家里人沒有告訴你嗎?”
那老者吃驚的睜大眼,半晌才說:“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可曾如我所言?”
老者輕輕轉動眼珠,往左右看了看,而后用細微的聲音說道,“誠如您所言,可是在下還有一事不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也說過我某日當死,可我為什麼沒死呢?”
算命先生搖搖頭,雙睛微闔:“我記得,甲申年三月十九,是崇禎皇帝在景山自縊的日子,無數忠臣孝子誓不降賊愿隨先帝泉下,至于總督大人你為什麼不去死,老朽又怎麼會知道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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