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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盛京最繁華的街道之上,屹立著一座典雅氣派的府邸,金玉鋪就錦繡榻,琉璃點綴屋上瓦,天子的盛愛讓這里受萬人敬仰,盛況不凡。
可如今,府前的牌匾掉了漆,卻早已無人問津。
概因天子寵愛的,最有希望奪嫡的寧王在上位前被兄弟所殺,成為呼聲最高退場最快的失敗者。
而今這座華貴府邸之所以還能留下,不過是當今展現賢能與容人之量的一個象征。
整座寧王府沉寂,了無生氣,許多樓閣已落了灰,偏西的苑芳樓里,白色的紗幔隨風輕蕩,一只素手翻開桌前的鎏金香爐,撥了撥香灰,往里添了只香獸,冷香裊裊而起,為屋里添了一絲精致秀雅。
貼身侍女站在堂前,正氣惱地喋喋不休,王珺拿起玉繡團扇搖了搖,慢條斯理,不徐不緩,待侍女講得差不離,這才道一句:“知道了。”
“哎呀王妃,你怎麼不氣啊,那幫壞了心肝的腌臜東西,趨炎附勢,想當初跪著舔著要湊上前來,如今我們受困了,變臉變得比天還快!送過來的料子是污的,茶是陳的,連運過來的冰都是碎屑,奴和他們說理,還把奴打了出來。”
綠鴦咬牙,想起這樁氣得眼都紅了,又委屈又著急:“奴是為王妃憂心,您自小錦衣玉食,金玉堆砌著長大,哪里能用那些次等的東西?!”
“用不了,便不用了。”王珺敲了敲綠鴦的額頭,笑得淡然,“這世間之人趨炎附勢才是正常,尤其宮里的人,個個披著一張笑臉,卻恨不得踩著他人的血骨往上爬,如今我落魄了,他們沒想著反手踩我一腳,你就知足吧小丫頭。”
自寧王去世,她便不愛自稱“本宮”,府上早已是昨日黃花,也沒有宮里的嬤嬤閑得出宮捉她的痛處。
綠鴦想著從前人人捧著她們小姐,而今堂堂王妃,王家嫡女卻要受這些折辱,心頭便難受得說不出話,但她心知自家王妃說得在理,便吞下抱怨,生怕也惹得主子郁郁,只小聲憂慮道:“但六月將至,這如火天氣燥得很,那點子碎冰熬不過兩個月份,王妃您素來不耐熱,可要怎麼熬過這夏日才好?”
王珺素手輕曳,聞言顯得并不在意:“我記得,母親為我置辦的嫁妝里還有些值錢物件,你拿去當了,把府里添置添置。”
這三年里,王府封閉,她成了王家的棄子,府里的開銷如今都靠她的嫁妝撐著,她素是個不委屈的性子,吃穿向來要用最上等,那值錢東西已經被“敗”得差不多了。
綠鴦卻連連搖頭,急得跺腳:“王妃不可啊,三年孝期將過,那個……”她支吾了把“賤人”含糊掉,繼續道,“肯定要宣您入宮!她就等著看我們笑話呢!奴定要置辦套華貴的頭面,讓您漂漂亮亮的,氣死那起子看笑話的丑角!”
話音未落,紅鴛拿著張金色的詔令自外頭趕來,她臉色平靜,攥著帖子的手卻擰得極緊,像是壓抑著沉沉怒火。
紅鴛與綠鴦潑辣爽直的性子不同,自幼磨出一副沉穩模樣,是王家嫡母秦氏的得力人,后來王珺出嫁,為了女兒,王母這才忍痛割愛讓她跟到了寧王府,可這般玲瓏的人兒,如今竟也被惹得破了功,讓王珺不由得微微挑眉。
紅鴛對著王珺福身行禮,深吸了口氣才把帖子遞到王珺跟前,沉聲道:“王妃,宮里送來了傳帖,皇后半月后將于后宮御花園舉辦牡丹宴,邀您務必出席。”
鍍金傳帖極盡精美奢靡,鮮紅的皇后印章附在表面,如此顯眼,透著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王珺甚至能想象到王萱在蓋上皇后印鑒那一刻的得意和嘲諷。
她眼尾勾起弧度,眼里的笑意散盡,微微歪頭,定定地看了那枚皇后印章,半晌伸手接過。
王珺能猜到她那位好妹妹的心思。
自三年前寧王被殺,先帝最不起眼的七子上位,轉眼成為最大贏家。誰都想不到,當初王萱陰差陽錯嫁入七王府,后來能有登上后位的造化,一夕之間成了大晉最尊貴的女人。
可惜,閨閣養成的狹隘心性,不會隨著登上高位而變得寬廣。
同為世家女兒,偏天生一嫡一庶,一個紅妝十里嫁入炙手可熱的寧王府,一個受丑聞牽連賜婚“平庸無能”的郡王,這天差地別,怎能不刺痛王萱的敏感心?!
王珺比她更懂她的心思。
于是宮變之后,當今即位,王珺當即以“守寡”之名閉府三年,避開朝堂上下的目光,王萱晚了一步,沒能看到高高在上、盛京聞名的貴女在她面前低下頭顱,心頭氣恨難平。
“三年前借故便沒收了我的嫁妝鋪子,而今掌管宮闈三年,毫無長進,為一張小小傳帖,竟不惜動用皇后印鑒。”王珺輕笑,隨手將傳帖扔到一旁,言行之間,是面對跳梁小丑的高傲。
“庶女教養,難登臺面。”
2
日近黃昏,盛京燈火漸起,西郊河畔遠遠傳來一絲靡靡之音,街道小販早早收起小攤,興沖沖地往那片輕軟驕奢之地而去。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盛京群芳會,京都河畔,紅燈輕幔,清影翩翩,惹得滿京文人騷客筆揮墨灑,縱橫詩才。
無人注意,沉寂三年的府邸悄悄打開,一臺素綠小轎從王府大門出來,向著京都河畔而去。
今晚,除了驚艷詩篇問世,各大紅樓將集中京都河畔臨仙樓,從詩、藝、容堪稱嚴苛的三方面,評選出艷驚京都的清客榜。
煙塵女子也有他人難及的野心,一旦榮登清客榜,便如書生才子金榜題名,意味著甩掉了半生的泥濘污沼,意味著數不盡的追捧與名利。
更甚至于,登第天家,入宮為妃,蛻變成凰也無不可能,畢竟當今生母惠安太后不也是名妓出身,卻榮享太廟,名垂千古?!
臨仙樓臺寬敞,最終決出的十二名美人藏于白紗畫屏之后,姿態清盈,當真如隔坐云端的仙子。
周璟坐在廂房之中,表情漠然,如同看著一出鬧劇。
畫卷逐漸緩緩掀幕,露出了美人身影,惹得臺下轟動的美貌對于后宮那些千俏百媚的嬪妃來說,便如同地上的泥,不值一提。
他輕輕嗤笑,那些紅樓里未言明的奢望終歸是奢望,還沒發芽便會被土埋入泥濘,逐漸腐朽。
梁再低眉順眼為主子倒上溫茶,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受了牽連。
京都喧鬧的不眠夜,卻是當今天子的陰霾日。
那些歌女舞妓只看得到宮里的花團錦簇,卻看不清背后的艱險,青樓妓子向來低賤,即便入了宮,也不可能升得高位。
當今的生母生就一副絕美容貌,于臨仙樓評選時被先皇一眼看中,帶入宮中,然而帝王之愛,太過無常,無上寵幸轉眼便成過眼云煙,自此如入冷宮,任人踐踏。
當今周嘉帝周璟一出生便被欽天監批命“孤煞星”,被先帝視為孽果,先帝子嗣不多,卻仍舊不待見他。周璟在宮中受盡白眼,隱忍二十年,一朝弒父殺兄,血腥奪位,君臨天下。
周璟厭惡先帝的濫情和對生母惠安太后的辜負,連帶著對臨仙樓清客榜無半點好感,但每年群芳會,周璟必于茶樓點一壺茶,就著滿堂喧囂緬懷生母。
梁再心里千轉百回,面上卻冷靜如初,兩指并攏,貼于茶杯外,待茶水不溫不涼,恰能入口,便恭敬地遞于周璟。
茶盞驟然被撞翻,梁再臉色煞白,“嘭”的一聲便利落跪下,正要俯身請罪,卻見座上主子猛地起身,急急往臺閣上去。
梁再連忙跟上,見周璟怔怔望向臺上,隨著他的視線向上看,映入眼簾的一張清麗面容讓他心頭一顫,冷汗直冒,連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僵硬。
入選清客榜單的十二名姑娘,會逐一揭面,在送上的禮物中,挑選一份心儀之禮,禮物的主人會得到姑娘當晚的青睞,此稱之“幕禮”。
在最后的姑娘挑選的最后一刻,梁再接到了主子的眼色,連忙從袖中掏出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大喊一聲:“慢!”
夜明珠價值連城,在燈火透亮的樓閣中散發著朦朧的光亮,瑩潤無雙,讓臨仙樓驟然一靜。
臨仙樓的媽媽看著那顆夜明珠,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咽了口唾沫,反應過后,喜笑顏開,連忙招呼道:“這位爺真是有眼光,我們云繡姑娘是個有福分的,快快樓上請。”
然而,臺上的美人抬起手,卻撿起了夜明珠——旁邊的一支海棠,讓樓媽媽的諂媚盡數噎在了喉嚨。
云繡垂下眼,眉間的淡然無爭讓她平添一分我見猶憐的美麗,她輕輕俯了下身,拿起那支海棠,走出了觀客的視線。
全場靜默,又驟然嘈雜,萬千視線射在周璟身上,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任人觀耍的猴子。
年輕的天子眉間閃過極重的戾氣,隨即冷笑一聲,眼里浮現赤裸裸的嘲諷。
能在骯臟污穢的青樓脫穎而出,能真的是什麼淡泊名利的清凈客?
不過又是欲迎還拒,故作清高那一套。
他轉身,拂袖而去。
在走出臨仙樓大門的那一刻,又突然站定,臉色陰沉得能滴水:“把人帶回去。”
梁再不出意外地站定,拿出懷中的令牌,領命而去。
就憑那張和惠安太后五分相似的臉,陛下也不可能讓人待在紅樓中,迎來送往。
他明白主子的意思,不過是個樓里的姑娘,生就那張臉,那是三生修來的福分,如今天子要人,順著規矩來那已經是給她天大的臉面,既然不識抬舉,便不用客氣,直接派人“請”回去便是。
今晚臨仙樓的戲百轉千回,惹得樓中上下熱議紛紛。
王珺拿起桌上的海棠,撩起窗前的珠簾,看著驚異喧鬧的樓臺,如同看到了明日沸揚的整個盛京。
時隔二十五年,又一位紅樓姑娘飛入皇家啊,怎麼不令人驚疑嫉恨呢?
她點了點朱唇,眼睫低垂,輕輕嘆了口氣。
惠安太后啊,生就一副天仙樣貌,天真爛漫得像朵嬌花,先帝瞧見了,一時心血來潮,裝作窮書生上演了一出求愛戲碼,便一顆心都陷了進去。
那年臨仙臺前,滿盛京的豪門公子獻上金銀珠寶搏她一笑,她卻偏偏選了支不值錢的海棠,只因為她的情郎“買不起”別的貴重禮物。
然而心血來潮總有過去的時候,滿后宮的美人等著寵幸,如何能吊在一棵樹上?
窮書生的戲碼很快被膩歪,后知后覺的嫌惡涌上心頭。
堂堂帝王,怎麼能迷戀一名卑賤的青樓妓子?
惠安太后很快被冷落,宮里的人都是人精,看清了帝王的厭惡,便要跟著踩上一腳以示忠心。
名貴的花沒有了水土滋潤,在吃人的皇宮里迅速凋零枯萎,人人艷羨的好命,到最后連副棺木都買不起,便被草草下葬。
到如今被大肆追封贊頌又能如何?
活著時凄慘不堪,死后一捧黃土,多少榮光都已看不見。
然而再多不好,在周璟的記憶中,惠安太后只是那個摔了會捧著他安慰,冷了會抱著他給他取暖的母親。
她生于污穢,卻心性明湛,命途坎坷,卻樂觀堅韌。
帶著兒子在破敗的冷苑中住了十年,為護住幼兒,吃盡苦頭,卻仍細心教導幼兒,她甚至感激從前的老鴇讓她識字,盡管只是為了招攬高級的恩客,卻給了她機會教導自己的兒子識字。
母子倆雖過得艱難,卻也有著天家難尋的母子溫情。
她那樣美好,又猝然凋零,留給周璟的,都是溫柔的記憶。
因而即便是算計,為著那張五分似的臉,周璟也不能不入局。
“可憐,可敬啊。”
她端起酒杯,倏然往地上灑了杯酒,眼簾微垂,臉色冰冷攝人。
3
大興殿位于大晉朝皇城中央,作為大晉朝至高的政治中心,大興殿巍蕤氣派,富麗堂皇,是皇家彰顯高人一等的徽章。
周嘉帝周璟站在窗前,眺望殿外鱗次櫛比的宮殿,微微出神,聽得十六衛的調查結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韓紹回稟后熟練地垂首站在一旁,聲息收斂,等待帝王指示。
他官居十六衛大驍騎,京都人人懼恨,是朝堂內外公認的帝王最鋒利的一把刀。
十六衛掌管京都宿衛,盡管對天下的監管力有不逮,卻是周嘉帝周璟于京都的眼和耳,京都之下的任何小動作都逃不過十六衛的監查。
飛上枝頭的青樓名妓云繡姑娘所有的底細均已被匯聚成冊,此刻這本冊子已放到了皇帝手中。
周璟生性多疑霸道,即便對著那張和惠安太后五分相似的臉,心腸也并沒有軟下半分,暗地里的監查只多不少。
背后之人想干什麼他一清二楚,無非是指望用那張臉扶持宮里的皇后,讓皇后坐穩她那張椅子。當然,若能把他這個“可憐缺愛”的帝王控制起來更是再好不過。
周璟面色冷峻,眼底閃過被冒犯的怒火,他捻了捻折子,怒極反笑。
“王家啊,終歸不明白,這天下姓周,不姓王。”
這些世家勛貴,總是貪心不足,心比天高,野心勃勃地想操控一個王朝。
他們站在皇朝頂端,攬盡土地和教育資源,汲取皇朝的血肉,費心培養子弟,推入朝堂。
入了朝堂的世家子弟心中思慮的第一位不是忠君,而是愛家,竭盡所能為家族謀算,壯大家族,如此往返,如同一個閉環,推動著世家千百年的根繁葉茂,暗地操控朝局。
朝堂上放目皆是世家子,三省六部之位被占大半,饒是如此,也吝嗇于給予天下寒門學子一星半點的位置。
盡管大晉開祖皇帝在尊重前朝的“察舉制”外再設立了“科舉制度”,欲打破世族對權力的壟斷,然而收效甚微,世家的阻撓讓科舉第一次走入人前便戛然而止,朝堂之中寒門子弟于百官中僅占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遭人排擠已是生存艱難,更談何施展抱負。
周嘉帝周璟并不是世家所期待的儒雅君王,他沒有受過系統的帝王教育,是靠著兇狠野蠻殺出的登基路,所倚重的也是出生于寒門的韓紹,對世家并沒有往常帝王的遵從和推崇,自然惹得世家不滿。
世家之中,王家隱隱為首,周璟在皇子時便娶了王家庶女王萱,王萱刁蠻心狠,暗害后宮,卻偏生有周璟的嫡長子,是名正言順的皇后。
而王家不可能讓周璟廢后。
周璟不喜乃至冷落皇后,帝后不和是朝堂內外心知肚明的事實。
朝堂后宮向來息息相關,王家在朝堂上達不到先帝一朝的榮光,便把目光放到了周嘉帝的后宮,可惜皇后不得周璟喜愛,又沒有別的女兒送進后宮幫扶。
然而這難不倒王世炎這個老狐貍,世家向來做多手準備,每位皇子自一出生便做好了一把“控制鑰匙”,對于從前的寧王,那就是精心培養的嫡女,對于泥濘中掙扎而生的周嘉帝周璟,那就是和惠安太后相似的一個女人。
然而王世炎仗著對周璟的那點從龍之功,忘了這位的性情是不同于大晉前幾代溫懦帝王的多疑狠辣,不容京都這塊臥榻之地被他人染指。
周璟把手里的密折遞回給韓紹,韓紹熟練地接過,把折子塞回懷中。
十六衛明面上只有護衛京都皇朝之責,朝中群臣并不知曉其暗地里的監查,密報是自然見不得光的。
韓紹心向周璟,對王家自然也是如鯁在喉:“陛下,您故意冷待皇后母子,王家已經對您不滿,如今故意送了一個人入后宮,恐怕又起波瀾,臣怕王世炎狗急跳墻,對您不利,不如由十六衛……”他抬起眼,雙目沉沉,右手成掌,輕輕一揮,意思不言而喻。
“不可。”周璟無奈地捏了捏眉心,“一旦毫無顧忌對王家下手,其他世家一旦察覺,朝堂必定動蕩,那時就是天下大亂。”
周璟疲憊一嘆,閉起雙目,喃喃道:“就算要除,也要師出有名,一旦出手,就要打得王家再無翻身之力。”
天光漸暗,黃昏漸漸籠罩住大興殿,帝王靜靜沉思,棱角分明的臉沉浸在暮色中,反襯出別樣的冷冽。
“相似,相似?”周璟驟然睜開雙眼,唇邊突然勾起一道涼薄的弧度。
韓紹聽得他輕聲道:“朕怎麼把她忘了?王家可不止一個女兒。”
“既然送人入宮,朕便幫這個老東西一把!”
4
沉寂三年的寧王府今日早早就打開了王府大門,惹得過往百姓嗡嗡議論。
苑芳樓里王珺坐在銅鏡前,素手輕沾口脂,細細點在唇瓣上。
半晌,她滿意地笑了笑。
鏡中女子身著織云錦花邊輕裾,披著百鳥暗繡畫帛,烏發盤成高髻,發間簪有兩根銀釵,黛眉輕挑,紅唇瑩潤,一雙瀲滟雙目點綴在美人臉上,又沉靜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綠鴦先是為自家王妃攝人的容顏所癡,半晌一拍手掌,煩惱地撓撓小臉:“王妃,這樣好看是好看,但是不是太素了?”以皇后那個狹隘性子,肯定不會放過埋汰她們小姐的機會。
王珺攏了攏臂間披帛,不以為意:“傻丫頭,打扮得再隆重也貴不過當朝國母,那又何必耗費心思?”反倒像是皇后有多大的臉似的?
走過花園之時,花園中芍藥開得正好,寧王府的花農早已被辭退,花園群花只有幾個小丫頭偶爾修理,然而沒了處處規整的修剪,滿片花叢自由生長,反倒生機勃勃。
她看得出了會兒神,突然揚唇,掐了朵紫色芍藥簪于發間,背脊挺直,向著皇宮而去。
王珺走進宴會的那一刻,整個會場一靜,花香伴著脂粉香于鼻翼間環繞,她前行的腳步一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她不經意間伸手撫了撫鼻子,若無其事般環視全場。
每個受邀參加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她沒有。
王珺忍不住笑了。
這麼多年的皇后教養也沒能把王萱變得大氣一點,還是喜歡玩點上不了臺面的小手段。
能惡心誰呢?
這場宴會出了差錯,丟的是皇家的臉面,王家的女兒被辱,只會讓王家受人恥笑。
難怪父親著急著把精心培養的棋子送進宮,大概也是教育多次又沒長進,認清了王萱太蠢事實之后的無奈之舉。
她站定,甚至不用出聲,兩個丫頭對視一眼,紅鴛拿出那張蓋著皇后印鑒的傳帖,老神在在,帖子卻舉得高高的,立求讓所有人看得清楚分明,綠鴦指著帖子開始狐假虎威,逮著想溜的內侍憤怒開噴。
“我們皇后娘娘和王妃感情深厚,三年不見還專程送了帖子來請,外界見了誰不稱皇后娘娘賢良,可你們這些刁奴竟如此慢待我們王妃,可見是平日里仗著皇后娘娘心善大度,才敢如此陽奉陰違得不把娘娘放在眼里,我們王妃可見不得這個,定要求到陛下前,為皇后娘娘做主!”
滿場寂靜。
這番話,打著為皇后著想,看似夸贊實則罵其沒用,一國之后連個宮人都敢來違逆,不是廢物是什麼。
偏話里話外都是為著皇后思慮,讓人挑毛病都沒處挑。
滿京都臣婦閨秀頓時明白了,這位貴女還是一如既往的彪悍。
不好惹。
帶路的內侍冷汗浸濕了眼眶,利落跪下“砰砰”磕頭,額頭不一會就青紫紅腫,可見是用了狠力氣。
王珺冷漠看了一眼,待磕得差不多,才道:“好了。”
內侍千恩萬謝地退下,很快有人搬來桌椅,她毫不客氣地指了指皇后鑾座之下,慢條斯理地坐下。
她背脊直挺,嘴角銜笑,與生俱來的世家嫡女風范讓她僅僅只是坐在那里,也透著不容忽視的高貴。
王萱被這種高貴扎了心。
三年不見,失了寧王妃的名頭,沒了豐厚的財富,王珺并沒有她想象的落魄憔悴,反而容貌嬌艷,整個人如同鬢間那朵怒放的芍藥,清麗出塵。
對比著她精心準備的妝容,厚重的皇后冠服,充滿了紅塵俗氣。
王萱臉色僵硬難看,使勁拂過皇后冠珠才壓下心頭的憋悶。
她想起如今的身份,又高興起來,看著王珺給她行禮,竟比大殿之上眾婦朝拜更來得痛快。
她笑著叫“起”,看到王珺,略帶驚詫道:“今年是什麼風把寧王妃請來了,本宮還以為寧王妃因寧王逝世悲痛難抑,想待在王府養到老呢,那樣本宮是不敢打擾的。”
她一口一個“本宮”,一口一個“寧王妃”,句句都在提醒如今兩人身份的天壤之別。
王珺捂嘴輕笑,笑得比她真誠:“皇后娘娘管理后宮已是操勞,竟還關懷掛念我們家王爺后府,可見真真是賢良大氣。”
她一臉感動,“不過娘娘洪福齊天,天生麗質,既要操勞后宮嬪妃,又要養育大皇子,事事繁瑣,可瞧著比臣婦還精神。”
皇后被諷刺得臉色發紅,寧王雖然死了,但還是當今兄長,哪有皇后時時刻刻盯著一位王爺后院的道理,傳出去她的臉面還要不要了?何況她這三年屬實竭盡心力,又遭生育,眼角的細紋用了厚厚的粉都遮不住,和王珺站在一起,說她是姐姐更得人信服。
王珺回答得真誠,姿態卻是完全不把對方放到眼里的敷衍,然而偏偏禮節周全,讓她挑不出半點差錯來。
又是這樣,她把王珺當畢生大敵,然而王珺從來沒把她放到眼里,皇后感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頭憋屈得想發瘋。
都是王家女兒,從前眾人卻只瞧得見王家嫡女,王珺是京都人人稱贊的貴女,她再怎麼努力,庶女的名頭便壓得她翻不了身。
如今她為后,王珺一個罪婦,不跪著求饒就算了,哪里來的底氣敢在她面前傲慢?!
她沉了臉,冷聲道:“寧王妃看來不會說話,三年不見什麼話都敢張口,看來是把皇家規矩都忘了。”她斜了眼身旁的嬤嬤,“本宮作為一國之母,少不得好好教教寧王妃,何為尊卑!”
綠鴦頓時氣怒,手腳微動又被紅鴛拉住,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王珺嘴角笑意不變,眼里卻冷了:“娘娘,臣婦好歹是入了皇祠族譜,不知哪句話冒犯了娘娘,娘娘要如此折辱于我這個皇家兒媳。”
王萱撫了撫皇后金冠,充耳不聞,打定主意要撕了她的臉皮。
王珺嘲諷一笑。
堂堂皇后,當到這份上,真對得起王家的教導。
嬤嬤走到她面前,屈身賠禮,又舉起蒲扇般的手,正欲扇下。
王珺瞇了瞇眼,眼看巴掌落下,卻一動不動,千鈞一發之際,梁再的聲音驟然響起,擋下了這個巴掌。
梁再恭敬請安,轉頭一腳把嬤嬤踹倒在地。
王萱驟然起身,怒斥道:“梁再,你大膽!”
梁再不懼,笑瞇瞇道:“皇后娘娘莫要怪老奴,這等刁奴敢對主子動手,真真膽大包天,奴這一腳只是給個教訓。”
又轉身恭敬請王珺前往大興殿,臉上的笑如同被刀刻畫成一個模樣:“陛下也是與王妃娘娘多年不見,甚是掛念,這才遣老奴請王妃一聚。”
王珺眼神先是驚疑又慢慢透出不自覺的驚喜,臉頰微紅,帶出點不易察覺的羞澀。
皇后看得怒火中燒,卻到底是不敢當著各家閨眷的面駁了周嘉帝的面子,硬生生地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大概除了皇后,不管世家還是皇宮出來的人,演技都差不到哪里去。
王珺行禮告退,睨了眼臉色鐵青的皇后,跟著梁再往大興殿去。
5
到場的眾家官眷驚疑不定,卻都不敢說話,直到座上的那位拂袖而去,才互相對視一眼匆匆出宮。
花沒賞成,倒賞了一出大戲。
值得眾人矚目的是,周嘉帝首次當面駁了皇后的臉面,為的還是王家的女兒,皇后的嫡姐。
自登基以來,百官皆知周嘉帝不喜女色,原以為宮外名妓能打破現狀,卻沒想到也是被束之高閣的命,周嘉帝把人帶進宮,便僅僅只是帶進宮罷了。
而今,這位沉匿三年的寧王妃不聲不響,卻似入了帝王的眼,由不得世家勛貴不關注。
王珺走出宮門,坐上馬車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暗處的窺探。
皇家向來是最重倫理綱常的地方,也是最不注重倫理綱常的地方。
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一個貌美如花的寡婦,待在一起兩個時辰,想來外界的猜測已經沸沸揚揚。
自此,她再度以強勢的姿態回歸京都視線。
王珺閉目假寐,思緒紛呈,想起大殿上周嘉帝捏緊她的下顎,強硬地抬起她的臉。
右手被拉起,手背被輕輕摩挲,姿態是超過界限的親密。
她眼里顯出驚愕,悄然抬眼,對上一雙含笑俊目。
王珺試探著抽回手,卻被大掌牢牢抓住,她好似明白了什麼,心跳鼓噪,跳得很快。
周璟的聲音如同加了魔力,帶著強烈的誘惑,他問:“你愿意入宮嗎?”
周璟摟住她,止住她后退一步的動作:“幼時你曾幫過朕,還記得嗎?”
王珺一頓,想起了記憶中的一幕。
王家深得帝心,當時的王珺曾被先帝恩賜入宮學,與皇家諸位皇子皇女一同學習。
多年前的一次出宮,便瞧見周璟被四皇子惡意戲弄,狼狽不堪,她不曾駐足,卻暗地里吩咐侍女去請了皇后。
四皇子母妃受寵,在后宮頂撞皇后,想來皇后會很樂意借這個機會發作一番。
她本意是討皇后人情,不曾把一個落魄皇子看在眼里,但臨走的那一刻,周璟卻忽然抬眼。
她對上了一雙憤怒摻雜著不甘的雙眸。
直到后來她才知道,惠安太后病重,周璟已許久不曾到宮學,只是無人在意,他那日好不容易請動太醫署醫正,回程的過程中卻被四皇子攔下,耽誤了救治的最佳時機。
也難怪后來四皇子死得最慘,王珺心里念頭一閃而過。
周璟掐住她的下頜,眼里有探究:“在想什麼?”
“想當時我本意并不是幫助陛下。”她垂下雙眼,坦誠回答,不敢真的在他面前認下這份恩情。
若真認下了,死得更快。
周璟把玩她的手頓住,似是對她的回答感到意外,半晌溫和道:“不管目的如何,你終歸是幫了朕,那朕就愿意投桃報李。”
他放開她,轉身到鑾座坐下:“你前十八年金嬌玉貴,錦衣玉食,人人奉承,是大晉閨秀效仿的世家嫡女。可如今,誰還把你放在眼中?連從前不入眼的庶妹都可以對你肆意羞辱。”
王珺雙手緊握成拳。
周璟看在眼里,眸光微閃:“你已是皇家婦,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寧王死了,你再是大好年華也只能永遠消磨在寧王府,你甘心嗎?”
甘心嗎?王珺捫心自問。
周璟的笑意更深,朝她伸出一只手:“朕只是心疼你啊,只有入宮為妃,你才有機會再做回那個傲視京都的貴女,不是嗎?”
“所以,你愿意入宮嗎?”他再問一遍。
王珺看著這只手,面露掙扎,最終,她緩緩抬起手,握住了這份誘惑。
怎麼會甘心呢。
她曾是大晉人人艷羨的貴女,如今卻要年紀輕輕枯萎在寧王府嗎?
不。
她不愿意。
6
自那日群芳宴后,京都忽然流言紛紛,寧王妃幼時于當今有恩,兩人暗生情愫,卻迫于先帝賜婚,有緣無分,然寧王逝世,寧王妃守寡三年,已算有情有義。
皇家無法改嫁,但若是入宮,卻并非沒有前例。
雖然王家出了一個皇后,但自古以來,后宮中姐妹共侍一夫并不稀奇。
因此宮宴一聚后,周璟時常賜下金銀珠寶,借口多樣,雖并不明說,但心思昭然若揭。
京都百姓不敢妄議帝王,只能把注意力放到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身上,又逐漸偏移到王家的身上。
王珺是寧王妃,也是王家的女兒,照帝王的熱情來看,想必入宮也是一位寵妃,不得不讓人感慨王家的好命。
然而對于王世炎來說,這消息并不是很令人高興。
流言不知何處去,背后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操控,在他反應前就攻占了輿論,至少民間不少百姓已經為兩人的“愛情”感動,自發排演了不少戲折子。
映射皇家,本是觸犯了律法,十六衛卻毫無干涉的意圖,王世炎便明白了周嘉帝對王珺的勢在必得。
王世炎不是不自傲的,庶女當初陰錯陽差嫁給七皇子,卻沒想到有此機緣當上大晉國母,而自小給予厚望的嫡女被牽連,被幽禁在寧王府,沒想到還能有一番造化,沉寂三年后一舉奪得帝王青睞。
這連他精心培育的棋子都做不到。
然而自傲歸自傲,朝堂之上他卻當眾彈劾此事。
王家已出了一位皇后,還誕下了皇長子,再送一位女兒入宮,只會成為眾矢之的。
更何況嫡女和幼女自幼不對付,若在后宮爭斗,勢必分化王家。
7
王珺坐在京街茶樓的包廂中,抬手斟了杯茶。
包廂門被打開,男人披著黑色斗篷,在門前站定。
王珺微微一笑,把茶推到對面,站起身來,不急不惶,姿態優雅地行了個禮。
男人坐在她的對面,掀下遮住半臉的兜帽,露出一張歲月沉寂的臉。
她把茶遞到對面,笑道:“三年不見,父親見到我,似乎不太高興?”
王世炎看向她的眼神復雜,沒有接她遞過來的茶:“你找我干什麼?”
王珺不在意,把茶放到桌面上:“聽說父親在朝堂上極力彈劾我‘不貞’,想讓陛下送我入皇家寺廟修行。”
王世炎拂袖道:“你自己不知自己做了什麼?京都流言四起,皆是你與陛下的旖旎情思,若流向天下,讓天下如何看待王家?”
“是怕天下人嗤笑,還是怕違逆皇后的意?”王珺打斷他,“父親,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我知道她是什麼人,也知道您是什麼樣的人。”
她為自己斟了杯茶,神情冷肅帶著幾不可察的嘲諷:“您是王家族長,官拜尚書,手握重權,門生無數,事事以王家一門興榮為重,為此竭盡心力。”
“我得您教導,心中以家族為重,所以我理解您,所以三年前遭您舍棄之時,我自我幽禁,毫無怨言,因為我知道您的迫不得已,知道您的無可奈何。”
她抬起頭,看向自幼崇敬的父親,眼眶通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但父親,現如今,孩兒入宮也不過為求得一分庇護,您真的要眼睜睜看著我被磋磨死嗎?難道十幾年來的疼愛都是假的嗎?!”
王世炎的手一顫,腦海里閃過父女倆相處的畫面,想要張嘴反駁,卻說不出話來
他對嫡女抱有厚望,多年來悉心教導,傾注的心血難以計數,又怎麼會沒有感情呢?
王珺明白他的顧慮,索性說出所有打算:“父親,我知道您既是顧忌皇后,又擔憂若我進宮得寵,生下皇子,威脅皇后與皇長子的地位,怕我與她兩敗俱傷,反而拖累王家謀算。”
畢竟一個不知能否生下皇子的女兒,和一個已生下嫡子的皇后,孰輕孰重,不必言喻。
她垂下眼,繼續道:“但父親,我是您教導長大的,您應當了解我的性情,我是決計做不出損害王家的事情的。何況,雖然如今皇長子尚小,但帝后不和,陛下頂著群臣勸諫亦不肯立太子,未嘗沒有對王家不滿的意思。”
“父親,我入宮,并不是壞事。”
眼看對面父親神情出現松動,她把嘲諷壓至眼眸深處,溫聲道:“若您不放心,孩兒愿意給您看我的決心。”
7
苑芳樓里兩位嬤嬤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苦澀難聞的氣味從藥碗散發出來。
王珺面不改色端起喝下,沒有半分猶豫。
兩位嬤嬤垂頭恭敬著站到一旁,卻并不打算離開,直到半個時辰后,藥效發作,才起身告辭。
綠鴦立刻跑到她的旁邊,臉色慘白,哭著道:“王妃,小姐,奴婢幫您把藥摳出來!”
王珺額頭冒起冷汗,腹如刀絞,唇瓣被咬出血,如同一層血色唇脂,遮蓋了泛白的嘴唇,她呻吟道:“絕子湯已經發作,沒,沒用的!”
藥效持續發作,王珺在床上痛到翻滾,絕子湯本不會如此折磨人,但皇后恨她,偏找了一副藥效最烈的,要她受盡折磨,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眼淚無意識地從眼眶中流出,王珺用力抓住被子,手背青筋突冒,被刀絞般的痛奪去所有的注意力,兩個丫頭壓抑的哭聲模模糊糊傳入耳里,她的心頭突然涌起無限的恨意,卻死命地咬緊木塞,不讓自己泄露一絲軟弱。
直至天光初亮,腹中疼痛才漸漸平緩,王珺癱軟在床,衣裙已被冷汗打濕,如同從水中打撈起來。
她重重地喘息一聲,摸了摸紅鴛哭腫的眼,露出一抹虛弱但奇異的笑:“哭什麼?眼淚該流給該看的人看。”
王珺抬眼,從窗戶向外看,天邊漸漸透出亮光,火紅的光照亮了她眼底的野心,點燃了胸腔沸騰的恨意。
她追逐著那抹亮光,一字一句道:“不會一直都這樣的,所有利用、拋棄、折辱,總有還回去的一天。”
“這一天,不會太久。”
8
朝堂上風聲驟轉,先是欽天監夜觀天象,言及帝星旁星河迢迢,一顆明星逐漸閃爍,帶大福運,與帝星相合,必助興大晉國運。
此言一出,朝堂眾人心頭漸明,聰明的人精聽得此言,便小心翼翼地提示掐算王家嫡女的生辰八字。
結果自然是上上吉之命格。
話盡于此,群臣看了眼站在第一排老神在在的王世炎,見他雙目微翕,不反對不贊同,仿佛毫不相干。
然而對比前段時日的激烈諫言,附庸于王家的從臣及其余世家子弟頓時明白,出言附和,請欽天監算好黃道吉日,迎王家嫡女入宮。
夫君去世她剛守完3年孝期,入宮赴宴被帝王看中,二嫁為妃
滿殿文武,竟十之七八順從跪俯。
周嘉帝面露欣喜,眼底卻盡是沉沉怒火。
9
紅燭滴落,被翻紅浪,宮人拿開燈罩,剪下一段燈芯,燈芯搖晃一顫,內室變得明亮。
內殿床榻里傳來私語,周璟攬著懷里的人兒,看著床帳上的香包出神,片刻后突然問:“愛妃用的什麼香料,像是不同尚宮局往年派發的?”
王珺昏昏欲睡,打了個秀氣的哈欠,聞聽此言并不多想:“宮中調制的香獸太濃,臣妾素來愛用些清淡的,便叫小奴們去御花園摘了些茉莉曬干,加了些驅蟲的藥草,香味淡雅悠然,還可助眠呢。”
周璟眼神微瞇,沒再追著這個問題,反倒把手伸到她的肚子上,話鋒一轉問道:“給朕生個孩子吧。”
王珺身體一僵,睡意消散,沉默不語,突然起身,于床榻跪下。
周璟嘴角的笑意消失,淡淡道:“怎麼?你不愿意?”
王珺低下頭,眼淚成串般滴落在絲綢被上,驚得周璟連聲詢問,這才道:“陛下,不是臣妾不想,是臣妾不能啊。”
她將喝下絕子湯的來由說明白,只是話音轉了個主語,把要求的人改成了王世炎和皇后。
王珺抬起頭,讓周璟看清她眼里的水光,燈下美人泫然若泣,自然惹人憐惜,即便周璟早有算計,也不免心軟一瞬。
王珺垂下眼,眼睫輕顫,如同翩飛的蝴蝶:“陛下憐惜臣妾,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不能為陛下誕下子嗣,可也不想欺騙陛下。”
“你不怕朕遷怒于王家?”周璟靠坐在床沿,抬起她的臉。
“臣妾已入宮,便已是陛下的人,放在心中第一的自然是陛下的喜怒。”她順勢靠在周璟懷中,“何況,陛下免我余生被磋磨,救我于水火,我,我心悅陛下。”
她輕輕咬唇,羞澀低頭,把頭埋在周璟懷中,露出的通紅耳尖顯現一抹難見的風情。
周璟見過很多面的王珺,她從前是高傲的,出眾的家世讓她面對眾多皇子也底氣充足,后來寧王勢敗,她受牽連,也不落風骨,淡淡然若庭中荷骨,清麗絕塵。
如今露出這番羞澀如少女的神態,便仿佛神女染了情欲,走入凡塵,勾得周璟心頭一動。
直到這一刻,心頭滿漲的自得和滿足告訴他,原來年少時他也并不是沒有追逐過這抹倩影,只是當時明白這注定不屬于他,所以把未出口的心思早早掐滅。
周璟突然握緊她的手,力道很大,讓王珺皺眉疑惑地看向他。
他仿佛被燙到,驟然松開,把王珺摟緊在懷里,不讓她看到他臉上的掙扎。
好半晌,周璟臉色冷漠,話語卻很溫柔:“珺兒,宮中四皇子的母妃難產去了,如今暫養在皇子所。”他停頓一會兒,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猶豫,“你愿意當他的母妃嗎?”
王珺沒說話,床帳內靜悄悄的,周璟突然聽到一聲啜泣,淚水打濕了他的肩膀,半晌聲音帶了點哽咽說道:“陛下,臣妾自幼時便愛收集圖書,到如今家中藏書無數,臣妾無法在其他地方為陛下分憂,愿讓人盡抄書卷,在京都開設書館,讓學子免費習書,以期其將來能為朝廷效力,報效陛下。”
周璟抱著她的手一頓,眼底閃過深思:“怎麼說到這個?”
王珺輕捶了下他,撒嬌道:“都怪陛下太好了!臣妾是太感動,本是早有的想法,要給陛下個驚喜的,如今倒順嘴說了。”
昏暗的燈光下,周璟的手被拉住,聽到柔和而堅定的聲音響起:“陛下放心,臣妾定會將四皇子視如己出!”
周璟吻了吻她的額頭,笑道:“朕相信你。”
閉眼前,他抬眼,定定看了帳上的香囊一眼。
王珺也笑,躺下時嘴角含著抹歡喜的笑意。
燭光燃盡,她才用力掐緊手心,把胸中翻涌的惡心壓下去。
10
夏夜悶熱,一聲電龍撕裂黑暗的天空,雷神轟鳴,大雨傾盆而下。
王珺攏了攏披風,疾步沖沖,走進偏殿。
殿中住著四皇子,深夜驚雷,小孩子受到驚嚇,大哭不止,乳母正悉心抱著誘哄,見到王珺,連忙要行禮。
王珺擺手,示意免禮,從乳母手中接過小孩,小孩今年五歲,一直養在她的身邊,母子倆的感情十分親厚。
小孩嗅到熟悉的氣息,漸漸止住哭聲,在她的懷中沉沉睡去。
綠鴦伸手接過抱住,紅鴛連忙揉按酸軟的手臂,看王珺怔怔看著窗外連綿的大雨,壓低聲音道:“娘娘,不過寅時三刻,奴婢服侍您回去休息吧。”
夜里的風略帶寒涼,王珺卻沒叫人把窗戶關上,只是吩咐侍女為四皇子添了一張薄被。她走到窗邊,接住滴落的雨滴,聲音平靜:“紅鴛你看,天變了。”
從入宮的錦嬪到如今的錦貴妃,王珺走了五年。
這五年里,她撫養了四皇子,又圣寵不衰,與皇后針鋒相對,幾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如今皇后見到她,連面子功夫都不屑于做。
王家本多追隨皇后一派,畢竟皇后生有皇長子,但隨著王珺入宮,帝后矛盾愈發尖銳,加之她育有四皇子,王家心思浮動,有不少屬臣已暗著轉向王珺。
王家受此分化,自然免不了爭斗內耗,朝堂勢力大不如前,王世炎已經發覺對朝堂的掌控力不從心。
直到王珺開設書館的那一刻,王世炎才發覺自己吃了嫡女的啞巴虧。
他作為世家族長,比誰都明白,書籍向來是世家掌控朝堂、壓制寒門的鑰匙,王珺這樣做,明顯是侵害世家的利益。
京都其余世家不認為這是王珺個人所為,只會把賬算到王家頭上。
世家子女向來以家族為重,領的是一族之長的命令,即便是如今的皇后也得受制于王家。
王珺能做出此舉,必然是得了王世炎的命令,拿盡了帝王給的好處,才會背叛世家暗地的條盟。
失去外界盟友的支持,加之王家主支和旁支的矛盾,投向王珺者眾。
王家風潮云涌,時至今日,竟有分崩離析之態。
但王珺不在乎。
這五年里“問候”的家書,她一封不落,全扔進了火盆里,化成了灰。
可笑王世炎還以為他們之間還有什麼父女感情,以為她還是從前那個會犧牲自己,成全王家的工具。
窗外雷聲轟鳴,閃電撕裂蒼穹,映照出她眼里的嘲諷和恨意。
她嘴角輕勾,笑道:“磨了五年的刀,也到了見血的時候了。”
11
風雨如晦,暴雨沖刷了巍巍宮墻下掩埋的罪惡。
倏日,一聲尖銳的叫聲驚破皇宮平靜,各宮被驚動,迅速聚往冷宮廢棄處。
小宮女負責冷宮廢妃的飲食,今早送食物入宮時,卻被院中陷落的巨坑驚嚇到。
梁再跟著宮人走近,看到坑中密密麻麻的尸首,也不免臉色發白。
事情明顯已經壓不下去,他轉頭把圍聚著小聲討論的宮人呵斥走,立刻派人通知皇帝。
韓紹帶著人往冷宮中查探時,欽天監算出宮中妖邪之氣橫生,有人以妖法作亂。
出現的百人尸坑,死狀可怖的宮人尸首無疑是最好的佐證。
帝王并不相信欽天監所謂的掐算,卻為宮中出現的惡行震怒,當即下令徹查各宮!
王珺抱著四皇子站在殿外,目光含冰,看著十六衛大肆搜索。
忽然,一衛隊神色嚴峻,提著一個木箱在韓紹面前放下。
木箱被打開,里面扎滿針的人偶瞬間暴露在陽光之下,密密麻麻的銀針讓人頭皮發麻。
韓紹眼眸一閃,又立刻掩蓋住,他拿起一只人偶,人偶嘴角微勾,五官流血,身上繡著生辰八字,顯得尤其詭異。
其中一個黃色的木偶讓他的手一抖。
厭勝之術。
前朝曾有巫蠱之禍,致使前朝震蕩,后宮血流成河,沒想到時隔百年,竟會在周嘉帝的后宮中再現!
韓紹頭皮發麻,已經預料到前朝后宮的腥風血雨。
殿中庫房搜出如此臟物,王珺臉色驟然慘白,眼前發暈,幾乎站立不穩。
她明白這些都是殺人的刀子,一旦被人坐實,滿宮皆會喪命!
她連忙放下孩子,向著韓紹走去,卻立馬被衛兵阻攔。
王珺急急喘息,聲音帶著驚慌、恐懼,卻意外地堅定:“這是陷害,本宮要見陛下。”
“韓統領,請聽我一言!”她追著轉身欲走的韓紹,“這是他宮陷害,我盛寵在身,沒理由去謀害陛下!真兇藏于幕后,就是等著陛下處置本宮,再度謀算陛下龍軀!”
韓紹轉過身,面無表情,拱了拱手:“貴妃娘娘多慮了,下官自然會如實稟告,若是冤枉了娘娘,也定會還娘娘清白。”
他轉身大步離去,身后衛兵包圍錦玉宮,確保不會有人逃出報信。
綠鴦控制不住地抽噎,刀鋒對準她們的那一刻,她想起了寧王死后被包圍在府、膽戰心驚的日子,忍不住拉住王珺的手,才發現她的手掌冰涼,便連忙擦干淚水,為主子暖手:“娘娘,怎麼辦?”
小孩子受大人的恐慌感染,想憋住眼淚,卻還是被嚇得哇哇大哭。
王珺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頭,卻沒有安慰,反而拉過紅鴛和綠鴦的手,緊緊握住。
出塵眉眼透出決絕,她看著兩個從小陪伴在身邊的丫頭,摸了摸她們的臉頰,聲音透著寒霜。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12
宮中發生如此大事,皇后在知道后,第一時間求見周嘉帝,為的卻不是求情,是懇求皇帝處死錦貴妃。
她扯出一副大義公正的面目,口口聲聲道王珺早已不是王家女兒,王家早與其毫無干系,犯出此等忤逆大罪,理應當誅。
周璟坐在龍椅上,看著她壓抑不住的欣喜,扯了扯嘴角,對皇后的蠢毒有了更深的認知。
皇后王萱是王家的異類,生母張氏是王世炎身邊的丫鬟,和服侍的少爺青梅竹馬,王世炎娶了江南秦氏嫡女后,便迅速納了她。
生下王萱后,母女于后宅受盡寵愛,甚至一度壓過秦氏的風頭。
可惜世家嫡庶之別根深蒂固,寵愛歸寵愛,族中長老不會讓王世炎犯糊涂。
雖是金嬌玉貴被捧著長大的,但皇后會養成這般狹隘性子少不了秦氏的功勞,秦氏出身高門嫡女,手段并非奴仆出身、毫無見識的張氏可比,要捧殺一個庶女輕而易舉。
周嘉帝當年雖不受寵愛,但也不至于娶庶女出身的王萱,純粹是王萱看中了寧王側妃的位置,想算計如日中天的寧王,卻落了水,被陰差陽錯經過的周璟救上。
王世炎不能讓愛女的名節毀于一旦,便對先帝讓利,讓先帝賜婚如今的周嘉帝,迎娶王家庶女為王妃。
這一場交易,成就了世間至高無上的一對怨偶。
周璟對此憎恨至極,連帶著厭惡上了趾高氣昂的王萱。
當年無人聽取他的意見,而如今王世炎跪在百官之前,再不復從前的高傲。
他算計五年,如今到了收網的時候,終能一抒心中多年郁氣!
自古以來,巫蠱之術皆是大事,百官聚集于大興殿,皆不敢觸碰帝王的逆鱗。
王世炎聽著王萱理所應當的要求,額頭冷汗密布,后悔自己在她登上皇后之位后太過順著她的意,以至于今日惹來滔天大禍。
自古以來,哪次巫蠱之禍不是血流成河,牽連的太子都能廢,區區皇后又能如何?
王萱這個蠢人,高興得這樣明目張膽,根本不知這是全族大禍,一不小心就能把整個王家拖下水!
但,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再反駁王萱的說辭,所有感情和血緣都要在王家的利益前讓步,唯有把罪責全部推到王珺身上,徹底撇清與她的關系,把王家完完全全擺在受害人的位置上!
“陛下,臣有愧啊。”他老淚縱橫,在王萱開始新一輪的犯蠢前,當機立斷開口,“八年前寧王逝世,臣為護皇家聲譽,曾上書請求貴妃娘娘殉葬,一片丹心,無奈臣那無知內人以和離苦苦相逼,臣迫不得已,落了個妻離子散的下場。”
他當眾嚎啕大哭:“臣一片赤城,為了天家縱百死不辭,然——”他做出個痛心疾首、無可奈何的模樣,“臣也沒想到五年前娘娘入宮,竟還心懷怨恨,以至于今日釀出此等禍事,臣悔啊!”
話里話外都是忠心,聲聲哭泣都是為君,然而一番唱作念打,關系撇得是干干凈凈。
王珺跪在一旁,頭發散亂,周身狼狽,她把額間的亂發撩到耳后,對她的好父親翻臉無情早有預料。
八年前,王世炎就像今天這般跪在這金鑾殿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著嫡女去死。
她自幼身邊人便日日教育著此生該為王家奉獻,卻沒人告訴她一朝被家族所棄,又該要怎麼做?
她及笄之年嫁于寧王,利用王妃之利為王家謀奪了不知多少好處。
然而宮變之后,她的父親為免新帝猜疑,向天下人彰顯他大公無私的決心,三度上書處死自己的嫡女,她的祖母當著滿京官眷言明王珺早已和王家毫無干系,她的堂兄堂妹以她為恥,怨恨她不肯自盡保全王家名節。
樁樁件件,幾乎逼死她。
是她的母親秦氏及外祖家劃出了江南勢力,獻出了所有鹽道和地產,才保住了她的性命,換她閉府幽禁。
秦家元氣大傷,迅速衰敗下去,母親秦氏因擅自上書惹了丈夫的憎恨,加之庶女為后,秦氏差點被送入清涼寺,是王珺的舅舅不要了臉面打上門去,才換得秦氏和王世炎和離。
秦家因此和王家徹底撕破臉,遭王家幾番打壓,徹底敗落。
王珺垂頭嘲諷一笑,重重地磕了個頭,片刻后抬頭看向高座上的帝王,欲語淚先流:“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求陛下還臣妾清白!”
周璟對上她滿是信任的目光,目光微動,沉默半晌,大殿中的竊竊私語漸漸一靜,氣氛如同冰封。
然而王珺這副楚楚可憐的憔悴神情,卻讓皇后牙關緊咬。
五年爭斗,她從來沒在王珺手里討過便宜,如今得此機會,她根本不愿意讓王珺有半絲逃脫的可能,立刻跳出來咬死她的罪責。
“陛下,證據確鑿,王珺此等毒婦敢在宮中擅自玩弄邪術,若不是陛下真龍護體,今日,今日可讓臣妾和后宮各位姐妹怎麼辦啊!”她掩面哭泣,顯得傷心欲絕。
堂堂國母,當著文武百官、世家勛貴的面,使一出小妾爭寵的小伎倆,實在讓殿上大臣面面相覷,識趣低頭,不敢看帝王難看的臉色。
倏地,紅鴛和綠鴦兩個一等宮女被鮮血淋漓、皮開肉綻地拖入大殿,受盡酷刑的凄慘模樣讓皇后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到嘴的哭訴又被噎下去。
周璟俊臉陰沉,懶得再看皇后那副蠢樣,他把視線移向王珺,目光黑潮翻涌,陰霾重重:“你還有什麼想要說的?”
王珺渾身一顫,眼眶的淚珠驟然滴落,她張了張嘴,正要開口,卻忽覺周身發熱,心口絞痛,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紅鴛焦急,哭著爬過來,哭聲虛弱又焦慮。
周璟猛地站起身,那一瞬間掩不住心焦的神情,當即吩咐太醫救治。
13
宮中混亂升級。
繼錦貴妃無故昏迷后,除大皇子外的所有皇子出現了癲癇的癥狀,性命危在旦夕。
涉及皇嗣,周璟起了真火,在太醫醫治時嚴查各宮!
當日深夜,朝央宮一位宮人連夜潛逃,被皇宮守衛的衛兵抓住,讓眾人把視線移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癱軟在地,渾身顫抖,急急喊冤,大聲哭訴是錦貴妃轉移視線的詭計。
“對,是,是錦貴妃干的!陛下,一定是王珺那賤人自導自演,她是為了脫罪,她要害死我,她嫉妒我!這個賤人!賤人!”
三天前她站在大興殿上,對著王珺口口聲聲證據確鑿,理應處死,如今輪到了自己,卻慌得手腳發麻,來來回回只剩這一句。
朝臣為她大難臨頭還不忘拉姐妹下水的執著震驚。
韓紹領命搜查朝央宮,搜出來制作小人的纏絲布料和四個扎滿針的小人。
其中一個寫著錦貴妃的生辰八字,心口扎滿了銀針,其余三個小人,四肢都被扎了根長長的細針。
逃命的宮人受不住酷刑,招供了皇后的惡行。
宮中驚現百人尸坑不是意外,是皇后命人做了巫蠱小人,害人性命,又買通錦玉宮宮人,把小人放到了錦貴妃的私庫,以此誣陷錦貴妃!
又因氣恨,暗中做了小人,日夜在宮中詛咒貴妃和皇子!
一切的證據如同被一條線牽起來,又被人連根拔起,快到王世炎來不及反抗,十六衛便沖進了王家,將王家一干人等下了詔獄。
帝王大怒,以禍亂后宮、誣陷皇妃、殘害皇嗣之名廢黜了皇后,貶為廢人。
他本想將王珺一同落獄,然而不知消息如何泄露,京都府衙外跪著萬名學子,以聲譽前程為良善的錦貴妃作保,祈求陛下寬恕錦貴妃!
周璟面色很冷,心頭卻梗了一把火,首次覺得被王珺耍了一道。
五年來,王珺借著皇家的名義,在大晉國都開設書館。
此舉無疑搏得了天下讀書人的尊重,這點小心機對周璟來說尚在可以容忍的范疇之內。
畢竟書籍是世家壟斷上層的根源,王珺此舉無疑正合他的心意。
更重要的是,他向來覺得,一介女流,即便在寒門中略有聲望,不能入仕登廟,那又如何?
然而如今天下學子聯名上書求情,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讓他發覺大錯特錯。
他若打算重開科舉,就不可能在這個緊要關頭逆了學子們的心!
回到宮中的周璟,一腳踹翻了鎏金明爐,香爐中的香料紛飛,閃著點點火星,掀起一陣塵浪。
梁再揮退跪在一旁顫抖的宮人,小心地為帝王奉上一杯茶,試探道:“陛下,王家所有家眷都壓在牢獄,這……”
周璟平靜坐下,指節敲擊座椅扶手,半晌聲音沉沉,仿佛積壓無盡怒火:“昭告天下,王家三代以內秋后問斬,命刑部抄家,廢后圈禁冷宮,至于錦貴妃——”
“把四皇子抱到太妃處,錦貴妃幽禁錦玉宮。”他瞇了瞇眼,輕描淡寫地,“先關著,過幾年等事情淡了,便找個機會讓她病逝,也算留得一個體面。”
他深呼吸,壓下心頭怒火,叮囑梁再道:“莫要露出把柄,做得干凈些!”
梁再一顫,垂首應諾。
14
京都大雨連綿,王珺站于錦玉宮殿前,周身冷意森然,青絲隨風浮動,目光穿透雨幕,看向皇城中心的大興殿,嘴角勾起一抹奇異而癲狂的笑。
大晉官場更迭,世家已經反應過來帝王的謀算,卻無力回天。
王家是默認的世家之首,一朝傾塌讓眾臣看清了高座上那位帝王深沉狠辣的心計,即便悲憤,也不得不收斂羽翼。
周嘉帝以此為契機,清洗朝堂,斬除世家對朝堂的把控,大肆重用寒門子弟,并重啟科考。
殿試當日,晴空萬里,金光灑落于巍巍宮墻,照亮天下學子的登天階梯。
巍峨莊嚴的大興殿上,帝王提筆寫下殿試試題,由監查內侍傳下,內侍接過試題的一瞬間,驚變突起!
內侍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刀光反射凌厲的光芒,猛然刺向毫無防備的周璟!
韓紹離帝王三丈之外,已來不及護駕!千鈞一發之際,梁再當即撲過來擋下這一刀,刀中胸口,當即氣絕。
韓紹隨即趕到,揮劍擋下第二刀,雙方糾纏,眼看衛兵趕到,刺客虛晃一槍,抱著把后背暴露在劍光下的危險,瞬間撲向周璟!
韓紹焦急大怒,迅速把劍擲出,一劍刺中刺客心口,刺客的血濺出,隨即氣絕。
他這才放松了緊繃的背脊,就在這松懈下來的一瞬間,原本站立在一旁的小內侍當機立斷,一把匕首猛地插入他的胸膛,正中心臟!
而后果斷自刎,溫熱的鮮血沾濕了金鑾座前的階梯。
驚變來得太快。
韓紹瞪大雙眼,嘴角溢出鮮血,他使盡全身力氣面向周璟,嘴唇翕動,張了張,卻沒了氣息。
周璟被姍姍來遲的衛兵護住,驚怒攻心,猛地嘔出一口血,昏厥過去。
與此同時,皇子所內的宮人倏然發瘋,揮刀砍向了正聽課的皇子。
除了四皇子因病養在太妃處逃過一劫,三個皇子死的死,傷的傷,僥幸逃脫的也留下了終身無法治愈的殘疾。
遭此宮變,帝王昏厥,皇子死傷,宮中大亂,朝堂之上世家勛貴迅速反撲,把控了朝堂。
沒有了監察百官的韓紹,沒有了看管著后宮的梁再,三日后,周璟醒來,想要挽回局勢,卻先機已失。
這場驚險的刺殺來得如此蹊蹺,若說不是那些世家的手腳,周璟不信。
更何況宮中混亂,是否有人與之暗中勾結尚未可知。
但世家有一點算計得確然不錯,如今的他,確然很難對十六衛和宮中內侍產生信任。
周璟成功了,他成功用計鏟除了王家這個世家領頭羊,成功重啟了科舉選官,做出了大晉前幾代皇帝想做但沒做成的壯舉。
但他也失敗了,世家勛貴反撲得太快,選舉入仕的寒門舉子被極力排擠,他想打造的朝堂平衡局面難以實現,削弱世家對天下資源的把控更難上加難。
君強則臣弱,臣強則危其主。
君臣博弈三年多,周璟竟隱隱約約有被架空之勢。
15
太醫放下把脈的手,跪著向周璟一拜,小心翼翼斟酌道:“陛下,這是郁結于心,加之脾胃失和,疲勞過度致使風寒難散,只要安心調養,定能康復。”
周璟單手掐著額頭,忍著作痛的頭顱,聽得此言,一把把桌上的茶杯甩到他臉上,聲音帶著強烈的煩躁的殺意:“三年以來,每次召見你,都是這般說辭!可朕這三年除卻食欲不振,頭痛更是時常發作!你告訴朕,朕是脾胃失和?!”他恨不得一腳踹過去,憤怒道,“你這狗東西,若是不會治,這太醫院醫正之位便該退位讓賢!”
太醫被摔了一臉茶水,卻不敢擦,顫顫巍巍地道:“陛下,陛下饒命,陛下脈象虛浮無力,實則,實則是當年怒氣攻心,傷及肺腑,得不到及時休養,才,才傷了身子,留下病根。”
周璟急急喘息,最終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太醫退下。
他明白自己是遷怒,三年來召集天下名醫,來來回回說得已經夠明白。
然而朝堂局勢焦灼,世家自宮亂后步步緊逼,大晉的江山容不得他舍下朝務,安心休養。
三年來的君臣博弈,讓周璟有種無法言喻的心力交瘁,甚至還帶著點難以排解的焦慮和恐慌。
他咳嗽兩聲,忍不住攏緊披風,新上任的內侍大統領李藏悄無聲息地甩了甩浮塵,示意宮人往殿內再加一個炭爐。
十月未至,帝王的身體卻已畏寒怕冷。
李藏剛剛上位三年,雖比不得殉職的梁再得周嘉帝信任,但權力是實打實的拿在了手里。
而今種種跡象表明,帝王的龍軀竟破敗至此,若是萬一——
他看向正望著窗外陷入沉思的周嘉帝,眸光閃了閃,然后迅速地垂下頭。
16
時隔三年有余,錦玉宮的大門于深夜被打開,王珺再次見到了周璟。
她身材消瘦,兩邊臉頰微微凹陷,長發披在肩上,有種我見猶憐的清麗。
好似曾經的傲骨被打碎,終于學會了對命運順從。
幽閉的禁宮比寧王府更為難捱,宮中變態的人多得數不清,狐假虎威,欺弱怕硬,在跟前的主子那受了氣,惹不起受寵的寵妃,還不能在一個無子無寵無家世的廢妃身上找回來嗎?
看看曾經高高在上、盛寵無雙的貴妃娘娘那狼狽不堪的模樣,便可以安慰撫平自己的苦楚。
而一個罪臣、廢妃,誰會管呢?大概帝王都是巴不得她死的。
最惡劣的那段時候,綠鴦傷口惡化得不到救治,王珺甚至想過給來嘲笑的宮妃下跪,只求能舍給她一點藥物。
然而綠鴦流著淚,卻死死拉著她的手,王珺紅著眼抱著她,看著水一遍遍地換,懷里的人兒周身滾燙又漸漸冰涼,最后連淚都干了,
而今再見到周璟,她竟比想象的還要平靜。
王珺奉上一杯水,笑了笑道:“委屈陛下了,臣妾這錦玉殿連陳茶都沒有,只能為陛下倒一杯溫水。”
周璟接過杯子,卻只拿在手里沒有喝,他抬起眼,如同三年前,靜默地看了她許久,視線盡管晦澀,卻掩蓋不住對貨物般的思量。
王珺仿佛隱隱感受到了什麼,她垂下眼,雙手攏在袖間,掐緊了手心。
“想走出來嗎?”
王珺睫毛一顫,猛地抬起頭:“想!”
“想把三年來的苦楚還回去嗎?”
“想!陛下,我想!”
“那你要站得足夠高。”他居高臨下,目光淺淡又帶著皇家獨有的蔑視,“甚至荊棘密布,圍墻高筑。”
王珺的眼里浮現堅韌:“若荊棘密布,那便一根根拔了,若圍墻高筑,那便一面一面推倒。”她笑了笑,“陛下,王珺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自然什麼也不怕。”
周璟定定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判斷她這話的真假,半晌他柔和一笑,扶起她:“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呢?愛妃還有朕,朕會幫你。”
王珺順勢靠在他的懷里,她緊緊掐住周璟的金絲龍袍,如同感動下的情不自禁。
周璟撫著她的頭發,勾起一個滿意的笑,笑意不達眼底。
周璟要找的是一把刀,帝王手中最鋒利的刀。
從前這把刀,最好用的是韓紹,如今,他決定親自打造。
如今世道便是如此,教育資源被世家瓜分,寒門子弟即便入宮,再怎麼培養也難比天生占據最優等教育的世家大族。
這是周璟也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去重新培養一個好用、聽話、見識寬廣,能與世家在博弈中不落下風的棋子,需要太多的時間,而周璟恰巧并沒有。
即便太醫說得多委婉動聽,即便周璟是天下至尊,在疾病面前,也不能否認他就是個病秧子。
周璟內心的思慮焦灼不足為外人道,但他必須為周家的江山留一條后路。
若真有那一天,王珺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王珺教養良好,博聞強識,世家貴女的出身讓她天生隸屬世家陣營,但王家覆滅后,她與寒門之間的界限被打破,又在寒門學子中具有一定的威信。
位于兩派之間的模糊定位,讓她很難受到世家排擠,也很難受到寒門攻擊。
王珺在帝王懷里露出一個冰冷的笑。
世事當真愚弄,八年前她因成為對付王家的棋子而走出幽閉的寧王府,八年后她卻因王家的覆滅走出深宮,走到臺前。
17
王珺的再度起復很難不引起前朝后宮的關注。
不僅僅只是帝王慢慢偏移的盛寵,更重要的,是王珺開始在政治上的試探,而在這些試探中,周嘉帝的態度是默許的。
一皇一后的攝政模式逐漸顯露出端倪,在處理日常政事的場景里,帝王一旁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王珺的身影。
在君臣的輪番試探中,世家勛貴于此事上仿佛不約而同地默認下來。
或者說,在周嘉帝極力削減世家權力的背景下,王珺天然的世家嫡女身份讓他們看到有利可乘,自一開始反對便不強烈。
自古以來,帝王弱而太后攝政并不是沒有先例,周嘉帝的身體狀況瞞不過世家探子,更何況換一個親近世家的掌權者,對世家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在周璟的默許下,宮中“圣后”之稱漸漸于暗地里流傳。
然而就在這君臣焦灼的時機里,王珺開始第一次在朝堂上展露自己強硬狠辣的作風。
進入朝堂這半年來,王珺一直在為鏟除幾大世家做準備,如今不出手而已,一出手便是雷霆風暴,血腥蠻橫。
十六衛冷兵重胄,如刮骨凜冽的寒風,一腳踹開了幾大世家的門,在眾人不曾反應過來之前,以“謀害帝王”的名義抄家滅族。
李藏站在一旁,想起帝后二人之間的那次談話,再看看百官如雪片般呈上的彈劾、朝堂上步步緊逼的怒罵和脅迫,深深地低了下頭。
周嘉帝曾問過圣后,該如何剪除如今世家對朝堂的挾制。
那時的圣后怎麼說的呢?
王珺說:“陛下,三年半前的那次刺殺,您實在不應該放過,那就是一次很好的機會。當然,現在尚且算不上晚。”她笑得意味深長,“‘謀害帝王’的罪責不僅能讓朝堂上那些喋喋不休、指手畫腳的老臣徹底閉嘴,更能殺雞儆猴,把朝堂的主動權拿回來。”
周璟眉頭一動,明顯是起了興趣,卻又很快皺眉:“朕醒來后,線索已經被處理干凈了。”
“陛下。”王珺打斷他,“證據這種東西,若是想要,怎麼會沒有呢?”王珺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栽贓陷害,排除異己,自古以來比比皆是,王珺不在乎史書介評、文人筆鋒,她不是既要名又要利的周璟,后人罵她殘忍毒辣又如何?
朝堂爭斗,就是一場蠻橫無情的游戲。
她主動跪下來,寬袖微擺,輕輕一笑:“陛下,您若不愿意臟了手,臣妾愿意代勞。”
周璟不著痕跡地看了王珺一眼,又笑著握住她的手,眼底深處,殺意若隱若現。
鋒利的刀,若是握不穩,不僅會傷人,還會傷到自己。
王珺半年多來在朝政上展露的天賦,絲毫不猶豫的狠辣作風,讓周璟內心深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猶疑。
這是一把極其鋒利的刀刃,而他是否能保證她不會噬主?
若他命不久矣,大晉幼主,新帝又是否能壓得住她的風頭?
18
大興殿燈火通明,盤龍柱上騰飛的蛟龍炯目折射出攝人的光,讓整座宮殿在肅穆莊嚴中生出奢靡的權威之感。
一品大太監李藏站在一旁,為正處理政事的圣后奉茶,眼光瞧見靠近的周嘉帝,連忙要請安問候,但周璟擺了擺手,李藏頓時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
周璟從王珺背后向下看去,案牘上擺著的是一張名單,上面都是朝堂上出身世家大族的世家子弟,朱筆輕提,在每個名字下做好了標注。
朝中世家勛貴因幾大世家的急速倒臺惴惴不安,但王珺并不打算再拔除世家官員,甚至還要借此提拔重用不少大小世家子弟。
江山穩固少不得中庸之策,在朝堂上,世家不應該一言九鼎,挑釁帝王,而寒門更不可能占領朝中全數江山,兩種極端都會讓掌權者威信大打折扣。
王珺很聰明,連周璟都不得不承認她于政治一道上的天賦,接觸朝政以來,甚至不用周璟多說,她已經領會了周璟想要她發揮的價值,并且完成得相當出色,出色到已經讓他生出了危機感。
他喉間癢意涌起,忍不住咳嗽了兩聲,聲音驚動了王珺,她起身行禮。
這一次,周璟沒有扶起她。
他拿起案牘上的紙張,突然開口道:“世家把控已松,朕打算今年加開恩科,填補朝中官位的空缺。”
“陛下不可!”王珺當即出聲反對,她自顧自起身,抬起眼道,“陛下,‘謀害’一事并不是天衣無縫,世家聰明人不少,無人敢說,只是因為十六衛作風強硬,但若是再觸碰世家底線,很可能會引起瘋狂反撲,這并不是沒有前例。”
三年前的殿堂遇刺,宮中混亂,便是世家們直接的報復,而不得不說,他們一度成功了。
周璟不悅地瞇了瞇眼,倏然轉過身,冷笑道:“那圣后又如何打算呢?重用世家,眼睜睜再看著他們占領朝堂高地?世家歷經多朝,不會因為一次重用就感恩戴德,他們只會抓住這缺口,再狠狠撲上前撕扯掉皇家的血肉。”
王珺并不在意周璟的憤怒,她拂過如山奏折,拿出一份早已擬好的文章,遞給他:“陛下,您太心急了。”她首次褪去如水的溫和順從,展現面具下的冷漠強勢,“世家不會再復榮光,因為我要重改朝堂官制,剪除累贅官位,同年推動科舉選官,不限寒門子弟、世家嫡庶。”
此舉至少能把如今一半的官員清理出朝堂,再把重要官位讓利出去,無疑相當于帝王和世家的一場交易。
科舉明確規定不限嫡庶,殿試之后帝王重用寒門庶子的趨向會讓無數人恨她,也會有更多人擁立她。
世家大族,嫡庶分明,嫡脈對庶子旁支天然壓制,嫡子不會允許庶子壓過嫡脈的風頭,但有才有能的庶子旁支卻要因為明確的階級屈于人下,甚至永無出頭之日,又如何能甘心?
嫡庶之間早已矛盾重重。
即便明知是帝王招攬人心的手段,但對于庶子旁支,這是一個信號,預示著登天的機會。
打一棍棒給一顆甜棗的技巧,王珺玩得爐火純青。
“更重要的是——”她聲音低沉,卻笑得肆意,眼里滿溢出的對權力的野心讓周璟心驚,“我要在三省六部之上,設立直達天聽的秘書監,監察百官,掌控朝堂,為百官打造一根套在脖子上的鏈子!”
大殿漸漸沉默,初升的朝陽映在周璟的臉上,他的面容半明半暗,如同矛盾掙扎的內心,良久,沙啞的聲音在大殿響起:“很好,你讓我刮目相看。”
秘書省不是類似于十六衛的暗衛組織,它于明處掌握百官動向,替天子中央集權,卻又直接聽命于掌權者。
如此超然于百官之上的龐然大物,帶來的必然是權力的頂級集中,而作為一手打造它的人,無疑先一步掌握這把利器。
周璟閉眼,復又極快地睜開,眼里壓制的殺意終于完完全全地傾瀉出來,看向她的眼神寒冰刺骨:“但你逾越了。”
這明顯不是一閃而過的靈光,是王珺早有預謀的籌謀。
她早已按計劃推行,但直到這一刻,周璟方才知道她的打算,這種“欺瞞”讓王珺掌握了主動權,甚至能讓九五至尊完全成為了擺設。
這徹底觸碰到了周璟的底線。
他甚至感到了與虎謀皮的驚險。
他絕不允許一個棋子喧賓奪主,即便可惜她還沒發揮出全部價值,即便他需要再勞心勞力培養一個替代品,周璟也決定立刻殺掉她。
十六衛面容冷冽肅殺,整齊有序向著金鑾座上跪下。
此舉如同寒風碾過靜默的大興殿,帶來強烈的壓迫性。
“陛下不信任我?”她沒有自稱臣妾,明顯已經猜到了周璟的打算。
伴君如伴虎,帝王的翻臉無情,她早已不是第一次體驗。
王珺的笑聲突兀響起,她拿出帝王印鑒,在名單上印下一個鮮紅的印章,而后毫不在意地吹了吹,方才慢條斯理地道:“陛下,您病了,該好好休息,朝政之事,不該多費心思。”
周璟眉心聚起怒焰,沉聲吩咐道:“李藏,圣后舊疾復發,送回錦玉宮。”
李藏頭垂得更低,卻紋絲不動。
周璟心頭閃過不好的預感,他捂住隱痛的額頭,臉色陰沉道:“十六衛!”
十六衛跪得整整齊齊,氣勢凜然,卻無一人動彈。
王珺面無波瀾,眼神深邃難辨:“李藏,送陛下回后殿休息。”
李藏躬身應諾,走過去“扶”住帝王,他常年服藥,早已不是從前強勢的帝王,李藏表情恭敬,手臂卻牢牢制住周璟的掙扎。
堂堂天子,卻狼狽得近乎被拖拉著往后走,周璟掐緊掌心,壓下喉間涌上的心頭血,咬牙切齒道:“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收買的人心?!”
王珺笑容奇異:“陛下,很多時候。從我走出錦玉宮的時候,甚至遠比您想得還要早。”她早已有了與帝王對抗的底氣,“權謀爭斗說白了不過是‘利’字當頭,利益之下不過是籌碼博弈,而我們之間,您命不久矣,我卻逐漸大權在握。”
周璟的手突然發抖,他像是想到什麼,瞳孔緊縮,死死地盯著她:“三年半前。你在里面扮演了什麼角色?”
朱砂滴落在奏折,如同一滴血淚,王珺嘆了口氣,口吻帶著點高高在上的包容和嘲諷:“陛下,您真的太心急了。”
19
王珺早在三年的寧王府幽閉中,敏銳地察覺到周璟對王家的不滿,只有王世炎那樣自大的人才會覺得,逼宮之后他簇擁周璟坐穩皇位,便勞苦功高到周璟能容他一再放肆。
她冷眼旁觀,并在其中輕輕地推了一把。
青樓名妓云繡是王家的人,可也是王珺的人。
她是一根壓死駱駝的草,撩撥周嘉帝對王世炎的容忍限度,把王珺這顆更好用的棋子推到周璟面前。
王珺知道該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周璟要她和王萱對抗,要她分化王家,甚至不惜給了她一個孩子,那她便當好一個棋子的本分。
王家于內部逐漸敗落,對朝堂后宮的控制逐漸消減,周璟才可以把人安插在朝央宮,蠱惑皇后犯下大錯。
皇后大概至今都不明白,為何一切都那麼恰巧,恰巧有宮人叛逃,恰巧王珺和皇子們殿審時犯病。
那不過是她的丈夫的詭計。
帝王無情,心心念念都是想殺了她這個發妻,連同拔除整個王家。
但王珺不甘于只做一個任人擺弄的傀儡。
走到如今,她隱于背后,冷眼旁觀,伺機謀算,用一個棋子撬動了整盤棋局。
周璟分化王家之計難說不可行,其實只要在鏟除王家后,拋出半數利益,誘惑其余世家爭斗廝殺,他相信即便世家知道這是帝王的誘餌,但面對天大利益,也會讓其自愿走入廝殺場。
周璟穩坐高臺,未嘗不能漁翁得利。
但他太急了。
世家聯合反撲,已是必定的結局。
她早早將云繡引進宮,又借云繡之手把暗探送入了宮中,一直等的就是一個機會。
那時她便意識到:機會到了。
她只是在世家動手時,推波助瀾了一把,讓暗探悄悄為其打開了后宮的門。
百官想周璟死,再續前朝把戲,擁立幼主,把握朝政。王珺卻只想在周璟反應前剪除掉他的左右手,把他逼入進退不得之地!
她早已看透了王家的腐朽,看透了帝王的薄情,她把自己王家的外衣脫掉,于錦玉宮中示弱三年,為自己再包裝一層弱勢的外衣,推向周璟。
因為她知道,周璟會死。
他算計他人,又焉知自己不被算計?
高門貴女自小學習的陰私手段,周璟不會了解,調香之學詭秘難測,王珺天生異于常人的嗅覺,讓她在制香一道如魚得水。
即便韓紹查了又查,也注定查不出什麼東西。
因為香料確實只會凝神靜氣,只有配合幾種不同的食材,才能在人體內形成慢毒,慢毒藏于心肺,無聲無息腐蝕身體,連太醫都難以察覺。
她自然不是個品格高尚的良善人。
良善的人,在后宮內宅,向來枯骨成灰。
皇權爭斗,自來陽謀也好,陰謀也罷,能贏到最后的人,才有資格評判他人。
王珺不可能完全猜到事態的發展,能做的不過也是在君臣博弈的風浪中小心翼翼地擲出自己的籌碼。
她幾次三番,費心謀算,忍下利用,卻自始至終都在賭。
所幸,她賭贏了!
20
一場秋雨一場涼,大興殿后殿卻暖意融融,炭爐未至冬月,便早早放置在了角落。
王珺攪了下湯藥,褐色的湯藥于瓷白碗中滾動,藥香苦澀,王珺把碗遞給周璟,被周璟一把打開。
藥碗碎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殿中宮人驟然一驚,又連忙識趣退下。
王珺瞇起眼,一把掐住他的下頜,加重了語氣道:“陛下,認清楚局勢,如今我為刀俎爾為魚肉,我不讓你死,你便不能死!”
周璟唇色慘白,厭惡地看向她,恨不得生啖其肉:“毒婦!你不是巴不得我死?!”
王珺慢條斯理地把手擦干凈,聽得此言,猶如聽到了什麼笑話:“陛下,你可真會五十步笑百步,你可還記得自己座下的皇位是怎麼來的?莫不是皇位坐久了,便真的以為這個位置是自己名正言順繼承的?”
先帝子嗣眾多,除了嫡長子早逝,也還有六位皇子,怎麼也輪不到無寵透明的七皇子上位,但八年前的中元節,三皇子連同四皇子逼宮造反,首先收到消息的不是該進宮援助的兵馬司,而是寧王府的寧王。
寧王當時已覺不妥,但情況危急,唯恐耽誤救駕最佳時機,被捉住錯處,只能帶著府兵先行入宮周旋,另外派人往京都兵馬司求助。
援兵久等未至,寧王被暴走的三皇子一刀砍下了頭顱,兄弟相殘,最器重的愛子被當面害死,先帝當即氣出了一口血。
直到周璟帶兵入宮,殺了造反的三皇子。先帝七子,除了周璟以外,最后只剩下了個醉心詩畫、無才無德的五皇子。
先帝因此事病重在床,不過三日便駕崩,連召見百官都來不及。
而周璟拿著先帝遺旨,登上了皇位。
聰明人怎麼會看不出背后的貓膩?
不過是已成定局,逼著自己看不見罷了。
“一個弒兄奪位,氣死先帝的人,怎好意思把自己擺在受害人的位置上?”她俯下身,指尖從周璟青白的臉頰上滑過,驀然嘴角一勾笑了起來,眉眼彎彎道,“當然,你殺兄弒父,我以親人血肉為我的權路祭旗,在這一點上,或許我們當真天生一對。”
“你瘋了?!”周璟輕聲喃喃。
自小到大的男權教育讓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瘋狂的女人,難以自抑地毛骨悚然。
王珺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露出了一個堪稱溫柔的笑:“陛下,您是不是認為天下所有的女子就該為她的父親、丈夫、子女殫精竭慮,被啃噬血肉后還要對你們無怨無悔地說一聲‘應該的’?憑什麼呢?”
“你憑什麼認為在王家幾次三番地拋棄我,折辱我后,我還會顧及他們的死活?”
她垂首,讓他看清了眼里的輕蔑:“寧王死后,我第一次覺得我像個貨物,在毫無利用價值之時,被棄如敝屣。為什麼呢?我想了許久,后來終于想明白,是因為我被剝奪了自我,是因為天下女子被剝奪了自我。男人苦心孤詣,力圖用層層理教‘殺死’女人,讓女子成為你們男人培養雄心壯志的器皿,被踩在腳下,被抽筋吸髓。”
她背脊挺拔,抬手間風華無雙,于深宮中盡情舒展無雙的高貴:“我的前半生為他人而活,為家族而活,命不由己,更攥不到自己手里,所以我隨波逐流,卻毫無辦法,任人折辱。”
王珺身姿高雅,眼神猖狂,鋒利得像要撕破這腐朽的澆灌了無數女子血淚的假象:“什麼貴女?像個笑話。我后來才明白,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手里,把所有人都踩在自己的腳下,那才叫真正的貴!”
人人都覺得她能以皇家寡婦的身份入宮是天大的福分,人人都覺得姐妹共侍一夫是無雙的美事。
多骯臟啊。
她笑意盈盈,可躺在周璟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心頭都在流淚;她裝俏賣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溫柔的解語花,可曾有人記得曾經她驕傲如陽、明媚如風的模樣?
王珺回頭,燭光為那張清麗的臉鍍上一層生機勃勃的光:“陛下,您得好好活著,至少,在秘書監建立起來前,不能死。”
她已經掌握了十六衛和內宮,但在朝堂上的掌握還偏弱,周璟不能現在就死,得幫她穩住朝堂上的那些老狐貍。
她撩起他散亂的頭發,輕聲細語,宛如耳邊呢喃:“陛下,做好一個花瓶,若是給我鬧出了什麼岔子……宮中皇子可還小啊。”
周璟嘴邊溢出鮮血,雙眼血腥彌漫,死死地瞪著她,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敢?!”
王珺為他壓了壓被子,沒說話,只是淡淡對上他的視線:“陛下,只有我能穩住周家的江山。”
周璟抓住她長袖的手青筋突冒,難以呼吸地喘著氣,半晌,又緩緩地松開。
王珺走出大興殿,昂首看向細雨籠罩的京都,手臂展開,微微一笑,仿佛擁抱住了這血鑄的山河。
21
天泰十一年,文央圣后囚其夫,掌朝政,二十二年,周嘉帝崩,其四子周文帝繼位,圣后垂簾聽政,景寧二十年,周文帝瘋;
圣后廢帝,立孫周寧帝,興平十九年,還政周寧帝,次年溘然長逝。
文央圣后輝煌的一生自以寧王寡婦身份入宮始,掌握大晉朝政五十年,史記難磬,文人不書,然其掌政年間,海晏河清,時和歲豐,史稱“文央之治”也。(原標題:《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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