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林(版權所有,違者必究)
民國初年,北省的縣城與縣城距離不到二百里,縣城與鄉鎮之間一般五六十里地,村與村相隔不超過三十里。那時人們出行,從此縣去彼縣稱為出遠門,從村鎮到縣稱作上城,由村去鎮叫逛街里或趕集。村與村之間走動,說奔前鋪、后鋪,左鋪或右鋪。
出遠門騎馬,用大半天時間就能從這縣到另一座縣城。馬一氣跑二三十里,歇馬再跑,一天能跑三百里地。趕馬車出門,比騎馬慢一半左右,去外縣得一大早套車上騾馬道,下晚進城。
那個時代,人們視馬如活的金銀珠寶,上好馬匹是身份和身價的象征。北省的寬縣,縣城北面五十里有個甸鎮,是北省最大的馬集。大帥軍從甸鎮選戰馬,北方各地馬棚到這選種馬,馬販進購商馬,大戶選購宅用馬。還有各路響馬,地方保安團也來甸鎮買馬。
寬縣大戶,每家至少十掛大車,都在甸鎮選駕轅頭馬。他們都有固定馬把式蹲棚熬馬(從小馴服),外來選馬的則只能購買生馬,回去再熬馬。各方有時在鎮口碰見,為了爭寶馬,常拔槍交火。甸鎮響槍像家常便飯,甸鎮人看見兵馬揚塵,家家關門閉戶,不招惹是非。
甸鎮熬馬最地道的把式,叫劉瘦,他去年遇到個伙計,叫賈上,二人結拜了兄弟。劉瘦為兄,賈上為弟,劉瘦為把頭,賈上是學徒。二人在甸鎮為馬販子養馬熬馬,四季住馬棚,吃大鍋飯。就是馬販為伙計準備的粗飯清湯,但是馬把式比一般雜活伙計,吃得油葷一些。
劉瘦從馬打響鼻,夜撓蹄子,吃草料的嚼口,便知道馬添膘沒,熬到了幾成。劉瘦對賈上說:雖說咱是光棍漢,可天天能吃飽玉米餅子,小燉菜。隔三差五還有紅燜肉,小咸魚,小拼盤,能喝二兩。過年還能穿新襖,三年換套被褥,這小日子,俺知足。賈上嘆氣說:大哥你奔了四十,我也快三十了,你還沒媳婦,沒成家。我也一事無成,整天混馬集。五冬六夏睡馬棚,知足個屁。
劉瘦喝口水說:咱倆雖不是親兄弟,拜了把子,那比兄弟不差。俺大你幾歲,就是得說叨,你別不愛聽。眼下到了民國,沒見少打仗,兵荒馬亂,逃荒討飯的人跟螞蟻似的。咱倆能吃飽,熱湯熱水,兄弟你知足吧。
賈上笑嘻嘻地說:大哥,你這人整天知足掛嘴邊,心里不定多癢癢。甸鎮有五寶,良馬、小調、高蹺、餡餅,還有小花影。俺得了現錢,去牡丹樓,個人聽一次小花影的單出頭。由她親手倒茶,添點心,拉著手,喂我一口溫茶,死了都不屈。
劉瘦趕緊朝馬棚外望望說:兄弟莫說瘋癲話,熏熏小咬睡覺吧。小花影是啥人?咱是干啥吃的?你千萬不能去牡丹樓,別說這昏話。讓人聽了去,脫不了干系。賈上搖頭嬉笑說:大哥,你怎麼叫瘦這名字,連膽子也瘦,我就不信你對小花影不動心。
初七,甸鎮有馬集市。天一亮開市,袖價講得順當,馬販賣馬超出以往。一高興,賞劉瘦兩塊錢,賈上和其他伙計,每人一塊大洋。晚飯添了溜三樣,拌雞胗,一壺老鍋燒。劉瘦和賈上拿到錢,吹口氣放耳邊聽響,劉瘦麻溜收悶葫蘆罐里。
吃香喝辣之后,賈上笑瞇瞇問:大哥,想小花影嗎?咱這就去牡丹樓。劉瘦板起臉說:別有倆錢就燒包,攢著吧,那地方去不得。賈上有些不高興地說:我每次說牡丹樓小花影,你就怕得要命,小花影就是個唱單出頭的,又不是老虎。
劉瘦說:要不怎麼說,年輕不識寶馬,也熬不出順溜馬,摸不準性子。小花影是唱戲的,可她身后有老虎。大帥軍騎兵營長發過話,小花影只唱單出頭給他聽,旁人敢去牡丹樓,槍斃。還有大響馬老單眼皮,他也留給甸鎮一句話,小花影的獨臺戲,別人不配聽,哪個敢包小花影唱獨戲,逮著點天燈。
賈上吐一口清痰,笑瞇瞇說:哥哥,就你老實,給個棒槌也當針。騎兵營長和老單眼皮就那麼一說,聽完戲就走人了,哪顧得上管那麼多。再說,他倆算個屁,在這撂話,在那撂話的,拿自個當王了。哥哥你還不知道,咱東家(馬販子)總去聽小花影的戲。還有鎮東的嚴老本,鎮西的二豁牙、徐小辮、翟先生。哪個沒去過牡丹樓包小花影的獨臺戲,不都活的好好的,吃肉喝酒,也沒見吃槍子。
劉瘦說:咱東家有錢,能聽得小花影的單出頭獨戲。嚴老本和翟先生,是甸鎮名人,兒子做縣長當廳長,去牡丹樓包小臺也沒毛病。二豁牙和徐小辮,沒錢沒勢,卻是神鬼不怕的滾刀肉。他們有那個命,敢單座聽小花影的戲,喝溫茶。咱是熬馬的,沒那個命,橫豎不能去。
賈上說:我就不信那個,咋說咱沒那個命,橫豎不能去?他們三番五次去,你我去一次都不成嗎?等攢夠十塊錢,我個人去包小臺,單座看小花影,近在眼前唱戲聞香。上秋,得了一年養馬錢,賈上砸碎悶葫蘆罐,湊足十塊錢,獨自奔了牡丹樓。劉瘦嘆氣低頭,哈腰喂馬,假裝沒看見。他不想再管著賈上,只是路遇說對撇子,拜了把子,不知根底,焉能真成了兄弟?好話說多了,也能惹人煩。
賈上走不多時,牡丹樓那邊響了幾槍。稍后,有甸鎮人慌張跑過馬棚。劉瘦放下草料,趕忙出棚問:那邊咋了?咋就開了槍,出啥事?認識劉瘦的甸鎮人停下,喘息著告訴他:有人竟敢包小臺,看獨戲,喝小花影親手遞的溫茶。被老單眼皮撞見,當時就掏了長瞄匣子槍。這當口,正趕上保安團來甸鎮買馬,雙方就交了火。
你們馬棚的伙計,對了就是你那個兄弟賈上,被當做響馬,給保安團捆上大繩,抓走了。
劉瘦四處打聽,得知賈上被關在寬縣城南大牢。半月后允許探監,劉瘦拿上紅燜肉和餡餅去縣監獄看賈上。劉瘦嘟囔:這戲聽的,馬棚回不去了,咱沒那個命,橫豎不該去。賈上低著頭,三口兩口,狠狠吃了葷,一聲不吭。
一年后,幾省兵馬開戰,甸鎮馬集的壯馬都被征用。馬集閉市,破馬棚露天,沒有了一匹馬,只有劉瘦圍著破被住在里面。
賈上騎一匹高頭大馬,背著長瞄匣子槍到馬棚,下馬進棚。劉瘦看見他進來問:聽說你逃了獄,現在混在哪?賈上抬起皮靴,踩在原來睡的破鋪上說:我入了大帥軍,頂頭上司就是你說的騎兵營長。我是排長,帶三十兵。路過甸鎮,一來看看老哥,二來剛聽了小花影的獨戲。小花影給我倒碗溫茶,擺上點心和瓜子,拉著手,沖我笑著說一會兒話。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老哥,就你膽小怕事,眼下還知足不?
劉瘦搖頭說:連玉米面糊糊和咸菜疙瘩也吃不上,哪還能知足啊?你跟我走,給大帥軍養馬,保你吃飽玉米餅小燉菜。劉瘦眼睛一亮問:當兵能吃飽嗎?就這些呀,還有啥好處?賈上問:你還想要啥,我聽著,給你討要去。
劉瘦支吾半天說:當兵打仗,槍子不長眼睛,俺不是怕,就是心里空,感覺這輩子虧。賈上問:你說吧,要啥好處?俺想去牡丹樓,聽一回小花影的單出頭。賈上笑了說:老哥,你一直勸我別去,自個兒的心思早去了。我咋說的,你心癢癢悶著,還裝著沒有。這個事,好說。賈上從馬袋里點出十塊大洋,遞給劉瘦。
劉瘦揣上錢,膽怯而又激動地朝牡丹樓走去。他雖是甸鎮人,但從沒到過鎮南口。這里好熱鬧,戰事消停一些,人們急忙出來購物。牡丹樓就在眼前,他停住腳步,想回去還賈上十塊銀元。一股香風吹過來,劉瘦幾乎醉倒,再窮不抬錢不背債的家訓,也沒拉住他。
劉瘦給了算命先生一塊錢,算命的曹知了說:南去不定,北回安生,劉把頭回鎮北馬棚吧。劉瘦額上下了汗珠,問一句:不定也未必不好,俺去了。曹知了擺手說:不妥。卻發現劉瘦已經走了。
劉瘦上了牡丹樓窄巴木樓梯。心里嘀咕,九塊錢包小臺缺一塊,那就不要點心,不喝溫茶,只聽單出頭。劉瘦看見了小花影,他不認識,感覺就是她。沒想得那麼漂亮,卻很有幾分親近。您來了,您可好。小花影跟他說了句話,聲音那個好聽啊,她就是小花影。來了,俺只有九塊錢,包小臺不要茶點。話還沒說全。“啪”,從牡丹樓外打來一槍。
劉瘦覺得脖子濕漉漉,手一模全是血。血噴在樓梯扶手上,砰砰響。他從沒聽見過血噴射的響聲,心里怕極了。身子搖晃一下,手什麼也沒抓住,順著樓梯摔到樓下。
劉瘦眼前模糊,心卻清楚。這是中槍,滿樓梯是血,人這一百多斤有多少血呀?還沒有馬的一半多。這是不行了,自己就這麼走嗎?不明不白的。他想找賈上說句話,可是周邊一個人也沒有。只得跟自己說:小花影牡丹樓,咱沒這個命啊,橫豎不該來。熬馬,沒熬心!他嘟囔著,血不再往外涌,他不知道,自己那顆心已經變成白色!
曹知了聽見南口響槍,拿出那一塊錢,到了棺材鋪,遞給楊大說:去個人,把馬把式劉瘦抬回來埋了。楊大問:又是去看小花影丟了命?曹知了搖頭:我勸不住,花迷心竅。楊大嘆息:馬把式劉瘦多老實個人,死在小花影那,不看見都不信。曹先生,怎麼他兄弟賈上那小子去得,他就去不得?
曹知了淡笑說:賈上叫陳金滿,是比鄰吉縣首戶陳算天的大公子。大宅的公子哥除了上學,還要出宅野活二年,學一門手藝,蹚底水知世道。陳大公子當然去得牡丹樓,劉瘦哪知道他這個拜把子兄弟是誰,以為自己也去得。
楊大說:聽曹先生這話,咱甸鎮,大到寬縣吉縣,那些蹚底水的說不定有來頭?曹知了拱手:你說著了,這世界到處有埋伏。你以為他窮,其實富甲北省,你以為他富,忽然窮得叮當響。有的做錯也是對,便是野活公子。有的做錯就完了,那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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