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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算命說是槐樹命什麼意思的詞條

解夢佬

阿媽的貴客弄疼了槐八,下床時多甩了槐八幾塊大洋。

槐八渾身赤裸,平躺在床上,胸脯還在起伏著,側頭盯著男人離開時撩起的門口掛著的串珠簾子。

簾子的珠鏈攪在一起,晃動著,旋轉著,最后打著圈自個解開的時候,槐八才呼出一口平穩的氣兒。

“什麼貴客,就是畜生。”槐八將發呆的視線收回來,像是終于回了神,摸到床頭放著的自己的煙匣子和火柴,拿出一根煙點上。

床欄桿上掛著她被撕爛的旗袍,大紅色的,繡著花團錦簇。

出門前阿媽說今兒這貴客喜歡紅色。

一口煙吐出來,槐八嗓子有點兒癢,咳了幾下咳出了眼淚,“……真土。”

煙還沒抽完,就有個十一二歲的小男仆進來催,“夫人這時候打完了麻將,就快回來了,老爺讓你趕……啊!趕……趕快走,黃包車在后……后門候著了。”

槐八此時還沒穿衣服,男孩兒說著話進屋便撞了個正著,只見他的臉立馬變得通紅,后半句是轉過身看著墻說的。

“你轉過來。”槐八從后面看著他紅得像是滴血的耳垂,抹了眼角的淚,破涕為笑,“轉過來。”

男孩兒緩緩轉過身,雙手抓著褲縫,轉過來后便盯著槐八的身子咽唾沫。

“好看嗎?”

“……好……好看。”

“小色胚子……”槐八把煙按在煙灰缸里,拿過一個枕頭砸在男孩兒身上,“去,拿一套你的衣裳來。你們老爺著急讓我走,也不能讓我穿這塊破布不是?”

她趴在床上,一只白嫩嫩的腳丫向后一勾,把自個的破旗袍撩到地板上,十分嫌棄。

2

踏出宅子,坐上黃包車,穿著一身男人衣裳的槐八才覺得呼吸到了讓人舒服的空氣。

“回嗎?”拉車的問。

“且不回去。”槐八捋了捋頭發,往反方向指,“天沒黑,趁這幾個大頭錢還在我兜里,去聽戲。”

槐八向來是阿媽手底下最不好管的姑娘。

不過槐八愛玩,阿媽有時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槐八的臉蛋和身子,是阿媽的搖錢樹。

結果還沒到聽戲的地方,黃包車就走不動了,被街上鬧哄哄的人群堵在半道兒。

“這是在干嗎?”槐八看著前頭烏泱泱的人,問拉車的。

拉車的已經蹲在地上歇著,回答她:“還能干嗎?膽子大的學生自發組織的游行,示威抗議呢!一時半會兒散不了,今兒八成是聽不成戲了……”

“抗議什麼?”

“吶,前頭他們扛著的大條幅上都寫著呢……”

“我不識字兒。”

“他們好像是給前兩天被那個叫尤恩的洋人糟蹋死的那個女學生討說法……唉我也不識幾個字兒!這年頭十個人里,就有九個文盲加一個死人!”拉車的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往地上唾了一口,拉起車就掉了個頭,“我的姑奶奶,你瞅瞅那些拿槍的軍警和喊得臉通紅的學生們,這麼鬧下去一會兒鐵定出事兒,我還是趕緊把你送回去吧!戲改天也看得!”

然而拉車的剛往回跑了沒幾步,槐八就聽見身后一聲槍聲。

“嘭!”

有人開了第一槍,便有人開第二槍、第三槍……游行示威的人們縱使再勇氣可嘉,血肉之軀也擋不住槍子兒。

于是人群頓時亂了,四處散開瞎跑著逃命。當然也有直接拿著套著條幅的桿子反抗的,更有膽子大的沖上去搶軍警們的槍支,被崩成篩子……

拉車的從聽見槍聲后就松了手,只顧著自己鉆進了最近處的巷子里,眨眼間沒了影子,把槐八和車都留在一團亂的街上。

跑著的黃包車猛然倒在街上,槐八從車上摔下來,擦破了手掌。

她人剛從地上爬起來,就被后面沖過來的一人狠狠撞了一下,險些又倒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

幸好撞她的男人扶了她一把。

說是男人好像也不太對。槐八見跟前這人穿著學生的衣裳,人又長得白白凈凈的,倒像是個連女人手都沒拉過的黃毛小子。

見槐八只顧著盯著自己看,人像是傻了,學生有些著急地回頭看了一眼追上來的軍警,似是瞬間下了什麼決心,一把握住槐八的手,“跟我跑!”

參加游行的人比軍警多得多,一跑全散開了,軍警根本追不過來。于是槐八跟著學生跑了沒一會兒,二人身后就只剩下一個拿槍的了,只要甩了他,槐八二人便安全了。

“從這兒走……”

路過一個像是死胡同的窄巷口的時候,槐八拽住還想往前跑的學生,閃了進去。

3

“總之把他留在這院里,不成。”

阿媽把茶杯蓋摔回杯上,看都不看站在槐八旁邊的男人一眼。

從槐八下午帶著這個學生模樣的男的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阿媽就一臉鐵青。

槐八看了學生一眼,在阿媽腿邊蹲下,“今兒政府朝著示威的人們開了槍殺了人,便是撕破臉了。現在正滿城各學校地逮捕今天參加了游行的人……我們不留他,他沒地兒去。”

阿媽一句話都不說。

槐八也有脾氣,騰地一下站起來,朝阿媽瞪眼,“你今天讓我去伺候的貴客,我知道是漢奸。前陣子城里鬧得沸沸揚揚的洋鬼子糟蹋女學生那事兒,就是他給的洋鬼子機會。阿媽,你知道我最痛恨那些漢奸。可你早上說我若不去,他會讓院子里每個人以后都不好過,所以我去了。那畜生在床上打人,我也受了……”

“砰!”阿媽摔了茶杯,摔完茶杯攥著拳渾身發抖,也跟槐八一樣紅了兩個眼圈。

槐八住了口。

等手不抖了,阿媽起身走出了屋。

“你要留他就留他。只要你把他藏好,別讓他被發現了,害得我們旁人都送了命。”

槐八不覺得阿媽說話過分。

對于院里的女人來說,身子賣了、尊嚴丟了……也就只剩下這一條說它珍貴像諷刺、說它下賤像自嘲的命了。

4

學生名叫李森。

若說剛被槐八拉回院里的時候,還不知道院里清一色的漂亮女人都是干什麼的,那麼在聽了槐八和阿媽的對話后,李森再遲鈍、再沒見過世面也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了。

“我不能留在這兒。”

阿媽走后,屋里就剩李森和槐八兩個人,李森跟槐八說。

槐八心里有點兒微微刺痛。

“成,那你走吧。”槐八并不在行為上攔著李森,邊在屏風后面將男人衣裳換成自己的旗袍,邊接著說道,“你一走出這個門,我就跑到街上喊,說有個示威的學生闖進我們院里又跑了。讓他們立馬抓你、斃了你。”

“你……”李森顯然覺得她不可理喻。

換好衣裳,槐八走出來,“你就在這里忍三天,三天之后我估計他們也就沒心思追究你們這麼多人了,你那時候走,我不攔著你。”

而李森眼看著槐八松松垮垮的一身衣服進去,卻玲瓏有致、前凸后翹的一身走出來,眼神有點兒直。

槐八余光看他,坐下,“我看正經讀書的也和十一二歲的毛孩子沒區別,色胚子……剛才可還嫌棄這地方要走呢。”

“……我沒有。”李森連忙搖頭,知道槐八是誤會了,“我想離開是因為我想出去看看我的同學們都安全沒有。看你是因為……單純覺得你穿旗袍挺好看的。”

槐八聽進去了他的解釋,心里有些高興,不過故意繃著臉。

二人正說著話,阿媽突然開門走進來,兩只眼仿佛看不見李森一樣走到槐八跟前,往桌上甩了一樣乳白色的、半透明的、薄薄的東西。

“院里沒多余的房,他只能跟你睡。你要想讓生瓜小子白睡你,我也攔不住,就是別沖昏了頭要給他生孩子。”

阿媽撂下話就走了,關門力氣不小,還在和槐八置氣。

李森走過來拿起桌上的玩意兒,顯然沒見過,“這是什麼?”

“沒什麼。”槐八眼疾手快地從他手里奪過來魚鰾,塞到梳妝盒最里面。

魚鰾,一般被不愿意吃藥、幻想著以后嫁了人還能正常生孩子的婊子們拿來避子孫。

其實外邊兒的洋貨店和西藥房里早就有了一種和魚鰾長得差不多,卻比魚鰾干凈衛生的玩意兒,有錢人的姨太太們都悄悄買那玩意兒用,床上的事兒也要趕洋氣。

可婊子們用不起,不想喝藥絕后路,只有魚鰾一種選擇。

在李森這樣干干凈凈、只有一腔熱血的新時代青年面前,槐八頭一回如此強烈地覺得這種東西臟。

她也覺得自己臟。

所以人啊,只有遇到了比自己好上百倍千倍的人,才能看清楚自己究竟活成了什麼樣子。

5

這一天開工到收工,槐八都沒接客。

也有幾個常點槐八的客人來了院里,不過都被阿媽以“槐八這會兒正在屋里伺候人呢”給堵了回去。

不過這可提醒了阿媽,槐八若是幾天不接客,自己會損失很多大頭錢。

所以阿媽后來拍過一次槐八的門:

“你屋里的人,就只能留這一晚上。明早要是他還在,我就叫警察來把他抓走。”

屋內已經歇下的槐八和李森,聽著阿媽在外面拍門喊話,誰都沒有吭聲。

兩人皆和衣平躺在床上,雙手放在胸前,緊貼著床邊,躺得端端正正的,好像就等著一閉眼讓人抬進棺材里埋掉了。

兩人中間寬大的空隙像是隔著一條河。

槐八聽著阿媽走了,呼出一口氣。

“為什麼叫李森?”她開口問李森,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就是覺得這是她和李森這樣的人唯一的夜晚,覺得這一夜拿來睡覺有點兒浪費。

“算命的說,我五行缺木。”

“我叫槐八,就是八棵槐樹。要是能都補給你,你就不缺木了。”

李森不說話。

“我從沒有跟人這麼客氣地睡過覺。”槐八笑,“離我那麼遠,嫌我?”

“……不嫌。”李森搖頭。

“那你離我近點兒。”槐八轉過頭去,“看著我。”

“……哦。”李森把頭轉過來,和槐八四目相對,脖子有點兒僵硬。

包含算命說是槐樹命什麼意思的詞條

他幅度極小地往這邊蹭了蹭,床墊子顫了顫。

“再近點兒。你睡那麼靠邊兒,晚上翻個身掉下去,別人還以為我踹你下去的。近點兒……”

“……哦。”

李森還是幅度極小地蹭了蹭。

算了……槐八把頭轉過去,盯著房梁,心想算了。她想啊,李森一個人事兒都沒嘗過的生瓜小子,她還是不逗他了。

于是槐八又開口:“看來我只能留你一天。明早你走的時候,小心點兒。我差點給阿媽下跪才收留了你一天,你這條命我槐八也是出了力的。雖然你不領情,雖然我知道你本來也想早點兒從這婊子院出去,去找你的朋友……”

說完,槐八就把身子轉過去,在床邊蜷起來,像是睡了。

李森胸前的手指動了動,皺著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說些什麼。

良久,聽著槐八那邊輕緩的呼吸聲,李森問了一個問題:“你白日說你最痛恨漢奸……為什麼?”

然而這個問題像是拳頭打在棉花里,槐八沒什麼動靜。

良久,李森昏昏欲睡,剛合上眼的時候,從槐八那邊飄過來四個字兒:

“我愛國唄……”

話音剛落,然后黑夜里的槐八和李森便都笑了。

屋里黑漆漆的,而屋外是另一個燈紅酒綠的風月世界。槐八的房門在這天晚上成了隔絕外頭那個混亂不堪的世界的屏障,讓槐八暫時扔掉平日風情的樣子,也讓李森暫時忘掉了白日逃跑的緊張。

兩個人在黑漆漆的屋里低聲笑了一陣兒,李森此時才放開了自己。他的笑聲自然而親切,既帶著男人應有的爽朗,也有著學生未褪的稚氣。

李森的笑聲從槐八的耳朵里直往心里鉆。

6

槐八早上醒來的時候,李森就已經不在屋里了。

他走了。可能回到了他和槐八完全不同的那個世界,也可能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抓走斃了。

吃早飯的時候,阿媽放了一根鋼筆在槐八的白粥碗前,語氣聽不出喜怒,“你的。”

“哪兒來的?”槐八不解。

“學生早上走的時候給我的,說謝謝我們收留他一晚,說他身上沒錢,只有這根鋼筆。傻小子,也不看看這院里哪像是有識字兒的人。”阿媽罵著李森,卻輕嘆了一口氣,“唉,他叫我夫人,叫你槐小姐。我在紅場混了這麼多年,從當婊子到當婊子頭子……頭一回被人這麼看得起過。”

頭一回被人這麼看得起過……槐八攥著那根鋼筆,沒說話。

這支鋼筆是黑色的,油亮亮的,筆身上都是指印子,兩側還有不知什麼材質的金邊,已經有幾處掉了色……一看就是用過很久了。

筆尾上還刻著兩個字,槐八不識字,但她猜著可能是李森的名字之類的。

槐八把筆蓋拔下來,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萬分珍惜地劃了一筆,劃出來的是藍黑色的墨水,低頭湊近一聞,都似乎帶著一股李森身上的味道。

槐八把筆蓋蓋回去,接著喝粥。

舀了幾口粥咽下去,然后她在白粥里舀到一只芝麻大小的黑色小飛蟲,盯了那小飛蟲半晌后,好似不經意間跟阿媽說道:“昨兒……我沒和學生睡覺。連衣裳都沒脫。”

阿媽沒應聲。

槐八便接著說自個兒的:“人家干干凈凈的,和我們不一樣。”

李森那樣的人,就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而槐八就像那只被粥的香氣吸引了的飛蟲。

人若是一頭往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里扎,稍不注意,就要溺死的。

7

李森從紅巷出來,直到翻墻進入學校,一路上并未被抓住。

果然和槐八說的差不多,城里的軍警都是酒肉做的,凡事堅持不過三分鐘,抓人也是。

聽其他昨天夜里就從各處逃回來的同學們說,政府只通緝了幾個號召大家示威的各學校的學生頭子,其余人都安全了。

“那他們?”李森擔心被通緝的幾名同學。

同學們拍著他的肩膀,“放心,他們幾個昨天都跑出城了,鉆在卡車下面……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我們學校的人,昨天被打死了四個……”有一個女同學已經開始抹眼淚,“政府還不讓家屬去領尸體,說是要示眾……”

李森緊緊攥著拳頭。

第二天中午,李森和同學們每人在胳膊上綁著一塊白布從校門走出來之前,他沒想過會在校門口見到槐八。

所以當他領著大家走出校門,被校門口政府安排的士兵交叉著槍攔住,卻一抬頭看見街對面站著的槐八的時候,李森整個人愣住了。

槐八今日穿了一件墨綠色的旗袍,墨綠之上繡著成片的黑色底紋,盤扣不是一般的樣式,而是狹長的葉子狀,臥在槐八盈盈一握的腰間、臥在槐八高昂的胸脯前、臥在槐八白嫩的天鵝頸邊……

“怎麼了?”身后的同學問李森,有些納悶李森怎麼沒有按計劃跟門口的士兵交涉。

“……沒什麼。”李森回過神來,從懷里掏出來模仿校長寫的信函,給士兵看,“昨天被打死的我們的同學,政府不讓領遺體,我們認了。我們只是按照校長說的,去廣場上送送他們……”

好說歹說一行人終于出了校門,李森讓同學們先走,自己一會兒趕過去。

他朝槐八跑過來。

“你怎麼來了?”李森的雙手搓著褲縫,有些不知道往哪兒放。

他和槐八不算熟悉。兩人才認識不超過一天,卻已經在一張床上躺著睡過覺——李森自小受到的那些教育,都沒教他如何面對這種情況。

槐八卻盯著他胳膊上的白布,皺著眉,“好不容易跑回來,你們又要干什麼去?”

李森眼中有些躲閃,“昨天我們死了四個人,他們的遺體不能在廣場上被示眾……”

“傻!”槐八推了他一下,眼里全是著急,“政府之所以拿遺體示眾,你以為只是嚇唬老百姓的?還不是為了激起你們這些愛國知識分子的憤怒,讓你們自投羅網?!你這時候領著這些人去廣場搶遺體,不是偉大,是送死!”

李森遭她一推,有些后知后覺,可還是咬著牙,“反正不管怎樣,不能讓他們的遺體受這種侮辱……”

“我答應你。”槐八突然說。

“答應什麼?”李森不明白她的意思。

槐八吸了一下鼻子,抱著自己的胳膊,“我……我有辦法幫你把那些遺體要回來,還給他們的家人。你今天別帶著你的同學們去送死……”

8

第二天早晨,阿媽那位貴客的汽車就在院門口停著了。

上回槐八伺候過的那個漢奸,很喜歡槐八。那天槐八在他府上時,在床上他就跟她說,想在外面給她找處院子,讓她做他的小老婆。如果槐八愿意的話,就三天后親自來接她去看房子。

臨上車的時候,槐八把手包里的鋼筆拿出來,摸索著鋼筆上刻著的那兩個字。

她本來昨天去學校,是想問問李森,這鋼筆上刻著的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卻不想最后主動“接受”了一項“任務”。

若槐八那天留宿李森是出于好心,那麼她昨天信誓旦旦地說幫他們把那四個學生的遺體要回來,就是真真正正地和那些愛國知識分子扯上了關系。

昨日李森聽了她的話,并沒有按照計劃在廣場上搶尸體,而是和同學們在廣場上為那四具尸體念了幾首詩,然后原路返回了學校。

“……是要被槍斃的。”槐八站在車旁邊,下意識自言自語。

坐在司機旁邊的狗漢奸從車里探出個頭來,攥著槐八的手,油油膩膩地問:“什麼要被槍斃?”

“沒什麼。就是想著我就這麼離開院里了,阿媽一定到處說我是個白眼狼,她那脾氣一定恨不得槍斃了我……”

槐八擠出一個笑容,將鋼筆放回手包里,坐上后座。

狗漢奸給槐八準備的院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看著院子里住過人的痕跡,槐八不難知道她并不是這里的頭一個“女主人”。

被狗漢奸猴急地推上床的時候,槐八將手包甩得遠遠的,拉上了床邊的簾子……

半個小時后,狗漢奸坐在床邊抽煙,槐八蜷在床上,抱著自己的肩膀,小心地摸過自己肩上被皮帶抽出的紅腫印子。

此時也不過上午十點,外面日頭正好,槐八稍一抬頭,就被從大開的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刺了眼。

槐八的腦袋鈍鈍的,可她還記得自己今天會上狗漢奸的車的目的。

“剛才我們來的時候,我看見廣場上掛著許多尸體,怪嚇人……”槐八深吸一口氣坐起來,將自己的臉輕輕貼著狗漢奸的后頸,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媚人,“我看里面好些都是年紀不大的學生……”

“都是嚇唬人的。”狗漢奸不以為然。

“哦……”槐八裝作不在意地接著說,“我有個弟弟,若是活到現在,也跟他們差不多大。老爺,那些學生縱使犯了錯,可人都死了,還要被掛在廣場上示眾,折磨的不還是他們的親人的心……老百姓嘛,威懾一下,是個意思就行了。若是太狠了,老百姓也會心寒的。是不是?”

狗漢奸掐了煙,扭頭審視槐八。

“你心疼他們?”

槐八搖頭,又點頭,“我是說,政府將尸首示眾,不過就是為了討好洋人。但是老爺你想啊,這惡人是政府當了,而老爺你是洋人這邊的人,眼前有這種拉攏民心的機會,如果老爺你當了好人,顯示了洋人這邊的寬宏大度,那民心就是洋人的,洋人一定會夸獎你。老爺你說是不是?”

政府將游行示威的學生尸體示眾,唯一能阻止這件事的,只有蠻不講理的洋人。

狗漢奸是洋人的狗腿子,靠著一副諂媚的嘴臉,手上還是握有一些權力的。槐八昨天跟李森說的她的辦法,就是這個。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五月的城開著五月的槐花,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素雅的清香。

槐八就這麼離開了自己的風月場,住進了狗漢奸給她準備的這處小院子。

當天下午,狗漢奸以洋人的名義放下了廣場上的四名學生尸體,送還給死者的家屬們,然后對外大肆宣稱他頭頂上的洋老爺慈悲。

9

狗漢奸自己不知養了多少小老婆,卻要求小老婆們個個都對他忠貞不渝。是以,槐八的小院子門口一直有兩個狗漢奸的手下守著,院子里頭還配了一個什麼都干的老媽子。而且每隔一個星期槐八才能出門一次。

所以七天后,槐八才有機會出門。

黃包車從大門口剛拐到另一條街上,剛走出狗漢奸的兩個手下的視線,便從街邊突然沖上來一個人站在黃包車前,拉車的猛地一個急剎,差點兒將車上的槐八甩到地上去。

槐八在看見李森的瞬間就愣住了,“你……怎麼在這兒?”

李森把槐八拉下車就跑,“我有話跟你說。”

槐八說到做到,要回了那四個學生的尸體。李森想當面感謝槐八,可阿媽卻告訴李森,槐八被狗漢奸要走了。

起初阿媽沒告訴李森地址,在李森幾次懇求下,她才告訴他。

“告訴了你那處外宅在哪兒,你也進不去。”阿媽嘆了口氣。

“那我便在門口等。”那時李森頭都不回。

于是槐八就被已經在她門口等了六天的李森硬攔下來,帶到一處照相館。

李森引著槐八走進去,邊走邊說:“這是我一個同學的店。他父親去年病逝了,我那同學就做了這兒的年輕老板,我常來這兒湊熱鬧。我們在這兒,狗漢奸的人不會知道。”

“聽著像是你要和我偷情。”槐八四處瞧了幾眼,然后盯著李森說。

李森的臉一瞬間紅得像個西紅柿。

二人坐下后,李森才慢吞吞地看著槐八說:“那天的事兒,謝謝你。要不是你那天攔著我,我肯定就帶著大家闖了禍,更別說讓那四個同學入土為安。”

“把我帶到這麼遠的地兒,就為了說這些?”槐八盯他。

“還有……槐八,你是個好女孩兒。”李森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面,“我知道你是為了幫我才跟了現在這個漢奸。我不能讓你自己承受這些,這不該你承受……你不該受這麼多委屈。”

“好女孩兒……”槐八喃喃重復這個詞。曾經也有一個人,這麼跟槐八說過。

“我家有過一個跟你一樣讀書上學的人,他若是活到現在,應該就是你這麼大。”槐八垂眸,聲音染了些沙啞,“我弟是我一手帶大的,比我小三歲。我八歲把自己賣了供他讀改良私塾,在阿媽手底下打雜賺的錢都給他交了學費。”

槐八八歲跟了阿媽,十三歲開始賣身。第一天賣身得來的紅錢,她拿去給弟弟買了一身新衣裳。

“那天我給他穿上新衣裳,他跟我說:‘姐,我會好好讀書。我想改變這個世道,想有一天讓老百姓都活得像個人一樣。’他還說:‘姐,你是個好女孩兒。你等著,我以后總有一天不讓你賣身接客,不再受這麼多委屈……’”

槐八說著紅了眼圈,眼里汪著淚。李森見狀掏出兜里的手帕正要給她遞過去,就見那淚都來不及掉下來便被槐八抹了去。

槐八深吸一口氣,“我為什麼痛恨漢奸?因為我弟就死在一個漢奸手里。一個十幾歲還在讀書的孩子,因為心疼姐姐而晚上偷偷跑去舞廳門口賣香煙。結果找錢的時候就因為不小心碰到了那漢奸的姨太太的手,就被那個漢奸的手下拖到巷子里活活打死……”

“我……”李森的心情難以言表,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只知道從槐八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讓他狠狠揪著心。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天晚上他和槐八躺在床上時,他問槐八為什麼那麼討厭漢奸而得到的那個答案。

那時槐八沉默許久,給出了四個字:“我愛國唄……”然后槐八就笑了。那夜她的笑聲在李森聽來,宛若一個少女笑聲般清脆。

可現在回想,那清脆里面明明還帶著點兒自嘲的意味。

從前吧,李森覺得“愛國”這兩個字,應該不分身份階層,不分男女老少的——作為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的追求和理想,應該被刻在每個人的脊梁骨上。

可是槐八今天給李森上了一課。

當下的世道,妖魔鬼怪禍亂人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數不清的人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連一頓飽飯都沒吃過。他們能和親人湊合安穩地活著已經是用了所有的本事和尊嚴。可饒是臉面和尊嚴已經都不要了,他們也躲不過別人要“吃人”。

上層人要“吃掉”下層人,下層人要“吃掉”更下層的人……

于是就在槐八要再次用手抹掉眼里的淚的時候,李森搶在她前面站起來,走過去,將自己的手帕塞進了槐八的手里。

槐八攥住了被硬塞過來的手帕,抬起頭來看身前立著的李森,眼里有些意外。

她這一抬頭,眼里噙著的淚就從臉頰上滾了下來,淚水大顆宛若蚌珠,瞬間滑過她細白的頸。

佳人近在咫尺,梨花帶雨盡收眼底,李森的胸口被點了一把大火。

他的喉結動了動,蹲下來,又將手帕從槐八手里拿回來,親手拭去槐八臉上的淚。

“我既然知道了你為何如此痛恨漢奸,便更不能讓你為了幫我而委身于他們其中一個。槐八……”

“……嗯?”

“跟我走吧。”

10

經歷了和政府“講道理”反遭鎮壓屠戮、慘失十幾名同學后,李森和幾個同學在經過深思熟慮后,幾個人決定離開本地,去更前線的地方正式投身救國事業。

槐八被李森直接從照相館帶到碼頭的時候,看著等在這里的其他幾名同學,站在李森旁邊絞著手絹不知如何開口。

有種叫自卑的東西,似乎從認識李森起,就在槐八的心底蔓延瘋長。

“介紹一下,她叫槐八,是我的朋友。”李森攥住槐八的手,像是給她增加自信,“同時更是幫助我們要回那四名同學遺體的人,是我們的恩人。今天她會跟我們一起走。”

幾名同學聽到這些更是面有感激,甚至有一個女孩子上來就挽住槐八另一只胳膊,“既然以后大家都要在一起,我聽李森說你比我們稍大一些,以后我就認你當姐姐好嗎?”

女孩子身形小小的,臉上有肉,留著學生頭,單純可愛,甚是合槐八的眼。

槐八受寵若驚,胸口沒由來地一熱,點頭,“好。”

“劉荔,是我們這里唯一的女孩子,在船上的時候你就和她睡一起。”李森說著將自己攥著的槐八的那只手放在名叫劉荔的女孩子的手里。

緊接著李森將剩下的幾名男同學都介紹了一下名字,介紹到最邊上那個一直未曾說話的、戴眼鏡的男同學的時候,多加了一句:“這是李淮,我們里面思想最進步、最聰明的。照相館就是他家的。”

迎著槐八的目光,那個叫李淮的微微頷首,眼里沉著一汪凈水,流露出尊重和感激。

……

命運通過李森賜給了槐八幾次轉折。她先是由一個婊子變成一只籠中的金雀,然后又被李森解救出來,再然后竟然與幾個愛國知識分子成為了朋友。

從聽到李森那句“槐八,跟我走吧”后,槐八便暈暈乎乎的。她暈暈乎乎地就跟著李森走、跟著李森上了船、跟著李森往外逃。

不要命地逃。槐八完全沒想過自己是不是會被發現自己逃跑的狗漢奸追上,也完全沒想過這一路上眾多關卡,自己是不是會被攔下,更沒有想過李森有沒有可能是在騙她。

老天爺也的確眷顧了槐八一回。因為等槐八再一回神,她人就已經在夜風涼涼的海上了,安然無恙。

劉荔和李淮等人都待槐八很好,沒人關注和問起她的身份,更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就像是他們私下達成了某種約定。

李森的朋友,都如同李森一般好。槐八這半天來受到的尊重和友好,抵得過這二十多年來的總和。

那晚,聽著身旁已經熟睡的劉荔的呼吸聲,槐八將兩人同蓋的被子往劉荔那邊送了送。

她動作輕輕的,嘴里無聲說著兩個字:“謝謝。”

11

八天后,在餐廳吃飯的時候,李森說道:“明天晚上就到地方了,那時我們便下船。”

一聽即將到達目的地,大家臉上都有些興奮之意,槐八也不例外。她剛想說話,余光就看到隔壁桌有一個起身離開的洋人身影很是熟悉,下意識皺了皺眉,“剛才走過去那個人……”

劉荔也順著她的目光看著餐廳出口,“哪個人?怎麼了?”

“走出去了。那洋人我見過,是個高官,前一段時間在洋人地盤主持工作來著,好像叫什麼‘尤恩’……沒想到他會跟我們一趟船離開。”槐八邊回想邊說,“我總覺得這個洋人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兒聽過……”

幾人突然都放下了筷子,盯著槐八。

“尤恩,就是之前糟蹋并殺害女學生的那個禽獸,所以我們才會向政府示威,反對政府包庇洋人……”

“如果真的是剛結束任期的高官,那一定是尤恩……”

“他背著前后五條人命,出事以后就一直被政府秘密保護著,不見蹤影。如今被我們看見真人,這麼好的機會我們絕不能放過!”

……

“先別沖動——”李森抬手示意大家先安靜,皺眉看向槐八,“槐八,你確定嗎?”

本以為是個小事,卻見幾人屏氣凝神盯著自己,槐八眼睛掃了幾人一圈,意識到這件事似乎很重要,然后擦了擦嘴站起來,“我……還是跟上去再確定一下。”

跟著狗漢奸的那幾天,槐八只瞥見過狗漢奸錢包里那張據說是狗漢奸和洋人頭子尤恩的合照一眼,所以槐八也不是很確定。

于是槐八整了整旗袍下擺,往餐廳門口快步走,想著追上那洋人仔細看看,不想走得太急,撞了一下靠近門口坐著的一人的肩膀。

“誰撞老子?”被撞的男人罵罵咧咧地站起來,抓住槐八的手,看清人后卻一臉邪笑,“呦,你這小娘們怎麼還跑到這船上來了?跟人私奔了?”

“張……張……”

男人是槐八曾經的花客,城里掛名的地痞,外號“張大腦袋”。槐八從來都叫他“張爺”,可是這個節骨眼,身后就是李森和劉荔他們,槐八怎麼也開不了口。

張大腦袋注意到槐八眼中的意外和嫌棄,另一只手狠狠抓住了槐八的腰身,“怎麼?臭婊子假裝不認識我?老子可是跟你度過幾次春宵,老子那玩意兒你也見……哎呦!”

污言穢語劈頭而來,槐八感覺自己在餐廳里所有人面前被人扒光了衣裳,被昭告天下她是個吃皮肉飯的婊子。那一瞬間,前所未有的、鋪天蓋地的羞恥感席卷而來,讓槐八眼前發黑。

槐八瞬間垮了。她腦中剪影一般閃過的,是十三歲那天第一次接客,仿佛被撕裂的小小的自己、是赤身裸體被狗漢奸用皮帶狠狠抽打的自己、是每天用冰涼的水清洗魚鰾的自己……

而那個穿著男孩衣裳拉著李森奔跑的自己、那個穿著整齊干凈躺在李森旁邊的自己、那個被劉荔這樣懂事的女孩接納的自己……都化成了泡沫。

“把你的手,從她身上拿開。”就是這個時候,李森沖上來抄起桌上的盤子就砸在了張大腦袋的頭上……

李森和幾個男同學與張大腦袋的幾個手下打作一團的時候,呆成一個木人般的槐八被劉荔拉到角落。

劉荔的手很熱,而槐八的雙手冰涼。槐八眼神渙散地看了看周圍,聽著看熱鬧的人們的竊竊私語,感受著那些目光。最后視線重新回到李森身上的時候,張大腦袋突然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眼看就要扎在李森身上……

“砰”的一聲悶響,張大腦袋被酒瓶子開了瓢,匕首掉在地上,人捂著腦袋踉蹌幾步。

舉著酒瓶子的槐八臉上有淚,眼里都是血絲,渾身顫抖,“不準……你傷害他……”

然后槐八昏了過去。

12

當天夜里,槐八醒來的時候,只有李森在她床邊。

“已經深夜了,劉荔我讓她先去睡我的房間了。”李森扶著槐八坐起來,“今天的事是張大腦袋他先挑起來的,而且他們不如我們人多,還在船上的時候他也不敢把我們怎麼樣。所以明天我們該下船的時候,趕緊離開這船上的是非就是了。”

槐八點點頭不說話,也不與李森對視。

李森看了槐八一會兒,知道她不想說話,便去鋪地上的鋪蓋,“今天晚上你睡床,我睡地上。”

待李森在地上躺下后,槐八盯了船艙的天花板一會兒,然后翻了個身,從枕頭下面拿出那根李森送給她的鋼筆。

“你的鋼筆。”槐八從床上將鋼筆遞到床下,放在李森的被褥上,“我大字不識一個……配不上。”

配不上。人配不上筆,人也配不上人。這是槐八遭今日一事后,終于看清楚的一件事情。

然后槐八轉過身去,她看不見李森的表情,而李森也沒有出聲。

良久,李森那邊傳來一聲嘆息。

“這是我第二次與你在一個屋子里睡覺了。”李森那邊有被子被掀開的聲音,“上次你就問我是不是嫌你。”

緊接著槐八感覺到身后的床一沉,她感覺得出,是李森躺了上來。

包含算命說是槐樹命什麼意思的詞條

察覺到槐八繃緊的身體和她的緊張,李森并沒有貼得很近。

“槐八,我不嫌你。以前不嫌,現在不嫌,以后更不會嫌。你也不必……自己嫌棄自己。”

你也不必……自己嫌棄自己。槐八雙手緊緊攥著放在胸前,聽到這句話后鼻子一酸。

李森的一只手伸過來,越過槐八的腰和肩膀,然后掰開槐八的一只手,將那支鋼筆塞回去,“不識字沒關系,以后我教你識。”

感覺到李森的手要收回去,槐八一下子緊緊抓住,李森的動作一頓,然后任槐八抓著。

槐八的聲音帶了鼻音,“筆尾上……刻的是兩個什麼字?”

這個問題,槐八早便想問了。

李森感受著槐八冰涼的手,指腹滑過她的手心,回答:“逐光。”

“逐光?”

“嗯。國難一日不紓,時代之數萬飛蟲便當一日拋頭顱、灑熱血而逐光也。”

李森這話書卷氣重,槐八聽不懂。不過她聽得懂“飛蟲逐光”這四個字。而且她瞬間就想到了曾溺死在她那碗白粥里的那只小飛蟲。

李森就在身后,槐八卻只能腦海中想著他的臉,有些感慨,“……飛蟲逐光逐熱,大概是天性。”

在一個腌臜世上,有一只飛蟲,從前它周圍皆是污水螞蟥和食人糞土。某一天,它突然遇到了一束火光。那束火光熱烈、年輕、耀眼,深深吸引著那只飛蟲。于是飛蟲仿佛著了魔,一頭想扎進那束火光來的世界……槐八深知自己是一只飛蟲。

注意到槐八突然的低落,李森往前蹭了蹭,用自己的前胸緊緊貼上槐八的后背,然后被槐八抓著的那只手一翻,反包住槐八的手。

突然的親密驚了槐八,槐八稍稍掙扎,李森卻越貼越緊,“我喜歡你。”

槐八整個人一下定住。

“從我在阿媽那里找不到你,而帶著不解甚至是氣憤在那個狗漢奸家門口等了六天,卻在見到你時只剩下歡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自己的心意了。”李森又連名帶姓地重復了一遍,“槐八,我喜歡你。”

槐八的聲音有些無力,“我是個賣身子的女……”

“世道不易,活者艱辛。沒有誰和誰不一樣。遇見你之前,我只是個沒吃過什麼苦,只知道憤世嫉俗的學生。遇見你之后,我看到這世道有血有肉的、最真實的一面,才從而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窄小的窗外,平靜的海面突然起了海風。海風猛烈起來,掀起海浪打在船身上。海浪撞上船身,變為成千上萬滴海水被拋上天,然后如雨水一般下落,重新落在海面上。

頑野如海浪,遇上大海上朝著一個方向行駛的巨輪,竟也有如此秀氣的轉化。

“算命的說,我命里缺木。槐八,我是知識分子,我不信命。但我想要你。”

13

第二天一大早,劉荔和李淮就找了過來,說他們確定了那洋人就是糟蹋女學生后一直躲著的尤恩。

“那洋人有兩個保鏢,都是政府的人,所以他一定是尤恩。”

聞言,其余幾人都攥著拳頭,“既然碰上了,不能放過他。”

槐八見大家咬牙切齒,也有些動容,走到李森旁邊,“你們想做什麼,我跟你們一起。”

狹小的房間里,此時站了八個人:李森、槐八、劉荔、李淮,以及其余的四名同學。在懲處奸惡、替天行道面前,沒有人退縮一步,也沒有人有絲毫猶豫。

屋內沉默了一陣,李淮看著大家,“好。既然我們大家想的都一樣,時間緊,我們要趕快確定行動方案。行動目標——今晚下船前……殺尤恩。”

半小時后,大家商量出了晚上行動的具體計劃,各自領了任務后,便誰也沒有多說地回各自房間收拾行李和做準備。

沒人提到“危險”這個詞,可顯然大家都心照不宣。李森簡單收拾完東西后,覺得有些胸悶,便走上甲板透氣。

外面的天是蔚藍的天,海是干凈的海,頭頂云卷云舒,日頭甚好。

迎著陽光,李森遮了一下額頭,就看見甲板上槐八的背影。槐八換了一件水藍色的旗袍,旗袍上沒有任何的圖案。她人窄腰長腿立著,一動不動,像在沉思,快要和天、和海融為一體。

李森走過去,將自己的外套披在槐八身上。

“準備好了?”槐八問李森。

“嗯,船上服務生的衣服不難找,就是穿著小了點。”李森點頭,然后看著海面,“尤恩他們有槍,而我們幾個什麼都沒有。槐八,害怕嗎?”

槐八抓緊身上李森的外套,搖搖頭,“不怕。你們不怕,我也不怕。”

說完,二人相視一笑。也就是這個時候,身后有一聲按下快門的聲音。

李森和槐八立時回過頭來,發現是李淮和劉荔不知何時也上了甲板,李淮手里還拿著相機。

“人在景中,本想拍你們兩人的背影,你們卻回了頭。”李淮舉著相機朝二人說。

劉荔已經小步跑到了槐八身邊,把槐八的手放到李森手里,“那就再照一張唄!來來來,你們倆手拉手站好,看鏡頭……”

槐八有些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來,倒是李森攥住不放了,往她身邊湊了湊,“說得也是。下了船,可就沒有海上這種好風景了。”

二人被劉荔擺弄了一番,然后端端站好。

“咔嚓!”李淮又一次按下快門。

“我宣布,今天槐八姐和李森同學正式結為夫妻!鼓掌!”劉荔一個人起哄,露著小虎牙笑,好像比槐八和李森還開心。

槐八輕輕白了開玩笑的劉荔一眼,有些害臊。

許是氣氛不錯,李淮難得臉上也有笑模樣,拍了拍李森的肩膀,“等今晚事兒辦完,上了岸,找個合適的機會,我將照片洗出來給你們。”

14

當晚,晚飯后,行動開始。

按照大家一起制定的計劃:總共八個人中,劉荔承擔引誘部分。她主動在餐廳與尤恩搭訕,故意將尤恩灌醉后,與尤恩一起回到他的房間。因為只有這種“私密”的情況下,尤恩才會把兩個保鏢全部留在房間外面。

劉荔和尤恩進入房間后,假裝船上服務生的李森緊接著會端著茶水敲門,以給尤恩送醒酒茶為由進入房間,并在房中劉荔的幫助下,用茶壺中藏著的匕首殺死尤恩。

而另一邊,槐八和李淮負責在李森進入房間后,在房間外的走廊制造動靜,吸引門口的兩個保鏢到走廊暗處,然后埋伏在暗處的其余四個同學會處理掉兩名保鏢……

一切都進行得比較順利,甚至尤恩比想象中還要好上鉤得多。行動開始后,眼看著劉荔和李森先后進入了尤恩的房間,槐八和李淮現身走廊上。

“你放開我,我不回去,我就是死也不跟你回去!”

“你必須跟我回去!跟我走!”

……二人在走廊盡頭爭吵,動靜鬧得很大,尤其是槐八嗓門吊得高。

一開始尤恩門口的兩個保鏢只是瞥了一眼這邊,沒有插手,鬧了一會兒那兩個保鏢許是怕槐八二人吵到屋里的尤恩,便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去別的地方鬧……唔!”

兩個保鏢被拐角埋伏的人捂著口鼻拖走……處理完二人,槐八和李淮奪了兩個保鏢的槍,準備進尤恩的房間接應李森和劉荔,其余四人依舊留在走廊處放風。

在房門口,李淮深呼吸,看著對面的槐八,“我們不能確定里面的他們是否得手,所以我數三下,數到三我們就開門沖進去。一……二……”

槐八閉上眼,本以為會聽到“三”,卻不想李淮的聲音突然頓住,緊接著她就感到有什麼東西頂上了自己的后腦勺。

槐八睜開眼,看到身旁的李淮也被槍抵住了腦袋。

一個痞氣的聲音從二人身后傳過來,是張大腦袋的聲音:“放下你們的槍。”

15

在船上被打的張大腦袋一直懷恨在心,他雖明白在這船上時自己不如李森他們人多,但他根本不可能咽下這口挨打的氣。

張大腦袋一直派人注意著李森一群人鬼鬼祟祟的動作,并在晚飯時看到主動接近尤恩的劉荔時,察覺到了李森一群人的目的。于是他假裝喝醉酒撞到尤恩,并趁機往尤恩兜里塞了一張提醒的字條。

字條上寫著:那群學生要殺你。

不過張大腦袋和尤恩也非親非故,他一個地痞流氓也不用巴結一個已經結束任期的洋人,所以在槐八他們處理那兩個尤恩的保鏢時,張大腦袋根本沒插手。而是在那之后,張大腦袋才下黑手敲暈了在走廊放風的四個人,然后悄悄舉著兩把槍摸到槐八和李淮的身后。

張大腦袋又重復了一遍:“放下槍,然后你,踹開門。”他狠狠踢了李淮的腿肚子一下。

“……好。”被人頂著腦袋,李淮根本沒有其他選擇,他咬牙放下槍,喉結上下動了動,然后一腳踹開了門。

開門后,槐八和李淮被張大腦袋推進屋,摔跪在地上。

屋內的場景,是二人絕沒有想到的。

李森朝門跪著,淚流滿面,被人用床單綁著雙手雙腳,而他旁邊的劉荔……軟軟地倒在血泊里,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而尤恩,完好無損地拿著槍站在李森身后。

張大腦袋塞的那張字條,尤恩當時便有感覺,在餐廳時趁劉荔不注意便已經打開看了。所以從頭到尾,尤恩都是裝的。他裝醉,裝著好上鉤。

然后被劉荔扶著一進屋,尤恩就挾持了劉荔,正在拳腳打踢逼問她還有哪些同伙時,裝作服務生的李森敲了門……

李森進屋后,看見被挾持的劉荔,舉起了雙手,任由尤恩將自己的手腳綁起來。

然而令李森想不到的是,在尤恩綁自己的時候,已經被打得倒在地上的劉荔會站起來,拿著桌上的水果刀刺向尤恩……尤恩怎會不察覺?他反手奪刀,就劃破了劉荔的脖子。

劉荔和李森的先后進入,讓尤恩意識到他們絕不止兩個人,所以他沒殺李森,“女人死了,我還有你。咱們一起等等吧,看看后面還有多少人。”

劉荔死得慘,槐八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往前爬,無奈被李淮緊緊拉著,只能伏地痛哭,“劉荔……”

她腦中揮之不去的,全是今天早晨大家商量由誰去承擔“美人計”這部分的時候,劉荔晃著她的胳膊,笑著的那張臉。

那時提到“美人計”,槐八想都沒想,主動說:“我去。”

但是劉荔攔住了她,“不,尤恩喜歡女學生。槐八姐,我去。”

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大家不知道的是,在劉荔當著大家的面說完這句話后,她其實還湊到槐八耳邊,攥著槐八的手說了一句悄悄話:“槐八姐,我一點兒都不害怕。你可不要和我爭任務啊,你要是和我爭,你就不是我姐姐了……”

槐八一哭,張大腦袋便有些不耐煩,喊了一聲“閉嘴”后,笑著看面前的尤恩,“洋鼻子,人都抓齊了,你說怎麼處置?”

張大腦袋兩只手分別拿著槍指著槐八和李淮。

“張先生真是深明大義,所以我才說你們這樣的中國人才是我們的好朋友。”尤恩操著一口不流利的漢語,滿意地點點頭,“這些學生壞了我們兩國純潔的友誼……”

兩人說話間,張大腦袋笑了幾聲,趁他得意忘形之際,李淮突然站起來轉身奪下張大腦袋一支手槍,瞬間崩了張大腦袋的頭。

卻不想張大腦袋死的瞬間,另外一只手上的槍條件反射地舉起,扣動扳機,打到了旁邊的李森,子彈貫穿李森的左腿大腿。

“唔……”李森由跪姿倒下,一臉痛苦。

突發變故,尤恩反應很快,提起李森的腦袋用槍頂著,威脅李淮:“放下槍,否則我打死他!”

李淮不肯放下槍,但也沒有再上前,和尤恩僵持著。

眼看著李森血流不止,整條腿很快浸滿了血。一旁的槐八憋住哭腔,往前爬了幾步,求著尤恩:“等等!我……我換他。我當你的人質,他流血了……你讓他去找船上的醫生包扎一下。如果處理不及時,他會死!我求你了,求你了,求你……”

“槐八!”李淮皺著眉。

“槐八……”唇色已經泛白的李森也看著槐八。

雙方僵持不下,李淮眼中有難決之意,看了李森血流不止的腿一眼后,咬牙看著尤恩,“她說得沒錯。”

“李淮!”李森搖頭制止。

李淮仿若沒聽見,繼續跟尤恩說:“你需要的是一個活人,要是他一會兒失血過多死了,對你沒有好處。”

尤恩面有猶豫,沉默半分鐘后答應:“那好吧,你讓那女人爬過來。”

槐八如獲大赦,使勁抹了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快速朝李森爬過去。

爬的過程中,眼看兩人越來越近,槐八朝李森無聲張口,做著口型:“快……走……”

然后槐八爬的姿勢突然有了些許的變化,她腳尖逐漸撐地,腳后跟抬起,像是要發力。

李森瞬間明白了槐八的意圖,他突然意識到槐八根本不是想被尤恩挾持,而是要在快靠近尤恩的時候撲上去,給身后的李淮兩秒鐘的時間開槍。

槐八這是在用自己的命救李森的命。

意識到這一點,李森臉上有了苦笑。他笑著笑著突然回身,被束縛著手腳的身體用盡全力彈出去,撞向尤恩的小腿,并大喊一聲:“李淮!”

生死存亡兩秒鐘,李淮趁機瞄向尤恩的腦袋。

而就在李森撞向自己、李淮開槍的瞬間,尤恩反應也不慢,他的手槍槍口直轉向下,對準撲過來的李森的后心。

“砰!”

兩聲槍響,疊成一聲。尤恩被一槍爆頭,轟然倒下。

生死瞬間已過,李森睜開眼,感覺到自己后背上的重量,和浸濕了衣裳的一股股的湍湍熱流。

方才那個千鈞一發的瞬間,槐八與李森同時撲了過去,她將自己整個人壓在李森的后背上,替他擋住了……尤恩打出的那一槍。

“槐八——!”

16

五十年后的五月末,北方洋槐開花,白色小花綴滿樹。

一朵洋槐花從窗戶飄進來,恰好落在正在桌前看報紙的老人的額頭上。

終身未娶的李森緩緩拿下老花鏡,將那朵殘了的洋槐花從額頭上拿下來。

“又到這時候了……”李森捧著那花喃喃自語,然后喚來自己中年時收養的女兒,“閨女,去把我那本老相冊拿來。”

幾分鐘后女兒拿著一個大冊子進屋,“爸,我就知道每年一到洋槐開的時候,你就惦記著你那本相冊,我早給你找出來了備著呢,給。”

相冊被放在桌上,女兒幫著父親一頁一頁地翻看。

這本相冊里的都是老照片,裝著李森年華正好時的故事。從學生時代到投身救國,從同學情深再到生死訣別,每一張上的人都是艱難時代下最可愛的人。

縱使看過很多遍了,可是女兒還是裝著像是第一次看一樣,讓父親有人陪著追憶往昔。

“這個是你劉荔阿姨。別看她個子小,又孩子氣,卻是當年唯一敢跟我們幾個男生偷偷坐船走的女孩子。可惜她走得早,沒來得及和我們其他人一起去更前線的地方,真正地投身救國……”

“這個是你李淮叔叔。他不愛說話,但是心思沉,城府深,頭腦快。當年他被選去做情報工作,同時有好幾重身份。后來為了阻止一場戰爭,在槍戰中犧牲了,身后留下了一妻一子……”

從第一張終于講到最后一張,女兒合上相冊剛要拿走,卻被父親攔住,“你擱這兒吧,我再看看。”

“爸,這相冊你每年看,里面這些叔叔阿姨,一遍就都看過了。還不肯撒手,難不成這里面有寶貝嗎?”

李森笑著沒回答,嘴里沒剩幾顆牙。看著女兒輕輕帶上門。

女兒走后,李森重新打開相冊的最后一頁,然后小心翼翼地從相冊的牛皮殼的夾層里,拿出來兩張二人合照:一個長相嬌美的穿旗袍的女人,身上披著男人的外套,以及年輕時的李森自己。

一張照片是抓怕的瞬間,二人聽到快門聲才回頭,臉上都有驚訝之意。

另一張是好好照的,二人站在甲板上,背靠欄桿,十指相握,面對鏡頭都有些不好意思。

槐八死后,李淮洗出來的這兩張照片,是槐八留給李森唯一的念想。

李森干癟粗老的手撫摸著照片中槐八的臉,有些哽咽,“你穿旗袍就是好看。”

在年老的李森的記憶深處,始終藏著一個穿著學生衣裳、人長得白白凈凈、連女人手都沒拉過的黃毛小子李森。

那天,黃毛小子李森在逃跑時撞到了一個穿男孩衣裳的姑娘,他先抓起姑娘的手……

“看你是因為……單純覺得你穿旗袍挺好看的。”

“槐八,你是個好女孩兒。”

“介紹一下,她叫槐八,是我的朋友。”

“槐八,我不嫌你。以前不嫌,現在不嫌,以后更不會嫌。”

“不識字沒關系,以后我教你識。”

“槐八,我喜歡你。”

“算命的說,我命里缺木。槐八,我是知識分子,我不信命。但我想要你。”

……

在李森的心里,這一生最重要的時刻,就是在照相館的那天,他蹲在槐八面前,用自己的手絹為她擦掉眼淚。

“槐八。”

“……嗯?”

“跟我走吧。”

“好。”

作者:顏有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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