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 詹丹
無常,是出家人解釋人生命運時習用的字眼。而所謂命運無常,又不能簡單理解為命運兩虧,它常常表現為有人命長卻運短,有人運好卻命不長。命和運湊在一起的時間,往往比較短暫或根本就背離,才讓人有命運無常的感嘆。
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之香菱劇照
《紅樓夢》寫的是賈府的衰敗史,卻以甄家一段小榮枯為開頭。第一回寫甄士隱抱著獨養女兒英蓮在門口時,有路過的僧人對其大哭,希望英蓮跟他出家。僧人對英蓮未來人生下的斷語,就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雖然甄士隱沒有理睬僧人的話,但后來英蓮的人生歷程,完全符合這一預判,不但她本人被人販子拐賣,讓父母備受打擊,甚至還讓甄士隱失去了生活的勇氣遁入空門。而英蓮自身的命運,也是幾經波折,這倒不是說她永遠沉淪在底層,而是幾次在生活顯出幸福曙光時,又被拖入更深的黑暗中。從安康的士紳家到被人拐賣,從讓馮淵一見鐘情到遭薛蟠橫刀奪愛,從臨時進大觀園享受詩情畫意生活到受夏金桂折磨,命運的無情播弄,每次都是以殘酷的生活打擊,來徹底擊碎她內心升騰起的幸福感。讓一個呆于寫詩的心靈,遭遇全然不懂詩性智慧的呆霸王,以這所謂的“兩呆相遇”,來完成“無常”的命運嘲弄的主題。
此外,小說還設計了另一個頗具特色的人物,與英蓮構成特殊關聯。第七回寫周瑞家的第一次在薛姨媽處看到已經稱呼為香菱的英蓮時,直接的反應是她像秦可卿,所謂“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頭金釧也對此認同。這首先,當然是因為兩人的長相都特別漂亮,是周瑞家的贊嘆的“好個模樣兒”,但更重要的,作為一種更具總體性的品格聯系,促使我們去尋找形象之外的意義。值得注意的是,當香菱出現在賈府時,當周瑞家的詢問她的父母和身世時,她一概以“不記得”來回答,從而成為賈府眾人視野中謎一樣的人物。而秦可卿,也恰恰因為是養生堂抱出來的,同樣因為身世的“當時已惘然”,作為謎一樣的人物,與香菱形象構成了又一次疊加。
不過,小說借助藝術設計把秦可卿與香菱關聯起來的目的,恰是要在命運無常的層面上構成互補性理解。如果說香菱是有命無運,那麼秦可卿恰好相反,是有運無命。
作為身世不清不楚的人,秦可卿得嫁寧國府當上長孫媳婦,實在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離奇好運事,而且她不但貌美如花、性情溫和,更是受到了賈府上下的普遍喜愛。小說多次寫到了周邊人對她的贊譽,賈母評價說:“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婦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及至得病臥床后,秦可卿的婆婆尤氏發了一番感慨說:“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秦可卿去世時,類似的側筆描寫又一次出現:“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秦可卿的人生,似乎一直處在眾人的眷顧愛戴中,但可惜生命力太弱,最好的運氣,竟沒有稍長一點的生命來承載,只能夭折在青春美貌、幸福人生的鼎盛期,豈不痛哉!
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之秦可卿劇照
從某種意義上說,香菱的有命無運,使她自然獲得了現實意義上也是小說世界里的生命長度,能夠從甄家穿越到賈府,演繹著人生漫長而又艱難的歷程,凸顯了女性在人際交往世界里的痛苦遭遇,成為女性應該得到來自社會同情可憐的“應憐”(英蓮)。那麼,有運無命的秦可卿短暫出場,在小說世界里匆匆走過,在人際交往中曾經的如魚得水,也許僅僅是一種表象。因為,當張太醫論其病因而點破她“不如意事常有,思慮太過”時,似乎又把掩蓋在表面受寵下的內心焦慮感,暗示了出來。好運無法獲得好命支撐,似乎又不完全是自然生命力的問題,它或多或少還暗示了,對一個女性來說,好運的獲得,其實是需要以生命的透支為代價的。這樣,有命無運和有運無命,才成了互文足義的關系互補,指向了女性命運無常背后的那種不幸的恒常性。這種恒常的不幸,是與賈府四位小姐即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名字諧音的“原應嘆息”息息相關的,也是作者意圖點明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之大主題。
不過,當作者在勾勒出女性畫廊的整體悲劇命運時,也在第一回寫了一段喜劇性的小插曲。落難才子賈雨村,透過甄家書房后窗與一丫鬟目光偶然相接,以為遇上了一位風塵中的知己,對其念念不忘。得中功名后,賈雨村又特意尋訪到這位丫鬟,把她納為小妾。想不到過門沒多久,就生下一子,恰逢正妻去世,這位丫鬟也就被扶了正。雖然小說評價這位丫鬟是“命運兩濟”,但敘述的整個過程,都強調了丫鬟當時的不經意及事后的遺忘,從而把賈雨村自以為是、自作多情的誤會,徹底揭示了出來。據此,女性的所謂命運兩濟,就完全建立在一種誤會的偶然性上,并以這種偶然性,烘托著命運無常的必然性。這也是這位丫鬟之所以起名嬌杏,諧音“僥幸”的緣故。
但小說真正深刻的地方是,當僧人以命運無常來解釋女性的悲劇時,這種解釋,也是被悲劇中女性、被世人所自覺認同的。我們看到,當被拐賣的英蓮聽說馮淵不愿意作為交易來隨便買她,而更愿意慎重其事娶她過門時,她把這種可能降臨的幸福,感嘆為自己“罪孽可滿了”。而馮淵被薛蟠打死后,審案的賈雨村又把這件兇案感嘆為“孽障遭遇,亦非偶然”。諸如此類的感嘆,不過是說明了,一切社會問題、制度問題,統統在難以一探究竟的命運無常的必然性里,得到了解釋和安慰,同時把這些問題予以了消解。于是,對人之命運的無奈哀嘆,就不自覺地成了對不合理社會的有力辯護。這是小說所要揭示的人的悲劇,更是在不自覺中揭示的思想意識的悲劇、社會的悲劇。(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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