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本號前面的《追溯歐美式市場經濟的真實起源史,認清其特權經濟本質》一文中,我已經指出,現代歐美的企業、資本集團,脫胎于中世紀西歐的行會,以及包括國王在內的封建領主集團。在本質上三者是相同的,都是特權集團。行會于封建領主集團之間,以及公司與行會或封建領主之間,都是錢權交易關系,通過購買,特權從封建領主轉移到行會,或者從封建領主、行會轉移到公司。這樣行會、公司就成為新的特權集團。
市場經濟、企業的出現,在西歐歷史上是一個光明正大的錢權交易過程。這個過程中,交易的參與者都是特權集團,普通的民眾,尤其是廣大的農民(實質為隸農),是缺位的,被排除在特權之外。市場交易不是消除了特權,而只是讓特權發生了轉移,讓特權的形態發生了變化。由原本的封建領主轉移到行會或大公司,由原本的封建特權演變成行會特權和企業特權、資本特權。
現代歐美人認為,現代的歐美比中世紀西歐進步巨大,中世紀西歐是黑暗的,而現代文明則是光明的。實際上,在社會為特權集團所把持和操控上,現代社會與中世紀社會是等同的,一樣的“黑暗”。區別僅僅在于,中世紀西歐的特權集團是封建領主,而現代社會的特權集團是大企業、大資本。
在這個過程可以清晰看到,歐美式的市場經濟實質是特權經濟,特權成為可交易的商品。但是,自由的市場交易,也僅僅能夠使得特權發生轉移,從一個特權集團轉移到另一個,并不能消除之。廣大的普通民眾一直被排除在特權之外,一直是特權所奴役的對象。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自亞當斯密起,西歐出現一種學問叫“經濟學”,堅定地認為,市場化的自由交易可以消除特權,實現普世式的人人自由。準確地說,“經濟學”不是學問,而是一種信仰和意識形態。因為歐美式的市場經濟一直都不是普世的,而是特權的。中世紀的時候是,現代依然是。在一直沒有事實基礎的情況下,“經濟學家”們還堅信自己的“學問”,還堅信單純的市場能夠創造和保障自由,政府干預市場就是破壞自由,這不僅是信仰,而且是迷信。
自中世紀以來,西歐、歐美人一直把政府看成是市場的對立面,看成是自由的破壞者,根源在于,中世紀西歐所謂的政府,其本身也是一個特權集團。或者說,中世紀西歐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政府的,是無政府的。因此關于西歐的中世紀歷史,有一個經典論斷:“封建無政府”,即只有封建領主特權集團,而沒有政府。
如果說中世紀的西歐是“封建無政府”,現代的歐美社會則是“資本無政府”,或“企業無政府”,即只有大企業、大資本這些特權集團,而沒有政府。
無論對中世紀西歐,還是對現在的歐美社會,都只有形式上的政府,而沒有實質的真正的政府,因為,那些政府也都是特權集團,而且西歐人、歐美人也是一直以特權集團去看待政府的。既然政府只是一個特權集團,那麼它與企業、資本這些特權集團之間,就是競爭甚至沖突關系,存在為維護自己的特權而侵犯企業、資本集團利益的可能。因此,近現代以來,歐美政治的主要內容就是對政府進行限制,以防其對企業、資本特權集團進行侵犯。
因此,所謂的政治,在近現代的西歐、歐美,只是兩大特權集團的之間斗爭,企業、資本集團與封建領主特權集團的斗爭。最終結果是,封建領主集團失敗了,消失了,而企業、資本集團成為勝利者,一股獨大。或者說,企業、資本集團成功地替代了昔日的封建領主特權集團,成為社會的主導性的特權集團。
特權集團是稱其不上政府的,特權之間的斗爭也是稱其不上政治的。因此,無論是中世紀的西歐,還是現代的歐美,實質上是不存在政治和政府的,是無政治和無政府社會,是一直特權橫行老百姓遭殃的特權社會。
那麼何謂政治?何謂政府?很簡答,政治就是道義,就是對道義的維護,政府則是專門執行維護道義職能的職業團體。水泊梁山的大首領宋江打出的旗號是“替天行道”,就是對政府的最準確的定義。宋江之所以要造反,并非是他對政府本身去革命,而只是認為當時的政府是昏庸無道的,偏離了“行道”之本職。
既然政治就是道義,就是對道義的執行,那麼也就意味著政府并非政治的必然因素,還可以存在無政府的政治,因為政府只是行道者的完全職業化、組織化,而也可以存在非完全職業化、非組織化的行道者。也就是說,政治存在的必要條件是行道者的存在,而非政府的存在。
從整個人類文明史看,道義的起源在中國,政治的起源也在中國。而且也唯有中國的歷史中存在兩種政治形態:無政府政治和有政府政治,且無政府政治的存在時間比后出現的有政府政治漫長地多。也就是說,唯有中國歷史中存在完整的政治起源和演變史。研究政治,必須要研究中國,研究政治史必須研究中國歷史。
對中國和中國歷史近乎無知的現代歐美社會所搗鼓出的“政治學”,是稱其不上“政治學”的,他們的“政治學家”壓根不是政治為何物。他們的“政治”并非“政治”,而只是特權集團之間的私斗,他們的“政治學”,并非政治學,而只是特權集團私斗的厚黑術。
說政治就是道義,就是行道,并非單純的道德說教,而是一種行業分工。政治就是一個行業,是行道的行業,或者為社會提供道義服務的行業。總之,政治業就是道義業。道義不是說教,而是一個行業。從事道義行業的人,就是政治家,在傳統上有很多稱呼:“大人”、“儒”、“君”、“尹”、“父”、“卿”等等。這些稱呼遠在政府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
中國政治,也是人類政治的最早形態是無政府政治。這時的政治家也當然不是政府官員,而是準職業化的民間的“大人”、“儒”。因此,無政府政治實際上也是“大人政治”、“儒政治”、“君子政治”。之所以,說“大人”、“儒”們是準職業化的政治家,因為盡管他們為社會提供專業化的道義服務,但是卻是免費的。只是到了堯舜時期,政府出現之后,原本準職業的“大人”、“儒”們,才轉變成全職業化的,因為他們的服務開始收費了,就是政府的稅收。
對中國歷史而言,政府的出現實際上就是“大人”、“儒”的全職業化,政府就是一個全職業化的職業集團,“大人集團”、“儒集團”。這樣“大人”、“儒”、“君”們也就原本的民間人士,轉變為政府官員。由準職業化的行道者,變成職業化的行道者。
政府的行道的屬性和職能,并非外在賦予和強加的,而是內生的,因為組成政府的“大人”們,在進入政府之前就是一個自愿的行道者。“大人”并非為做官而行道,而是因為行道而做官。因此,“大人”行道者才是政治之本,政府之本。
之所以說道義是一個獨立的行業,就在于行道是超越任何利益的,也當然是超越任何特權的。所謂的特權,就是利益特權,沒有利益,也就沒有特權。行道所考慮的只是“義”,而不會考慮“利”。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小人是兩個職業集團,君子集團只考慮“義”,從事的是道義業、政治業,而小人集團則主要考慮謀利,從事的是經濟業、利益業。
這就意味著,中國的傳統社會存在著一個二元式的行業大分工,一個大行業是不考慮利益的道義業、政治業,另一個大行業則是主要考慮生產、經濟、利益的經濟業。
在無政府政治階段,作為政治家的“大人”的主要職責是契約中介,通過評理、說理,幫助契約雙方之間消除分歧、達成共識,保障契約的簽訂和執行,實現契約雙方之間的互助和協作。契約雙方之間是求利的,屬于經濟行業,但是,作為契約中介,所考慮的僅僅是契約雙方的公平公正,因此也超越利益,要讓自己與雙方之間的任何一方都沒有利益聯系。
到了政府出現,“大人”有民間人士轉變為全職業化的政府官員之后,道義業、政治業的行業界限也就更清晰和決絕了。建立道義業、政治業與利益業、經濟業的清晰行業界線的,是一條很重要的政治原則,當然也是行業分工原則:“不與民爭業”,后來也叫“不與民爭利”。
“不與民爭業”的意思是,一旦你進入了政府,成為拿俸祿的政府官員,從事政治業、道義業,你就不能再從事任何的產業經營,即不能再從事利益業、經濟業。也就是說,政府官員被剝奪了從事任何產業經營的權力,擁有產業經營權的只有政府之外的人民。
從堯舜至當下,中國政府的形態發生了若干變化,但是政治業與經濟業之間的分界一是清晰的,不允許混同和跨越的。當然,在表述方式上是存在很大變化的。從當初的“不與民爭業”,到后來的禁止商人干政,禁止官商勾結、錢權交易等。
對中國文明而言,道義即政治,政治即道義。道義是獨立的,政治也獨立的。這種狀態是自文明伊始就有的。中國文明就是道義文明,也是道義文明,也是大人文明、君子文明。“道義、政治、大人(君子等)”是三位一體的。
二
然而,包括現代歐美在內的,中國之外的任何文明,至今都沒有出現獨立的道義,也沒有獨立的政治,沒有獨立的大人、君子。但是,自一神教以來,尤其是基督教以來,西方的確出現了類似于中國道義、政治和大人君子的東西,但是卻披上了宗教和神學的外衣,或者說,是以宗教為表現形態的。
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圣經》里,的確出現了“義”和“義人”的概念,但是卻又認為,人生來是罪惡的,是沒有“義”的,義僅僅存在于上帝之中,人只能“因信稱義”,即通過信仰上帝而獲得“義”。基督教的教皇、牧師,被認為是最早接近上帝的人,也是最早的“義人”,然后他們又替上帝服務,執行上帝的使命,去“傳教”、“布道”,而相當于中國傳統的“大人”、“君子”,也是政治家,而教會則相當于政府。
因此,對西歐中世紀社會來說,真正具備道義和政治內涵的,不是名義上的封建領主政府,而是教會。名義上的封建領主政府只是私人化的特權集團。因此,教會與封建政府之間的關系,并非是現代歐美人所認為的是“政教關系”,而是政府與豪強特權集團之間的關系。
遺憾的是,在基督教中,道義、政治和大人都非真正獨立的,而是依附于一個莫須有的、虛構的上帝的。一旦,上帝被認為為假,那麼依附于其上的道義、政治、大人,也就是統統被認為為假,而被現代歐美社會拋棄了。
這就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文明問題、歷史問題,道義、政治、大人,在中國歷史中是真實存在的,獨立存在的,而在西方文明中,為何要依附和假托于上帝,以宗教的形勢存在。經過對人類文明史進行深入的研究,我的答案是,道義、政治和大人是原生于中國的,在中國存在真實的歷史基礎,在西方文明缺乏這樣的歷史基礎。但是,后來出現的文明交流,讓中國的“道義、政治、大人”傳播到了西方,他們很羨慕,也想引入。在缺乏真實歷史基礎的情況下,在多神教的背景下,要引入這些東西,只能通過宗教的方式,更準確地說,宗教改革的方式,即《周易》所說的“神道設教”的方式,去實現。
因此,我認為,一神教實質上中國政治文明的宗教化,或者披上神學和宗教外衣的儒家思想,其內核來自中國。西方政治領域里的“君權神授”,實際上也是通過“神”將道義轉移到政府頭上。對西方而言,也只有“君權神授”的政治、政府,也是含有真正政治元素的政治和政府。“君權神授”的實質是“君權道授”、“君權義授”。關于這個問題本文不再多談。
總之,在近現代的西歐,企業和資本特權集團,不僅將封建領主特權集團(名義上的政府)視作敵人,而且也將基督教視作敵人。實際上,具備真正道義和政治內涵的基督教教會,是公司資本集團和封建領主集團共同的“敵人”,因為這兩者都是私人特權集團,而教會則試圖對兩者都進行道義制約。當然,在特權集團的大背景下,最后連教會也未能幸免,而特權化了,而失去道義威望,再加上其虛構和迷信的固有缺陷,而被公司資本集團所最終戰敗。
因此,在現代社會中,基督教被企業資本集團所戰勝,而被邊緣化和拋棄,并非什麼社會的進步,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倒退。因為,從此歐美社會失去了真正的道義、政治元素,而徹底陷入特權的奴役。企業資本特權集團,再也沒有任何合法的政治制約,沒有道義制約,而可以私意橫行。
當企業資本集團失去合法的政治和道義制約時,其惡的一面便得以充分表現,這是近代的西歐以暴力而征服和瓜分世界的根源,也是兩次“世界大戰”的根源,也是可以毀滅世界幾十次的核武器產生的根源。也是最近幾十年,歐美社會普通民眾收入出現停滯甚至下降的根源。最終這導致歐美民眾的普遍憤怒,“民粹主義”興起。
2011年美國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明確提出“1%對99%”的口號,“1%”就是企業資本特權集團,99%就是普通民眾。2018年,法國又爆發“黃馬甲運動”,民粹主義在西方方興未艾、愈演愈烈。
在這個意義上,西方的反宗教的所謂的“現代化”,實質上就是去道義化,去政治化。西化世界從此淪為一個徹底沒有道義和政治的世界,而只有利益,只有爭奪。沒有道義靈魂的所謂的“民主政治”,是稱其不上政治的,沒有道義靈魂的歐美現代政府也是稱其不上政府的。
這是一個十足的野蠻世界,不僅以中國的標準,即便以中世紀西歐的標準也是如此。現代的西方不是比中世紀更文明了,而是更野蠻了。因為在中世紀,起碼還存在類似于道義和政治的東西,盡管是“神道設教”的,披著宗教的外衣。
三
春秋之前,中國的社會整體而言,都是一個二元式的行業分工社會,一個行業是道義業、政治業,另一個大行業是經濟業、利益業。道義業、政治業的從業者是君子、大人,而經濟業、利益業的從業者則是民、小人。君子、小人不僅是道德上的區分,也是一種行業分工、職業分工。無論無政府的君子政治時代,還是有政府政治時代,都是如此。在政治業和和以民眾為主導的經濟業之間,并不存在一個豪強特權集團。因為當時作為主要資產的土地,分配是比較平均的,其典型的制度就是井田制。
春秋之后,“禮崩樂壞”,受法家思想的沖擊和影響下,整個社會開始利益化、法家化。舊有的政治業、道義業形態崩潰了,而舊有的政治精神、道義精神,則通過孔子所開創的儒家學派,以學術的方式被繼承了。盡管在春秋戰國時代,以及在秦朝,繼承中國傳統精神的儒家被視作迂腐而被排斥,但是,在漢武帝時期終于在董仲舒的建議下,而進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讓道義重新注入中國的政治系統。
現代的中國出現一種很流行的觀點,認為儒家學說僅僅是一種學說,在春秋時期為孔子所創造,儒家也僅僅為諸子百家的一家。其實儒家并非學說,而是對實實在在的漫長歷史的總結,儒家也不是百家中的一家,而是中國傳統精神的唯一正宗繼承者,儒家之外的其他家,或許有與中國傳統相合的地方,但在根本上是相違背的。這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被采納,以及以此為基礎的政治新形態能夠得以延續2000多年的根源所在。
但是,春秋戰國之后,尤其是秦漢以來,隨著整個社會法家化,以及尤其所導致的以“井田制”所代表的平均化的土地制度的崩潰, 一個新興在政府和人民之間的新興勢力集團出現了,就是被董仲舒和司馬遷所稱之為“豪強”的特權集團。無論豪強集團是怎麼發家的,但是,其基本特征是相同的,都是擁有大量土地的大地主,而且土地獲取主要是通過市場交易兼并而來。董仲舒時代,土地兼并已經非常嚴重,豪強集團已經呈尾大不掉之勢。
盡管有相當的豪強集團有官員背景,或者一旦成為豪強就會向政府靠攏,搞錢權交易,官商勾結,但是,豪強集團的存在根本上是違背中國的政治傳統和政治倫理的,是不合法的。合法的中央政府,其主要收入依然來自稅收,自己并不直接擁有土地,更不會參與產業經營。因此,豪強集團自出現以來,便具有非法屬性,是中央政府和人民的敵人,面臨雙方的夾擊。
秦漢以來中國歷史上所存在的豪強特權集團,在屬性上與西歐中世紀的封建領主特權集團,以及現代社會的企業資本特權集團有著根本的不同。中國的豪強特權集團被認為是非法病態存在,有違政治倫理,而且面臨兩大制約,既有下面老百姓的反抗,又上面中央政府的管制。但是,西歐中世紀的封建領主特權集團卻是合法的常態存在,僅僅面臨基督教教會的制約,而這個制約還會經常失效,即所謂的政教分離,政教沖突。現代歐美的企業資本特權集團,也被認為是合法的常態存在,而且更糟糕的是,自教會邊緣化以后,對其也基本失去了有效的制約。法律和政府也都是缺乏道義靈魂的軀殼,而可以被資本特權集團任何擺布。
說到法律,有必要多說一點。現代歐美人不僅認為法律是獨立于政府而存在,而且重要性甚至要高于政府。法律之所以被認為獨立于政府,原因在于,法律脫胎于基督教,而基督教與名義上的封建領主政府是相互獨立的,即所謂的政教分離。但是,在基督教中,法律僅僅處于次等地位,其核心則是依附上帝之上的“義”、“道”。但是,基督教被推翻之后,作為核心的道義也被推翻了,卻剩下原本處于次等地位的法律。因此,西方的法律和政治、政府一樣,都是沒有道義靈魂的軀殼,也都是可以被企業資本特權集團操控玩弄的工具。
據說美國是一個法律非常發達的法制國家。美國法律發達的標志是什麼呢?是其律師業。如果大家對前面所說的中國傳統的政治業是一個道義業很難理解,那麼對于美國的法律業一定不難理解,因為美國遍地的律師事務所是私人的,找律師打官司則是要交一大筆錢的。總之律師是個很賺錢的行當。那麼,靠收客戶傭金發財的律師是干什麼的?是教育客戶守法嗎?不是,恰恰相反,是幫助客戶不守法,幫助客戶尋找法律的漏洞,鉆法律的空子。因此,律師業的發達決不能說明遵守法律的發達,而只能說明違法法律的發達,鉆法律空子的發達。律師業的發達也同時說明,法律判決本身就是不公正的,可以很大程度上被律師所操控,而律師則是被金錢所操控、被特權集團所操控。
就整體上來說,中國歷史或者沒有特權,或者沒有合法性特權。而西方歷史恰恰相反,不僅一直存在特權集團,而是其特權是合法的。特權集團的對立面是人民大眾,西方一直存在合法的特權,則意味著西方人民大眾一直缺乏合法的自由。中國的歷史不存在特權,或不存在合法的特權,則意味著中國的人民大眾歷史以來一直存在合法的自由。
中國人民大眾一直擁有合法自由的標志之一,自政府產生以來,就會周期性地出現農民起義,而去推翻失效的政府。政府的失效就是偏離道義,而特權化。歷史教材中說,中國的農民起義守法于秦末的陳勝吳廣,這是不準確的。商湯滅夏,武王伐紂實質上也是農民起義。
從西漢的劉邦,到明朝的朱元璋,都是從基層的農民經過農民起義而搖身一變成為皇帝。明末的李自成,清末的洪秀全,也都是差點接近成功的農民皇帝。事實即便是毛主席所領導的共產黨革命,也實質上是新一場的農民起義。
西方歷史恰恰與中國相反。在中國歷史上是常態的農民起義,卻為西方歷史所無,從未出現真正意義上的農民起義。究其原因,在于西方的農民都是缺乏自由,不是獨立自主的生產主體和生活主體,而是程度不同地依附于特權集團,甚至為特權集團的私產、工具。從而缺乏起義的意識和勇氣。
注意,中國管農民造反叫“起義”,起義就是“仗義起兵”,就是“替天行道”。農民之所以可以這麼做,擁有這種意識,根源于中國自古以來的道義獨立,以及自古以來就存在的道義行業、政治業。道義和政治在中國傳統中就是一個獨立行業,人人都有可能參與的行業。因此,農民起義實質也是參與政治和道義行業,是行道和從政。
而西方則一直缺乏獨立的道義和獨立的道義行業,獨立的政治業,因此農民們也壓根無“義”可起,無“義”可仗。他們的也有類似道義和政治的東西,但是并不獨立存在,而是依附于宗教。因此,西方的可以稱得上“起義”的,都是發生在宗教領域,而表現為宗教改革。而能夠領導宗教革命的,都一定是宗教人物,這與普通的民眾是無關的。
四
在中國的傳統理念中,不僅特權集團是非法的,甚至集團本身都是非法的。儒家認為政府之外的任何集團都是非法的,道家連政府集團也否定了。儒家即便承認政府集團的合法性,也努力限制其規模,越小越好。儒家評價好政府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寬簡”,而道家則強調“無為”。
儒家認為政府之外的集團都是非法的,體現在反對“朋黨”上。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群”就是由獨體的個體所構成松散群體,“黨”則是結成關系更緊密的團伙、集團。由此,“朋黨”一詞在中國傳統文獻中一般是貶義詞。“結黨”也與“營私”連用。《尚書·洪范》:“無偏無黨,王道蕩蕩”。
中國傳統對個體的獨立和自由,對集團的反對在《周易》中也有明確的體現。《周易 泰卦》第二爻爻辭是:“包荒,用馮河,不遐遺,朋亡,得尚于中行。”這是我非常喜歡的《周易》爻辭之一,非常宏闊,通達。“包荒,用馮河,不遐遺,朋亡”是四個條件,滿足了就能“得尚于中行”,配的上當得起“中道”之人。中行、中道就是大人、君子。也就是滿足了這四個條件就可稱得上大人、君子。“包荒”就是包容荒穢,對于有缺點、缺陷的人都能包容;“用馮河”要擁有徒身渡河的勇氣和果敢;“不遐遺”是對于邊緣、邊遠的地區,也不疏漏、冷落;“朋亡”,這是我們重點關注的,就是不去搞團伙、集團。
最能體現這一點的則是《渙卦》。沒錯,“渙”就是渙散的“渙”。如果說一個社會很渙散,對現代人來說,是負面意義的,但是,在《渙卦》中,卻是指一種最理想的社會秩序和社會狀態。這是一種人人因獨立自由而保持的相互離散的狀態,個人是社會的基本單元,不存在超越個人的任何集團。反過來說,任何集團都是對個人獨立和自由的損害,如果存在任何集團,都說明有些人就是不自由的,不離散的,社會就處于非理想狀態。
《渙卦》第四爻爻辭:“渙其群,元吉。渙有丘,匪夷所思”。“渙其群”,就所有的小群、小集團都消失,讓社會保持人人獨立自由的離散狀態,這時就是“元吉”,最高級別的吉。“渙有丘”,按朱熹的解釋,就是當所有的小集團都消滅,人人保持獨立自由的離散狀態時,整個社會就成為一個大群(丘),這是一種最好的狀態,對于這個道理一般人是很難理解的。的確,真的很難理解。
《渙卦》第五爻爻辭:“渙汗其大號,渙王居,無咎”。意思是把政府的號令渙掉,把政府的積蓄也渙掉,這樣就沒有咎害。實質上是把政府集團也渙掉。這意味著《周易》擁有很強烈的無政府主義。“渙”是不允許任何集團存在,包括政府。
《莊子》說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實際上也是這個意思。“相濡以沫”是小集團、朋黨,“江湖”則是一個人人獨立自由的離散狀態,即渙的狀態。
孫中山對當時的中國社會曾經有一個著名的評論。他說,有人一邊說中國一盤散沙,又有人說中國缺乏自由,這是相矛盾的。一盤散沙恰恰是自由的結果。其實,一盤散沙就是“渙”的狀態。
盡管“渙”的狀態是一種理想的狀態,但是,一旦有集團化的邪惡勢力來侵略和攻擊,就會表現的軟弱無力。這是就要反渙而行,組織起來,結成團體,聚合力量進行反擊,唯有如此,才能擊潰來犯之敵,消除災難和恐懼。這就是《渙卦》上九爻所要表達的意思。上九為最后一爻,為渙卦之極。按《周易》原理,卦之極就會向卦的相反方向轉化,即由渙轉向組織、聚合。爻辭是:“渙其血去逖出”,即在渙的時候,需要組織聚合起來才能讓災難和恐懼消除。
每次外敵入侵時,為了消除災難和恐懼,中國人就由散轉聚,社會擺脫個體獨立自由的離散狀態,而進入一個組織化的集團時代。中國人深知,組織和集團就是對個體獨立和自由的破壞。為抵抗外敵而進行的集團化,只是一種權且狀態,非正常狀態。一旦,威脅消除,社會將再次“渙其群”,由聚轉散,個人將擺脫集團的控制,而重新回歸獨立自由的離散狀態。
近代以來,隨著在西方列強的侵略下,中國再次面臨威脅,而且這次威脅似乎比以往都更嚴重。中國不僅要組織聚合起來直接抵抗外族的入侵,而且還要發展集團化的企業,去發展經濟,以提高國力,擺脫落后挨打的狀態。當中國不得不發展經濟時,企業這種集團就不得不存在,就取得了暫時的合法性。這正是中國當前的狀態,中國社會已經成為一個以集團化的企業為主導的集團式社會。顯然,這有違“渙”的,有違歷史常態,有違理想狀態,而個人的獨立和自由也必然被集團化的企業所侵害。
也可以說,“渙”是中國歷史的健康和標準狀態,在正常的情況下,社會會自動地朝向“渙”發展,而集團化的聚合則是病態、非常態,是為消除外部壓力所致。唯有在“渙”的狀態,所有的人才是真正獨立、自由的,只要所有的人都追求真正的獨立和自由,社會便會趨向與“渙”。隨著中國經濟的崛起、國力的崛起,自1840年以來所存在的由西方列強入侵所導致的壓力正在日趨降低,那麼,以企業為主要形態的集團化與“渙”之間的沖突便會日趨體現,企業集團對個人自由的損害便會日益彰顯。個人擺脫企業集團,回歸真正的獨立和自由,便會成為一個主要問題,社會如何向“渙”回歸便是一個主要問題。
也就是說,未來中國社會的主要問題和挑戰將是如何消除企業集團的問題。
五
由于中國文化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反集團化傳統,根深蒂固的追求個人真正獨立和自由的傳統。當然,反集團化與追求個人真正的獨立和自由是等價的。因此,即便中國在西方的壓力下,開始為提高經濟實力而引入和發展集團化的公司和企業,但是,中國的企業又與歐美式企業存在根本不同,就是中國的企業明顯呈現反集團化特征,呈現離散化的個人特征,呈現“渙”的特征。下面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種差別。
先看零售模式。
美國主導性的零售模式是高度集團化的大超市,其代表就是沃爾瑪。盡管規模很大,店鋪編輯世界,但是沃爾瑪只是一家私人企業。所有的店鋪都歸屬于其這家企業,所有的員工都是為這家企業打工,必須服從這家企業的制度和命令。因此,一度沃爾瑪的老板成為世界首富,即便不是首富,在每年的世界富豪榜中也是位居前列。
而中國主導性的零售模式恰恰相反,是由眾多獨立的小店鋪組成的小商品市場,最著名的就是義烏小商品城。義務小商品城也上市了,盡管其市值遠遠低于沃爾瑪,但是,他的貨物吞吐量應該遠遠超過沃爾瑪。原因在于,所上市的義烏小商品城只是市場本身的管理者、服務者,并非零售或批發業務的參與者,真正的業務參與者是遍布于市場內的眾多的店鋪,而每家店鋪都是要給獨立的企業,獨立的老板。
說的更簡單一些,沃爾瑪是一個人是老板,而義務小商品城則是無數人是老板,是一個老板群。沃爾瑪是集團化的,而義烏小商品城則是離散化的、“渙”化的。
明白了這一點,就很容易中美網上零售模式的差別。中國網上零售的主導者是淘寶,而美國的主導者則是亞馬遜。淘寶與亞馬遜的模式差別與沃爾瑪和義烏小商品城的差別是一樣的。淘寶只是一個平臺,自身并不參與業務的經營,是線下小商品城的線上化,而亞馬遜則是一家獨立的企業,直接參與業務的運營,是線下集團化大超市的線上化。支撐淘寶的是無數的小店主、小老板,而支撐亞馬遜的則是亞馬遜自身,所有的參與者都是亞馬遜的員工,是為其打工的。京東更象亞馬遜,因此只能做老二,甚至連老二也難保,因為后面又冒出了一個更便宜的淘寶——拼多多。
下面再看制造業模式。
中國制造業最讓人震撼的地方在于,是其分工的細密程度。行業分工全世界都有,但是將行業分工發揮到極致的,唯有中國。可以分到什麼程度,一家企業僅僅承擔一個小小配件的生產,譬如一個螺絲釘的墊片。所謂的分工,其實就是反集團化,其道理與零售業等同。在零售中,中國更喜歡把美國的一家大集團超市拆解成無數的小店鋪,而在制造業上,中國也更喜歡把本來存在一個大集團化企業中的生產流程無限拆解,有無數的獨立的小企業、小作坊來做。
也就是說,中國制造業威力并不是體現在某家企業上,而是體現在企業群上。這個也與零售同。但看一家企業,其規模很小,但是整個企業群的規模則威力無比。制造業有個專有名詞叫產業集群,中國制造的也基本單元不是企業,而是集群。
也就是,說如何消除以企業為形態的集團,對中國而言,不是將來要做的問題,而是已經開始做了,在中國引入歐美式企業的一開始就已經做了。當然這還遠遠不夠,還需要一場更徹底的去集團化運功。
再次強調一下,去集團化與個人追求真正的獨立和自由是等價的。一個人人真正獨立和自由的社會一定是無集團化的,是“渙”的,一個集團林立的社會一定是個人失去真正獨立和自由的。任何形式的集團,都會給真正的個人獨立和自由帶來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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