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中國人常講氣運,若把此兩字分開,便是氣數與命運。尤其在時代黑暗,社會動亂,乃及個人遭遇不幸、困難、挫折、失敗時,總喜歡說到氣數與命運。這“氣數”與“命運”兩觀念,卻不能簡單地說是中國世俗的迷信。其實此兩觀念,在中國傳統思想史里,有其根深柢固的立足點。這是中國傳統思想普遍流傳到全社會,深入人心,而有其堅厚的外圍,與其深微的內涵的,我們該仔細加以分析與闡發。
中國人從古到今都講到那“氣”字,氣究竟是指的什麼呢?我想中國思想里的氣字,至少該涵有兩要義。一是極微的,二是能動的。若把宇宙間一切物質,分析到最后,應該是極微相似。惟其極微,即分析到最后不可再分析時,便必然成為相似了。若不相似,應該仍不是極微,仍屬可分。那一種極微相似,不可再分析的最先物質,乃宇宙萬物之共同原始,中國人則稱此為氣,因此亦常以“氣”“質”連言。
試問這一種極微相似的氣,如何會演變出宇宙萬物的呢?這就要講到氣之第二特性,即氣是能動的,不停止的,不能安靜而經常在活動的。惟其如此,所以能從極微相似變化出萬有不同來。
此氣之變化活動,簡單說來,只有兩形態。一是聚與合,又一是散與分。宇宙間只是那些極微相似的氣在活動,在聚散,在分合。聚而合,便有形象可睹,有體質可指。分而散,便形象也化了,體質也滅了。聚而合,便開啟出宇宙間萬象萬物。分而散,便好像此宇宙之大門關閉了,一團漆黑,一片混沌。中國人稱此聚而合者為氣之陽,俗語則稱為“陽氣”。分而散者為氣之陰,俗語稱之為“陰氣”。其實氣并沒有陰陽,只在氣之流動處分陰陽。氣老在那里一陰一陽,一闔一辟,此亦即中國人之所謂道。所以道是常動的,道可以包有“正”“反”兩面,道可以有光明,也可以有黑暗。理則附于氣而見。如二加二等于四,二減二等于零,同樣有一理附隨著。
氣既是極微相似,必積而成變。所謂變,只是變出許多的不相似。那些不相似,則由所積之數量來。所以我們說氣數,此數字即指數量。氣之聚,積到某種數量便可發生變。其積而起變的一段過程則稱化。如就氣候言,一年四季,從春到夏,而秋,而冬,這是變。但變以漸,不以驟。并不是在某一天忽然由春變夏了,乃是開春以來,一天一天地在變,但其變甚微,看不出有變。我們該等待著,春天不會立刻忽然地變成了夏天,只是一天天微微地在變。此種變,我們則稱之為化。等待此種微微之化積到某階段,便忽然間變了。到那時,則早不是春天,而已是夏天了。
再以火候來說,如火煮米,不會即刻便熟的。但究在哪一時米忽然煮熟了的呢?這不能專指定某一時而言。還是積微成著,熱量從很小的數字積起,我們仍得等候。鍋中米雖不立刻熟,但實一秒一秒鐘在變,惟此等變,極微不易覺,像是沒有變,故只稱為化。但燒到一定的火候時,生米便變成了熟飯。
我們的生命過程也如此,由嬰孩到幼童,從幼童到青年,從青年而壯年而老年而死去。也不是一天突然而變的,還是積漸成變,此積漸之過程,則亦只稱為化。
因此宇宙一切現象,乃在一大化中形生出萬變。若勉強用西方哲學的術語來講,也可說這是由量變到質變。因中國人說氣,乃是分析宇宙間一切萬物到達最原始的一種極微相似。就氣的觀念上,更不見有什麼分別。盈宇宙間只是混同一氣,何以會變成萬物的呢?其實則只是此相似之氣所積的數量之不同。如是則一切質變,其實盡只是量變。宇宙間所形成的萬形萬象,一句話說盡,那都是氣數。
因此,氣數是一種變動,但同時又是一種必然。此種變動,從極微處開始,誰也覺察不到,但等他變到某一階段,就可覺得突然大變了。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那浩然之氣如何養的呢?孟子說:“此乃集義所生。”何謂集義?只要遇到事,便該問一個義不義,義便做,不義便不做。故說:“勿以善小而弗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起先,行一義與行一不義,似乎無大區別,但到后便不同。孟子又說:“以直養而無害。”平常所謂理直氣壯,也只在某一時,遇某一事,自間理直,便覺氣壯些。
但若養得好,積得久,無一時不直,無一事不直,那就無一時無一事不氣壯。如是積到某階段,自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這如火候到了,生米全煮成熟飯,氣候轉了,春天忽變為夏天。內心修養的時候到了,到那時,真像有一股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塞乎天地,莫之能御了。那一股浩然之氣,也不是一旦忽然而生的。《中庸》說:“所過者化,所存者神。”浩然之氣近乎是神了,但也只是過去集義所生。因在過去時,以直養而無害,積義與直,積得久而深,一件事一件事地過去,好像都化了,不再存在了,卻突然覺如有一股浩然之氣存積在胸中,那豈不神奇嗎?
這不僅個人的私德修養有如此,即就社會群眾行為言,亦如此。所謂社會群眾行為,此指風氣言。風氣是群眾性的,同時又是時代性的。在某一時代,大家都如此般行為,那就成為一時代之風氣。但風氣常在變,只一時覺察不到,好像大家都如此,而其實則在極微處不斷地正在變。待其變到某一階段,我們才突然地覺到風氣已轉移了。若我們處在一個不合理想的時代,不合理想的社會中,我們必說風氣不好,想要轉移風氣,但我們該知風氣本來在轉移,只我們該懂得究竟風氣如何般在轉移,那我們也可懂得我們該如何般來轉移風氣了。
貳
讓我們先講風氣如何般形成,再說到如何般轉移。讓我舉一個最淺之例來加以說明。女子服裝,有時那樣時髦,大家那樣打扮,便成為風氣。有時那樣不時髦了,大家不再那樣打扮,便說風氣變了。有時那一套打扮正盛行著,好像非如此打扮便出不得門,見不得人似的。但轉瞬間不行了,正為那一套打扮,才使她出不得門,見不得人了。袖子忽而大,忽而小。裙子忽而長,忽而短。領子忽而高,忽而低。大家爭這一些子,而這一些子忽然地變了,而且是正相反的變。風行的時候,大家得照這樣子行。不風行的時候,誰也不敢再這樣行。這叫做風氣。但誰在主持這風氣呢?又是誰在轉移這風氣呢?風氣之成,似乎不可違抗,而且近乎有一種可怕的威力。但一旦風氣變了,這項威力又何在呢?可怕的,忽而變成為可恥的,誰也不敢再那樣。以前那一種誰也不敢違抗而近乎可怕的威力,又是誰賦予了它,誰褫奪了它的呢?
開風氣,主持風氣,追隨風氣,正在大群眾竟相趨附于此風氣之時,又是誰的大力在轉移那風氣呢?其實風氣之成,也是積微成著,最先決不是大家預先約定,說我們該改穿窄袖,改穿短裙了。因此開風氣,必然起于少數人。少數人開始了,也決不會立刻地普遍流行,普遍獲得大群眾模仿它。最先模仿此少數的,依然也只是少數。然而積少成多,數量上逐漸增添,到達某一階段,于是競相追步,少數忽然變成了多數,這也是一種氣數呀!
本來在大家如此般打扮的風氣之下,誰也不敢來違抗的。最先起來另弄新花樣的人,必然是少數,少之又少,最先則只由一二人開始。此一二人,其本身條件必然是很美,很漂亮,但時行的打扮,或許在她覺得不稱身。她求配合她的本身美,才想把時行的打扮略為改換過。但她這一改換,卻給人以新鮮的刺激,引起了別人新鮮的注意,立刻起來模仿她的,也一定和她具有同樣的本身美,同樣感到流行的時裝,和她有些配不合,她才有興趣來模仿此新裝。在她們,本身都本是美女,換上新裝,異樣地刺激人注意,于是那新裝才開始漸漸地流行了。
若我們如此般想,原來那種時髦打扮,本也由少數一二人開始。而此少數一二人,本質必然是一個美人,惟其本身美,又兼衣著美,二美并,美益增美,才使人生心羨慕來模仿。但起先是以美增美,后來則成為以美掩丑了。因丑女也模仿此打扮,別人見此新裝,便覺得美,豈不借此也可掩過她本身的幾分丑了嗎?但更久了,大家竟相模仿,成為風氣了。大家如此,見慣了,便也不覺得什麼美。而且具有本質美的畢竟少,丑的畢竟多。那一種時裝,美的人穿著,丑的人也穿著。丑人穿的越多,別人因于見了穿著此服裝者之丑,而漸漸連帶討厭此服裝。到那時,則不是以美掩丑,而變成以丑損美了。到那時,則社會人心漸漸厭倦,時裝新樣,變成了俗套。那些具有本質美的女子反受了損害。她們中,有些不甘隨俗趨時,同流合污,于是想別出心裁,照她自己身段和膚色等種種條件來自行設計,重新創出一套新裝來,于是又回復到從前以美增美之第一階段,而她的新裝遂因此時行了。
但上述轉變,也還得附有其他的條件。新裝必然開始在大城市,美女試新裝,必然是遇到大的筵宴舞會或其他交際場合之隆重典禮中,而才得以她的新裝刺激別人,影響大眾,很快形成了新風氣。若在窮鄉僻壤,盡有美女,決不會有新裝。若閨房靜女,縱在城市,即有新裝,也不會很快地風行。故古代有宮裝,有貴族貴夫人裝,有妓裝。近代有電影明星、交際花、時代名女人等,她們在大都市,大場合,易于激動人注意。這些大場合,我們則稱之曰“勢”。縱使是美女,本質盡是美,又是新裝,修飾打扮也夠美,各種條件都配齊,但若沒有勢,仍不行。因此風氣形成,除卻創始者之內在本質外,還需其外在的形勢。而此所謂勢者,其實則仍是數。因此氣勢也即是氣數,必須數量上增到某分際始生勢。孤芳自賞,則決不會成風氣。
如上分析,可見風氣雖時時而變,但不論開風氣與轉風氣,在其背后,必有一些經常不變的真理作依據。即如女子服裝,所以能成風氣,第一,依據于人群之愛美心與其對美丑之鑒別力。第二,依據于女性自身之內在美,本質美,然后再配合上服裝修飾一些外在美,如是始可以來滿足人群之愛美要求,而始得成為一時之風尚。但江山代有異人出,燕瘦環肥,各擅勝場。如當肥的得勢,人群的鑒賞興趣,集中在肥的那一邊,那些修飾外在之美,也配合在肥的一邊而發展。瘦的美便掩蓋了。一旦瘦的得勢,人群的鑒賞興趣,又轉移到瘦的一邊來,而那些修飾外在之美,也就配合于瘦的條件而發展。所以服裝風氣之時時有變,決不當專以人心之喜新厭舊這一端,來作平淺的解釋。當知新的不就是美的,若專在標新立異上用心,也未必便能成風氣。
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不美矣。”其實天下人又何嘗真知美之所以為美呢?西施捧心而顰,東施也捧心而顰,顰的風氣即由是而形成。但盡人皆顰,則愈見顰之丑,于是顰的風氣也不得不轉移。果子熟了要爛,花開足了要謝,人老了要衰,風氣成為俗尚了,則不得不變。惟風氣必從少數人開始,此少數人開創風氣,必從此少數人之各別的個性出發。天下多美婦人,但個性不同,美的條件不同。占優勢的登高而呼,一呼百應,就成風氣。但她也必得能呼。盡在高處,不能呼,還是沒影響。能呼是她的本質美,占高處便有勢。總之,風氣之開創與轉移,必起始于少數,并且決定于少數之個性。因此,必尊重個性,培養個性,才是開風氣與轉風氣之先決條件。
中國人常稱時代,又稱時勢。當知此一時,彼一時,彼一時必然會來代替這一時,而那更替接代之轉移契機,則有一個勢。中國人又常說:“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其實此兩語并沒有大分別。凡屬英雄,必能造時勢,而英雄也必為時勢所造成。但若轉就時勢論,也如此。盡有了時勢,沒有英雄,仍不成。當流行的時世裝變成了俗套,就得要變,但還得期待一真美人出世,而那新美人,又得要有勢。一般說來,電影明星易于影響大家閨秀,大家閨秀便不易影響電影明星。而那些空谷佳人,則更難影響人。所以風氣轉變,又須得風云際會。云從龍,風從虎,風云則湊會到龍與虎的身邊。但潛龍仍不能有大作用,必得飛龍在天,那時,滿天云氣便湊會到他身邊。
再就藝術風尚言,如幾十年來平劇旦角中有梅派,有程派。正因梅蘭芳、程艷秋兩人個性不同,嗓子不同,于是腔調韻味各不同,因此在旦角中形成了兩派。但梅也好,程也好,也都在他們所占形勢好。當知有好嗓子,能自成一派的,同時決不限于梅與程,但梅、程能在北平與上海,便得了勢,他們擁有環境熏染,擁有大眾欣賞,這些都是數。大家捧,不還是數嗎?然則在平劇旦角中忽然有梅、程出現,那也是氣數。循至唱旦角的,不學梅,便學程,新腔漸漸變成了俗調,等待一時期,再有一位個性與梅、程不同的新角色出來.那時便有新腔調,便有新花樣,而劇臺上便轉出了新風氣。
叁
以上都是些人人能曉的話,讓我們進一步探討,講到學術與思想,那也是有時代風氣的。學術思想,決然由一二大師開創,開創學術思想的人,他感到對他時代,不得不講話。他所講,在當時,常是從未有人如此般講過的。孔子以前,并未先有一孔子。孔子的話,記載在《論語》上,《論語》中所講,在以前,并非先有一部《論語》講過了。但在孔子,并非存心標新立異要如此講。只是在他當身,他內心感到有些話,不得不講。縱在以前絕未有人如此般講過,但他內心感到非如此講不可。他講了,于是有顏淵、子路、子貢一輩后起的優秀青年,跟著他來講,這樣便受人注意,講出一風氣來。但成了風氣,大家如此講,那就成為俗套了。
風氣之成必挾著一個勢,但由風氣變成俗套,則所存也只是勢利了。于是便有墨子出頭來反對。墨子所講,也有墨子一邊的真理,墨子所以能另開一風氣,另成一學派,決不是偶然的。他本身個性既與孔子不同,他的時代又不同,他也抓著一些真理,他所抓著的那些真理,與孔子有不同。于是另一批青年,如禽滑厘之徒,又大家跟隨墨子,講墨子那一套。墨學得勢了,成名了,接著又來楊朱與孟子,接著又來莊周、荀卿與老子,全走的如我上述的同一條路線。直從孔子到韓非,三百年間,你反對我,他又反對你,一個接著一個,還不像女子服裝般,窄袖變寬袖,長裙變短裙.一套一套在不斷地變化嗎?那也是風氣。
學術思想,決沒有歷久不變的,只是慢慢地變,變得比女子服裝更要慢得多。到了漢代,發生了一大變,人們都說,兩漢學術思想,和先秦時代不同了。魏,晉、南北朝、隋、唐時代,又不同了。宋、元、明時代,又不同了。清代兩百六十年,又不同了。我們此刻,和清代學風又不同了。那些變化,其實仍還是氣數,仍還是在一大化中引生出萬變,仍還如女子服裝般,依著同樣的律則在轉動。
當知一切新風氣之創辟,其開始必然在少數。而在此少數人身上,又必然有其恒久價值的本質美,內在美。此種具有永恒價值之本質美,內在美,又必早已埋伏在絕大多數人心里。因此仍必在多數人心上顯現出。即如美女之美,也即是多數人所欣賞之美。一切美之型式之出現,不能不說是先在多數欣賞者之心里早埋下了根。品德之美亦然。故孟子說:“圣人先得吾心之所同然。”一代大師,在學術思想上有創辟,彼必具有一番濟世、救世、淑世、教世心,而又高瞻遠矚,深思密慮,能補偏救弊,推陳出新,發掘出人人心中所蘊藏所要求之一個新局面與新花樣。他一面是挽風氣,救風氣,一面是開風氣,辟風氣。其發掘愈深,則影響衣被愈廣。但此種美,并不如女性之形體美,風度美,可以一映即顯,隨照即明。
因此一代大師在學術思想上之創辟與成就,往往舉世莫知,而且招來同時人之誹笑與排斥,只有少數聰明遠見人,才能追隨景從。如是積漸逐步展開,往往隔歷相當歲月,經過相當時期,此項本質內在之美,始可獲得多數人之同喻共曉。但到那時,早已事過境遷,此一時,彼一時,又待另一派新學術思想針對現實,繼起創辟。而且最先此一創風氣者,彼言人之所不言,為人之所不為,在舊風氣中,彼乃一孤立者,彼乃一獨見者,彼乃一叛逆者,彼乃一強固樹異者。彼之一段精神,一番見識,必然因于其處境孤危,而歷練奮斗出格外的光彩來。但追隨景從他的,處境不如他孤危,覓路不如他艱險,他早已辟了一條路,別人追隨他,縱能繼續發現,繼續前進,所需的精力識解,畢竟可以稍稍減輕,因而光彩也不如他發越。如是遞下遞減,數量愈增,氣魄愈弱,每一風氣,必如是般逐步趨向下坡。待到多數景從,而風氣已弊,又有待于另一開創者來挽救。
所以少數者的事業,本是為著多數而始有其價值與意義。但一到多數參加,此一事業之價值與意義,也隨而變質了,仍待后起的少數者來另起爐灶。關于學術思想,正為多數參加,其事不易,故此項風氣,可以維持稍久。而如女子服裝之類,多數參加得快,風氣改變得也快。
肆
再就宗教言,姑以中國俗語所說的祖師開山為例。當知祖師開山,不是件容易事。俗話說:“天下名山僧占盡。”可是占一名山,其間盡有艱難,盡有步驟。其先是無人跡,無道路,所謂叢林,則真是一叢林。從叢林中來開山,也決不是大批人手集合著,一起來可以彈指即現的。其先只是孤零零一人,一峭巖古壁,一茅團。此人則抱大志愿,下大決心,不計年月,單獨地在此住下來。附近人則全是些樵夫牧童,窮塢荒砦,他們逐漸知道有這人了,又為他這一番大志愿大決心所驚動,所感召,漸漸集合,湊一些錢來供養他,乃始有小廟宇在此深山中無人跡處涌現。當知此乃祖師開山之第一步。此后又逐漸風聲播擴,信徒來集者日多。或有高足大德追隨他,繼承他,積甚深歲月,才始有美輪美矣、金碧輝煌之一境,把這無人煙的荒山絕境徹底改換了。這是所謂的開山。
但我們該注意,那開山祖師,并不是沒有現成的寺廟可供他住下,來過他安定而舒服的生活。他為何定要到此荒山無人跡處來開山?當知在深山窮谷開辟大寺廟,不是件簡單事。他當初依靠些什麼,能把那廟宇建筑起?至少在他當時,是具有一段宏愿,經歷一番苦行,而那些事,漸漸給后來人忘了。后來人則只見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大寺廟,千百僧眾集合在那里,香火旺盛,滿山生色。但此大寺廟,到那時,卻已漸漸走上了衰運。若使另有一位抱大宏愿,能大苦行的大和尚,終于會對此金碧輝煌的大建筑,香煙繚繞的大梵宇,不感興趣,而又轉向另一深山無人跡處去再開辟。這些話,并不是憑空的想像話,乃是每一住在深山大谷做開山祖師的大和尚,所共同經歷的一段真實史跡之概括敘述。
讓我更拈舉一更小的例來講。大雄寶殿的建筑,是非常偉大的,在此建筑前面栽種幾棵松柏來配合,這也不是件尋常事。依常情測,必然是建殿在前,栽樹在后。松柏生長又不易,須得經過百年以上,才蒼翠像一個樣子,才配得上此雄偉之大殿。一開始,稚松幼柏,是配不上此大殿巍峨的。但在創殿者的氣魄心胸,則一開始便已估計到百年后。當知他相擇地形,來此開山,在他胸中,早有了幾百年估量。但到殿前松柏蒼翠,與此一片金碧相稱時,那創殿人早巳圓寂,藏骨僧塔了。
我有一次在西安偶游一古寺,大雄寶殿已快傾圮了,金碧剝落,全不成樣子。殿前兩裸古柏,一棵仍茂翠,大概總在百年上下吧!另一棵已枯死。寺里當家是一俗和尚,在那死柏坎穴種一棵夾竹桃。我想此和尚心中,全不作三年五年以外的打算,那大殿是不計劃再興修了,至少他無此信心,無此毅力。夾竹桃今年種,明年可見花開,眼前得享受。他胸中氣量如此短,他估計數字如此小,那寺廟由他當家,真是氣數已盡了。
如此想來,名剎古寺,即就其山水形勢氣象看,那開山的祖師,早已一口氣吞下幾百年變化。幾百年人事滄桑,逃不出他一眼的估量。我們上殿燒香,并不必要禮拜那些泥菩薩,卻該禮拜此開山造廟人。當知此開山造廟人之值得禮拜,在其當時那一番雄心毅力,慧眼真修,豈不確然是一個活菩薩?至于在大雄寶殿上那幾尊泥塑木雕的飛金菩薩,那只是此開山造廟人之化身而已。若無開山造廟人,試問那些菩薩哪里去泥上金碧,顯出威靈來。
伍
讓我們再從宗教上的開山祖師,轉換論題來講政治上的開國氣象吧。開國更不比開山,即就近代史舉例,如孫中山先生,他為何不去考秀才,中舉人,考進士,中狀元?有著現成大廟不住,他偏去五岳進香,歷盡千辛萬苦,做一行腳僧。他立志要造一所大廟,到今天,大雄寶殿還沒有完工,殿前松柏還沒有長成,一切配合不起,所以他臨死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須努力。”這是何等艱巨的一項工作呀!但若國家有了規模,社會漸漸郅治升平,那時的政府像樣了,功名在此,富貴亦在此,于是大家都想享福,湊熱鬧,那政府也就漸漸腐化,快垮臺了,于是另有人再來做行腳僧。飛金涂碧的菩薩不再有威靈,另一批泥塑木雕的新佛,又在另一大雄寶殿里顯威靈。世界各國的歷史,民族興衰,社會治亂,都逃不出此一套。世運永遠是如此。積微小的變動,醞釀出極大的興革來。積微成著,勢到形成,從量變到質變,從少數一幾人創始,到多數大眾隨和,而定形,而變質,而開新。中國人則一句話說它是“氣數”。
我們先得能看破此世界,識透此世界,才能來運轉此世界,改造此世界。我們得從極微處,人人不注意,不著眼處,在暗地里用力。人家看不見,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大變化,全從此看不見處開始。祖師開山,不是頃刻彈指可以涌現出一座大雄寶殿來。他自己努力不夠,待他徒子徒孫繼續地努力,只從極微處極小處努力。氣數未到得等待,等待復等待,氣數到了,忽然地新局面創始了。你若問,此新局面是何時創始的,那卻很難說。你須懂得氣數二字之內涵義,去慢慢地尋究思量了。但若氣數完了,則一切沒辦法,只有另開始。譬如花兒謝了,果兒爛了,生米煮成熟飯了,便只有如此,更沒有辦法了。
上面所講的氣數,既不是迷信,也不是消極話。但一些沒志氣無力量的人,也喜歡借此說法來自慰。古書里一部《周易》,宋儒邵康節,用數理來作種種推算。現社會一切命理推算,還是全部運用著。亦可說中國民族對歷史有特別愛好,對歷史演進,對人事變化,也特別有他們一套深微的看法。因之氣數未到,會促之使它到。氣數將盡,會續之使不盡。驚天動地,旋乾轉坤的大事業,在中國歷史上,時時遇到,中國人則只稱之曰“氣數”。這兩字,如非深究中國歷史人物傳統的思想與行為,很難把握其真義。
陸
現在繼續講命運。中國人講氣,必連講數。因氣是指的一種極微而能動的,但它須等待積聚到一相當的數量,然后能發生大變化大作用。命是指的一種局面,較大而較固定,故講命必兼講運,運則能轉動,能把此較大而較固定的局面松動了,化解了。而中國人講氣數,又必連帶講命運。這里面,斟酌配合,銖兩權衡,必更迭互看活看,才看得出天地之化機來。
中國社會迷信愛講命,命指八字言,八又字配合是一大格局,這一格局便注定了那人終生的大命。但命的過程里還有運,五年一小運,十年一大運,命是其人之性格,運是其人之遭遇。性格雖前定,但遭遇則隨時而有變。因此好命可以有壞運,壞命可以有好運,這里的變化便復雜了。
讓我們回憶上次性命一講,人性本由天命來,由儒家演化出陰陽家,他們便種下了中國幾千年來社會種種迷信之根苗。他們說,人的性格有多樣,天的性格亦如是。如春天,乃青帝當令,他性好生。冬天,黑帝當令,他性好殺。因此春天來了,眾生競發,冬天來了,大地肅殺。天上有青、黃、赤、白、黑五帝,更迭當令,由此配合上春、夏、秋、冬四季之變化,又配合上地上萬物金、木、水、火、土五行,來推論宇宙人生一切運行與禍福。這一派的思想,流傳在中國全社會極深人,極普遍,極活躍,極得勢,我們也該得注意。
此派所謂五行,其實只是五種性。他們把宇宙萬物,概括分類,指出五種各別的性格,而舉金、木、水、火、土五者作代表。既是五性,又稱五德,但何以又說五行呢?因中國古人認為,異性格相處,有相生,亦有相勝相克。因此任何一種性格,有時得勢,有時不得勢。得勢了,可以引生出另一種性格來。同時又可克制下另一種性格。被克制的失勢了,但被引生的得勢,那引生它的也即失勢了。如是則萬物間此五性格永遠在相生相克,交替迭代,變動不居,而到底仍會循著一環,回復到本原的態勢上來。如木德當令,金克木,木德衰,金德旺。但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木克土。如是則術德又當令了。又如木德當令,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如是一循環,木德又得勢,又當令了。此所謂五德終始。宇宙一切變化,粗言之,是陰陽一闔一辟。細分之,是五行相克相生。《莊子》書中所謂時為帝,即是此意。主宰天地的也在變,有時木德為帝,有時則火德為帝了。此乃一大原則,但輾轉引申,便造成種種避忌一與迷信的說法來。
本來陰陽五行之說,主要在講宇宙的大動向,循此落實到人生界,于是有世運,有國運。而循次遞降到維系主宰此世運與國運的幾個大家族與大人物,于是又有家運與某一人的運。而更次遞降,則每一人呱呱墜地,便有人來替他算八字,排行運了。那些則就不可為憑了。又由五行八字轉到地理風水,如西周都豐鎬,東周遷洛邑。前漢都長安,后漢遷洛陽。建都形勢,有關國運興衰。而循此遞降,如上述祖師開山,某一山的氣象形勢,風景云物,山水向背,交通脈絡,這在此一寺宇之幾百年盛衰氣運,也可說有莫大關系的。但再次遞降,到某一家宅,一墳墓,甚至一門戶,一桌椅之位里形勢,吉兇休咎,便又不足為憑了。
宋儒張載曾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是儒家說法。大眾多數人的命,依隨于大氣運而定。大氣運可以由一二人主持而轉移。此一二人所能主持轉移此大氣運者,則在其方寸之地之一心。此方寸之地之一心,何以有此力量?則因有某一種學養而致然。此一種學養,往古圣人已創辟端倪,待我們來發揚光大。萬世太平之基,須在此一二人方寸之地之心上建筑起。若專講氣數命運,兩眼只向外看,回頭忘失了此心,則氣數命運一切也無從推算了。當知由天道講,性本于命。由人道講,則命本于性。因此發揚至善之性,便可創立太平之運。又當知,由天道講,則數生于氣。由人道講,則氣轉于數。因此積微成著,由集義可以養浩然之氣,由一二人之心,可以主宰世運,代天行道了。
現在讓我們姑為中華民族國家前途一推其命運。若論命,我中華國家民族,顯然是一長生好命,后福無窮的。若論運,則五十年一小變.一百年一大變,這最近一百年來,我中華國家民族,正走進了一步大厄運。此厄運則交在中西兩大文化之相沖相克上。但論運,指遭遇言。論命,指格局言。我中華國家民族,顯然是一大格局。當知天下無運不成命,無命也不成運。當前的大危機,則在大家都太注重在目前的行運上,而忽忘了本身的八字大格局。你自己八字忘了,下面的一步運,誰也無法來推算。
柒
現在我再將氣運二字,聯結來談一談。當知氣由積而運,氣雖極微,但積至某程度、某數量,則可以發生一種大運動。而此種運動之力量,其大無比,無可遏逆。故氣雖易動,卻必待于數之積。命雖有定,卻可待于運之轉。
氣如何積?運如何轉?其機括在于以氣召氣,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又說:和氣致祥,乖氣致戾。和順積中而華英外發,一人有慶,萬民賴之。氣與氣相感召,由極微處開始,而可以扭轉大世運。但正因為氣極微而能動,又易于互相感召,所以少數能轉動了多數。但一到多數勢長,淹沒了少數,此少數人便失卻其主宰與斡旋之勢,而氣運又另向反面轉。若我們認以少數轉動多數者為一種斡旋,為一種逆轉,則由多數來淹沒少數者乃一種墮退,乃一種順轉。墮退是一種隨順,為陰柔之氣,斡旋是一種健進,為陽剛之氣。但物極必反,貞下可以起元,而亢陽必然有悔。如是則一陰一陽,運轉不已。天道無終極,而人道也永不能懈怠。所以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中國人因于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入人心,所以懂得不居故常,與時消息,得意得勢不自滿,失意失勢不自餒。朝惕夕厲,居安思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松懈,一步也不怠慢。中國人因于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見微知著,所謂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一葉落而知秋,履霜堅冰至,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把握得機會,勇于創始,敢作敢為,撥亂返治,常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潛移默化,不大聲以色。中國人因于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人人心,所以又懂得反而求諸已。或出或處,或默或語,只要把握得樞機,便可以動天地。所謂樞機,則只在他自己之一言一行。若此一言一行,只要感召到另一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便可以無往而不利。所以每當歷史上遇到大擾動,大混亂,便有那些隱居獨善之士,退在一角落,穩握樞機,來斡旋那氣運。中國人因于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人人心,所以又懂得遇窮思變。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變通者,趣時者也。又說;“通變之謂事。通其變,使民不倦。”孔子圣之時者也,則正為他知變。他雖處周末衰世,他決然預知天之未將喪斯文。所以中國人傳統觀念中之圣人,則必然是應運而生的。應運而生,便即是應變而生了。
猶憶我童時讀《三國演義》,開卷便說“天下一治一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些話。當時有一位老師指點我,說這些只是中國人舊觀念,當知如今歐洲英法諸邦,他們一盛便不會衰,一治便不會亂,我們該好好學他們。在那時,我這位老師,正代表著一群所謂新智識開明分子的新見解。好像由他看來,英法諸邦的太陽,一到中天,便再不會向西,將老停在那里。但曾幾何時,不到五十年,連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英法諸邦也正在轉運了。于是五十一年后的今夭,我才敢提出中國人的傳統老觀念“氣運”兩字,來向諸位作此一番的演講。
但所謂氣運,并不是一種命定論。只是說宇宙乃及人生,有此一套好像是循環往復的變化。宇宙人生則永遠地在變,但所變也有一規律、一限度,于是好像又變回到老樣子來了。其實哪里是老樣子。但盡管花樣翻新,總還是有限。因此我們可以把它來歸納成幾個籠統的大形式。譬如女子服裝,由窄袖變寬袖,再由寬袖變窄袖,由長裙變短裙,再由短裙變長裙般。宇宙人生一切變化,也可作如是觀。即如上述,由漸變形生出驟變,由量變形生出質變,由少數轉動了多數,又由多數淹沒了少數,由下坡走向上坡,又由上坡轉向下坡。宇宙人事之變,其實也不出此幾套。
從前西方的歷史家,他們觀察世變,好從一條線盡向前推,再不留絲毫轉身之余地。如黑格爾歷史哲學,他認為人類文明,如太陽升天般,由東直向西。因此最先最低級者是中國,稍西稍升如印度,如波斯,再轉西到希臘,到羅馬,西方文明自然優過東方,最后則到日耳曼民族,那就登峰造極了。他不知中國《易經》六十四卦,既濟之后,又續上一未濟,未濟是六十四卦之最后一卦,縱使日耳曼民族如黑格爾所說,是世界各民族中之最優秀民族,全世界人類文明,到他們手里,才登峰造極。但登峰造極了,仍還有宇宙,仍還有人生,不能說宇宙人生待到日耳曼民族出現,便走上了絕境,陷人于死局呀。
最近西方一輩文化史學者,才懂改變看法,也想籀繹出幾條大原則,描繪出幾套大形式,來講世界各民族文化興衰的幾條大路向。換言之,他們的歷史看法,是像逐漸地接近了中國人傳統的氣運觀。但他們總還是愛執著,愛具體,不能超然燕觀,不能超乎象外,因此他們總會帶有幾許悲觀氣氛,好像一民族,一文化,衰了,便完了,仍沒有轉身。
中國人的氣運觀,是極抽象的,雖說有憂患,卻不是悲觀。懂得了天運,正好盡人力。來燮理,來斡旋。方其全盛,知道它將衰,便該有保泰持盈的道理。方其極衰,知道有轉機,便該有處困居危的道理。這其間,有可知,但也有不可知。有天心,但同時也可有人力。所以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天下之大,而至于其興其亡,系于苞桑之際。正如一木何以支大廈,一葦何以障狂瀾,而究竟匹夫有責,所以風雨如晦,雞鳴不己。魯陽揮戈,落日為之徘徊。那是中國人的氣運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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