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春霞
山谷里,村民在插秧。他們彎著腰,雙腿沒在水田里。剛平整出來的田,似乎把天都映黃了。秧苗一行一行地插過去,插了半塊田。微風吹過,秧田里的水起了皺。我想起,對呵,昨日是小滿,是該插秧了。我給他們拍照,他們覺察到了。給我拍漂亮點啊。清脆、響亮的聲音,帶著隱隱的笑意從谷底傳上來。
我笑了。
我小時候,曾在每個小滿后的清晨午后,和大人們一起下到水田插秧。陣陣布谷布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懂得,青青的秧苗,只要埋進泥土,田水細心地伺候,很快就會定根,然后一門心思地長啊長。
春天,除了幫著大人插秧,我還喜歡脫掉鞋子,赤腳在山里奔跑。水田山谷草叢里都有了我的腳印。我成天和泥土在一起,和莊稼和植物和昆蟲和動物在一起。我一生下來就和它們在一起了。我看熟了它們,知道它們什麼時候發芽開花結果,知道它們什麼季節來什麼季節去,知道它們的生它們的死。它們一樣也看熟了我,知道我的生老病死,知道我和它們一樣,來自泥土,又歸于泥土,我們在一起生活著。
只是,這樣的日子漸離漸遠,我再也沒有像那樣親近泥土了。今天我是來看花的。在秧田旁邊,在另一個山谷里頭。白色的紅色的紫色的藍色的繡球,在谷底,在山腰。我爬到谷頂,俯瞰下面,整個山谷全是五彩的蝴蝶了。
我躺下來,貼著溫軟的泥土。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泥土里有草腥味。我枕著手,看天。天是淡藍色,云在天上動,長了腳似的,風吹著我的臉。現在的這一刻,沒有了你,沒有了他,也沒有我了。只有這山谷,只有山谷里的花,山谷里的秧苗,山谷里的風。
風從遠方來,是從我的那個山谷來的吧?是的,很久以前,我也有一個自己的山谷。
我一生下來就在山谷里頭。當我跑能跳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跑遍了整個山谷,我站在山頭上,對著對谷底大喊,你是我的,你是我一個人的!山谷也沖著我喊你是我的,你是我一個人的!我很滿意,在這里,我們是相互擁有的。
在山谷里,我喜歡把割草的鐮刀和背簍扔一邊兒,一個人在地上打滾兒,滿地滾,衣服上裹滿了泥,頭發上沾滿了草。我看鳥雀飛到天邊去,它們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誰也管不著。曼莎珠華隱在巖石后草叢里墳頭邊,紅得發黑,我摘了它們帶回去。奶奶看見說你怎把這花帶回來了?“我喜歡我喜歡啊,奶奶。”“不好,這花不好。”
如今,奶奶去了山的那邊。我站在門口就能望見奶奶,她的墳頭長了曼莎珠華,長了她說不好的的曼莎珠華,她在那個世界里了。我在這邊,我在這個世界里,中間隔一道山谷。
我走遍了山谷的每一個角落,植物翠綠昆蟲繁忙,還有兩只白雞捉蟲。這不是我的山谷,可我也是喜歡的,就像喜歡我自己的山谷一樣。只要是山,我都是喜歡的,愛的。我來自山里,血液里涌動著山里人對山的熱愛。我用我的目光去撫摸每一朵繡球,每一棵樹,山的每一寸肌膚。我的眼神變得迷離,也被染成五顏六色的了。仿佛,我也變成了一朵花,或者一棵小草,成為山的一部分。
山谷里升騰起水霧,罩住了整個山谷和村莊。我披著暮色走出山谷。這個時候知道了袁隆平院士逝世的消息。我望著霧靄中的秧苗,插秧的人不在了。七八月,秧就該抽稻穗灌漿了吧。9月,又該下到田里去,收割沉甸甸的稻子。煮熟的新米飯香甜軟糯,冒著熱氣,蒸騰著陽光和雨露的味道。
爺爺輩的袁院士說他做了一輩子農民,他是真正的大地之子。他那麼愛那一顆顆谷粒,他那麼喜歡看每一個我們把肚子吃得飽飽的。如今,他真的走了麼?不,我想不是的,他只是想他的媽媽了,回到大地母親那里去了。而我還會在課本里,在一日三餐的飯桌上,在人間看見他的。
山谷里的風,吹進了我的眼睛,有點痛。耳邊突然響起布谷鳥的聲音,有點悲傷,有點寂寥。我對自己說,今晚,我要好好地吃一碗大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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