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和梅琳,讓俺受啥委屈都成
大傻子愛笑是出了名的,十八九歲那會兒不知收斂,大嘴咧成河馬狀,涎水順著口角流進脖子,最后黏連到衣領上,弄得衣領硬戳戳的,好像被米糊糊裝裱過一般。
娘見兒傻笑,心便緊,緊到不會說話了。
干活的理會娘心情,嘀咕說,誰讓你喊他傻子的?
隊長接過大家的話頭,冷冷說,他傻?傻子能這麼干活?隊長的幫腔,讓娘有些感激,是呀,不就是笑起來有些荒唐嘛。隊長杵著鍬指著大家伙說,都得學學他干活呢。
干活的挨了隊長的剋,不搭理娘了,掉轉話頭說其他的,大傻子見隊長幫他說話,又笑,直到指縫間發出陣陣齁隆聲,還掐滅不了傻氣。
娘見狀,走過來摸摸大傻子的頭問,笑好了麼?娘說,梅家姑娘可不喜歡這麼傻笑的人。
大傻子這才抬頭反駁說,喜歡著呢。
娘搖頭想,這孩子,不能提梅家姑娘了。
這場笑源于大家說到了梅姑娘,娘問其他干活的,見過梅家姑娘麼?越來越俊哪。娘有點顯擺,難怪,娘沒有啥值得炫耀的。別人把嘴撇成八字狀,不搭理娘。只有大傻子聽到娘
說梅姑娘便無所顧忌地傻笑。見大傻子笑好了,娘心里便涌出大團大團的難受,娘想,不該掐了學,可惜了。小時候大傻子也鬧著讀書的,被娘生生追回了,娘想,一群鵝,還有鴨子,離不開人,娘揪住上了三天學的大傻子說,你到了學堂,那些鵝呀鴨呀誰放?大傻子坐在地上哭了半天,最后跟娘回家了。現在比比上過學的孩子,娘難受得有道理,就說笑吧,讀了書的男孩都斯文得像姑娘,哪像大傻子這般呢。說到底,這會兒娘還是擔心梅姑娘,想,誰家姑娘不想嫁個刁巧的?
叫梅琳的姑娘也沒有上過學,本不在一個村,不知道為啥放鵝放在了一起,鵝在溝塘堰壩吃草,鴨子在溝塘里戲游,兩個人坐在塘埂雜樹蔭涼下說話,頭挨著頭,不知道說啥,估計說的是誰家的鵝偷吃了生產隊的秧苗,占的便宜多呢。偶爾大傻子的鵝吃得少了,便讓梅琳去掐秧苗給他的鵝吃,大傻子說,俺受欺負,鵝不能。梅琳不聽大傻子的話,小臉紅紅的,背過身去,僵硬地坐著。和解時分,多半是看到下學的孩子稀稀拉拉走來,大傻子就主動找話說,看看他們多舒服。梅琳不說話,眼淚絲絲的,直到晚霞落幕。
將要黑透時,鴨子貪戀晚食,不上岸,梅姑娘不敢下水趕鴨子,便求大傻子。大傻子記著鵝吃秧苗的事,不干,趕上自己的鴨子,趕上鵝,唱著歌回家呢。不知道梅琳家的鴨子什麼時候上岸的,之后梅琳就不到這邊放鵝放鴨子,大傻子心里空落落的。之后大傻子到處找梅琳,討好說以后替她趕鴨子,梅琳才答應跟大傻子一起放鵝和鴨子的。放鴨子放鵝,也就三兩年的事情,稍稍長了個子,都埋在大生產隊的活兒里,再也沒有見過面。成人后,提親的偏偏就把倆人說到了一處,梅琳聽到媒婆夸完大傻子,羞答答說,他呀,認識呢。
梅家爹娘知道梅琳也沒有上過學,也知道大傻子娘是個善良的人,想到孩子沒啥意見,便應了親事。問題是,女大十八變,這幾年梅琳越長越好看,像春天里的花呀草呀,好看起來,娘開始擔心,大傻子這麼笑下去,傳到梅家,梅琳會不會提出退親,現在退親的多呢,怕死人了。于是,娘見大傻子傻笑便數落,可惜大傻子依然我行我素,有時候還跟娘頂嘴說,俺笑咋了?開心麼。
好在隊長堅持說,大傻子不傻。隊長還說,做人傻點不怕,就怕那些聰明的。
娘翻眼看隊長,隊長說話后面帶贅子呢,什麼意思麼?
隊長知道娘要強,提高嗓門說,老天不殺傻子。
當時就在夏末秋初,好多天沒有下雨,到處灰突突的,黃豆苗兒長得跟人一樣黃皮刮瘦的,大家情緒不高,蔫巴巴的。隊長見大家干活磨洋工,心里噗噗冒火,喊,心里藏私呢,怕踩到螞蟻呢。
大家知道,再累也是白搭,隊長天天說截水閘就要動工了,說了好幾年,還沒有影兒,水到不了崗上,咋都種不出好莊稼。啥時能旱改水,才能種出好地呢。所謂的“旱改水”就是把旱地改成水田,麥豆改成水稻啥的。崗上田薄,別的地“旱改水”后,連年增收呢,羨慕死人了。現在一年忙到頭,收不到多少糧食,冬天盤點分紅,滿工的人家還結不到幾個錢,更別說缺勞力的人家了。
娘比別人更擔心收成,這麼下去,只怕無法娶兒媳婦了,不說“三轉一響一咔嘰”,只怕幾件像樣的衣服也買不起。大傻子最怕娘說“三轉一響一咔嘰”了,所謂“三轉”指的是,自行車、縫紉機、手表,“一響一咔嘰”大概指的是收音機和皮鞋了。這些東西要命地貴呢,沒有幾戶人家買得起。
大傻子不擔心,常對娘說,稀罕俺的,就來,圖轉呀響的,寧愿打光棍。
娘給了大傻子一巴掌,捋著臉說,讓你傻,讓你傻,人家稀罕你啥呀?
大傻子不服氣,頂撞娘,問,我哪點傻了?不會喊娘咋的?
娘把碗敲得當當響,娘想起了爹,他爹要活著的話,就不會這麼操心了,爹得癆病走了,一盆一盆的血,整夜咯。說起來就是肺結核,可是當時沒有青霉素、鏈霉素,治不好,最后爹喘不出氣,自己把自己吊死了。辦喪事的時候,大家鬧哄哄的,娘也忘記了悲傷,一直罵爹不負責任,禍害人。親戚、鄰居跟著娘一起抱怨,說爹不該上吊。
鬧哄哄的,喪事缺了應有的哭聲,也難怪,
娘帶頭抱怨爹,大家一起抱怨,誰還能想起爹的好?不念叨一個好,悲傷何來呢?大家按照該有的程序,入棺掩殮,領頭的對娘喊,你得哭呀。娘哭不出聲,一直噘著嘴,大傻子還小,一直站在人群后面,早被鬧哄哄的氣氛淹沒了。就在釘上棺材的那一會兒,誰也沒有在意躲在哪里的大傻子卻突然喊了聲,俺爹在墻旮旯邊上坐著呢?
大傻子的話嚇壞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回頭問大傻子,哪兒呢?哪兒呢?
大傻子指指墻角,一屋子辦喪事的人撐著膽子朝墻角圍去,墻角除了農具什麼也沒有。大傻子卻拼命嚷,你們不要趕爹,他怕了呢。那種時刻,大傻子說出這樣駭人的話,誰不驚恐?娘拉過大傻子邊打邊罵,讓你胡說。
大傻子“哇”地哭了,不停嘟囔,俺就看見爹了嘛。
送走了爹,娘問大傻子,真看見你爹了?
大傻子說,說了你又打俺。
娘說,現在沒人了,說吧,娘不打。
大傻子說,爹蹲在墻旮旯翻白眼呢。
娘便抱緊大傻子,不停落淚,娘自言自語說,丟不下俺們,咋這麼狠心呢。
娘獨自帶大了大傻子,吃下的苦可以說堆成山了,孩子越大越擔心,總擔心兒子傻。心里一直埋怨張瞎子。爹走那會兒,問過張瞎子,張瞎子掐了大傻子的“八字”后說,這孩子命屬金,可惜土相不濟,克爹。娘問,他爹走了不就好了?張瞎子說,水格不濟,加上沒有讀書,命理不全,最好的辦法,給他起個傻名也許是個破呢。
娘問,咋個土法?
張瞎子說,掉渣的最好。娘不知道啥算掉渣的土名,狗子、剩子、石頭、狗屎?張瞎子提醒說,你想呀,世上人誰去欺負一個傻子呢?叫傻子也許是個破呢。
娘聽了張瞎子的,回家主動喊兒子大傻子,從那之后大傻子就成了兒子的代名詞,兒子為此跟娘鬧過幾回,可惜娘帶頭那麼叫了,最后大家就忘記了兒子的真實姓名。
鋤豆苗之后,娘心情不好,說起梅姑娘就唉聲嘆氣,大傻子見娘心情沉重,收工后,到代銷點買下二斤糖,對娘說,娘,你不要擔心,俺去問問梅琳,要句準話。
娘著急,哪有這麼傻的?真問,也得老紅人(媒人)問呀。
大傻子一蹦三跳說,梅琳說的,老紅人就是騙子。
老紅人怎麼會是騙子?
大傻子不回答娘的話,丟下娘,一陣風似的跑了。
娘一直坐在床上等大傻子,三更天了,大傻子呼哧呼哧回來了,娘點了燈,見大傻子一頭高粱花子、一身露水,急問,咋了?
大傻子傻笑下,并沒有搭理娘,最后進屋睡覺去了。
第二天上活的時候,娘追問大傻子,梅姑娘說了啥麼?
大傻子說,啥也沒說,俺在高粱地里把她辦了。
娘指著大傻子罵,怎麼能這樣嘛。
大傻子說,俺對她說了,轉、響和咔嘰都是騙人的把戲,是俺的人,俺疼你一輩子。
娘哭笑不得,罵了大傻子不講做人,越罵,大傻子越笑,笑完之后,大傻子撂下一句話,俺等她大肚子呢。
娘都感到害羞,不知道怎麼跟兒子說話,想到那麼俊俏的梅姑娘,娘沾沾眼角說,真到了那時,你讓她爹娘怎麼做人呢?
大傻子說,都是早晚的事,這樣的年成,猴年馬月能攢上買“三轉一響一咔嘰”的錢呢?
娘聽到大傻子這麼說,就暗暗落淚,最后說,委屈梅姑娘了。
還別說,冬天頭里,梅姑娘真的懷孕了,這會兒大傻子得意起來,天天哼小曲,娘急,梅家也急,老紅人趁著風雪上了門,大傻子拉住娘的胳膊說,甭聽老紅人忽悠,她吃下俺家多少飯了。娘給了大傻子一巴掌,娘說,去,沒有你的事。
老紅人提條件,大傻子插話說,有被子,床,翻新,房子糊糊可以,衣服三套,愿意就來,不愿意拉倒。
老紅人氣得想罵人,還未出口,娘替她罵了,娘罵完大傻子后對老紅人說,不能委屈梅姑娘,俺家雖說日子緊巴點,可是這麼多年,俺還是有點結余的,再說,俺嫁過來時娘家陪了
兩副祖傳的銀鐲,一并交給梅家姑娘呢。老紅人這才緩過臉色,說了梅家提出的條件,娘知道梅家的條件不過分,“三轉一響一咔嘰”五種條件降為三種,也就是縫紉機,要蜜蜂牌的,自行車,要永久牌的,實在買不到永久牌的,飛鴿牌的也行。一雙皮鞋還是要的。按說這些條件不算過分,可是娘做不到,娘苦霜著臉,最后娘說,俺賣下所有牲口,再借一點錢,買張縫紉機、買雙皮鞋行,自行車真的買不起了,不過加上兩副祖傳的銀鐲,勞煩再到梅家說道一下。老紅人虎著臉,娘知道缺禮數,急忙答應說,酒有你喝的,俺這就叫兒子到代銷點打酒去。大傻子一肚子不愉快,看不慣老紅人樣子,娘推搡著大傻子,大傻子才懶洋洋地走向代銷點。
春節頭里,梅家不能講究了,否則梅琳顯懷了,生氣歸生氣,事情得辦,于是按照娘說的標準,答應了。娘高興,大傻子也高興,生產隊的人也高興,說,別看大傻子傻乎乎的,心里有數,這家伙的傻笑怕是裝出來的呢。
到了第二年的夏秋天,梅琳生下一個兒子。得了孫子后,娘才放心,逢人就說,兒子不傻。大家說,誰說他傻了?都是你自己說的嘛。是呀,是呀,看俺這張嘴。娘高興起來也是神采飛揚的,還不停攏頭發,最后娘說,俺兒憨,憨呢。
梅琳是個實在人,也許念著大傻子替她攆過鴨子。也許什麼都不念,念著結婚過生活,沒有扳身價。嫁給大傻子后,日子雖說窘困,倒沒有半點怨言,出工干活,大小家務活搶著做,最后連娘的衣服都一并洗了。
媳婦這麼懂事,按說高興才是,大傻子不愿意了,對娘說,俺娶梅琳是讓她享福的,哪能大小事都讓她做呢?娘說,多少年的媳婦才能熬成婆,俺也是這麼過來的。大傻子說,你心疼兒子,就得心疼她。娘苦歪歪說,大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行,大小事娘做。
大傻子說,娘也不能做,俺做。
大傻子說這話后真的變了,所有家務活自己扛了過來。梅琳不愿意了,農村人,都是男主外女主內,一個大男人哪能扎進婆婆媽媽的事堆里?梅琳不讓大傻子做,大傻子火了,說,俺是男人俺當家,閑得慌就跟娘喂牲口。梅琳說,那就喂豬吧,娘說,喂雞鴨鵝,還可以養兔子。梅琳說,養兔子不行,賣兔毛算倒買倒賣,雞鴨鵝啥的行。娘說,聽你的。
開春后大傻子買回幾頭豬崽、三十多只鵝,雞和鴨啥的,自己孵化的不算,又買了幾十只,加在一起,近兩百只呢,到了晚上,孩子哭,牲口叫,熱鬧成一團。大傻子喜歡熱鬧,對娘說,多少年沒有這麼熱鬧過。娘耷拉著臉說,只是糧食不夠吃呢。鬧春荒的時候,家家缺糧,何況喂下恁多牲口?大傻子說,不怕,豬草啥的外面多的是,鴨和雞不行,不過可以讓它們吃蛆、吃昆蟲,俺到外面撈,俺逮去。
娘說,這孩子,那些東西能當主食?
梅琳說,真能撈到,比主食好呢。
日子就這麼紅火起來的,別人家還緊巴巴裹肚子的時候,大傻子家牲口滿地跑,整天雞蛋炒飯,到了春節,別人家為殺一頭豬揪心,大傻子家賣了幾頭,還能殺一頭呢,鵝鴨腌臘的腌臘,余下的拿到集市上賣了,結余的錢比生產隊分紅來得還多。
過得殷實,日子就短,孩子眨眼幾歲了,能走路,會喊爹、娘,奶奶。梅琳整天沉浸在幸福的感覺中,尤其提起大傻子,總會笑嘻嘻說,都說他傻,比比看,傻嗎?
大家不喜歡說大傻子傻不傻的問題了,看到大傻子一家過得紅火,心里不平。你想呀,憑啥大傻子家這麼富裕?隊長也生氣,奶奶的老天不殺傻子,也不能讓傻子高出大家一截吧?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隊長把大傻子報了上去,是呀,大家喝湯你吃肉,絕對不行。結果,大傻子被戴上走資本主義道路“六種人”的帽子,離“地富反壞右”只差了一步呢。
娘找隊長問,憑啥?
隊長說,憑啥呢?不能大家餓肚子,你天天吃雞蛋。
娘說,知道俺們累成啥樣嗎?
隊長說,累得為集體累,生為集體的人,死是集體的鬼,不能啥都想自己。
娘說,集體的活兒沒少做。
隊長說,心里藏私眼光淺,要不怎麼說他是傻子呢。
娘惱了,兒子那麼笑時,不說兒子傻,兒子想辦法過生活卻說兒子傻,隊長就會忽悠人。隊長看到娘生氣,咧嘴笑笑說,實際“六種人”
算不了啥,大傻子還是大傻子,你想呀,不給他戴個頭盔,大家的怨氣朝哪兒撒呢?娘氣歪歪回到家,不停罵隊長。
大傻子并沒有感到什麼委屈,一直對娘笑,笑完之后,大傻子說,管他啥人,為了你和梅琳,讓俺受啥委屈都成。
梅琳和娘那天都哭了,只是哭聲并不悲苦,還多了些感動似的。
問苦問難,張瞎子不是神
娘又找張瞎子,娘說,俺問問大傻子是不是該有這劫?
張瞎子這會兒喘氣都有些困難了。張瞎子主業不是算命,是看病,把脈的那種,有說他是鄉間的土郎中,有說他是騙子,反正一個瞎子,不在乎別人怎麼說。說來說去,誰也離不開張瞎子,有人得了疑難雜癥,張瞎子常常手到病除,連赤腳醫生都服氣。只是張瞎子有點迷信,望聞問切前總要燒香問祖師。破除迷信活動的時候,有人舉報,大隊書記說,一個瞎子,活著不易,堵了他的活路,大隊養活?大家想想也是,不再深究,瞎子嘛,生活本來就難。更為重要的,有張瞎子在,大家問苦問難也好有個去處。
娘把兒叫成大傻子,帶來了福氣,現在大傻子遇到劫難,還得找張瞎子指路。
張瞎子氣定之后,問娘,帶香了嗎?娘說,沒有。張瞎子嘆口氣,摸索著回到屋里,之后又摸索著出來,喘息半天才說,只能委屈先人了。張瞎子說的先人是李時珍,張瞎子屋里掛著李時珍的畫像,據說祖上傳下的,畫作焦黃,旁邊的小字也模糊,不知道出自哪朝哪代哪位畫家之手。張瞎子供李時珍畫像不算啥錯,可是張瞎子不踏實,怕大隊追究,從不把畫作拿出,除“四舊”時,有人舉報張瞎子供奉蔣介石畫像,逼著張瞎子交畫作,張瞎子搭上性命不承認有畫像,說被人誣陷的,又不能把張瞎子弄死,最后不了了之,畫像成了大家心中的謎,也成了神乎其神的傳說。張瞎子從不解釋畫像的事情,遇到問苦問難、看病消災的,張瞎子都會獨自走進屋里,做啥、說啥,絕不允許外人闖入。
這回聽了娘說的事,張瞎子反復掐著大傻子的生辰八字,最后一臉困惑說,不該呀,咋了呢?娘沒買香,擔心張瞎子不出力,趕緊說,不行俺托人買點香來,張瞎子擺擺手,仰著頭想心思。最后再次走進屋里,這會兒用木炭代替香火,屋里有了煙火氣息,最后張瞎子走了出來說,不是病,先人怕是也沒有辦法,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
娘說,一家飽暖千家怨,苦了俺兒。
張瞎子說不出所以然,只能好言安慰娘,苦難未必就是壞事,人說苦難做伴、幸福無限嘛。娘不懂張瞎子的意思,苦難是福的話,大家干嗎要奔著幸福去呢。娘一再催問,張瞎子說,命理不該有這場劫難,再說,這也不算劫難,生來受點委屈又算啥呢?
娘不滿意,弄了半天,張瞎子也有拿捏不準的事情,娘更加慌張,出門走路不太利索,磕磕絆絆走到半道,遇到熟悉的人,無頭無腦說出一句,這個張瞎子,就是騙子。
熟悉的人不知道張瞎子怎麼惹到娘了,愣怔之后問,問卦去了。
娘知道打卦啥的不能說,發現漏嘴,趕緊說,俺感到不舒服,找張瞎子開方子,可是他說俺沒病,俺走路都費勁,咋就沒病呢?熟悉的人不知道娘顛三倒四說啥,一臉困惑,看著娘歪歪斜斜往前走,急著喊,有病要上醫院呢。
娘回到家后,心里窩下了事,命理不該,為啥這般?難道心里生貪,惹下禍端?按說藏私不算貪念,不就是想把日子過好嗎,長張嘴誰不想吃香的喝辣的?娘想不通就窩在屋里整天不說話,惹得大傻子比娘還難受,大傻子不會勸人,讓梅琳勸,梅琳心里也委屈,可是娘一病不起,她得上前,梅琳說,娘,你想呀,“六種人”又不是“地富反壞右”,也不是批判對象,“六種人”叫不毀一個人。
娘沒有想到梅琳能這麼想,拉住梅琳的手說,你說張瞎子都看不準的事情還能有個好?
看不清的事情多呢!張瞎子也是人。
娘說,俺當初就該攔住他,你說,俺們累死累活圖個啥?
梅琳說,不讓喂牲口不喂就是,窮到跟大家一模一樣了,別人松了這口怨氣,也許事情就過去了呢。
娘說,俺想不明白,俺三歲孩子都不得罪的人,咋就犯了眾怒呢?你說隊長,俺說兒子傻時,他說不傻。這會又說俺兒傻,喂點牲口俺兒就傻了?
梅琳說,娘,不要揪心這些事了,俺們一家人活得好好的就行。
娘生病了不能出工,大傻子說,不出工也好,在家帶孫子,俺和梅琳能養活娘。
娘得的心病,感到大家委屈了她,心里窩火,找不到出口,那火就在心里來回竄弄。
這天歇工后,大傻子燒了一鍋開水,大傻子把水倒進木盆,端到娘的面前說,娘,俺給你泡泡腳,你是心里有火。娘知道大傻子是閑不住的人,牲口啥的被生產隊賣了,閑得慌,給他找點事做也好。于是把腳放進盆里。
水溫正好,娘放下腳,不愿意大傻子侍候了,娘一輩子沒有讓人碰過腳,除非大傻子爹,現在兒子大了,拿手給她洗腳,不習慣,更為重要的,癢颼颼的,受不了。大傻子不管娘怎麼想,大傻子說,俺是你兒,給娘洗腳應該的。娘推不過,梅琳在旁邊說,不行,俺替娘洗,看他笨手笨腳的。
大傻子咧嘴笑,不過咧嘴也不是一般的動靜,大嘴張得依然河馬似的。娘看到大傻子怪模怪樣,不愿意了,娘說,要笑你就好好笑,笑得比哭還讓人難過呢。
大傻子就閉上嘴,一臉冷峻。娘又難受了,娘說,你心里委屈就笑,別把自己憋壞了。
大傻子說,俺有啥委屈?你說,叫個“六種人”又少不了一根骨頭,俺不委屈。
梅琳說,俺也不委屈,不偷不搶不丟人,人前矮一等算不了啥。
娘說,俺委屈,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俺丟不起這個人。
大傻子說,泡腳,泡腳,看看腳底的老繭多厚,俺替你削削,大傻子找剪子的工夫,娘穿上了鞋,娘說,俺享不了這種福,難受死了。
水還熱,大傻子讓梅琳接著泡,梅琳不想,大傻子問,你嫌棄娘用過的水?梅琳脫了鞋腳放進水里,梅琳說,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大傻子又加了熱水,對梅琳說,你坐下,俺替你洗,你是俺的媳婦,俺不想讓你受委屈。娘聽到大傻子那麼說,帶頭流淚了,娘說,俺兒真是懂事的人,他不想讓娘委屈,也不想讓你委屈,好像委屈就該他受似的。
梅琳說,娘,你生的兒子你不知道?他就是個不知道委屈的人。
這會兒大傻子咧嘴大笑起來,娘也跟著笑了,梅琳不知道大傻子笑啥。笑完后,大傻子才說,俺想到高粱地里的事情了,那時你說就喜歡俺傻笑呢。梅琳羞得提起濕淋淋的腳踹了大傻子一下,娘扭過頭說,好了,好了,你們休息去吧,俺心里好受多了。
有了這次給娘和媳婦洗腳,大傻子好像上癮了似的,每天晚上都要給娘和媳婦泡腳,娘說費柴火,大傻子說,外面荒草多呢,俺有的是力氣。
大傻子樂意這麼做就讓他做吧,省得憋出啥毛病。
半年下來,到了冬天,娘和梅琳感到洗腳的好處,還別說,不泡腳還睡不著覺了,一次大傻子上河堤,好幾天無人替娘和梅琳洗腳,最后娘翻來覆去睡不著,梅琳聽到娘翻身,起來燒了水,梅琳說,以后俺替娘洗,娘說,很多壞毛病不能慣,你看看這腳還嬌貴起來了呢。梅琳哧哧笑,然后說,怕是娘想兒了吧,他沒事的,就是被人批斗,他沒心沒肺的,不怕。
娘確實擔心大傻子,她知道集體出工啥的,都要先批判一下“地富反壞右”,“六種人”跟著陪斗。大傻子不把批斗當回事,他站著,別人坐著,能看清每個人的私事,一次他聽到了隊長放屁,一群人用手在鼻子前不停煽呼,只有隊長老婆不煽呼,也許習慣了隊長的氣味。不煽呼卻也沒有閑著,一直盯著老光棍笑。奶奶的,隊長老婆那麼笑干嗎?這種念頭折磨他很久。一次生產隊麥子被人偷割了一塊,開批斗會,讓偷麥穗的主動交代,那麼嚴肅的時刻,一個婦女來了身子,忘記帶衛生帶,弄成了猴屁股,他站著率先看到的,一直傻笑,隊長火氣沖天,說他藐視大家的批斗。大傻子一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指指那個婦女的屁股,大家看到那個婦女的血屁股,笑場了,批判會就結束了。
為此大傻子被批斗得更加厲害,說他思想不健康,態度不端正,大傻子不爭辯,想咋說咋說,放過他還不是早晚的事。可是大家一直都不放過他,越來越嚴厲,時間久了,大傻子笑不
出來了。見大傻子徹底枯萎了,大家這才有些開心,私下里問大傻子咋不笑了?大傻子說,俺笑你們說俺傻,不笑你們又說俺藏心事,究竟讓俺怎麼辦嘛?
喜歡說怪話的帶頭問,聽說,天天吃雞蛋做那事特別過勁,說說一晚上幾次?
大傻子知道有人跟他開玩笑,說明大家原諒他了,從此不把“六種人”當回事了。
娘當回事。幾代窮人,根紅苗正,喂點牲口,生產隊就這麼糟蹋人,想到“六種人”的稱謂,娘心就沉甸甸的。娘說,等修完河堤回來,俺找隊長,不把事情平了,俺就跟他鬧到底。
梅琳說,聽說外面都承包到戶了,說鳳陽道鳳陽的那個鳳陽縣實現大包干了,也許形勢要變,娘就不要爭強好勝了。
娘說,管他承包不承包。人活一張臉,他隊長不能讓俺丟下這張老臉。
梅琳知道娘心里憋上了氣,怎麼勸說都不行。
冬修結束后,大傻子回到家里,一身臭味,熏死人的樣子。梅琳忙著替大傻子洗衣服,娘硬撐著出門,娘很久沒有出門了,這會兒說啥也要找隊長,娘說,公道自在人心,俺問問“六種人”究竟是個啥玩意?
隊長也渾身腥臭的樣子,正坐在石盤上吸旱煙,見娘一歪一歪走來,站起來招呼娘。
娘說,不要假慈悲,你說,俺們兩家結下了啥仇?
隊長糊涂,不知道娘興師動眾為哪般?隊長也許忘記“六種人”的事情了,隊長問,咋了?還氣鼓鼓的。
娘說,俺家祖宗八代沒做過壞事,養點牲口就惹紅了你的眼?有本事讓你媳婦喂,讓大家都喂,你看看大家黃巴巴的樣子,當隊長的還好意思?
隊長知道娘為大傻子叫屈,就掛起笑,沉下臉說,一群鳥就那麼站著,一只鳥非要單飛,不打它打誰?一地樹木,都一般高長著,有一棵樹非要高出一截,不刮它刮誰?
娘說,俺兒不想讓梅家姑娘受罪,不想讓俺受罪,他攬下所有的家務活,你說俺們閑下來做啥?俺看你是成心禍害人。
隊長說,俺是隊長,俺只知道要吃肉都吃肉,要喝湯都喝湯,不能就你家特殊。
娘說隊長混蛋,是害人精,隊長老婆不愿意了,自古有好男不跟女斗的說法,她聽到娘跟她男人吵架,怕男人吃虧,她得上陣。她上陣情況就復雜了,都知道隊長老婆十分潑辣,她一開口就把娘踩在腳下,她罵,你算什麼東西,一個寡婦人家,還要撐面子?要面子把兒子帶到正路,打自己小九九算啥東西。
娘受不了人們叫她寡婦,男人走了不假,她哪樣做得不好,不像隊長老婆有了隊長還跟老光棍眉來眼去的,娘受不下氣,就說,寡婦咋了,寡婦知道羞恥,不像有的人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
這話隊長知道啥意思,過去提醒過老婆,老婆說,你當隊長,俺得籠絡人心,老光棍人緣好,俺多說幾句話難道就傷了你的心?再說老光棍怎麼能跟你比?隊長想想也是,仔細查看,確實沒有啥有傷大雅的事情。吵架中,娘這麼螫蝥人,隊長也火了,隊長火了說要開隊委會,研究批斗娘的事,說娘是要為“六種人”叫屈,階級覺悟太低。
隊長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開娘的批斗會。民兵排長帶人押娘到會場,大傻子不愿意了,堵住門喊,誰敢?事情僵在那兒,最后大隊民兵營長來了,帶來了更多的基干民兵,陣勢嚇人,大傻子才發怵,蹲在門邊哭,娘被帶走的時候說,不哭,你不是喜歡笑嗎?笑呀,笑給大家看。可是大傻子那會兒不會笑了,一直哭個不停。
批斗會上,隊長說了娘的種種不是,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六種人”叫屈。娘不服氣,一直申辯,結果娘挨了民兵的花棍,娘回到家時,想到種種委屈,找農藥沒有找到,最后找到生產隊發的治療瘧疾的奎寧片,走到隊長的門前大把喝下,娘喊,俺是被隊長逼死的。
沒有任何征兆,好像也沒有什麼大的事情,娘使性子,丟了自己的性命。
大傻子找大隊,大隊書記出面,最后定性娘為自殺,當然大隊也責怪隊長處理事情的方法簡單,要負一定責任。大傻子不同意大隊草草定論,到公社鬧,最后公社書記發話,免了隊長的職務,讓大隊替娘買下一口棺材。
大傻子想想娘確實是自殺,心里梗,至于讓大隊買棺材一事,大傻子不讓,娘走了,都是兒子安葬,大隊買棺材算個啥麼?
梅琳也那麼想,大傻子請人砍下屋前屋后成料的樹,做下一口十二棵整木的大棺材,當時農村有個習俗,一般人家二十料的就算不錯了,富裕點的最多只用十六料的,至于十二料的確實少見,大傻子說,爹娘栽的樹多,不給娘給誰?大傻子想到料子濕,怕以后閃縫,就讓木匠多釘楔子多釘釘,之后打上厚厚的石灰膩子,上了黑紅的老漆。感到還不過癮,又請來張瞎子禱告,張瞎子坐在大棺材前并沒有像大家一樣流淚,他磨磨嘰嘰之后說,俺咋就看不清有這一劫呢?俺真笨。
有人說,你又不是神,你就是一個瞎子,有本事你把她送上天堂,讓大家看看。
張瞎子吧嗒嘴,茫然看著大家。
大傻子一直伏在棺材上哭,梅琳拉著兒子跪在棺材旁邊,張瞎子回過神才說,哭吧,也許哭聲能讓你娘軟和下性子。
大傻子哭得更歡了,他知道娘帶著委屈走的,他哭著說,多少難處都過了,咋就過不去委屈這道坎了?
張瞎子說,人才怪呢,啥坎都能過,嗨,就委屈這道坎難過呢。
梅琳聽張瞎子嘮叨,便說,俺勸娘了,可是娘聽不進去,早知道找你就好了。
張瞎子再也不說話,大家也不說話,仿佛不找張瞎子真是梅琳的錯了,梅琳低下頭的時候,張瞎子才說,找俺也沒用,俺看不透世上的事情多著呢。
大傻子聽到張瞎子那麼說,就站起來沖著張瞎子吼,你不是半仙嗎?咋跟常人一樣呢?
張瞎子半天才說,哦,說你傻子就是傻子?說俺半仙就是半仙,俺是人,不是神呢,再說俺只是一個看病的,俺知道啥呢。
沒有想到張瞎子第一次認<\\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代\2018年當代\2#\鏈接\尸從.eps>,也許他為娘的死真有些后悔吧,要不張瞎子不會反復說,娘是清白、硬氣的人,這樣的好人走早了。
千條路萬條路,就是不能走這條路
娘走了不久就包產到戶了,大傻子幾度翻滾在娘的墳頭,告訴娘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大傻子哭完之后,就坐在娘的墳頭,梅琳怎麼也拉不回,梅琳擔心大傻子惆悵病了,勸道,你笑呀,笑笑心里就不苦了。
大傻子說,娘成心跟俺過不去,能伸開腸子的時候,娘卻提前走了。說完這些話后,大傻子拍拍屁股站起來,說,娘帶著委屈走的,卻把委屈給俺了,好呀,俺不怕委屈。邊說邊拉著梅琳往回走。走到半道,大傻子說,往后莊稼活都是俺的,你敞開膽子喂牲口,往多里喂,看誰還敢說啥去。
梅琳扶住大傻子的胳膊,梅琳說,能喂多少就喂多少,聽你的。
大傻子抹抹眼淚說,娘活著就好了。
梅琳小聲說,可是娘確實走了。
那會兒孩子上小學了,地里活大傻子不讓梅琳插手,梅琳也知道大傻子是種莊稼的好手,莊稼活不在話下。梅琳從春天開始就從集市上買來孵化后的雞鴨鵝苗,雞好養,散放在屋前屋后就中,鴨和鵝需要人手,尤其絨毛鴨子,要吃蛆,最好搭上螺螄、河蠣肉。撈蛆是個腌臜活,得擔著糞桶一家一家茅坑掏,大傻子上工后,梅琳挑著糞桶一家茅坑一家茅坑跑,有幾次遇到大男人蹲廁,尷尬得要死。撈螺螄和河蠣,簡單得多,溝里渠里,有水有草的地方就能摸到,一個溝渠一個溝渠翻爬,回家砸碎,挑出新鮮的螺螄、河蠣肉,洗洗,剁碎了,讓絨毛鴨子吃。光喂鴨子,就夠梅琳忙活的了,還有一大堆小鵝苗,毛茸茸地滾在柵欄里,嘎嘎吵吃的。雛鵝們除了吃碎米,還要吃專門的鵝菜,就是類似蒲公英那樣帶白漿的菜,春上,鵝菜一般長在田間地頭上,只是不太好找,加上挑的人多,特別稀少。梅琳撈完茅坑里的蛆蟲、下河溝,忙完小鴨吃的,又忙挑鵝菜,一天下來比干活還累。梅琳對大傻子說,過去有娘當幫手,現在一個人真忙不過來呢。
大傻子說,撈蛆摸螺螄交給俺,俺歇活的時候帶溜做,你就專挑鵝菜。
梅琳說,俺的意思喂多了,還有家禽好發瘟,得打疫苗,俺弄不好呢。
大傻子說,俺到鎮上找獸醫,不怕。
梅琳說,反正養多了,土方法怕是不能用了。
大傻子撓撓頭問,還有其他方法?
梅琳說,聽廣播說養啥都靠技術,可惜俺倆不識字,也沒有喂養技術。
大傻子說,祖祖輩輩都這麼養的,真不行,集上有獸醫,問他們就中。
風風雨雨,雖說死了一些小鴨小鵝,成活的還是大多數,小鴨小鵝能下水了,梅琳知道難日子過去了大半,終于輕松地喘息一口氣,還沒有等梅琳好生打個盹,事情又來了,鵝跟鴨的生活習性不一樣,鴨子吃小魚、小蝦,還有螺螄頭,喜歡在溝塘里扎猛子。鵝吃青草,雖說也喜歡在塘里戲耍,大部分時間要到堤上吃嫩草,稍不注意,鵝就偷嘴,尤其吃那些嫩秧苗。承包到戶,大家把莊稼看得比命都重,鵝吃了誰家的秧苗都是吵架、賠償的事。梅琳在塘埂上走來走去,一刻不停,晚上直喊腰疼。大傻子說,俺給你燙腳,給你砸背,過生活沒有不累的,現在能放開手腳大干了,想致富就得這麼累呢。
梅琳說,俺懂。
之后雞鴨開始發瘟,一只一只死,大傻子請來鎮里獸醫,還好,及時控制住了疫情。
辛苦了一年,到了秋冬時節,牲口賣了不少錢,數錢的時候大傻子又哭了,直喊娘。
喊得梅琳熱淚涔涔的。
到了冬天,喊了多年的截水閘終于開建了,工程隊拉來了石頭、石灰和水泥,施工人員迎著堅硬的北風“叮叮咣咣”開起了工。第二年春天,截水閘修好了,喊了多年的“旱改水”終于變成了現實,家家戶戶忙著“旱改水”,一個月不到,旱田真就改成水田,犁田耙地,老牛打著鼻涕,婦女兒童跟在老牛后面撿拾這樣或者那樣能吃的草根。有了水,崗上風景也不一樣了,栽上秧,到處墨綠墨綠的,不像過去到處黃巴巴的。很多男人扛著鍬,無事就蹲在田頭抽煙。到了秋天,水田上下到處都是齊嶄嶄低下頭去的稻穗子,開鐮收割的時候,才知道稻谷出奇地飽滿,也許經歷了太多的貧瘠,田地也像爭氣的孩子,特別有出息。糧食當年實現了大豐收,農戶們都高興得敲鑼打鼓,大傻子家沒有鑼也沒有鼓,破瓷盆有幾個,大傻子跟著大家一起敲臉盆,“哐”,瓷盆上的瓷掉一塊,哐當哐當,不停敲,大塊大塊彩瓷往下掉,大傻子不管,大傻子邊敲邊對梅琳說,俺要敲給娘聽,俺對娘說,俺的委屈都走了。
那年春節,大傻子賣了一部分糧食還有不少牲口,坐在床上數錢,數得大傻子汗水直冒,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多錢呀。實際只有千把元,不過八十年代初,千把元也是個天文數字,要知道那時候剛參加工作的國家干部,每月的工資才三四十元呢。大家都說大傻子發財了,大傻子也感覺自己發財了,這麼下去,不發財都不行。
日子庸常如初,大傻子始終洋溢著幸福的感覺,渾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忙完地里的忙牲口,忙完牲口,忙家務,之后,依然堅持給老婆洗腳。梅琳一直別別扭扭的,一個大男人,天天替她洗腳,感到怪不好意思的。有天晚上,梅琳說,你坐下,俺替你洗。大傻子說,說過的,俺給你洗一輩子腳。洗完梅琳的,他非要給兒子洗,兒子不習慣,兒子說,俺怕費事,腳又不臟,洗啥呀?大傻子說,你奶奶喜歡泡腳,你不知道泡腳的好,等你離不開的時候,就知道泡腳是多麼快活的事情了。兒子說,俺要做作業呢,你自己泡。聽到兒子說做作業,大傻子不再堅持了,伸頭看看兒子作業本,看不懂,咂摸下嘴,然后把自己的腳放進水里,對梅琳說,兒子識字了,真好。梅琳知道大傻子心疼兒子,梅琳笑說,看把你美的。大傻子這才回過神,走過來胳肢梅琳,梅琳咯咯笑,大傻子說,俺就美美的,讓人家羨慕死。梅琳羞澀地點頭,梅琳說,可惜娘不在,娘在的話就好了。
存下六千三百多元的時候,那年遭遇了大水,莊稼淹沒了,牲口那年也降了價,主要喂養得多了,生豬才八毛多錢一斤,算上工夫和成本,累死累活才能保本。承包到戶后的喜悅勁全跑光了,大家說起莊稼、說起牲口,扳指頭算賬,種啥啥虧,養啥啥賠。大家糊涂了,咋了呢?連大傻子這麼能吃苦的人,也至多保本。
這話還得從頭說起,剛承包到戶那會兒,大隊干部、生產隊干部沒人當了,怕耽誤自家的活,任憑公社干部說破嘴也沒人愿干,公社干部急了,這麼下去怎麼行?最后找下幾個識字的,讓他們掛個名,識字的不傻,不干。公社干部就一個一個談心,最后動員他們入黨,識字的終于明白,大隊和生產隊的工作總得要人
做,是黨員就得有擔當。后來公社改成鄉,大隊改成村,生產隊叫成村民組后,村組干部地位提高了,不但有工資,還有些權力了,譬如收上繳提留、集資修路款啥的,一律村組干部牽頭,尤其計劃生育罰款,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村組干部說罰多少就是多少。那時候大家才知道村干部比過去的大隊干部還牛,常常掐著腰,慢悠悠喊,生呀?看你們傾家蕩產值不值?至于政策規定的一些收費,譬如收農業上繳提留,征收國家糧,村干部也是理直氣壯的,挽起袖子說,歷朝歷代,都要交皇糧,不交的話,軍人吃什麼?干部吃什麼?教師吃什麼?農民交上繳就像企業家交稅,都是為了國家建設。這些話無怪乎開會聽來的,被村干部邪乎得神乎其神,膽子小的人家東借西湊提早交了。膽子大的,打死都不交,最后辦學習班,扒糧、牽豬、拉牛,村組干部什麼招數都用上了,總算收繳個八九不離十。還有一些不太合乎規定的收費,譬如農田整修、修繕學校、集資修塘等等,可做可不做的,鄉村美其名曰“一事一議”,說是議,都是村組干部定了事情,找骨干群眾商議,骨干群眾不同意,跟村組干部吵,吵到最后還是村組干部說了算。群眾有意見,要上訪,村組干部這時便退讓幾步,欠的賬放到來年,疊加收取。
大傻子屬于聽話的,一是手頭比較寬綽,二是不想跟村組干部磨嘴皮子,怕丟人。梅琳不愿意,見大傻子交錢就嘟噥嘴,大傻子就對梅琳說,胳膊擰不過大腿,聽政府的永遠沒錯,想想娘呀,跟隊長吵場架就送了自己的命。
梅琳心疼那些錢,都是累死累活攢下的。
大傻子說,誰家的錢不是累死累活攢下的?大家交,俺們就得交,早交還有大紅花呢。
梅琳撇下嘴說,大紅花就是騙人的把戲,誰在意那個?
假如交一年也沒有啥好說道的,問題是年年交,遇到年成不好,一樣要交,且一年多于一年,最后碼成一堆爛賬,上級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了,縣鄉成立了減輕農民負擔辦公室,減負辦跟農民算賬,修路、修渠、栽樹、挖塘,哪樣不要錢?大家真不同意就不做,反正不能上訪。說道起來,七事八事都是事,還都得做,一刻都耽誤不得。可是家家戶戶真的沒錢了,那時候人均收入不過四五百元,而上繳、集資等等款項甚至高達七八百元,跟大傻子差不多大的讀過書的那些人打起背包,外出打工了。就連生產隊老隊長也打起背包外出了。大家紛紛外出,種地不賺錢,農村出現了拋荒,大傻子心里就難受,才七八年光景,咋會這樣呢?想得頭疼,好在拋荒地多,可以在荒地上種菜賣,賣不了就喂牲口,年底結算,還有結余,大傻子對梅琳說,外面有啥好,你看看,俺在家一樣可以存錢。
梅琳說,也不知道你累成啥樣。
兒子叫鬧子,奶奶起的名,奶奶說,張瞎子說的,叫鬧子好,熱鬧、喜慶,大傻子聽娘的,就叫鬧子。鬧子上初中后,沒有小時候聽話了,鬧子說,捧起書本頭就疼。老師也說,看他一直坐在課堂里,可不知道他想什麼,盡發呆去了。大傻子聽老師那麼說,就唉聲嘆氣,問梅琳,這孩子,不是讀書的命?梅琳不知道怎麼說,想了半天才說,俺不信。
不信不行呀,老師天天說孩子不用功。
大傻子舍不得打兒子,只會重復說,讀不進去也要讀,想想你爹你娘你奶奶,就得讀下去。鬧子說,坐在教室里比捆綁起來還難受。大傻子說,奇了怪了,那你回來種地,肯定比讀書好受。鬧子知道種地累,鬧子壓根就不想種地,大傻子說,不種地就得讀書,坐也要坐到初中畢業。
鬧子罷不了學,最后想到一個辦法,下課便打成績好的學生,怪人家不給他抄作業。老師為此找過無數次大傻子,大傻子恨鐵不成鋼,終于動手打了鬧子,梅琳也打,最后鬧子說,打死俺也不讀了。大傻子沒有辦法,只好讓鬧子下學。
那天大傻子傷心透了,一直坐在娘的墳頭,娘的墳頭荒草艾艾的,大傻子邊拔雜草邊對娘說,你說俺兒是不是傻呢?咋就讀不進去書呢?
荒草中藏有蟲兒鳥兒,鳥吃蟲兒蛇吃鳥,最后一條蛇也追著鳥兒出來了,大傻子嚇得站了起來,大喊,娘,是不是你不高興了?
大傻子回到家對鬧子說,你奶奶不高興了,讓蛇出來使性子。鬧子說,就你迷信。大傻子說,不信問你奶奶去,問問她是不是不高
興?鬧子不聽爹胡說,躺在床上睡覺。
最后大傻子安排兒子跟梅琳一起放牲口,鬧子起初很高興,對娘說,俺一個人放牲口,娘歇著。梅琳不放心,跟在鬧子身后。鬧子讓娘回去,梅琳不聽,她知道兒子心思不在牲口上,怕鬧子委屈牲口。鬧子心思確實不在牲口上,對鴨和鵝非罵即打,鴨子和鵝撲騰騰亂飛,梅琳說,啥都有靈性的,別看它們是牲口,它們也懂好壞呢。鬧子說,俺心里憋屈,俺想出去打工。梅琳說,提都別提,你爹不會同意的。鬧子說,俺不信。
回家試圖提下,便被大傻子罵了,鬧子想,人家都能去,俺咋不行?等九斤回來,俺說啥都要出去。只是這話鬧子不敢說,怕爹生氣。
春節說到就到了,外出打工的人稀稀拉拉回來過春節,那些破破爛爛出去的人,回來之后居然穿戴、說話都變了,不僅穿得好看,說話也不太土氣了,最為明顯的便是春節期間鬧賭,一個二個上了賭桌,比著顯擺,大把大把掏錢,數也不數。鬧子心里更沉不住氣了,偷偷找到九斤,嚷嚷要跟他出去。九斤是隊長的兒子,屬于第一批跟老隊長一起外出打工的,那家伙在家的時候留長發、穿喇叭褲,到處看電影打架,打土痞子的時候差點被抓了,誰知他外出一年就買了一個收錄機,帶回來在稻場上放,一個春節大家都涌上去聽錄音機唱的歌,九斤神秘地說,這是鄧麗君唱的歌,知道嗎?鄧麗君。有懂道的說,那是靡靡之音,聽著犯法。
九斤說,嘁,你知道啥,這叫時髦。不知誰說,再聽就去舉報。九斤憤憤不平撳下按鈕,然后說,大家說話,這東西能錄下還能放出,大家不信,啥東西還能記錄聲音?挑頭的學驢叫,錄下,放出,確實就是剛才那人學的驢叫聲。于是大家開心了,學雞叫,學羊叫,還有學貓叫的,收錄機都能記下,然后一一放出,大家都嘖嘖稱贊,說這東西太神奇了,咋跟鸚鵡似的,能學舌呢。
鬧子見識過收錄機后,回家就對大傻子說,爹,俺想出去打工。大傻子對老隊長有成見,更看不慣九斤,叨咕說,腳步那麼輕,不蹲班房算是便宜他了。大傻子見兒子嘟噥嘴,勸慰說,莊稼人種地,解放軍站崗,工人生產,老師教書,各干各的活兒才算實在。
兒子依然噘著嘴,說爹死腦筋。
梅琳心疼兒子,攛掇兒子反復跟大傻子鬧脾氣,兒子說,還是娘好。于是鬧子見到爹就嘟噥起嘴,說話濺火星,大傻子問梅琳,鬧子咋了?梅琳說,鬧著出去唄。大傻子不愿意了,梅琳過去說啥大傻子都聽,這回梅琳禁不住兒子纏鬧,居然替兒子幫腔,大傻子越想越氣,哇哇喊,俺臟活累活跑前頭,圖啥?一家人美美地生活在一起。現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干嗎要讓兒子離開家?梅琳說,大家都外出,年輕人趕上時候了,你說放在家里憋壞了怎麼辦?
大傻子更加不愿意了,祖祖輩輩都這麼活過來的,到了鬧子咋就憋壞了?大傻子想不明白就對梅琳嚷,說平時俺話語都在你后面,這回不行,你得聽俺的。梅琳始終不吭聲,梅琳想,得為孩子想。
見梅琳不吭聲,大傻子便開始不停喘粗氣,一聲重一聲,最后被氣憋得說不出話,就開始抽打自己的嘴巴。梅琳怕了,梅琳說,算了,算俺沒說。大傻子這才回過氣,嘟噥道,你是孩子娘,咋能跟在他后面起哄呢?梅琳吞下話,心里也憋下氣,想,哪有這麼不開竅的人,自己不出去倒也罷了,也不讓孩子出去,孩子識字,總得讓他闖一闖嘛。
大傻子知道梅琳心里有氣,一直想找機會道歉的,這天鬧子不在家,大傻子湊到了機會,看著梅琳一直嘿嘿笑。梅琳心情不好,怨言隨之就出來了,梅琳說,先前計劃生育執行得不嚴,俺們這般歲數的哪家沒有幾個孩子?你倒好,政府提倡生一胎,你就生一胎,還把自己結扎了。梅琳意思當時多生個孩子,鬧子讀書不行,總有行的,現在好了,鬧子沒讀成書,再不讓他出去闖闖,難道讓他一輩子學俺們不成?
這是舊話,生氣就怕扯瓜拽葫蘆,一扯一大串。大傻子說,生一個孩子的多呢?隊長不也生一個嗎?還有那個誰……梅琳沒等大傻子說完就打斷了大傻子的話頭說,好了,好了,俺聽夠了。梅琳生氣不搭理大傻子,大傻子就上集買油條和燒餅給梅琳吃,過去他常常買油條和燒餅給鬧子吃,鬧子大了便不買了,這次看到梅琳生氣,專門買了好多,回到家囁嚅說,俺只想一家人好好的。
鬧子生爹的氣,不吃油條和燒餅,梅琳看兒子不吃她也不吃。吃的東西不能放,再放就壞了,何況買了那麼多,大傻子只好一個人坐在堂屋吃,邊吃邊吧唧嘴,故意勾人似的。誰知道他弄出再大的動靜梅琳也不出來,最后大傻子獨自流淚了,到了末了,還抽泣起來。梅琳聽出來異樣,從屋里走出來,見大傻子獨自抽泣,心里好笑,嘴上還是緊緊的,啥話沒有。拿過油條,也跟著吃了起來,大傻子停下抽泣,梅琳小心說,不行,俺陪著兒子去打工,俺知道你不放心兒子。大傻子更加生氣了,呼嚕站起來說,想都別想,千條路萬條路可以走,就是不能走打工這條路。梅琳丟下油條,啥也不說,到屋里陪兒子去了。
鬧子見娘眼睛紅紅的,便問,爹還不點頭?梅琳說,你知道九斤他們地址嗎?不行俺們自己去,娘陪你,不怕。鬧子說,爹氣壞了怎麼辦?梅琳說,人沒有被氣壞的,生米做成了熟飯,看他能咋?鬧子撲到梅琳的懷里說,還是娘懂俺。
再出屋,梅琳換上了笑臉,梅琳指使鬧子說,給你爹打點酒,別把你爹氣壞了。鬧子知道娘的意思,上代銷點打酒,只是代銷點被人承包了,散酒也不真了,兌水太多,鬧子想想后說,買瓶裝的。賣酒的問,家里來人了?鬧子說,不來人就不能喝酒啦?
買了兩瓶酒,鬧子心里酸酸的,他怕真這麼走了,對不起爹,可是想到爹的態度,不這麼走咋走?心里糾結,面目上就多了一些惆悵,等把酒送到大傻子面前,大傻子問,咋哭喪著臉?真悶了,就跟俺下地,跟莊稼說話去。
鬧子不說話,差點哭出聲來,梅琳說,喝酒,你爹聽說你不出去打工,高興呢。說完梅琳扭頭對大傻子說,今晚俺陪你喝一盅,俺們還沒有正經八百地喝過酒呢。
大傻子見娘倆想通了,心里高興,酒就喝得順暢。
梅琳看下酒菜不多,提議到廚房添幾個,大傻子也沒有阻攔,梅琳長期不做飯,笨手笨腳的,半天都沒有端出來,大傻子走進廚房說,俺來,大傻子手腳麻利做完了幾道菜,梅琳就親自替大傻子把盞,也替自己斟酒。看似都倒進自己的杯子,實際趁大傻子不注意又倒進大傻子的酒杯了,大傻子發現了也不說,美滋滋地,一杯接著一杯。很快就喝多了,喝多了,話就多起來,喃喃說,今生今世滿意了,你看看,一家人美美的,多好。梅琳說,是好,可是好像缺點什麼。大傻子說,缺啥?之后繃住臉說鬧子,兒呀,不是爹管你,爹是怕,外面風浪多大,你才多大的船。
梅琳淚眼蒙蒙的,看著大傻子說,你喝醉了,不行別喝了。大傻子說,沒事,俺高興,離醉早著呢。梅琳說,那只喝一杯,不能再喝了。大傻子說,俺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多喝幾盅不礙事。到了最后,大傻子自斟自飲起來,當話語不清晰的時候,把持不住,“撲通”趴倒在桌子上。
梅琳跟兒子把大傻子抬上床,收拾完碗筷,梅琳站在大傻子床前好半天,最后讓鬧子留下字,梅琳說,告訴你爹別找了,過春節的時候就回。梅琳還讓鬧子說,知道俺們不對,不過大家都外出,就算掙不到錢,也想出去看看。梅琳把家里的錢拿出一部分,另一部分和銀行存折放在那封信的下面,做完這一切,梅琳又替大傻子燒了兩瓶水,怕大傻子醒后口渴。梅琳感覺沒有啥要交代的了,便站在床前聽著大傻子打呼,心里一軟,對鬧子說,娘放心不下你爹。鬧子說,放心不下娘留下,俺有九斤的地址,能找到。梅琳說,那俺更不放心了,好歹娘都陪你去。
鬧子流淚點頭,最后娘倆打起包裹,背上被子,關上門,真的上路了。
俺錯了,要打要罵由你
鬧子找到九斤,才知道節后招工結束了,工作不好找,大多數工廠不要人,要人的都是一些苦力活。九斤提議說,不行你到郊區看看,有一些鄉鎮企業也許招人。鬧子沒有辦法,只能帶上娘到了嘉善,嘉善是上海最邊遠的一個縣,當時交通也不發達,到了車站天就黑了,兩眼一抹黑,不知道往哪兒去好了,最后只有睡到車站的木條椅子上。天亮之后,鬧子知道耽誤不得,急吼吼拉住娘往街上走。街上車水馬龍的,春天里,大家腳步都匆忙,鬧子到處打聽招人的事,最后有人指著電線上的小廣告說,摸索著問去。不看小廣告,還真找不到
任何門路,帶的錢不多,找不到工作馬上就要挨餓了。鬧子反復研究小廣告,最后選中了一家薄板廠,一路打聽,找上門來。
薄板廠屬于鄉鎮企業,臟亂差占全了,也許鬧子運氣好,薄板廠企業雖說打小廣告招人,還真是一家效益不錯的鄉鎮企業。陸陸續續去了一些應聘的,負責接待的讓先登記初選,然后等待面試通知。
梅琳沒有想到打工這麼難,什麼初試、面試的,哪有恁多講究?登記好了,又問負責登記的,還有什麼手續?登記的說,等候通知。梅琳見登記的不想說話,跟著鬧子一起往外走,梅琳對兒子說,不行再找幾家試試,一網下去怕是難打上魚。鬧子說,先找地方住下,這麼盲目走下去,娘不累,俺倒累了。梅琳想想也是。一處一處問來,房租嚇人,口袋沒錢,看來租房不太現實。到哪兒去呢?走來走去,走到一處工地,工地沒拉圍墻,梅琳說,沒拉圍墻的地兒就讓人進。鬧子說,蓋樓房的,也許有些垃圾袋子,也許走運了能拾上一些破爛呢。梅琳說,看看再說,兩個人無頭無腦走著,沒有拾到破爛,卻看到一幫人圍住一個人吵架,好像說再找不到做飯的,大家就不干了。
梅琳停下了腳,梅琳想勸架,卻不知道怎麼勸,故意咳嗽一聲,想打斷那些人吵架。大家注意到梅琳和鬧子的時候,被圍的人問,你們干嗎的?咋到工地來了?
其他人也想質問,突然有個人眼睛一亮問,是不是出來打工的?沒有找到工作?說完對梅琳說,留下做飯干不干?梅琳不知道能不能答應,不敢點頭。鬧子說,工錢怎麼說?被圍的工頭說,管吃管喝三百。梅琳問,管住嗎?工頭說,工棚,只有工棚。梅琳說,行。工頭看著鬧子問,他是你兒子?也沒有找到工作?
梅琳把找工作的事情前后一說,工頭說,想干活的話,留下也行,反正要招人。
鬧子不想那麼快答應工頭,應付說,等等再說。
梅琳心里感到了踏實,多麼幸運的事你說,背過那些人,反復對兒子說,老天真不殺傻子,你看看,眨眼間啥出路都有了。鬧子不想說話,鬧子不知道工頭他們是不是好人。
遲遲等不來面試的通知,鬧子陪娘買菜,摸熟了路,鬧子說,俺不能老在這里吃白食呀,不行俺就在工地干了,梅琳說不行,這里活兒多苦,你那身子骨怎麼受得了。不行你到薄板廠問問,真不行,再找其他出路。鬧子說,好。
第二天大清早鬧子兜到了薄板廠,也許鬧子就該進薄板廠,那天正好趕上面試,鬧子初選入圍了,鬧子想,說通知的,入圍咋也不通知呢?面試的說,公告張貼出去好幾天了,自己不上心,還責怪。鬧子這才知道抱怨錯了,沒有留下電話,人家哪兒通知去?好在胡亂來的,居然趕上了點,幸運,太幸運了。接受面試的人還不少,看來出來打工的人多,說起面試,大家都很緊張,鬧子也緊張,掌心都是汗。主考官是個上了歲數的男的,穿西服,還打了領帶,一臉嚴肅。旁邊坐著幾個年輕人,正面試時候,聽到一個年輕人說,廠長來了。主考官不看廠長,幾個年輕人站了起來。廠長問,怎麼樣?
年輕人看主考官,主考官不回答廠長的話,廠長自嘲說,我想到一個辦法,讓大家演講。
廠長也許心血來潮,都是打工的,恐怕從來都沒有聽過演講這個詞,更不知道演講是個啥?廠長對主考官說,就讓他們說心里話,想說啥說啥。主考官明顯不開心,又不是招銷售人員,演講個啥?廠長說,看一個人說話,就能看出他實誠不實誠,聽我的。主考官見廠長插手,只能翻眼閉嘴。
鬧子見此情景,越發緊張,手心汗淋淋的,他不停往衣服上擦手,越擦汗越多。先前聽過幾個人演講,他感覺誰都比他會說,聽上去說得頭頭是道,不知道廠長咋就不滿意,最后還是被刷了。臨到鬧子,沒說話,倒慌張起來,廠長說,不要慌張,實話實說。鬧子不知從何說起。急了,想到出來打工的艱辛,忽然想起了爹,順口說,俺說說“大傻子的故事”,沒有人搭話,只有鬧子一個在說,鬧子還是緊張,頭上也出汗了。好在鬧子想起爹的事,慢慢有了話題,鬧子說,俺爹是老實人,都說他傻,實際不傻。人們說,俺爹笑起來就不會抿嘴,但俺娘喜歡爹傻笑。包產到戶后,俺爹不笑了,天天說要聽政府的話。當然了,俺爹一直聽政府的
話。譬如,俺出生后不久,剛剛提倡計劃生育,爹說政府提倡的就要做,生一個好,負擔輕。所以生下俺后,爹就主動結扎了,娘不知道爹會主動結扎,回家啰嗦爹,爹說,聽政府的沒錯,你說爹傻不傻?廠長不說話,大家都不說話,鬧子不知道這麼說行不行?可是不這麼說,說啥呢?最后想,實話實說,應聘不上算了。索性一股腦說出旱改水后,日子年年見好,可是七八年已過,政府修這修那,什麼都集資,大家又窮了。窮了沒啥,政府不能瞎干呀,旱改水之后,突然又說水改旱,讓大家把良田改桑田,栽桑養蠶,好端端的田開深溝種桑樹,誰知道當年繭絲掉價,收的蠶繭子堆了滿屋。爹跟著后面摔跟頭,可是爹不后悔,他說,丟莊稼不就是一季子嗎?丟人不行,要想不丟人只有聽政府的。廠長對主考官說,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政府不知做啥了,窮折騰。主考官不說話,看著鬧子,鬧子看看廠長,不管結果了,壯起膽子和盤托出,說他爹不讓他外出打工,說種莊稼、喂牲口實在,俺想呀,孬好也是讀過書的人,不能白白在家待著,于是俺跟娘鬧,娘軟了心,合謀把爹灌醉了,俺們就偷偷跑出來了。
不是實話實說嘛,鬧子沒有一句假話。
主考官聽罷一直皺眉頭,廠長呵呵的,廠長沒有征求主考官意見,說,這個孩子留下了。主考官不高興,說是放權的,自己又來攪和,真是的,想走。廠長看主考官想撂挑子,便捋下臉說,凡是像他說實話的,都留下。然后站起來走了。
鬧子回到工地對娘說下面試的事,梅琳說,幸虧你爹呢,不是你爹那些爛事,說不定真進不了薄板廠呢。
不久薄板廠上了軋鋼機,液壓的那種,幾噸重的鋼材,丟進鍛面上,揉面似的。鬧子上學不行,捯飭機械類的東西行,對著說明書,無師自通,廠長對車間主任說,這孩子我親自定的,不會錯。車間主任點頭,咧嘴笑,還給廠長點根煙,之后說,是棵好苗子。
鬧子聽到廠長和車間主任夸他,就低頭笑,心里全是得意。
不得不說鬧子下學的事,凡事都有緣由,鬧子有個女同學,比鬧子大一歲,上初一的時候還比鬧子高一截,最后女同學的爹干活時候被毒蛇咬了,沒有搶救過來,就那麼走了。那個女同學接著就要下學了,讀不起書了。想想跟女同學也沒有交往幾次,可是鬧子忘不了,每次交往都歷歷在目。一次元旦會演,大家都坐在學校操場的水泥地上看節目,天冷,地上涼,每人屁股下面墊團草。那個女同學不知道怎麼沒找到草,也許來遲了,附近群眾的草堆不讓同學扯了,干脆坐在水泥地上。鬧子坐在女同學前面,女同學突然說,鬧子,你看看唱歌的是誰?鬧子不也不知道唱歌的是誰?女同學說,站起來看麼?鬧子站了起來,女同學隨手把鬧子的稻草扯走了。鬧子回座的時候,問,草呢?女同學哧哧笑。鬧子知道后,小聲說,俺怎麼辦呢?女同學把布鞋脫了,說,你坐俺鞋。鬧子就坐女同學鞋。那是冬天呀,女同學的腳冷,女同學問,俺腳怎麼辦?鬧子不知道怎麼辦?女同學說,放你懷里焐著。說完,女同學把腳從后面伸進鬧子的襖子里。
之后,同學們說起鬧子和那個女同學,多了一些散言,還有一些人咬耳朵,說他們怎麼怎麼的,才半大的孩子,知道個啥?問題大家說多了,鬧子就想,是不是她對俺真有意思?
后來他問過女同學,女同學說,不害羞,誰想跟你好了。鬧子羞紅了臉,不敢跟那個女同學說話了。
如果到此為止,鬧子也不會整天惦記女同學了,女同學的爹走了,女同學精神恍惚,整天哭滴滴的。鬧子心軟了,給女同學帶雞蛋吃,帶咸鴨蛋,有時候還帶油條,鬧子家境好些,這些東西不算啥。女同學就感動,在她下學的時候,約了鬧子,抱住鬧子就哭,然后說,俺要下學了。鬧子說,別哭,別哭。女生哭好了,擦擦眼睛笑了,說,也好,反正俺不是讀書的料。破涕為笑的時候又說,俺跟姐姐到上海打工,等俺混好了,俺就找你。
從此鬧子的心就跟著那個女同學走了。
鬧子到了上海就為尋找那個女同學,可是上海那麼大,不知道女同學到沒到上海?就算到了上海,到哪兒找呢?惆悵得很,每次休班之后都要到市區打探一番。
到了夏天,鬧子攢下不少錢,梅琳也結余下不少,娘倆沒有了剛來上海時的窘困,尤其
鬧子,穿戴也講究起來了,頭發弄得一絲不亂,他去見九斤,他知道九斤路子寬,也許能夠找到那個女同學。九斤知道鬧子心思,說,只要她在上海,沒有打聽不到的。鬧子就很感激,說假如能找到她,俺就在黃浦江邊請你。九斤說,拉倒吧,你才掙幾個錢?要請也是俺請。鬧子知道九斤講義氣,讓九斤去找,他踏實。
到了秋天,街上梧桐開始落葉的時候,九斤來找鬧子了,九斤說,你托俺辦的事有了信兒,只是那個女同學不想見你,說,她配不上你了。鬧子問,咋就配不上了?九斤說,她在歌廳坐臺了。鬧子不知道啥叫坐臺,問,什麼意思嗎?九斤也不說啥意思,直搖頭,然后說,別找了,不適合你。九斤說完跟一幫朋友開車走了。鬧子不知道九斤說的啥,上班的時候,問車間主任,啥叫坐臺呢?車間主任捋著臉,看著鬧子說,你可不能學壞呢。鬧子估摸著坐臺不是好事,問一起上班的人,一個直性子說,就是當小姐,給人家摟抱的那種。
從此鬧子上班無法集中心思了,一個秋天,都無精打采的。有了霜凍的時候,他腦海中不停閃動著女同學被別人摟抱的情景,想到那種場景心里就疼,再也無法集中心思開軋機了,有天下午,大家都在賣力干活時候,小傻子一分神,手攪進了軋機,接著胳膊和人都進去了。
梅琳聽到鬧子被攪進軋機的消息,說啥也不信,兒子早成熟練工了,怎麼會攪進軋機呢?聽到報信的說得確切,嘴上不信,人卻癱在地上,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好心的工友把梅琳抬上工地的工具車,拉著她就往醫院跑,等梅琳到了醫院,最后在太平間見到了面目全非的兒子。
梅琳那時候不能說話了,嘟嚕在地上,立馬昏厥了過去。等被人搶救過來后,廠長說,沒想到,多好的孩子。梅琳抓住廠長就打,說,你賠俺兒子。廠長不說話,說,意外,太意外了,怎麼會呢?梅琳不管廠長說啥,就問廠長要兒子。廠長說,鬧子走了,俺會重重賠償的。梅琳說,俺要錢干嗎?俺要兒子。工友們勸,鬧子走了,說后事吧,廠長態度不錯了,遇到不講理的,賠償都沒得給呢。
梅琳再次昏厥過去,這次大家有了經驗,掐人中,梅琳醒過來后就不會說話了。
兒子沒有了人形,不能拉回家,只能在上海火化了,火化后,梅琳抱著骨灰盒跟著薄板廠的車往家趕了。
那天下午開始下雪的,大傻子正在麥地里清溝瀝水,心里有氣,活兒做得就慢。打梅琳跟鬧子跑了,他就沒有了心勁,他恨梅琳,陪著兒子一起瘋。可是信上說了,過完春節娘倆就回來了,也不想找了,他知道就算找到,鬧子也不會跟他回來的,兒子大了,隨他吧。他想不明白一個當娘的安頓好兒子咋自己也不回來了?好在大傻子不想讓梅琳春節回來看輕他,一個人在家依然喂了很多牲口,田地比過去種的更多了。他掐著指頭盼春節,他想,看你一年能掙多少錢,到那時還會不會鬧著出去?站在麥地里,看著雪花,最后就看到路上飛奔來一輛車,顛顛簸簸的。下雪了,路上人都少,別說車了。大傻子就杵下鍬看。誰知道車滑溜溜地駛向他的家里,他慌忙扛起鍬往回趕,他想,是誰呢?誰呢?走進家門,見到梅琳抱著骨灰盒傻坐在板凳上,大傻子不認識其他人,見梅琳回來,就很高興,說,你回來了,還坐車回的?梅琳并沒有搭話,大傻子看著陪同梅琳一起回來的人問,咋了?怎麼都不說話呢?薄板廠的人說話了,說得很慢,神情十分悲傷,大概說完了事情經過,梅琳抱著骨灰盒“撲通”跪到大傻子的面前,梅琳哭著說,鬧子,俺帶著你,給爹賠罪了。之后梅琳說,俺錯了,要打要罵由你。
大傻子突然之間糊涂了,啥?啥?鬧子走了,不可能,年輕后生怎麼會走呢?是不是弄錯了,他伸手提起梅琳,逼問,你說弄錯了。
梅琳不說話,一直哭泣。大傻子抽出手,嘿嘿笑了,說,這事不能開玩笑,怎麼可能?
沒有人說話,外面的雪花飛舞起來,薄板廠的人說,鬧子很優秀,確實是個意外。
大傻子又拽住梅琳的衣領問,難道是真的?梅琳摟住骨灰盒放聲大哭,哭完之后,對鬧子說,告訴你爹,都是真的。
大傻子猛地愣怔在堂屋里一動不動,有幾只雞找吃的走進屋來,大傻子一腳踢飛了雞,嚇到了其他牲口,都竄到了雪地里,滿院都是雞鴨鵝,驚恐地伸長脖子。大傻子沒有更多的
話了,扯過梅琳就打,大傻子從來不打梅琳,現在什麼也不管了,邊打邊喊,跑呀,狗日的,跑呀,這下好了。
梅琳不再說話了,緊緊抱住骨灰盒。大傻子的吵鬧聲驚動了四方鄰居,人們紛紛前來打探,知道鬧子走了,大家都難過,說真不該出去打工,接著說誰家女兒瘋了,誰家兒子傻了,誰家誰家的誰誰誰傷殘了,有人說,外面就是老虎嘴,走進去就沒有回頭的。有人說,外面多危險,就有不知道死活的。大傻子不想聽別人瞎搗鼓,說,都滾,滾得遠遠的。
大家知道大傻子傷心,隨即抬來了張瞎子,張瞎子真的老了,不能走路了,張瞎子被人放在地上,問了鬧子的八字,張瞎子說,當初不該取名叫鬧子,都是俺的錯,他奶奶問名的時候,俺怎麼能叫鬧子,這回鬧毀了。
大傻子還要打梅琳,梅琳放下骨灰盒說,鬧子,你爹心里有氣,俺讓你爹出出氣,俺不用你爹打,俺自己打。說完輪番抽打自己的嘴巴,鮮血迸流,流到脖子里,流到藏青色的外罩上,張瞎子喊,別作了,人死不能復活,吵鬧也換不回孩子了。
大傻子這才放聲大哭。
梅琳想安慰一下大傻子,大傻子一把將梅琳推搡在地上,大傻子拉過張瞎子問,你說俺還有啥割心掉肉事?張瞎子不知怎麼回答,閉上眼睛一直禱告,最后張瞎子睜開眼睛說,別站著了,辦喪事吧。
辦完喪事,梅琳出了問題了,一直不會說話了,就是嘴唇抖動,也發不出聲,大家以為悲傷過度,想,挨過一段日子就好了,沒想到過完春節,還不會說話。大傻子問,咋了?梅琳看到大傻子頭發白了,人瘦了一殼,抓住大傻子的胳膊想說安慰的話,可是還發不出聲,梅琳也急,大傻子更急,兒子走了,老婆也啞巴了,好端端的咋能弄成這樣呢?問張瞎子,張瞎子掐八字,最后也不知道所以然,配了幾服中藥,說吃不好就到縣醫院,耽誤不得的,最后吃下幾服中藥,梅琳嗓子能發聲了,話不成句,好像半語似的。
大家都說梅琳的苦都窩在心里去了,誰的孩子誰不疼,再說,大傻子只顧自己惱,下手那麼狠,擱誰受得了?大傻子氣呀,你想呀,好生生的,非要帶著兒子外出打工,不去的話哪有這場劫難?大傻子把氣窩在心里,不太待見梅琳了。
俺走了,誰給你做伴
柳樹返青時,梅琳拿出一張卡,遞給了大傻子說,這是兒子的命,你存著。
大傻子不接鬧子的命,伸手又打梅琳。大傻子管不住自己的手了,打過卻又后悔。張瞎子說,后悔也是病。可不嘛,大傻子整天都說各種后悔的事情,后悔當初結扎,后悔不該貪酒,后悔不該讓鬧子下學……顛三倒四,后悔永不離口,后悔中,常常敲打牲口,可憐啞巴牲口都被他打得病懨懨的,不能解氣的時候,伸手就打梅琳。梅琳不再爭辯,即便這會兒瘀腫了眼睛,梅琳又說,這里面裝的是錢,也是兒子的命。
大傻子掄起拳頭又打,一個大活人換成一張薄片片?大傻子不說話,到娘的墳頭哭,哭完回家就喝酒,醉了就開罵,說,別說二十萬,就是錢山,老子也不稀罕。
梅琳知道大傻子傷心,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最后梅琳想明白了,她得離開這個家,否則大傻子的傷痛時時都要刺痛他。想清楚后,梅琳在大傻子醉酒之后,再次包起衣服,走上離家的路。
大傻子醒來的時候怎麼也找不到梅琳,問張問李,才知道梅琳又跑了。大傻子氣呀,兒子走了就走了,她還跑干嗎?難道變心了?他咬牙切齒,詛咒梅琳,嚷嚷說,逮住她,這會兒就打斷她的腿,看她還跑不跑?
大家并沒有替大傻子說話,尤其張瞎子,沉思說,追呀,心死了,不追就晚了。大傻子這才慌了神,到處找,最后追到老婆說的工地,工友們說,她走后就沒說回來,估計兒子走了,心死了。大傻子蹲在工地等,他不相信老婆能到別處去。大家見大傻子不信,七嘴八舌說,原本說回家陪你的,只怕受不了心中的苦?
尋親托友,大家都說沒有見到梅琳,大傻子急眼了。有好心人出主意,讓大傻子在電視臺、報紙上登尋人啟事,大傻子無轍,一一照做,上海找完,找無錫,蘇州、常州、南京一路找來,找到合肥的時候,大傻子泄了心勁,他知道
梅琳不會回頭了,這才真切后悔起來,說,當初不該那麼打罵她。當他衣衫襤褸地走到張瞎子面前時,張瞎子只好無力搖頭,什麼也不說。大傻子嘀咕,她不回頭,哪兒追去?張瞎子又說一個字,等。
大傻子聽張瞎子的話回家等,一天、一月、一年、五年、十年,大傻子走路也不太利索了,也沒有等回梅琳。提起大傻子的傷心事,大家會說,當初不該那麼對待梅琳,當娘的心里也苦,只有傻子才不分青紅皂白打老婆呢。最后連小舅子都軟了性子說,甭找了,娘家人都不聯系,哪兒找去?大傻子徹底相信老婆真的棄他而去了,這才感到少有的傷悲,是呀,城市那麼多,誘惑那麼大,她不回頭,哪兒找去?大傻子等到第十五個年頭后,心徹底死了,常常抱怨,這年頭,啥都會變,算了,算了。
從此大傻子不會笑了,整天呆坐在莊稼地里,悶了便跟莊稼說話跟空氣說話跟小鳥說話,不說話的時候就躺在娘的墳頭,一睡半天。老隊長的老婆比大傻子大了小二十,不過走路還算利索,她看不過,對大傻子說,你笑呀,年輕那會兒你不是喜歡笑麼?這會難道真傻了?
大傻子不笑,狠狠瞪隊長老婆幾眼,他恨隊長老婆,不是她,娘不會走。隊長老婆知道大傻子心里有氣,也不太在意了,便說,就說俺家吧,這把年紀了也不回來,給九斤帶孩子呢。大傻子不想打探老隊長家事,他想,九斤那麼不著調的人都有孩子了?不知道老隊長老婆說這啥意思?
平常日子大傻子就這麼過來了,到了春節麻煩來了,外出打工的大包小包歸來團圓,就顯出大傻子的清冷和委屈了。大傻子受不了大家熱鬧,更不想看到大家憐憫的目光,每年春節,便借著尋人的名義上路了,遇見問詢的,便說,找找看,大過年的。實際大傻子沒有出去找人,一個人躲到縣城的某個賓館,白天看風景,晚上窩在賓館看電視,元宵節之后,才背著包袱回到村里,別人問起找到線索沒有,大傻子多半不解釋。最后人們發現大傻子撒謊,也不說破,日子不容易,不想再往大傻子傷口撒鹽。
晃來晃去,大傻子老了,村支書見大傻子種地都困難了,就說,鄉里建了養老院,免費的,到養老院去吧。村支書見大傻子搖頭,繼續勸,養老院老人多,熱鬧,比在家里好。大傻子還是搖頭。后來鄉里來人勸,說養老院每年都有無數好心人捐款,什麼都是免費的。大傻子還是那個理,有胳膊有腿,兒子即便死了也是有過兒的人,干嗎要去那種地方呢?最后鄉里動員養老院一幫老人來勸。都是一些上了歲數的人,各有各的不如意,大家說,人總要老的,政府這麼幫俺們,還挑剔個啥呢?想種地留著,回來種就是,不想種了,流轉給別人,大家住在一起多熱鬧。聽起來是有些道理,只是大傻子還是搖頭,最后黑牡丹說話了。黑牡丹情況特殊,嫁了三個男人,依然不生,看了無數醫生,就是治不好不育癥,會叫的母雞不下蛋,誰能容忍?嫁來嫁去,沒有生出一男半女,又不想給別人當后媽,最后斷了再嫁的念頭,一直單著。黑牡丹單身后,惹得一些孤獨苦悶的老人常常前去敘話,一輩子風霜,一句兩句說不完,黑大大白奶奶,最后大家把嘮叨變成了一種依賴,再后來風霜化成了輕松,說著說著就笑成一團。后來黑牡丹經村里協調,進了鄉養老院,之后,喜歡找她說話的孤寡老人隨著黑牡丹一起進了養老院,他們齊口夸贊政府,感激說,什麼都替俺們想到了。黑牡丹到了養老院更加開心,整天被人捧著、寵著,人好像都年輕了很多。
大家都勸說不了大傻子,黑牡丹上陣了,黑牡丹說,人生下來總會遇到這樣或者那樣事情,不能老想著過去。黑牡丹慢條斯理說,嫂子丟了有丟了的道理,不回來有不回來的理由,看看俺們這些人哪個不是丟了伴少了兒女的,再說,現在有兒女又咋樣呢?一年能見上幾面?鄉里辦養老院,就是讓大家一起樂呵,干嗎不去呢?黑牡丹說的都是實情,大傻子還猶豫,大家一窩蜂說,黑牡丹都這麼說了,還猶豫個啥?走走走,俺們天天唱著過呢。
大傻子看著黑牡丹,黑牡丹也看著大傻子,大傻子笑了后,大家一起動手幫助收拾東西,大傻子管不了那些了,落下笑,便鎖上門。
按說大傻子到了鄉養老院不會再凄惶,可不到兩年,大傻子鬧騰起來了,不停上訪。你說一個孤寡老人,啥都政府承包了,上個啥訪
呢?可是大傻子誰的話都不聽,依然不停上訪,受到冷遇,還罵人,逮誰罵誰。多好的人,咋變成這樣了呢?院長常常被民政助理找去問緣由,院長攤開雙手,一臉無辜,他說,自從大傻子來了,這里就亂了,大傻子看誰都不順眼。民政助理頭疼,為了大傻子上訪,他被黨委書記訓過幾回了,非讓院長說出子丑寅卯來,院長嘟嘟囔囔說,他不許黑牡丹跟別人說話呢。民政助理搖頭,原來癥結在這兒呀,之后說,他們你情我愿的,讓他們結婚得了。院長說,哪有你說的那麼輕松,其他老人不同意呢。
民政助理熱心,天天做老人們思想工作,做來做去,一群老人開始了上訪,鄉黨委書記還讓民政助理調整,民政助理草率,咋調解?人家結婚,耽誤誰的事了?一生氣,索性把大傻子的婚姻注銷,問過黑牡丹,又問大傻子,兩個人都同意,就帶著他們到縣里民政局登記去了。
就在大傻子結婚那年,張瞎子走了,張瞎子打死不到養老院,臨走的時候他對大傻子說,俺讓你等,你等個啥呀?之后,連說,你?你?就落了氣。隊長老婆也看不慣大傻子,拄著拐杖說,你看看,張瞎子都被你氣死了。大傻子也悲傷,對黑牡丹說,俺心里難受呢。
黑牡丹說,俺也難受,到了這里,那幫老人怎麼辦?
大傻子不愿意了,跟俺結婚,還想著他們干嗎?
養老院女的只有黑牡丹一個,為了穩定那些老人的情緒,鄉里發動各村動員老年婦女進養老院,可是沒有人去,老年婦女有顧忌,混在一幫老人中間怕壞了名聲,不像黑牡丹不在意名聲,現在黑牡丹被大傻子帶回了家,那幫老人難受,不停上訪,最后黨委書記沒有辦法,讓民政助理把大傻子和黑牡丹接回去。黑牡丹同意,大傻子不同意,黑牡丹一生氣,拍拍屁股走了。大傻子更加惱火,找老隊長老婆訴苦。村里沒有幾個老人了,娘那茬人都走了,中間這茬打工的打工,返鄉的也跟大傻子說不到一起,只有老隊長老婆時不時跟大傻子說說話。老隊長老婆說,半道上的,不貼心,你就不該跟她結婚。大傻子說,你有老隊長,每年也能聚上幾回,偶爾打打電話,不像俺,到了夜里,一肚子委屈沒人聽呢。
老隊長老婆說,這年月,誰心里沒有委屈,藏點委屈算啥哦。就說俺吧,一直都不開心,尤其你娘服毒走了,俺也放不下,年輕那會兒,哪有恁大的潑辣勁哦。老隊長老婆擦擦眼睛,又說老隊長的不是,說,那個老東西嘴里不說啥,硬賴俺跟老光棍,大家都看著的麼,再說人家都走好幾年了,老東西硬是揪住不放,八輩子不見也不鬧心。
大傻子說,現在日子好了,可心里卻空了,好像少點什麼。
老隊長老婆說,那麼多人,看看現在,唉,難受呀。
那是一個不錯的春天,也是風景最為絢麗的春天,大傻子跟老隊長老婆說完話,決定跟黑牡丹分手了,他找到民政助理,說啥也要跟黑牡丹離婚,他說,當初不想進養老院,更沒有想過結婚,既然黑牡丹心里裝著大家,算了。
民政助理嘆口氣說,你們這些老人呀,就像孩子,一個比一個難說話,好吧,你把黑牡丹找來,俺問問她,你們都同意,俺帶著你們上縣,把手續辦了。
走出縣里民政大廳,大傻子給黑牡丹買了車票,大傻子說,對不起,老了還出這等丑。
黑牡丹說,不算丟人,一輩子了,俺不怕丟人現眼了,再說,俺真的離不開那些人,他們都是俺的親人,俺不能只想著自己幸福。大傻子點頭,然后扶著黑牡丹上車,等車到了鄉里,又扶著她下車,一直送到鄉里養老院,最后才說,你進去吧,俺打死不到養老院了。
回到家,大傻子怎麼都感到有些鬧心,傷感、委屈還有后悔一起涌上心頭,越想越憋屈,他想出去走走,結果走到半道,看到一輛車突突跑來,又是誰呢?等車到了他家門口,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又突突而去。走下兩個人,其中一個咋看咋像梅琳,大傻子想,難不成梅琳回來了?
仔細辨認,可不是麼?大傻子顫巍巍跑著,邊跑邊喊,梅琳回來了。留守的老人們都擁到大傻子家,七嘴八舌問梅琳到哪兒去了?梅琳不解釋,一直笑,笑到最后問大傻子,你在家肯定把俺罵死了。大傻子滿腦子疑問,想,咋會不罵呢?又想,老了還回來干嗎?孩子都
這麼大了。梅琳看出大傻子的疑問,并不回答。梅琳好像從來沒有離開家一樣,忙這忙那的,大家也不好意思開口問,嘀咕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之后悄悄退出,把話留給大傻子。小伙子一直文質彬彬地坐在梅琳的身邊,始終不說話,啞巴似的,等屋里只剩下他們仨人后,梅琳說,天還早,俺們給娘和鬧子上個墳吧。
這麼多年,大傻子再忙,上墳不敢馬虎,可是清明早過了,上啥墳嗎?
梅琳說,俺想他們了。
大傻子從背后看梅琳比他還老態,走路也顫巍巍的,心里發澀,后悔當初不該那麼踢打她,想說幾句溫暖的話,見梅琳帶回的小伙子跟著,不好意思開口,一直悶頭不說話。
不大一會兒,仨人買了紙錢,走到鬧子的墳頭,油菜花開,小麥正綠,墳頭荒草發青,野蒿正盛,仿佛撐不下的都亂蹦了出來似的。大傻子熟悉這里的一切,過去常來跟娘說話,跟鬧子說話。眼下沒有了當初的悲傷,情緒早平靜了。
梅琳屬于第一次給兒子上墳,自然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積攢了近二十年的委屈,隨著紙錢的火撲撲騰騰起來了。風吹著麥苗還有油菜花,不停點頭,紙錢煙火越燒越旺,最后灰燼到處亂飛,有的飄落到梅琳的白發上,有的掛在草尖尖上,弄得到處斑斑駁駁的,梅琳顧不得泥土和灰燼,撲在墳頭上,撕心裂肺喊,娘來看你了。陪著上墳的小伙子不停勸慰著梅琳,中間還說,娘,不哭,有俺呢。梅琳哭得稀里糊涂的,大傻子心里更難受了,小伙子是梅琳的孩子肯定無誤了,田野里的鳥兒、蟲兒也撲棱棱飛出,連墳頭里面隱藏的蚯蚓也往外爬呢。梅琳終于止住了哭聲,抹干了淚水,這才拉著小伙子走到大傻子面前說,喊爹。
大傻子慌了手腳,連說,別別別。
梅琳不管大傻子答應不答應,目光堅毅地看著小伙子,最后說,怎麼交代你的?他就是你親爹。
小伙子跪下,怯生生喊,爹。
大傻子拉起小伙子說,呃呃,別別別,俺聽到了呢,俺認,俺認呢。
小伙子跪著流淚說,爹想到哪里去了?俺是娘領養的,會說話的時候,娘就教俺,俺有一個叫大傻子的爹。大傻子好像聽糊涂了,半天才問,領養的?咋能這樣呢?
梅琳說,俺拾破爛養大了他,雖說沒有考上大學,卻也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今年他的歲數剛好跟鬧子走的時候一樣大,俺帶丟了先前的兒子,又給你送回一個。
大傻子這會兒真的傻了,看著梅琳堅毅的表情,慚愧、后悔、感激、委屈全部涌上心頭,這會兒他的哭聲更大,他拍打著梅琳說,你怎麼能這樣呢?你說,干嗎呀。
梅琳不停替大傻子拍打后背,小伙子也跟著拍打,大傻子指指墳頭,指指身邊的小伙子,突然扇打起自己的耳光,一耳光一口罵,你混蛋,混蛋呢。梅琳拉住大傻子的手說,不要打了,俺不記恨你,俺等著他長大的這天。說著指指小伙子,說不下一句話了。
大傻子真的不知道說啥好了,那會兒空氣好像凝固了似的。大傻子沉默那會兒,四周也靜謐了下來,紙錢沒有燃盡,一直冒著青煙,只是那煙并不直,歪歪斜斜地向墳頭飄去,越過野蒿和青草,最后消弭在莊稼地的上空。
梅琳說,俺才不會離開你呢,俺走了,誰給你做伴呢?
大傻子那會兒不停張嘴,可是他說不出一句話,小二十年的事情,一會兒半會兒咋能說得清呢?
作者簡介
陳斌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紀實文學《鐵血雄關》《遙聽風鈴》《中原沉浮》,長篇小說《響郢》、中篇小說集《吹不響的哨子》《知命何憂》、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舞》等。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曾獲第四屆、五屆安徽省政府文學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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