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正是“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仲秋時節,臨江縣青石鎮官道上,一騎絕塵而來,一位鮮衣青年風流倜儻,他下得馬來,望江而嘆,懷想遙遙千里外的家園與淚濕青衫的送別情人,吟出一首《念奴嬌》,詞曰:
風帆更起,望一天秋色,離愁無數。
明日重陽尊酒里,誰與黃花為主。
別岸風煙,孤舟燈火,今夕知何處。
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此人乃是南宋著名詞人、當時的新科狀元郎張孝祥,字安國,別號于湖居士。此番他奉派出任臨江縣令,一路溯江而上,曉行夜宿,且行且吟。到達臨江縣境的青石鎮,聽聞該處的女貞庵風景怡人,佛音清寂,張孝祥舍舟換馬,準備夜宿青山掩映之中的女貞庵,歇息兩天,然后再走馬上任。不成想卻惹出了一段美妙姻緣,一曲千古傳奇。
卻說這個女貞庵住著一位貌若天仙、冰雪聰穎的女尼,俗家之名喚做陳妙常。陳妙常自幼體弱多病,命犯孤魔,陳家父母聽信算命先生的話,將小妙常送入空門,削發為尼,潛心向佛。一晃十年春秋,陳妙常出落得翩若仙子,光彩照人,舉手投足間自有無限風情。不僅色妍如花,美麗多情,這陳妙常還好學不倦,佛經文藝兼修,詩文俊雅,音律清麗,真乃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其是宛若天籟的一曲曲琴聲,常使庵觀里的善男信女以及慕名而來的游人,流連忘返,情思飛揚。
這錚錚琮琮、裊裊如縷的琴聲,自然令暫住于此、流連月下花間的大才子、新科狀元張孝祥魂縈夢牽,浮想聯翩。不覺循聲牽引,轉過假山芳叢,張孝祥不覺眼前一亮,只見朗朗秋月之下,一位絕色女尼正焚香撫琴,幽婉的琴聲里仿佛訴說著心中的愛戀。這莫不是家鄉那情切切、意綿綿的情人嗎?怎麼流落于此,遁入空地呢?有感于此,張公子按捺不住情思,抑揚頓挫朗吟一詞:
誤入蓬萊仙洞里,松蔭禪房睹嬋娟,花樣年華最堪憐;
瑤琴橫幾上,妙手拂心弦。
云鎖洞房歸去晚,月華冷氣侵高堂,覺來猶自惜余香;
有心歸洛浦,無計到巫山。
沒想到這妙齡女尼并非山花野草,你張大才子說輕謾就輕謾,說撩撥就撩撥得的?陳妙常青黛微顰,嘴角含譏,暗想:哪來的輕浮小子,胡謅些艷句濫詞撩人!陳妙常不吃這一套,邊彈琴邊唱曰:
清凈堂前不卷簾,景幽然;
湖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
獨坐黃昏誰是伴,一爐煙;
閑來月下理琴弦,小神仙。
不軟不硬、不卑不亢,張孝祥碰了軟釘子,只好灰溜溜打道回房。第二天就匆匆離別女貞庵,走馬上任臨江縣令了。因初來乍到,公務纏身,張孝祥暫且把這份情愫擱置一邊,可那翩若驚鴻的倩影,那宛如天音的琴聲,他是忘也忘不掉的。
待到公務理出頭緒,稍稍輕閑之時,張孝祥不由思念起女貞庵的佳人。他把這段奇遇說與前來投奔他的好友潘必正聽,喟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命官重任在身,不敢越雷池一步啊!潘必正聽得心旌飄搖,情竇大開,暗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哥未完成的心愿,就交給我好了!”這家伙竟然辭掉了好朋友安排的好工作,干脆跑到青石鎮的女貞庵住了下來,對外稱甘做一位向佛修行的俗家弟子。
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更怕有情人有功夫。一來二去,小潘和陳妙常對上了路,這個潘公子最善解人意,他相惜相憐地問妙常:“人言,非經大難,不入空門,姑娘才貌雙絕,何事看破紅塵?”陳妙常以為遇到了知冷知熱的藍顏知己,掏心窩子答道:“人思病時,塵心自減;人想死時,道念自生。皈依佛門,乃獲永生,又何必一定要經過大難呢?”幾番周折,二人成了傾訴心曲、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你來我往,竟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
要想真正俘獲美人心,才子佳人最有力的武器首選是交流詩詞歌賦啊!潘必正深諳此道,一日,他拿著墨汁未干的新詞,興沖沖去找陳妙常請教。陳妙常笑靨如花,接了不知灑了多少花瓣兒的詩箋,高聲朗誦起來:
清風明月女貞庵,方外地;
物我兩忘好修行,活種仙。
絕世容顏瓊姬態,傾城國;
淡妝全無半點俗,荊山玉。
一半寫佛地,一半寫人物,冰清玉潔真仙子,禪宗佛意度眾生!知我者,潘郎也!只此一闕,早已打動了妙齡女尼的芳心,此后兩人談詩論文,弈棋品茗,琴瑟相悅,愛情的小火花已在心里悄悄擦燃了。
事情都是由量變到質變的。發生根本性轉變的,是這個心懷鬼胎的潘郎,他竟悄然潛入人家的閨房,偷看妙常的日記。正應了一句名言: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啊!粉紅色的心形本本里,抖落出一闕艷詞:
松院青燈閃閃,蕓窗鐘鼓沉沉,
黃昏獨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
一念靜中思動,遍身欲火難禁,
強將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轉盛。
潘必正看得周身冒火,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呢?松風夜靜、青燈明滅的尼庵春夜,空幃孤衾難當寂寒,青春的胴體輾轉反側,心中的欲火灼灼噴燃,口中的津液汩汩漫溢......直看得小潘口干舌燥,差點沒把持住。這家伙竊喜呀,樂得直蹦高兒,愛情的門扉已大開,看你進來不進來!你看這潘郎,眼迷離、心顫顫,筆下旖旎爛漫都是好風光——
玉貌何傅粉,仙花豈類幾品,
終朝只去戀黃芽,不顧花前月下。
冠上星移北斗,案頭經誦南華,
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
這首即興而作的艷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喲!置于妙常案頭,當然令這個美麗聰慧的才女看得情欲翕動。不過人家怎麼說也得矜持一番,她把小潘約來,正襟危坐,粉臉一板,怒道:“你這精蟲上沖的爛人,枉讀了這麼多年四書五經,怎能在這佛門清凈之地,填寫這逾越禮法的淫詞穢句!”小潘嘿嘿一笑,得意地說:“你呀你呀,出家人都‘強將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轉盛’了,俺讀書人也需應和應和吧,問問‘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不可嗎?”陳妙常羞得是面若桃花,無地自容,知道小潘這家伙不地道,偷看了俺的日記不說,還記下來那首羞羞的詞。接下來自然是水到渠成,一對鴛鴦翻紅浪......此處省略兩百字。
常言道:紙里包住火,當然更包不住肚子呀!幾番投懷送抱,夜夜纏綿,陳妙常已是珠胎暗結。一日,情深處兩人正要顛鸞倒鳳,但見妙常連連推開,愁容滿面,緊接著嚶嚶哭泣,從袖中抖落出一幅彩箋,一首愁腸百轉、無可奈何的詞作赫然在目:
眉似云開初月,纖纖一搦腰肢,
與君相識未多時,不知因甚裙帶短些兒。
見茶飯不饗常似病,終朝如醉如癡,
此情尤恐外人知,轉將心腹事,報與粉郎知。
小潘再是個糊涂蛋,也知道詞里說的是啥意思,這可如何是好呢?
解鈴還須系鈴人,關鍵時候,我們的大才子、臨江縣令,也是他們的“系鈴人”張孝祥出場了!張大縣令哈哈大笑,幾句話就給惹事的情種潘必正指點了迷津:“老弟呀,光腚戳螞蜂,能惹也得能撐!這事不難,哪天你來縣衙,就說你與女貞庵陳妙常自幼指腹為婚,后因戰亂離散,而今幸得重逢,訴請完婚,不就得了!到時我大筆一揮,判你倆破鏡重圓,早早大婚就是了......”
這故事到頭來自然是團團圓圓、美美滿滿的結局,不過為朋友肝膽相照、法外施仁、以情治縣的張孝祥,判詞寫得是相當有水平,細細一品,頗有韻味:
道可道,名可名;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清者濁之源,守不住煉藥丹爐;
動者靜之機,熬不過凡情欲火。
大都未撞著知音,多半屬前生注定。
拋棄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羅裳;
收拾起紙帳梅花,準備著羅幃繡幔。
無緣處青蒲黃庭消白日,有情時洞房花燭照乾坤。
有好事者戲作一詩,贊譽此段美好姻緣,詩云:
短發蓬松緣未勻,袈裟脫卻著紅裙。
于今嫁與潘郎去,省得僧敲月下門。
這則傳奇愛情故事影響深遠,明代戲曲作家、藏書家高濂據此創作了戲劇《玉簪記》,刊行于明萬歷年間,被譽為傳統的十大喜劇之一。古往今來,該劇屢演屢爆,經久不衰,至今仍活躍在昆曲舞臺上。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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