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出現是突然的,因為他太特別,他的創作從民國到當下、從古典到現代,尤其是看他的《文學回憶錄》更是驚訝于他的觀點與創作。陳丹青曾說木心“可能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
無論陳丹青的贊美正確與否,但是木心的很多詩與小說確實是應該被重視。他的一些詩想要對齊魏晉的風度,清談之中格調很高。而他的一些小說也確實立意很深,語言、手法都非常的成熟干凈。
木心與陳丹青
2006年,木心回國定居。
木心回故鄉烏鎮定居后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魯迅祭》,他在文章的末尾這樣寫道:
大哉魯迅,五四一人,凡愛讀魯迅者都可能成為我的良友。
但是在木心對魯迅的評價中也不乏貶低的話,比如在談到魯迅對待魏晉的態度時,木心這樣評價:
魯迅自己弄不清自己的心態。他愛魏晉,一說,卻成了諷刺取消魏晉。……《魏晉》,真稱得上“言不及義”。
所以木心對待魯迅的態度是復雜的,但是木心深受魯迅的影響,他曾經談到自己最喜歡的魯迅的文章,比如孔乙己、故鄉、范愛農等等,但是在這其中竟然沒有提及魯迅最被人樂道的文章之一《祝福》。
其實本心本人寫過一篇“祝福”,這就是《溫莎墓園日記》中的一篇小說《壽衣》,無論從立意還是人物來看,《壽衣》這篇小說都可以看做是對魯迅《祝福》的致敬。但是木心有自己的想法,《壽衣》中所體現出來的情感與手法與《祝福》大不相同。
《壽衣》比之《祝福》技巧性更強,故事更自然,而魯迅旨在批判,木心則另辟蹊徑從同情入手。
永恒的主題:善良與苦難《壽衣》是對《祝福》的致敬,所以木心安排了一個人物“陳媽”來對應“祥林嫂”。
《祝福》中的祥林嫂
故事的開頭直接寫陳媽,但是木心不介紹她的身世,只是說明她來“我們家”做廚娘。
陳媽掌廚,只會做普通的家常菜,好在潔凈仔細。
陳媽是個能干的人,剛開始她只會做普通的菜,但是在“我和姐姐”的戲弄之下、在她專門去打聽我們愛吃的菜之后,她慢慢的做出了家人認可的菜目。所以母親當面夸她“花過心思下過功夫”。
陳媽的能干與小心謹慎被刻畫了出來,但是這個細節也給了我們這樣一種暗示——陳媽費盡心思是為了服侍好我們,而服侍好我們是為了留下來,她為什麼那麼想要留下來呢?
好的內容不會直接寫人物的心思,而是通過具體的事來說明,在整篇小說中沒有對陳媽的心理描寫,但是陳媽的心思與情感卻總是躍然紙上。
老照片—木心的家庭
所以在與我們的相處中,我們接受了陳媽而陳媽也融入了我們,她說:“我死也要死在這里。”
一年后,她臉上的黃翳蛻去顯得白胖起來,而陳媽在廚房也經常有肥美的鯽魚頭與酒吃。這兩個細節說明陳媽在我們家的待遇很好,更重要的是為了突顯我們家與陳媽有了很好的感情,有一次“我”甚至彈風琴給她聽。
同《祝福》一樣,在這些鋪墊都做好之后,自然而然轉折要出現了:
男仆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我走近:
“你們明白地說,發生了什麼事?”
“陳媽的老公,闖到廚房里,我們打了他。”
于是便借此說明了陳媽的身世:她是一個苦命的女人,這個來鬧事的男人是陳媽的第三個丈夫。第一個是她做童養媳時便夭折的,而她受不了公公的猥褻,便跳水尋了短見。然后她被一個捕蟹人就了上來,并成為了他的妻子,但是這個好心人不久之后也死了,一個瘸子為捕蟹人買棺成殮,而這個瘸子就成了她的第三個丈夫,但是這個瘸子卻是想把她買來做暗娼。
于是陳媽一年的工錢都被瘸子拿走了,陳媽這樣做是為了保全她的第二任丈夫,因為瘸子要把捕蟹人開棺拆尸,這個情節的安排是為了突出陳媽的善良,她的遭遇與善良的對比則強化了文章的立意。
但是后來“我的媽媽”卻額外出錢打發走了瘸子。但是變故又來了。
意料之外:“我”的過錯可是一個少年人,能有多大見識,我竟做了一件錯事,是針對陳媽的一件錯事。
一個算命的瞎子來到了我們家,而“我”竟然想戲弄算命的,于是“我”和其他姐弟讓陳媽裝作大戶人家的老太太讓瞎子算命。“我們”的初衷也是希望一生苦難的陳媽聽幾句好話,這個細節是陳媽與“我們”深厚情感的進一步說明。
但是萬萬沒想到,瞎子竟然算出了陳媽的命:
早年喪父母,孤女沒兄弟,三次嫁人,克死二夫。一夫尚在,如狼似虎,兩造兇命,才得共度。命子無息,勞碌終身……
聽到了這樣的的話的陳媽再也忍受不住了,回到廚房嚎啕大哭。
但是木心為什麼要安排這麼一個情節呢?這個瞎子為什麼要算這麼準?這是全文的幾個最大的伏筆之一,安排這個情節是為了文章的立意,這個謎底我們會在下文揭開。而這個謎底其實在上一部分的情節中就有了暗示。
一波三折:抗日戰爭爆發我們不得不佩服木心在情節上所下的功夫,現在我們能解釋為什麼木心要在前文“我們”和陳媽的感情上下這麼大的功夫,不僅僅是為了突出一種同情,更重要的是為了第三個情節的安排。
因為抗戰爆發,“我們”將一大把鑰匙交給了她來保管,而“我們”逃難去了。只有從一開始就寫陳媽與我們的感情,這個情節才自然合理。而才能解釋陳媽在這個情節中的忍辱偷生。
“我們”走了,但是我們請舅父來主持家政。想不到舅父認為“我們”客死他鄉,在“我們”家里大吃大喝、中飽私囊,而舅母更是誣陷陳媽。
陳媽知道舅父一家的胡作非為,她警告他們說:
頭頂三尺有神明,冤枉我,是為點啥?我懂!東家太太回來,我一五一十講,你們趕我走,我爬也要爬去見主人家,要死,也得清清白白死!
一個女傭人,竟然比親人還要重情重義。這個安排也是為了突出陳媽的善良,而在最后強化同情的深度。
木心
但是“我”的舅父竟然給了陳媽麻繩和刀讓她自己挑。最后在“老實頭”的幫助下陳媽出逃,這個老實頭喜歡陳媽,他也是揭開謎底的一個關鍵人物。
后來在“老實頭”的寫信告知下,“我們”連夜“不宣而戰”的回了家,當面揭開了舅父的丑惡嘴臉。
而陳媽也回來了:
陳媽到了,穿得整整齊齊,也不說也不哭,撲在板桌上動也不動。
這個細節說明了經受過苦難的陳媽已經“看淡了”,因為她此后終日念《心經》。這個細節說明了陳媽還活在瞎子的算命中,而陳媽再也走不出去了,這個情節再次強化了這個鋪墊。
后來陳媽死了,在她死時,“母親”為她準備了棺材與上好的壽衣。
而陳媽說:
“我也有這樣的壽衣穿啊。”
陳媽看不到的永遠是封建傳統的束縛我們用“瞎子算命”這個情節來揭示謎底。木心為什麼要將瞎子算命寫的這麼準呢?
因為陳媽永遠活在這種封建迷信之下,而正是由于瞎子的算命,才導致上文她與“老實頭”之間的愛情沒有結果,因為她始終有對于這個“算命”的顧慮。木心想要說明的就是這種迷信對陳媽的毒害之深。
而僅僅是陳媽嗎?不是,因為在第一個情節中就有了這麼一段話,“我”將陳媽和瘸子的故事告訴“我”的老師,注意是老師,教書育人的老師,而這個“老夫子”說:
“這是前世事,要管得早在前世管。”
而這時候的“我”隱約明白了,明白了什麼呢?——老師、男仆都是自私的,不是什麼近人情通世故。因為他們把原因全都歸結給了所謂的“命”,他們自己都是自私的。
木心
所以小說中在戰爭時期,這群人所組成的社會充滿了地痞、流氓、漢奸、敲竹杠。
所以在故事的最后,母親為苦難的陳媽準備了壽衣。
但這就又引出了一個問題,木心為什麼要用“壽衣”作為題目呢?原文中倒是有一段對壽衣作用的解釋:
那些有錢而無知的人們,把人的誕生、結婚、死亡,都弄成一個個花團錦簇的夢。在我漸知人事的漫長過程中,旁觀這些“生”“婚”“死”的奢侈造作,即使一時說不明白,心里卻日益清楚這不是幸樂、慰藉,乃是徒然枉然的鋪陳。
古人對“死”比“生”更慎重,為什麼?因為無知、因為對封建傳統的茍且,讓他們相信死后的世界是一種超脫,這其實不是對“死”的祝福,而是對“生”的逃避!
木心非常巧妙的抓住了“壽衣”這一點來立意。
所以反過來我們再看,陳媽的死是美好的嗎?如果我們仔細思考以上這幾點,我想不是,這是木心的一種同情,這種同情充滿著殘忍。
因為陳媽還是拿著母親給她的壽衣而死的,陳媽到死還是相信著這種迷信、這種傳統,即使她受了這麼多的苦難,她還是忍受忍受再忍受,她永遠看不到制約她的東西。
她善良,但是她只能逃避。
事實上在故事的一開始,木心就點明了這一點,只是非常的隱晦。故事的開始,陳媽一直唱著一首“繞腳苦”的曲子。纏足是封建陋習的代表。
而“我”是什麼態度呢?“我”想:
奇怪的是除了腳痛忍不住要訴苦,其他的苦似乎都是忍得住的。
木心這句話明顯在強調些什麼,是什麼呢?是纏足。
因為人的腳壞掉了就再也站不穩了。
最后的感嘆但是陳媽死了,小說還沒有結束。木心完全跳出了故事寫下了兩段話:
抗日戰爭將近勝利的那年,我離家到大都市自謀營生。
戰爭結束,我以同等學力考入大學。寄宿生。寒假暑假也在校度過。
這兩句話有什麼作用呢?第一點很明顯,這兩句話一下子就將故事帶入了一種年代感與滄桑感,這個小故事所帶來的影響一下子就大了許多。
但是更重要的是木心在這里提出了一個問題——“我”為什麼再也不愿意回到故鄉了呢?
因為陳媽死了和陳媽的死所代表的一切。
人心的可怕與善良的逝去,還有的就是陳媽的死被一件象征著封建傳統的“壽衣”所“收買”。
“我”不再回來了,于是這種帶著殘忍的同情達到了極點。
這是作者最后的感嘆。
結語木心的小說基本上都帶著對自己童年的回憶,所以這就決定了木心在寫小說時始終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的立意往往同情居多,而這種同情帶著沉重。
從各方面看《壽衣》都是一篇非常優秀的佳作,它不直白,但是情感一直很真誠;它很隱晦,但是這是一種“不足與外人道”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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