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節日,網上就會翻炒陳年的心靈雞湯和知音體文章,和他們不一樣,我們寫的歌是敘事民謠,我們寫的文章是非虛構文學作品,我們很認真,但你不用太當真,當故事看好了......
同小姐、同志一樣,干爹也是被新社會敗壞了的語詞。
北方叫干爹,南方叫過寄。過寄和過繼不同,過繼是延續別家血脈,過寄只是名義上的,既不離家,也無家族變換,僅表兩家關系親近。家鄉方言干爹稱寄爺,或寄ler,ler是湘西方言對老者可褒可貶的稱呼,尊稱寄ler,卻總覺調侃意味。在北方日久,我也說干爹干爸,不稱寄爺寄ler了。
干爹是干女兒獵獵的爺爺。獵獵未出生已被他父親振華許給我做干女兒,而我認干爹是她出生半年后。獵獵成全了我們,使干爹成為干兒子,也把親爺變成了干爺。
看望獵獵時,干爹給我們做飯。我在離鄉后才發覺故鄉菜肴美味,干爹早年開飯館,做得一手好菜,兼有老家帶來珍稀食材,故他在京半年,我常不畏路遠,奔馳來回七八十公里蹭飯。時間晚了,或喝了酒,就在客廳睡下,早起在窗前看日出壯麗。想到這半年混吃混喝混睡,沒端一次飯洗一次碗,心有歉愧,請他做干爹,欣然應允。
干爹名諱四喜,育有三子。我不免暗自得意,加我恰好四個,正應他名字。雖非迷信,但偶合總是討喜,也讓人心安,仿佛有超越邏輯的神秘力量安排了命中注定。后來知道他之前還有仨干兒倆干女,尷尬之余趕緊變口徑,只算干兒子也是四個。暗自祈望他不要再收干兒子了,否則無論如何都沒法圓了。
舊時習俗,迷信命中無子、擔心幼兒夭折或犯克,認個干爹如掩耳盜鈴,意謂此子非我子,上天勿加為難。受屈盼老天爺開眼,此時又望人家閉眼。無怪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語言生動好玩。理想的干爹,往往需福澤深厚,才能擋得住干兒的災禍,因其為干子女擋災消禍,庇佑康健,卻有虧自身,所以一般人并不輕易接受。我干爹那麼多干兒干女,不僅福厚,而且心善。
干爹相貌跟振華極似,毛發濃密,又黑又硬,兩眉上斜成倒扣八字,在鼻梁處隱隱相連,臉上凹凸不平都是歲月印跡,滿臉絡腮胡。干爹面目兇惡,為人卻和善,輕言細語,樂樂呵呵,不像一個走過中年步入老年的男人。
干爹沒有父親的樣子。振華對外叫老張,在家稱喜哥。汪曾祺有篇《多年父子成兄弟》,大抵如此。獵獵誕前三月,他跟干媽來京照顧。這也是新時代的新常態。我們這些背井離鄉之人,耽于高壓的工作高價的生活,連累著父母也背井離鄉。即使含飴弄孫、舐犢情深,背后得失也只有他們自己權衡。
后來振華一家回鄉過年,返京時育兒重任換獵獵外婆。 振華見面給我一雙棉鞋,是干爹給我的。家鄉冬季濕冷,棉鞋不好,腳生凍瘡,一冬難熬。冬日冷暖都在腳上最先感知。送鞋情深意厚,概因有此。而北方冬季,室內暖氣怡人,棉鞋穿不上腳,款式沒法搭配西褲、牛仔,上班外出也沒法穿,基本無用。只有當我冬夜里去7-11時,裹著棉鞋,在北方的寒冷和烈風中感受到的溫暖,真實而具體。
送鞋大概是認干兒子的習俗,認干爹是不是也應該敬杯濃茶,扯塊紅布,我對此一無所知。其實我跟干爹相識甚晚,相見甚少,對于他的過往近乎一無所知。我對他的重識和熟知,來自振華的講敘和文章。
干爹好音樂,少年時組織樂隊四處演出,家里至今還有全套的架子鼓和吉他。二三十年前的鄉間,這就是一個傳奇故事,那時大多數人的認識還在溫飽層面。
年紀大的人,面對新事物的時候,總是心有畏難。很多父母手把手也教不會用微信、玩iPad,干爹微信微博不在話下,靠著玩音樂的功力,唱吧里粉絲不少。唱吧線下聚會,干爹悄悄跟去,在約定地點遠遠觀望,滿眼90后的少男少女,也不好意思打招呼,默然歸去,繼續在網絡以虛擬面目示人。
干爹現實中最大的事情就是做好三頓飯。干爹做飯手藝高超,以前開的那家酒店,我沒見過,在振華文章中,叫做喜相逢酒家,很好的名字。九十年代縣城流行的下館子方式,有姑娘作陪,喝花酒。喜相逢也是這樣的一間。后來漸漸絕跡,大概新社會提供了發廊或夜總會之類更直接的替代品。
我未曾親身體驗,始終不知道喝花酒到底是何種尺度。但在振華文章里,喜相逢并不香艷。他對她們懷有一種同情的理解,不過混口飯吃,沒有強買強賣,僅僅如此。其中一個姑娘令振華記憶深刻,在沒客人吃飯的時候,她悠悠地唱著歌,在南方濕潤的空氣中。喜相逢關門之后,那些比他大了一輪的姑娘,振華再沒有見過。
干爹還開過磚廠,賣過化肥,跑過短途客運,折騰過的行業,就是改革開放的鄉村史。他在鄉間算是聲名赫赫的人物,然而到了一線都市,又微不足道。
某日,等著干爹做飯,我跟振華聊天。想到干爹在這座大城中的尷尬境遇,不免思潮翻涌,繼而想到我的父親,他沉默寡言,脾氣拗扭,跟我聊天常放不下父親的架子,爺爺退休他頂職進了水電公司,一干就是大半輩子并且早早內退。
我的父親和干爹性格經歷毫無相似,但他們有更深的牽連。我和振華的爺爺在小鎮都算不大不小的干部,所以我的父親和干爹在那個平均年代雖然并無財富的優渥,無形中總有意識的優越,代價卻是生活在父輩陰影中,忍受著他們革命干部的做派、一言九鼎的權威。而他們的中晚年,又擁有在外打拼的兒子,未必比他們正確,見過的世界卻遠遠大于鄉間的視野,存款尚比不了他們半生積蓄,但當下收入和未來預期相較已非同一量級,無形中給了他們無言的壓力。
這三代人之間,他們處于一個尷尬位置,他們不能像他們父親那樣做父親,而他們的兒子也不如他們當年那樣做兒子。
當我跟振華說這話的時候,悲從中來,無法斷絕。
備注1:
本文作者是被我冠以“band manager”的昶哥;文中提到的振華是樂隊搭檔,用大V的藝名寫詞唱歌。
備注2:
題圖是干爹的素描畫像,來自民謠P哥的手繪畫像工作室。
祝父親們節日快樂!
本文來自:解夢佬,原地址:https://www.jiemenglao.com/suanming/34909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