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落榜對于我來說是毫無疑義的,不光是我,我玩得最好的兩個朋友陳浩和林楊馳也是這樣。
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我只考了180分,可恥的不是分數,而是陳浩和林楊馳的分數都比我高,這就讓我很不能接受。
我們找了一個大排檔喝酒,點了三道硬菜,荔枝肉、南煎肝、水煮活魚,開了三瓶酒,大家的心情都比較一般。
“將來你要做什麼?”
陳浩有了自己的目標。他決定去創業做生意。
而林楊馳也看著天,他不知道南非的月亮是不是會比較圓。
無論任何時代都是拼爹的時代,我們三個的爹都不行,但林楊馳的媽卻還可以。
林楊馳的母親在南非有礦,她要求林楊馳去南非打工,為了讓林楊馳能專心繼承家業,她媽打算讓林楊馳在南非呆上十年。
今天陳浩和林楊馳是來為我餞行的,因為我明天就要去廈門大學新聞傳播系報到。
雖然只是自考的,但將來別人問我在哪兒念大學的時候,我說“廈門大學”,也確實是實打實的廈門大學。
“干完這一票,我們就去廈門看你。”
林楊馳決定趁著出國前和陳浩干上一票,他打算去云南邊境,尋找一種叫做冬蟲夏草的東西,冬天是蟲,夏天是草,吃了可以養生。
“養生!會是未來的流行趨勢!”陳浩仰望天空,躊躇滿志。
我們舉起杯中酒,陳浩點了一支煙,濕濕地抽了一口遞給我,“好兄弟!有煙一起抽。”
我遲疑了一下,將煙轉交給林楊馳,林楊馳也沒抽,他把煙彈出了一條拋物線,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隔壁桌的湯里面。
隔壁桌是個大桌,坐了很多人。
“媽的,跑。”林楊馳大叫一聲,溜了出去。
林楊馳是一個反應很快的人,我們跟不上他的步伐。同時他也是叫我們不要擔心錢,說今晚要請客的人。
隔壁桌坐著的是一群穿校服的初中生,一人正在聽隨聲聽,他放下隨身聽走了過來,仰望著我們。
看樣子他應該是這群人中的老大,個頭一米七三,有幾分膽色,“我在我們班是最高的,我很不喜歡仰望別人。”
我與陳浩的身高有一米八三,按體格來說,我們完勝。但是按照人數來說,對方有十來個人。
“你一個人能打幾個?”我問陳浩。
他伸出了五個指頭。
“五個?!”
“不是。”陳浩的左手抬得很高,伸出五個指頭在空中對著大排檔的老板揮了揮,“老板,那桌的單我買了,再加一箱酒,四個硬菜。”
出了大排檔,我們沿著小路散步,走到橋邊,在石橋上坐下。
陳浩又點了一支煙,他說,“祝有肉,我們都是十八歲的成年人了,要學會用錢解決問題。”
我叫祝有肉,算命的說我五行缺肉,取個壯一點的名字才能富貴好命。
1廈門大學——自考系的宿舍建在食堂邊的一條小山坡上,是一棟六層樓的紅磚房。
念這個專科的都是男生,而且大多來自福建的各個縣市。
宿舍的床位費是兩百元每學期,沒有空調。
所以大家在交了錢之后就跑到外面去租房子了,也沒有人上課念書,都是去找工作賺錢。
混個文憑,混個人生。
我和大多數同學只有在考試那天才能見上面。
那個場面,每個來參加考試的學生都穿得和過年去相親似得,手里都是好煙。
大家站在風中,手插著褲袋:
“皇朝桑拿領班!”
“美特斯邦威店長!”
“好樂美KTV保安”。
手里的名片發來發去。“有來玩說一聲!”
其實誰也都不會去,因為混得都很一般,也沒有必要拆穿別人混的其實也一般。
而在這一群人中,有一個穿著大一碼灰色西裝的人特別引人注目,他叫小潘。
小潘一入場后,如同萬眾矚目,大家都圍了上去。遞煙的遞煙,勾肩的勾肩。
“潘哥,來菜了嗎?”
大家口中說的“菜”其實就是這次考試的標準答案題。而這標準答案就在小潘的口袋里。
小潘可能真的是一個混得很不錯的人,他和老師的關系很好,每次考試前老師都會偷偷把標準答案告訴他,而后小潘分發給每個同學。
其實后來想想,自考掛科還是要自考,自考畢業也就是自考文憑,所以沒差。
之后小潘會坐在一塊石頭上,眾人蹲在下面,“ABCCCAAC……”小潘念一遍,眾人將答案抄在煙盒上。這種畫風就好像是在取經。
念完之后,小潘站起身,雙手插在西裝口袋內,“這是標準答案,記得別‘對’得太多,偶爾錯幾道題,錯才是人生的真實水平。”
小潘戴著一副圓眼鏡,高,瘦,土。說小潘土是因為他只穿西裝,他說:“其他的衣服我看起來都很次。”
“很次(很差)。”
小潘很喜歡說這句話,“我一般不和同齡人玩,祝有肉,你是個例外。”
小潘覺得和一群上自考的同學玩是一件很次很沒有前途的事情,而至于他為什麼也會來自考,小潘說:“我是來陪讀的。江宏達他爹對我爹有救命之恩。”
·
江宏達和小潘與我在學校外頭合租了兩房一廳,小潘和江宏達住一間,我一人住一間。
小潘說他是放棄了研究生進修的機會來這里讀書的,為的是照顧江宏達,因為江宏達他爹對小潘他爹有救命之恩。
實際上,小潘他爹欠了江宏達他爹一筆錢。
江宏達喜歡穿一身白色的套頭衛衣,寬寬大大的牛仔褲,一雙日式拖鞋走路一咯噔一咯噔的。
他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喜歡畫畫。而且患有羊癲瘋。
至于小潘為什麼會和我一起租房子,那是因為我喜歡寫作。
我曾經一度以為我會因為作文滿分而被清華北大破格錄取,所以在高考的時候我主攻作文。
2000年的高考作文題是《樂于助人》。我寫了一個豬八戒幫助女妖精娶唐僧的故事。
很明顯,我失敗了。
小潘覺得和我與江宏達合租是一件很明智的決定,一個醉心畫畫,一個癡迷網文寫作,“文化結合生意,就叫創意。”
每到晚上,小潘會提著一把砍刀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時間指向十一點一刻,茶幾上的電話響了,小潘拿起電話,低沉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急促而大聲的陳述了一會兒。
“哦。”小潘朝沙發上靠了靠,蹺起了二郎腿,“在哪兒,對方幾個人?”
電話里急促而大聲的陳述了一會兒。
小潘戴的那副金絲邊的圓眼鏡在日光燈照射下閃了一道亮光,他回了句:“知道了。”
掛上電話后小潘從沙發后頭拔出一把黑色的雨傘遞給我,“走,祝有肉,我帶你去吃肉。”
2每個自考大學都會成立一個兄弟會的組織,每個人每月交納30元的會費,保你相安無事,月底管一頓水煮活魚。
小潘是廈門大學兄弟會的會長。
剛剛小潘接到的電話就是一個叫做羅開的會員打給他的,羅開在電話里對小潘說:“老大,我被豬頭強打了啊!”
我們上了一輛開往集美的小巴,上車之后小潘舉起了那把雨傘,“傘是打架最好用的兵器。”
“傘的全長約有一米,可以讓你與對手保持在一個安全距離,傘尖我改裝過了,比較尖,用于攻擊。而當你遭到圍攻時,將傘撐開,三百六十的旋轉,你會感覺到徐徐強風襲來,接著你就大叫救命,到時候我會來救你。”
小潘將傘放到我的手里,“技巧我也教過你了,人生總有第一次,第一次打架,第一次被打,你需要歷練歷練,將來就不會那麼次。”
“為什麼你用的是刀?”我反問。
“如果對手看見一人手里拿刀,一人手里拿傘,他會先沖向哪一個呢?”小潘看了我一眼。
“沖向我。”我意識到了。
小潘舉起了刀,這把刀是他在樓下地攤買的,“聲東擊西,你替我吸引火力,助我直搗黃龍。”
巴士上播放著鄭伊健的《友情歲月》,小潘見我有些心事,勸慰道:“你也別想太多,大多數的架是一點兒也打不起來的。”
抵達集美車站后,小潘在前面走,我在后頭跟著,來到一個廣場。
廣場上站著兩撥人,一邊是來自集美兄弟會的豬頭強,一邊是我們要幫助的兄弟羅開。
事情的起因是二人在酒吧都看上了一個女孩。都想和那個女孩搭訕,名字還沒問,就約著來這里干架。
誰贏了誰就能知道女孩的名字。
女孩坐在廣場的階梯上,觀賞著面前的這一切。
豬頭強帶著十來個穿著皮衣皮褲的小青年,手里拿著打火機。
打火機號稱打架的第二神器,體積小,功能強。
只要將打火機的尾部磕一個尖角,在攻擊的時候握著打火機的前端,露出磕破的尖角,可以削臉,最關鍵還不影響事后點煙。
羅開獨自一人站在右邊,手中抓著一條鐵鏈皮帶。
“你再上前一步試試!”羅開提了提褲子。
“試試就試試咋地!”豬頭強朝前進了一步。
此時小潘提著砍刀快步趕了過來,“敢動我兄弟,問問我手中的刀。”
豬頭強那邊來了十來個人,而我們這邊只有羅開,小潘和我。
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我將黑色的傘撐開,我覺得這個時候叫“救命”是沒用的,今晚被揍是肯定的了,先保住身體,別被雨淋感冒了。
“沒必要鬧的這麼大吧。”
在此千鈞一發之際有一個和事佬走進人群中,他從褲兜里掏出兩包好煙。
和事佬和兩邊的人都有一定的交情,他走到小潘身邊說:“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讓豬頭強過來道個歉,這事就這麼了了。”
接著和事佬又來到右邊,分了一輪煙,對豬頭強說:“剛才我教訓過小潘了,你給他個臺階下,一會兒兩人握個手就沒事了。”
其實這個和事佬是小潘請來的,經他左右逢源打趣,氣氛緩和之后,甚至有點兒融洽。
我們站在廣場上,大家都開始吹牛,遙想當年以一敵十的威猛戰績。
和事佬勾著小潘的肩,指了指我說:“你這兄弟很有前途,打架帶傘,有備無患。”
到了一點,有幾個人輕咳了幾聲,意思是再聊下去路邊攤可能就快沒菜了。
和事佬看看表,叫了一聲:“散!”
耶!終于可以吃肉了。
吃飯是每次打架結束后的一個儀式,約架的人會請來幫忙的兄弟們吃一頓好的。
大多數的架確實是打不起來的,而大多數約過架的人會成為一面之交的好兄弟。
路邊攤就在廣場邊上,十幾人圍坐一張大桌,幾包好煙,一桌好菜。
有酸辣豬皮湯、荔枝肉、蹄髈、紅燒肉、干鍋肥腸。
小潘舉起了一杯酒,“以后出去玩報我名字。”
豬頭強回了一句:“不打不相識,從今往后我們就是好兄弟。”
大伙兒耳朵上勾著一支煙,左手上拿著一支煙舉起酒杯,右手仍不忘記夾菜。
·
回過頭我才發現那個豬頭強和羅開都想認識的女孩還坐在廣場的臺階上。
“叫她過來一起吃吧。”小潘對我說。
我撐開傘走向那個女孩,她穿著套頭風衣坐在臺階上。
“為什麼你出門要帶把傘?”她疑惑地抬頭看我。
我告訴她因為我不知道哪天會下雨,而后我問她,“你為什麼會一直坐在這里?”
“我在等這兩個人買單。”
原來這個女孩是勿忘我酒吧的服務生,剛才豬頭強和羅開在酒吧喝酒,喝了一半就出來打架,單還沒買。
我在女孩身旁坐下,撐開傘,我決定陪她一起等。因為我覺得這個女孩長得確實好看。
她告訴我,她叫葉麗青。葉子的葉,美麗的麗,青青河邊草的青。
“是個好名字。我叫祝有肉。”
“我不需要知道你叫什麼。我怕我記不住。”
“有個算命的說我五行缺肉,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我原來叫梅有肉,后來我爸媽離婚了,我媽幫我改了名字跟她姓,就變成了祝有肉。”
“你挺幸運的,有個好媽,而我不喜歡我媽。”
也許是因為夜深,也許是因為那場小雨,也許是因為遠處路邊攤飄來的煙,也許是因為她覺得我們不會再見,她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我是一名中國旅行者。”
“這個稱號很酷,你很喜歡旅游?”
“是我媽一直都在旅行,我是被動的。”她開始陳述:
“三歲那年我爸媽離婚了,我隨我媽,離婚后我媽經常看報紙,報紙上有很多交友信息,上頭有電話,她和很多人成為聊友,又從聊友變成男朋友。
我媽交了很多男朋友,五湖四海。
成年人一般愛的反復,分了又和,每次她一想見某個男朋友,就奮不顧身地帶著我坐火車去。成都、上海、濟南、武漢、廈門。
保安、雜貨店老板、搞工程的、修水電的。
她每次為愛奮不顧身,但是是抱著我奮不顧身,我很不喜歡奮不顧身,當你奮不顧身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身’的感受。”
她用手按著頭,“很奇怪,最近我又開始做那個夢,夢到一個老乞丐,手里拿著一個碗,靠著枯枝纏繞的大樹。”
“夢是有原因的。你經常做這個夢嗎?”
“是的,以前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都會做同樣的夢。”
我告訴葉麗青,“乞丐象征著你自己,碗代表施舍,枯枝纏繞的大樹寓意扭曲的家庭,這個夢說的是你在潛意識里認為你是一個生活的乞丐,乞討、奢求一個完整的家。”
“你怎麼懂的這麼多?”她很吃驚。
“我爸爸是個算命的。他經常和我說夢的事,每一個夢都是事出有因,聽得多了我也就懂了。”我無奈一笑。
“你爸爸這麼厲害,為什麼還會和你媽離婚?”
“他們都得到了他們想得到的吧。我媽有了錢,我爸有了人。”
“我很久沒見到我爸了,親爸。”葉麗青嘆了口氣。
豬頭強和羅開那邊吃得酒足飯飽,準備起身走了,葉麗青急忙站起來追了過去,而后我就看見他們和葉麗青一同回了不遠處的勿忘我酒吧。
——
小潘剔著牙簽走過來,對我說了一句“回去吧”。
回去的時候已經沒有巴士了,我們上了一輛綠色的桑塔納出租車。
車開到一半,小潘說晚上天氣好,我們下車走走。付款的時候我看見小潘掏出兜里僅有的二十元錢。
“錢總是花得很快,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兜里有多少。”
我和小潘站在一個叫做曾厝垵的小漁村的海邊,小潘說:“剛才的事情,你回頭幫我寫篇文章。”
“怎麼寫?”
“看著我的背影。”
小潘跳上海邊的一塊石頭上,一手握著砍刀,海浪伴隨著風吹起,他解開西裝的扣子,在浪潮中叫道:“古有趙子龍千里走單騎,今有廈大小潘集美救兄弟。”
而這一個故事事后被我修飾了一下發到0592論壇上變成了——廈大小潘單刀赴會戰群雄。
小潘還親自指導讓江宏達幫他畫了一組漫畫圖,1VS16,風卷殘云。
他聯系了一個日歷工廠,說過年的時候把這漫畫做成日歷送一百本出去。
自此小潘一戰成名,而他也給自己封了個綽號叫做“廈大小潘”。
每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有一個獨特的標簽,會讓人一眼就記住你。當沒有人記得你的時候,你就會被統稱為帥哥。
3平淡之中也會有些許趣味,例如樓下開了一間韓國飯店,一個人都沒有。
老板很苦惱,他覺得自己的生意就要完蛋了,看著一堆賣不出去的韓國啤酒和炸雞,揉著太陽穴。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地走了進去,點了一份十元的冷面。當我坐下的十幾分鐘內,店里的生意居然爆滿了。
老板很開心,承諾我每次吃面都會給我打八折,他說:“我覺得你這個人吉祥。”
而說我吉祥的不止老板一個,我租房子的房東也說:“祝有肉,我覺得你這個名字很吉祥。”
房東的名字叫偉倫,三十歲,穿著花襯衫,摟著一個挎包,說話的嗓音很尖,有一點娘娘的。
偉倫說:“我算個我們倆的八字了,你五行缺肉有魚,而我五行缺魚有肉,所以我們倆結拜為表哥表弟,保證有魚有肉。”
偉倫帶我去陪他打麻將,他說:“一會兒如果我要筒子,就搓搓眼睛。如果我要萬子,就嘿嘿嘿地笑幾聲,如果我要條子,就摸摸鼻子,你記住了沒?”
“你這不是要我和你去作弊嗎?”
“我這是在幫你,你要是當初念高中的時候練習好作弊,就不會來這上自考了。”
偉倫承諾我輸了算他的,贏了我抽百分十。
一桌除了我外有三位阿姨,房東和大家介紹我,說我是他的表弟。
彩色電視機滾動播放著許多新聞,例如泰國實行浮動匯率制,專家預測會有一次金融危機。例如蘋果電腦因為賣不出去,所以宣布和微軟戰略合作。
“蘋果這個名字一聽就很不吉祥,嘿嘿嘿嘿。”偉倫笑了四聲,我知道他的話外之音是要一張“四萬”,于是拆了牌丟了過去。
順風順水地打了兩天牌,到了第三天,我的對家忽然坐上來個女孩,長得白白嫩嫩,一頭小卷發,嘴角有一顆痣,看上去很有妖氣。
一位阿姨介紹說,這個女孩是她遠房表妹,名叫葉麗青。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葉麗青。
“胡了。”只有在每次胡牌的時候,葉麗青會開懷大笑。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看到她笑。況且我麻將真的打得還可以,拆了八條七萬的丟過去,那天晚上,葉麗青笑到臉抽筋。
走的時候偉倫對我說:“祝有肉,從此你不再是我親戚。”
我頭一昂出了門,撞見了葉麗青。
“其實你不是他表弟吧?”
我點點頭。
葉麗青笑著說,“那實在是破費了,上車,我請你喝咖啡。”
她騎著一輛白色的小摩托車,我跳上車。她說:“雙手摟緊我。”我一抱,摸到了在葉麗青的肚子上凹凸的腹肌。
摩托車以不緩不慢的速度在城市里穿行,空氣中有一陣茉莉花的香氣。
有很多藍色的公用電話亭,排著隊等候的人時不時看著腰間的摩托羅拉BB機。
“Hello!”一人握著電話期待遠在萬里外的那一方一語訴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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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麗青領我去了一間叫做黑糖的咖啡館,在半山腰上,要了一包駱駝香煙,兩杯青島啤酒。
桌面上擺著一杯冰塊,葉麗青伸手抓了一粒放在嘴里,咬得嘎嘣嘎嘣。
她說:“這樣,我就能‘冷勁’地思考人生。”
葉麗青告訴我,她打很多份工,晚上在酒吧上班到三點,之后回家睡覺,下午起床會去舞蹈培訓班教肚皮舞,此外還有一些活動兼職。
“你們在念書的時候我已經開始賺錢,你們念四年我賺四年,我要很有錢。”葉麗青咬著冰塊如是說。
“然后呢?”我問。
“然后我就可以去吉爾維尼。”
“吉爾維尼?”我很好奇。
她介紹說吉爾維尼是位于巴黎正西方向70公里上諾曼底省的小鎮,周圍是蔥郁的樹林和碧綠的草場,開滿鮮花,一直延伸到塞納河畔。
“吉爾維尼很美,有睡蓮、有石橋、有鄉村小屋,畫家莫奈在那里生活過。”
咖啡館內傳來奧黛麗赫本演唱的《月亮河》。
我聽著葉麗青說著吉爾維尼,聽著她吃冰塊嘎嘣嘎嘣,我覺得她很美也很酷。
4回到家,我看見小潘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翹著二郎腿,灰色西褲里的絲襪露了出來,在空中來回折蕩。
而江宏達腳踩著那雙日式人字拖在房間里咯噔咯噔地來回踱步,他走得很快,口中時不時發出“嘶嘶嘶”的聲音。
我正想說什麼,小潘阻止了我,“不要慌,祝有肉,你過來坐。”他拍了拍沙發邊上的位置。
江宏達患有先天性的癲癇,俗稱羊癲瘋。
得這種病的人最關鍵的不是藥物治療,而是心理。
患者在心理上會有一種自卑的情緒,小潘照顧江宏達很久了,他很有經驗,“就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好了。”
隨后小潘告訴,他打算做生意。
小潘打算做一個很有意思的生意,承包DVCD的。
小潘說每月都會有條船將幾萬DVCD片運到一個叫曾厝垵的小漁村。
有三戶人把這些片都吃了下來,歐美大片由張三獨營,香港片四婆賣,連續劇只能找龍哥。
“張三,四婆,龍哥,他們掌握了一手貨源!而我的夢想就是攻進那個小漁村,成為新的總代理!”
江宏達突然躺在了地上,開始抽風。
小潘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了藥,一杯水,緩緩走了過去。
他一手托起江宏達的頭,繼續和我說,“我跟你算筆賬,一片DVCD原先進貨成本是1元,分銷給路邊音像店3元。那我只要找到那條船,聯系上接頭人,一片1.5和他買,他肯定會賣我,我還有一倍的利潤。”
小潘將白色藥丸準確地放在江宏達口中,張開閉合他的牙齒把藥咬碎不碰到舌頭,輕撫江宏達的后背,“沒事了,沒事了。”
“要打架嗎?”我冷不丁問了句。
“一看你就是沒什麼閱歷的人。”小潘把江宏達扶起來,攙扶他回床上躺下,之后走出來擦了擦手,對我說,“小孩子才打架,成年人講的都是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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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潘就去了曾厝垵,他需要在那里呆上一段時間,摸清這三戶人的底細。
小潘是一個有頭腦的人,他覺得就這麼明目張膽地在一條漁村里走來走去,目標太明顯。于是小潘在門口支起了一個路邊攤,開始賣炒面。
人的一生通常逃不開三碗面,禮面,場面,情面。
有人生日,吃面,有人離去,吃面。下了班不知道吃什麼,吃面,夜半餓醒,不知道吃什麼,吃面。總之面面面面。
小潘是莆田人,于是他決定做鹵面。
每天夜里,小潘推了輛手推車到曾厝垵門口,連接一盞搖搖晃晃的鎢絲燈,望著海邊,觀察今晚有沒有走私船,而后嘩嘩炒面。
但是有一件事是小潘沒想到的,就是他做的鹵面真的挺好吃的。
大約一周后,小潘發現每天可能都會有五十人來吃鹵面,有當地的住戶,居然還有騎著摩托車開著汽車的人把車停下,來這里買面。
而后有一天,有一個古怪的中年人在這里點了一碗面吃了后,抹了抹眼角的淚,“好面啊!”
他是個美食評論家,沒幾天報紙上就登了在破漁村有一家路邊攤的鹵面做的不錯,接著每天平均都有一兩百人來吃面。
生意好到忙不過來,小潘就帶著同鄉會的幾個弟兄每晚就來這里做面。
他們一口氣擺了五六臺手推車,小潘給大家分了工,一家做一個特色,有麻辣燙、有燒烤、沙縣扁肉的、有做鹵味的。
小潘挑兄弟們是有講究的,同鄉會的弟兄來自福建的各個縣市,每個縣挑選一個代表,做自己家鄉的拿手菜。
兄弟們來的第一天都很不習慣,大家都覺得自己是走路有風混得不錯的人,為啥要做個廚子?!可是來了幾天,大家都不想走了,因為一天少說也有個一兩百,一個月三四千。
“錢就是這麼奇怪的東西,它會改變你的意志和想法,讓你變成你沒想過要做的人。”
有一天小潘沿著曾厝垵走了一圈,終于找到原因了。
原來這個地方靠近海邊,黃昏至夜半三更會有戀人,游人過來看海,看海看著看著就餓了,都要吃面。
一碗鹵面做出來需要5分鐘,小潘就把江宏達拉來,一則可以照顧他,二則江宏達會畫畫,客人一邊等面一邊加5元可以畫一張素描畫像.
戀人多的地方就有市場,況且2000年手機沒有自拍功能,相機也是奢侈品,畫畫好,將生意結合創意。
江宏達畫得很快,客人一邊吃面一邊被畫,不過也出了幾次小問題,有幾個客人對畫不滿意,“你怎麼把我臉畫得這麼大。”“我有這麼丑嗎?!”
“你長什麼樣你心里沒點數嘛。”江宏達不悅地懟了一句。
我們每個人每天都會照鏡子,鏡子里的自己是越照越好看,而實際上都長得都不咋地。你以為了你貌美如花,但“花”不樂意,如果全世界每個人都賽過花,那還要綠葉來襯托什麼。
小潘教育江宏達,“你就把每個人的臉畫得瘦一點,眼睛畫的大一點,我們別和錢不過去。”
江宏達不屑,他不缺錢,他有個好爹,來廈門念書只是打發日子了。
他每天坐在曾厝垵畫畫,他畫了很多個人,卻沒一個是自己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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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直到了有一天,有個短發的略壯的女生在他的面前坐下,穿著身白襯衫,淡藍色的牛仔褲,一雙球鞋,按樣貌來說,三個字,一般般。
可“我說的一般般”只是“我以為的一般般”,人世間有一種莫名的磁場和巴多按,就這麼磁場一吸、舌尖一甜,江宏達的心酥了一下。
“幫我畫張畫吧。”她叫劉雅芳,是曾厝垵漁村四婆家的閨女,接著她點了一份鹵面,嘴里的鋼牙上沾了一點鹵汁。
在2000年有兩個青春偶像,一個是陳曉東,一個是梁詠琪。
陳曉東有一首歌是《風一樣的男子》,梁詠琪在《百變星君》里有一個造型就是小瞇眼,嘴里戴著一副鋼牙。
江宏達留著比較長的頭發,他覺得自己是陳曉東,而面前的劉雅芳,在他的眼中和梁詠琪長得很像。
那張畫江宏達畫得很用力,拼盡這些年所學的技藝,一筆一劃,眉間的痣,面頰的小雀斑...
江宏達感覺他的視線第一次變得如此清晰。
當畫完的一刻,吹來一陣海風,那畫像動了一下,隨著頭頂鎢絲燈搖晃的光影,念念不忘。
他們相談甚歡,總是能冒出一個又一個話題,劉雅芳在一所職業中專警校念書,十八歲。
命運使然,她從小生長在漁村捕魚,力氣很大,她爸媽在外地,家里就四婆照顧她,“為人民服務對我來說太遠,但我想保護我身邊的人。”
劉雅芳也知道她的四婆在賣DVCD。就是從走私船上承包一堆片子,然后從家里拿出一間房間。
她和江宏達提到,“家里有一個雜貨間,雜貨間下面是一道暗門。等批發客上門買貨。”
劉雅芳知道這涉及違法,她也和四婆爭執了幾次,四婆說,“好,等干完這個月,我就去賣燒仙草。”
劉雅芳的警校是寄宿制,每到晚上江宏達會給她發傳呼,然后她們打電話聊天。
自從認識劉雅芳后,江宏達也不畫別人了,他每天的每張畫畫的都是劉雅芳。側面,背影,正面,速寫,彩鉛,油畫。
江宏達常常會將和劉雅芳的聊天內容說給我和小潘聽,“她還說她四婆做的燒仙草很好喝,呵呵呵呵。”
江宏達一面說一面笑。那些無聊的,聽了讓局外人昏昏欲睡的話題江宏達說得興致勃勃。或許這就是愛情。
小潘覺得談戀愛的人都很沒出息,他對我說,“如果愛情是鳥,每個人都是傻鳥。”
小潘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他不想談,“一個人只有在很閑的時候才會去談戀愛,你看那些成功的人,哪個人談戀愛了。”
·
每到周末小潘會請我和江宏達吃魚。
2000年水煮活魚剛剛在福建一帶流行,屬于一發不可收拾那種,因為福建水域富饒,小江小河里滿滿的都是魚,而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像是在人海里,都是一條魚。
價值這東西很難說的,運氣不好就是咸魚,好一點就加點花椒變成水煮活魚八元一斤,再猛一些吧,生割三文魚,清蒸東星斑,總之都是被吃,也都只有到死才知道你這一生究竟是一條什麼水平的魚。
“五斤三。”老板從廚房探出頭。
“下鍋!辣一點。”
我們坐在沙坡尾邊上的一家胖哥水煮活魚店內,窗戶外是海的末端,而大量的沙石都會涌到這段,一般沒有什麼游客會來,就隨便取了個叫沙坡尾的名字,一點藝術感也沒有。
而海邊都是些舊居民小屋,到了夜晚會支起一個看臺,有一些社戲班在臺上唱戲。
魚被端上來以后,小潘用筷子夾了兩個魚泡,一個給我,一個給江宏達。
對于會吃魚的人來說,水煮活魚永遠是第一口最嫩,最驚艷。而漂浮在一堆魚肉中為數不多的魚泡就是亮點。
用筷子撥了豆芽,黃瓜,在談笑風生間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刻意地尋找一個魚泡,如同發現寶藏不露聲色一筷輕夾起,滴下油,在別人羨慕的目光中將它放在白飯的面上浸幾下,入口,回味。
而當——一鍋魚中再無一個魚泡的時候,吃起來也沒勁兒了,黃瓜和豆芽都被燙老了,該要買單了。
我們靠著椅子,剔著牙簽,看著外頭唱戲臺唱演閩劇《穆桂英掛帥》的刀光劍影,小潘為我和江宏達倒了最后一罐啤酒。
他說,“說永遠太假,我們還能夠再活上五十年吧,就從十八歲開始,祝我們的友誼五十年不變。”
5大多數的時候我感覺日子很平淡,每天早起吧嗒吧嗒抽了一支煙,然后我會打開一個叫做榕樹下的網站,在上面發一些文章。
有次小潘問我:“祝有肉,這個榕樹下是個什麼機構,你念兩篇文章我熏陶熏陶。”
我讀了一篇我感覺自己寫得最好的,是一個愛情故事,得了榕樹下的“綠葉推薦”,叫做《傷感的戀人》,講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愛上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可惜這個小男孩是啞巴,不會說話。
聽了一會兒小潘“哦”了一聲,默默起身回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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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我會去“勿忘我”酒吧找葉麗青。
葉麗青是吧臺的服務生,她最近在學調酒,她聽說調酒師的工資會更高。
她將五顏六色的酒瓶倒出酒,點上火。遞給客人。
客人們口口聲聲對著同桌的人說,“喝,咱們是最好的兄弟。”
酒吧三點左右打烊,下班之后我陪葉麗青整理收拾,收拾完畢后,酒吧就剩我們二人,葉麗青倒了杯冰塊,嚼得嘎嘣嘎嘣,而后“冷勁”的思考她的人生。
今天她的心事很重。之后她告訴我一個秘密,“長話短說。我懷孕了,他是個王八蛋,我要打掉這個小孩,我一個人不敢去。”
很難形容我聽到時候的心境,揪心的,鉆心的,隨后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
“你可以幫我解決這個麻煩嗎?”葉麗青咬著冰塊,嘎嘣嘎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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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我去找了小潘,問他哪里可以弄到打胎藥。“鬧這麼大?!”他一臉吃驚。
“孩子不是我的。”
小潘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也算是有愛心了,樂于助人這件事你做到極致了。”
隨后小潘打了個電話,第二日就有人送藥上來。
我帶著藥去找葉麗青,她坐在海邊的一塊石頭上,在遠處有一座燈塔探照出不同顏色的光,先是紅色、藍色、黃色、綠色,光一道道落在葉麗青的身上。漸暗漸明。
“你喜歡看海?”我問。
“我喜歡一個人。”葉麗青手里拿著一杯冰塊,她拿起一顆,放進嘴里,咬得嘎嘣嘎嘣。
我說這個時候不太適合吃冰塊。“那要吃什麼?”她反問。
我指了指這海中的漁船,“明晚我約了小潘去捕魚,新鮮的黃魚,還有蝦。”
這些是我從網上查來的,一般流產后要吃些海鮮可以補身體。隨后我問,“要不要我幫你去教訓那個王八蛋?”
“不用了。”她笑了笑,“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成年人,早就要習慣愛情的遍體鱗傷。藥你帶來了嗎?”
我掏出那盒用舊報紙包的藥遞給她,“這藥要吃四次,吃上兩天,早上吃一顆晚上吃一顆。”
“行了,行了。”她站起來,有些不耐煩,之后就朝回走,走到岸邊的摩托車旁。我跟了過去問,“這幾天要不要我照顧你?我很會做飯。”
“會做飯的男人好,但我喜歡吃面。”她戴上摩托車帽,一蹬油門,背對著我揮了揮手,“我走了,再見。”
摩托車轟隆一聲,上了公路,消失在燈火闌珊之夜。
6劉雅芳每周六日回家,她會和江宏達去海邊,鉆到沙灘灣旁的小洞里。
四下無人,四目交接,劉雅芳嘴里的鋼牙在月光下閃了一下,她閉上眼,等待江宏達的一吻。
初戀一般火花四濺,江宏達的手在劉雅芳綻放滾燙的胸部胡亂摸著,隔著胸罩,他解開胸罩,但就是這個輕輕的“嚓”一聲,江宏達忽然如觸電般立了起來,穿著那雙木屐在小山洞內咯噔咯噔地走來走去。
“你...你干嘛呢?”劉雅芳羞澀,不好意思地捂住快掉下的胸罩。
“準備..準備。”
江宏達有些語無倫次,而此刻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知道——他的病發作了,癲癇。
江宏達很緊張,他恨這病,偏偏在這時刻來。
他試圖掙扎,雙手搓著手又給自己按人中,最后他知道今晚有奇跡是不可能的,丟臉是肯定的了。要人看著他病發是最自卑的時刻,況且還是在他心愛的女人面前。
江宏達平躺在地上,用最后一口氣說,“叫救護車,叫小潘救我。”之后口吐白沫,抽搐了起來。
那次之后劉雅芳明顯是被嚇到了,她才十八歲。而且江宏達發病那天她是扛著江宏達去醫院的。
她可以為愛奮不顧身。但是到醫院之后,醫生問她,“你們之前在干嘛呢?”
你們之前在干嘛呢?
這個問題劉雅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些好感如風被抹去,每每想起江宏達口吐白沫的地吐在她的胸罩上,劉雅芳就不想再有下一次。
江宏達康復之后又發了幾次傳呼給劉雅芳,劉雅芳沒回。
江宏達去劉雅芳的學校找她,在門口等了大半天,劉雅芳領著兩個個頭大的師兄陪著她,而后把江宏達拉到一邊,說,“對不起,可能太刺激的愛情不適合你我。”說完轉身離開。
于是江宏達就突然之間的失戀了,啞口無言,面紅耳赤,自卑淋漓的那一種。
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而這一段時間我的心情也不好,我不知道葉麗青去了哪里。
她已經很多天都沒上班,我給她發了很多條傳呼,傳呼的內容大致是,你怎麼樣了?有事嗎?要我做點什麼嗎?可是葉麗青一條都沒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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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小潘的路邊攤生意越做越好,現在整條街已經都是他的人了。
小潘退居幕后,買了一個二手大哥大,其實為了這個大哥大(手機),已經花了他大部分賺的錢,不過小潘說,“現在有幾十個人跟我吃飯,沒有大哥大,怎麼能叫大哥。”
他還租了一輛三輪車,這個三輪車夫每天會在樓下等他,一看見小潘,三輪車夫會搖一搖車鈴。
三輪車夫每天會帶小潘去曾厝垵視察工作:
“這炒飯里的肉太少,太次,要注意了。”
“昨天不是有福鼎肉片嗎,那人呢?”
“小強這個月攤位費交了沒有。”
不過也有麻煩,就是時不時會有城管來抓他們,每次城管來,這當天的生意就要泡湯。
小潘看著曾厝垵街頭的一片空置的村屋,“還是實體經濟好啊,一定要有實體店,有了店,這也不要跑了。”
小潘想租店面,他去談了幾家,要租就租四五家連成一片才有氣勢,不過,他差一筆錢。
這幾天小潘心事重重,他拉我去吃水煮活魚,他坐在三輪車里朝我招了招手,“祝有肉,你上車。”
三輪車沿著城市穿行,一路上陽光明媚,小潘一手托著頭看著道路兩邊的玉蘭樹,“都長得這麼高了啊。”
“這路好像也比之前寬了。”
他說這話,就好像一個“領導”一個“大哥”在回憶人生。而后他突然說,我決定休學了。
“好端端的有三條路擺在我的面前,念書,工作,做生意,我選擇了做生意。”
“有些事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說,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很猶豫,但我想贏。”
他自言自語,又看著我,似乎想得到我的某種肯定。
此時突然發現路邊有個孕婦在嗷嗷大叫,看樣子好像是快要生了。小潘拉我下車,讓車夫送孕婦去了醫院,有個小孩要生于2000。
我和小潘沿著馬路行走,去吃魚的地方還有500米。小潘雙手插在褲袋里,“你知道嗎,我爸爸心臟不好,如果有錢,我想給他搭個橋。”
“我不知道念書念到最后會變成什麼樣,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念完告訴我?”離吃魚的地方還有200米。
小潘說吃完魚要去做三件事,過三關,如果做得好,那他將來的人生就沒有問題。
我說有啥需要吩咐一聲,如果要打架,我去買把傘。
小潘笑了一下,他說,“如果打架有用的話,那這個世界要錢干嘛。我甘愿被揍得鼻青臉腫,就不用想錢想得這麼累了。”
到達魚莊,小潘點了一條足五斤的水煮活魚,盆子端上來。小潘不斷地給我夾魚肉,對我說:“多吃點,多吃點。”
他看著我,就好像看著一個漸漸遠去的自己。
五斤的魚就剩下了兩口湯,小潘掏出一支煙,抽了一半把剩下的遞給我,我握在手里沒抽。
“祝有肉,我們過去看金庸武俠小說,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功是什麼嗎?”他問。
“也許是輕功,只有跑得越遠,才能活得更長。”我回答。
“錯。”他把煙突突吐出了幾個圈兒,“最厲害的武功是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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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當天夜里,小潘先打了幾個電話給新聞記者,給城管,舉報在曾厝垵一帶藏著大量的盜版DVCD。
江宏達在屋中的縫隙內看著小潘坐在沙發上,翹著腿,對著電話說,“有個叫四婆的貨最多,就在屋后頭的一個雜貨間,雜貨間下有一個暗門。”
而后小潘放下電話,起身離開我們合租的屋子。
天空下起雨,三輪車夫將車停在樓下,小潘坐著三輪車前往曾厝垵,他看見遠處村落里來了很多城管,現場人潮涌動,吵鬧反抗之聲綿延不絕。
三輪車沿著堤壩上快速前行,迎著雨和風。
到達岸邊后,小潘上了一艘船,船開到海里,在海中停著另一艘不知何去何從的走私船,走私船上裝著今晚要運來的大量盜版DVCD。
船夫老板看著岸上發生的一切,他慌了,這批貨可能賣不出去了。
小潘跳了走私船,他說,“你也看到了,現在曾厝垵沒人買你的貨了,你是打算把這貨原封不動地運回去,還是用一半的價格賣給我?”
“你...你是誰?”船夫老板問。
小潘舉起大哥大給幾個下家打了電話,說今晚會有一批DVCD到,很便宜,但是要給現金,一切買家都安排好后,他對著船夫老板說,“我叫小潘。”
7曾厝垵的盜版DVCD被揭發后,龍哥,四婆,張三被帶到了局里,由于初犯且不構成重大影響,只是口頭教育,不過所有的盜版DVCD都被充公了。
而過了幾日,小潘在曾厝垵街頭的位置租了五間店鋪。這就是他計劃好的過三關,環環相扣。
小潘帶著十幾個同鄉會的兄弟裝修了店鋪,一家做一個特色菜。
到了夜晚,曾厝垵內張燈結彩,亮起了福鼎肉片、霞浦海蠣餅、莆田鹵面、麻辣燙、燒烤的字樣...
小潘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拿著大哥大,舉起了一杯酒,他說,“這一杯敬我爸。”
兄弟們舉起杯,“敬大哥大的爹。”
“如果不是我爸常年臥床需要我照顧,我也不會學會做莆田鹵面,沒有莆田鹵面,也就沒有我的今天。”
兄弟們耳朵上叼著一根煙,夾著桌面的菜,“活了十八年你是第一個真正帶我吃肉的大哥,跟定你了。”
一桌人里只有江宏達沉默不語,悶悶喝酒,小潘夾了一塊魚肉到他的碗里面,江宏達一掀飯碗起身,“卑鄙!”
他剛剛得知劉雅芳的四婆因為DVCD碟片被充公了,四婆心口堵得慌,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雖然江宏達和劉雅芳分了手,但還是很關心她。
一眾兄弟看著這一幕,現場很快鴉雀無聲,小潘低頭吃了一塊魚,“做生意哪有對錯,只有利弊。況且那女的也不是真的喜歡你。”
這一句話戳中了江宏達的痛處,他面紅耳赤,有些結巴口不擇言,“你...你不過是我爸請來陪我讀書的!”
“對,你爹有錢,你可以拼爹,而我,只能拼命。”
幾個人欲勸架,“沒事啦,沒事啦,大家都是好兄弟,吵什麼呢。”
小潘放下飯碗,點了一支煙,而后朝椅子上靠了靠。
江宏達脾氣很硬,吼了一句,“從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兄弟。”
他決定就這麼瀟灑地走出門,但就是這麼一下,忽然之間他的病又犯了,癲癇。
而后江宏達躺在地上抽搐,開始口吐白沫。
有幾個人正欲去扶起江宏達,小潘吼了句,“都他媽給我坐下。”
他徑自走過去,在江宏達的人中掐了掐,從口袋里掏出藥,接著他拖著江宏達如S型出了屋,門口停著他專用的三輪車。
小潘與我合力將江宏達扔到車上,把江宏達的藥遞給我,他說,“一會兒到家以后,他睡一會就沒事了。”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問。
“我就不回來住了。我現在手下有十幾個兄弟。住一塊也不太方便。你放心,房租我幫你們交到了明年了。”
小潘轉頭看著此處后方的山海,用了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你可能不懂,就好像斗地主,我想做地主,為了那貓叼的三張牌,為了翻身不是咸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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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幾天我和江宏達都把自己關在房子里面,他沉迷畫畫,我醉心寫作。
江宏達創作了26張劉雅芳的肖像,我也將和葉麗青的故事寫了一個兩萬字的中短篇小說,寫完之后我們互相分享了一下,都覺得不咋地。
而我們也終于明白,大多時候,你以為很感動的事情看哭的也只有你自己一人。
有天晚上三點半,我接到葉麗青的傳呼,她說在海邊,想要見我一面。
我急忙趕過去,葉麗青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她屈膝用雙手環抱著,身邊倒著一個紅色的行李箱,她的背影在海天的分界線中顯得愈發渺小。
“你..你...你怎麼樣了。”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此時吹起了一陣風,吹開她的頭發,葉麗青的臉上有幾道血跡斑駁的傷痕,“被揍了。”她說。
“誰揍你的!是那個讓你懷孕的王八蛋嗎,他也太過分了吧!”我吼道。
“是我媽懷孕了!”她打斷了我的話。
“你說什麼?”
“我沒懷孕,我媽懷孕了,你的藥我給我媽吃了,她的孩子沒了,我被趕出家了,她不要我了。”
葉麗青哭了,此時遠處燈塔射出一道藍色的光,將她的身體籠罩。
“你...你說什麼?!”我真是不敢相信。
“我是說我媽懷孕了!”
她再次重申:“我媽和我爸很早就離婚了,這些年她跟了好幾個男的,川菜店廚子、服裝店老板、跑運輸的,這次是個王八蛋!”
她泣不成聲:“我媽四十幾歲了,學人懷孕,還說要把孩子生下來。結果那個王八蛋跑了,她還想把孩子生下來!”
葉麗青的臉上滑過一道淚痕,“我十幾歲就沒上學出來跳舞了。她四十幾歲又沒工作,我要養這個家,我還要在酒吧洗盤子擦桌子。如果這個孩子生下來,一大堆錢要花,我跳一場舞才幾十塊錢,在酒吧熬到三四點一個月也就二三千。要養這個小孩我要跳舞跳到死、洗盤子擦桌子擦到死!我不想跳舞了!我很累了。”
她抓住我的衣領,聲嘶力竭,“我只能這麼做,我只能把我媽的小孩打掉,你說我錯了嗎?!”
她的淚水浸濕我的襯衫,不遠處的海,海中一朵朵浪花徒勞無功地抓了沙灘一下,又隨海潮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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