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
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合聚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紅樓夢·飛鳥各投林》
一
這篇文來聊聊尤二姐和三姐。在《紅樓夢》里,賈寶玉評曰:“她二人真是一對尤物,而且她們還姓尤!”
其實,尤二姐和三姐并不姓尤。
早先是尤老娘帶著她兩個“拖油瓶”改嫁到尤家的,而尤氏后來嫁給了賈珍。所以,賈蓉口中的二姨、三姨只是名義上的。
尤氏與二姐三姐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而尤氏和邢夫人一樣既都是填房,又皆沒有兒女。故她在寧國府的地位也可想而知,賈珍賈蓉父子為非作歹,她一貫是聽之任之。
昔日,繼兒媳婦秦可卿尚在時,秦管理家務,并和賈珍私通,尤氏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便是焦大罵的:“爬灰的爬灰”。
賈敬死后,尤老娘帶著二姐三姐來投奔賈府(可見尤家此時也敗落了),賈珍便以其協理喪事為名,讓賈蓉安頓她們母女。實則,是早就對二姐三姐垂涎欲滴了。
二姐首先被賈珍奸污了,但是賈珍靠不住,也不可能娶她,還有賈蓉在旁窺伺。不想賈璉又看上了二姐,賈蓉便攛掇叔叔娶二姐做外宅。
在賈珍父子的協助下,賈璉得償所愿,二姐也覺得“終身有靠”,母女三人便關起門來過起了小日子。
賈珍自是賊心不改,又跑來挑逗三姐。誰知三姐竟是個烈女子,一時放出手眼來,唬得珍、璉兄弟二人狼狽不堪。
從此賈珍只得敬而遠之,賈璉又因父親賈赦兩次差他去平安州辦事。所以,王熙鳳在得知此事后,趁這個空兒將二姐賺進大觀園,控制在股掌中,并大鬧寧國府。
而在這期間,三姐自刎身亡。因為,她看上的柳湘蓮因嫌棄她污穢,不愿娶她。
柳還說了句名言:你們東府(即寧國府)里除了門口那一對石獅子是干凈的,恐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了!
二姐進府之后,王熙鳳機關算盡,最終擺弄死了二姐。不過,賈赦又把貼身丫鬟秋桐賞給了賈璉為妾,真可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尤二姐和三姐的命運固然可悲可嘆可憐,但也不可謂不是咎由自取。鳳姐的手段亦固然歹毒,但作為她這麼一個“脂粉隊里的英雄”,絕不容賈璉有其他女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況賈璉也是見一個愛一個,與二姐也是一時的歡愉罷了。這一點三姐首先看的很透徹,賈府那點事兒,姐妹二人也從興兒的口中了解的十分清楚。
但是,二姐不以為然,說好聽點叫單純善良,實際上就是抱有僥幸心理,三姐亦如是。只不過三姐一旦徹底了然,自知“一失足成千古恨”,就一劍結果了自己。
二姐偏要到那公府侯門里頭走一遭,或還期盼著從此就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了。直至很快被殘酷的現實擊敗,再沒有任何活下去的信心了,方吞金自盡。
在我看來,也包括在三姐眼里,珍、璉的好色薄情,鳳姐的爭風吃醋這都是必然的,其結果都是可以預見的。可二姐仍舊自欺欺人,將賈璉當作好男人,還將阿鳳認作知心大姐。
其最終的結局,也就可想而知了。當然,不但二姐三姐,在中國傳統社會,大多數女人都依附男人而活,做小老婆也很正常。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身為女人就沒有任何別的選擇可言。比如鴛鴦就堅決回絕了賈赦,寧死也不做妾。
對中國人,尤其是生活在傳統社會里的女人們,她們的文化思維和行為習慣,我曾在拙作《中國人的文化屬性》里面寫道:
“我先通俗的概括為三個字:等、靠、要。但是,最后的結果得再各贅上兩個字:等不到、靠不住、要不得。”
二姐恐怕到死都沒真正明白,我這后面的九個字。三姐倒是明白了,不過也是個死。
二
曹雪芹寫尤氏姐妹,亦并非簡單的來刻畫鳳姐的毒辣,賈璉的薄情,寧府的齷齪及揭示封建制度對女人乃至人性的摧殘。
因為這些都是看得到的,都在明面上。
我認為《紅樓夢》不僅僅是一本愛情、世情、人情小說,更是一部解剖與拷問中國人文化內核的專著。
表面上看,是王熙鳳害死了尤二姐,柳湘蓮既沒眼光也無福消受三姐這個“尤物”。但阿鳳最終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然而,我們也不能簡單的在明面上拍手稱快,慨嘆一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沒有誰生來是惡的,也沒有誰生來就是善的。所謂的“善惡標準”更多的是傳統的道德觀,而非客觀的是非觀。
道德觀常常是“人云亦云”,是非觀則是獨立見解。就比如最近已臭名昭著的李某迪,但同樣是因嫖娼被抓的黃某波,吃瓜群眾便滿是同情。
曹雪芹也時常在《紅樓夢》中借書中人之口,或諷刺,或抨擊這種傳統的道德觀。
比如,賈寶玉和襲人論“文死諫武死戰”那一節,我們現今讀來好像沒什麼,但在三百年前就能夠有這樣的見解,可謂振聾發聵。
就人性本身而言,也自有善與惡的兩面。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亦反復提及,如用這樣的“善惡思維”去評判人事,就好比要求一枚硬幣只有正面沒有背面一樣,可笑而低級。
前文已表,賈府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等級社會的濃縮版,不論是主子還是奴才,還是什麼“二層主子”,都逃不過這種等級文化的束縛和壓迫。
但尤甚者,是善惡思維及其行為模式,已滲透進了中國人的血液之中。
正如書第六十九回,三姐來給已病篤的二姐托夢,所說的:“可憐我姐妹二人都掙不出去!”可惜,二姐仍自認為“品行既虧”,黯然認命!
亦如,我在論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相關文章中曾引用的奧威爾《1984》之精辟論斷所言:
“寡頭政治的要旨不是父傳子、子傳孫,而是堅持死者加諸生者的某種世界觀和生活方式。只要等級化結構永遠保持不變,至于是誰掌握權力并非重要。”
是故,所謂等級社會也就是互害社會,不管是王熙鳳,還是尤二姐、三姐;也不管是夏金桂還是香菱、寶蟾等人相似的人生軌跡,從文化內核的本質上講,她們皆為在這種文化思維方式下,所造就的“生存法則”之犧牲品。
不論是阿鳳面子上的爭強,還是二姐骨子里的軟弱,亦皆為這種“窩里斗”文化的“形象代言人”。
這種弱勢文化屬性的生存法則,這種扭曲與自我扭曲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數千年綿延不絕,這才是真正可怕之處。
三
曹雪芹寫《紅樓夢》有數百個人物,尤其是各色女人,講述她們的故事,且都早早預言了她們的結果,我早年讀紅樓便深覺有些宿命論的意味。
但反復讀之,再加上筆者自己也寫小說。再反復思之,這儼然超越了文學的范疇。曹公正是:在文化的深層結構,乃至文化屬性上提出了極深刻的質疑和反問,這便是留給讀者的深邃空間。
不僅尤二姐與三姐的悲慘命運值得深思,也好比寶黛的悲劇結局,在紫鵑、雪雁的眼里,也包括不少讀者眼里,賈寶玉就是個負心漢,林黛玉也太小性兒。實際上,并非如此。
即便是秋桐,也是一個極度被扭曲的小人物。
她比鳳姐妒忌二姐更甚,一出口就傷人。亦并非她多麼“惡”,而是在賈府這種男主皆三妻四妾的生存環境中,必然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曹雪芹用如椽之筆、哲學之思、建瓴之智非常具象的展現了,在這樣的“文化習俗”與道德價值觀中生存與發展的眾生相。
一言以蔽之,她們皆沒有任何積極的未來可言,所以必然非死即傷。且曹公更加清醒的意識到這樣的家族,這樣的王朝,乃至這樣的文化整體上也沒有任何可期的未來。
所以在小說當中,竟細思極恐的表現為,——賈府自始至終沒有一個新生兒落草。
尤二姐也正因“一個已成型的男胎”被胡庸醫誤診打下,成為她的催命符。須知,二姐彼時懷胎已四五個月了,這喜脈并不難斷,這也正是曹公的有意安排。
高鶚“蘭桂齊芳”的續書,將曹公的原筆原意,尤其是在解剖文化(屬性)的深度上大打折扣,這自然是封建文人的一廂情愿,固然也安排寶玉最后出家去了,也只是流于表象。
細讀《紅樓夢》就知道,不論是清虛觀的張道士,饅頭庵的靜虛,還是鐵檻寺的色空,諏“療妒方”的王一貼,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唯有智能兒(對秦鐘)說了句大實話:你何時助我逃離了這火坑?
綜上所述,這些對于我們后世的讀者而言,更有巨大的、現實的啟發意義。
只不過,在曹雪芹所處的清乾隆時代,不論是小說中的人物還是現世中的人們,都無法打破傳統的桎梏。
上層建筑是老大思維,底層社會是善惡思維,皆為弱勢文化(屬性)。但無論是爭著做老大,還是爭著當善人,其標準不是客觀評判,而是“道德價值”。
即“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其結果必然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這與一千年前杜工部所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別無二致。
但這還不是最內核的邏輯,因為從古至今,甘于“用熱臉去貼冷屁股”的大有人在,可就算你不要臉了,屁股卻依然性感。
試問: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大多數女人乃至民眾的思想、行為和命運發生了什麼本質的改變了嗎?她們可以獨立自主的選擇自己的工作、婚姻和未來了嗎?
若如今還是只能質疑和反問,而后仍是自欺欺人,人云亦云,粉飾太平,那我們尚不如尤二姐和三姐,因連最后一點去死的勇氣和尊嚴,都失去了。
張鋒 辛丑深秋寫于大理古城
注:中國人的“文化屬性”之話題,在此不展開贅述,有興趣的讀者朋友可以參閱我的置頂文章和相關鏈接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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