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萬春 實習生 張若涵
南北走向的哀牢山,奪走了4名地質人員年輕的生命。他們不幸遇難的原因,目前尚不明朗。
遇難者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歷程目前尚不得知,他們生命的最后時刻留給外界的信息僅僅是他們攜帶的衣服、食物和作業工具等。
這一事件留下諸多謎團。哀牢山究竟是怎樣的一座山,在里面會迷路、羅盤失靈嗎?森林資源調查,究竟是什麼樣的工作?4人于11月13日中午失聯,為何15日傍晚普洱市鎮沅縣政府才接報開始組織營救,4名隊員在這兩天遭遇了什麼,他們遇難的具體時間是什麼時候?遇難者是否具有野外生存專業知識并進行了充分準備,是否有人是臨時抽調?今年以來,突發事件中一再出現的一個詞——失溫,到底是怎麼回事?
針對“是否臨時抽調”等疑問,4人所屬的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黨委書記范忠禹回應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時說:“我們堅信大眾有是非辨別能力的。”
針對此次事件,澎湃新聞采訪了參與救援的當地村民、云南省消防救援總隊的救援人員、具有40多年野外生存調查經驗的專家,試圖還原4人的遭遇。
搜救人員進山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一、哀牢山是怎樣的一座山?
事發后,網友在自媒體、朋友圈悼念4名殉職的調查隊員時感慨,“哀牢山,聽起來充滿傷感的名字”。
對外界來說,哀牢山并沒有與它相鄰的無量山那麼出名。此次4名調查隊員不幸遇難,哀牢山走入更廣泛公眾的視野。
其實,哀牢山、無量山不僅相鄰,北部部分區域還相連。2021年年初,云南省十三屆人大四次會議上有人大代表提出了《關于加快云南省哀牢山—無量山國家公園建設的建議》。云南省林草局于5月25日答復時介紹了基本情況:哀牢山—無量山地區位于云南省中部,地處云貴高原、橫斷山脈和青藏高原南緣三大地理區域結合部,是云南省生態保護紅線“三屏兩帶”基本格局中的哀牢山無量山生態屏障,納入生態保護紅線面積8575.58平方千米,屬西南生態安全屏障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亞洲大陸熱帶向溫帶過渡、物種遷徙和基因交流的重要廊道,是我國亞熱帶常綠闊葉林保存面積最大的地區之一,也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西黑冠長臂猿、印支灰葉猴的最主要棲息地,以及國家一級保護植物云南紅豆杉、篦齒蘇鐵、野銀杏、長蕊木蘭等重要分布區,其物種的多樣性格局及其成因一直受到國內外學者的高度關注。
具體到哀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其南北走向的兩側,西坡有普洱市的鎮沅、景東兩個管理分局,東坡有楚雄州的雙柏、楚雄兩個管理分局和玉溪市新平管理分局,西北邊還有楚雄州的南華管理分局,全區總面積67700平方公里,最高峰海拔3166米,平均海拔2000米。
這不是哀牢山第一次發生人員失聯的悲劇。具有40多年野外生存調查經驗,在西南林業大學主授鳥類學、野外生存學的教授韓聯憲回憶,20多年前,思茅師專(普洱學院前身)藝術系的幾個師生前往哀牢山寫生,其中一名學生翻山前往楚雄那邊看猴子,結果返回途中迷路,當晚未歸,當地開始組織搜救,第二天搜救未果,第三天發現他時,該學生躺在一處山溝里的水塘邊,已失去生命體征,身上沒有任何痕跡。
韓聯憲記得,在哀牢山以往的失聯事件中,一名外國人曾幸運生還。就在此次4名地質人員失聯處的隔壁,在中科院定位站所在的哀牢山腹地景東縣徐家壩,一名外國人曾在前往觀鳥時迷路失聯,當晚未歸。當時是12月份,氣溫比此次4名調查隊員失聯時還低。當時,中科院定位站工作人員著急,但有著豐富經驗的他們知道,夜間無法搜救,第二天一邊派人尋找,一邊將消息層層上報,結果在搜尋途中發現了這名失聯的外國人,成功營救。韓聯憲說,這是因為這名外國人也具有野外生存經驗,失聯當晚,他用一把瑞士軍刀砍了許多樹枝,在一個避風的地方層層堆疊后爬進去避寒,避免失溫,第二天天一亮就往山頂爬,“站得越高,越容易被外界發現。”
在哀牢山里迷路,對韓聯憲這樣的野外科考者來說并不陌生。韓聯憲稱,他本人、他所在動物研究所的同事及他所帶的學生們,都有在哀牢山迷路的經歷,但最終都能憑著自己的專業知識化險為夷、及時脫困,“哀牢山最易迷路,是因為它的每個山包的山頭都是高圓面,每一個山頭都一模一樣,沒有任何特色,所以走進去之后就極難分辨清。
在當地樟盆村村民的認知里,他們進山最怕的就是雨天,因哀牢山溫差很大,且下雨后山中彌漫著大霧,能見度低、氣溫更低,這是他們上山的忌諱。
當地村民向補給站背運物資
二、森林資源調查是個什麼樣的工作?
此次4名失聯遇難地質人員進山的任務是林業資源調查,并非地質勘探調查。
韓聯憲介紹,我國的林業資源調查分為兩塊:一種是森林資源二類調查,一種是森林資源連續清查。此次4人的任務屬于森林資源二類調查。
森林資源二類調查是以縣為單位,每隔十年開展的森林資源調查。云南省林草局官網的公開資料顯示,事發的普洱市鎮沅縣自2005年開展森林資源二類調查,而整個云南省在"十八"大三中全會后開展了第四次森林調查工作。曾在哀牢山東坡山腳下的石羊河谷調查過綠孔雀棲息地的野外科考者顧伯健稱,一般類似這種調查,都需經保護區同意,還得在省林草局辦理相關手續。
韓聯憲介紹,林業資源調查有一套規范的作業方法,其中有固定樣點、參數、坐標等,在野外完成調查,最終形成方案報告。
根據《云南省森林資源規劃設計調查操作細則》,調查人員的主要任務是查清森林、林地和林木資源的種類、數量、質量與分布,客觀反映調查區域自然、社會、經濟條件,綜合分析與評價森林資源與經營管理現狀,提出地森林資源培育、保護與利用的意見。其中提到,承擔調查任務的單位須具備相應的資質,在接到調查任務后,應做好技術力量和物資的準備工作,確定項目負責人、技術負責人和調查人員,組織學習工作方法和技術標準,進行質量教育;并收集調查地區近期的地形圖、航片、衛星數據和圖像等;組織所有參加調查的人員進行工作培訓、試點練習和考核。
承擔此次調查任務的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原是武警黃金部隊第十支隊。公開資料顯示,其1979年3月組建,2018年8月退役后集體轉隸于自然資源部中國地質調查局。
同屬于自然資源部的國測一大隊,在野外調查作業時已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安全手冊。比如,配帶能滿足實際需要的通訊裝備,明確聯絡事宜,包括GPS、衛星電話等;注意天氣預報;在林區隨時確定自己的方位,與同行人員保持聯絡,作業路線留下標記;穿好防護服等。這是因為,在野外林區,隨時可能會遭遇意外、迷路、中毒、自然災害、野生動物,或感染森林腦炎、接觸性皮膚過敏癥等。
搜救人員在研究商量路線
三、4名遇難隊員沒有在山上過夜的計劃和裝備?
綜上,鑒于哀牢山的復雜地形和4名遇難人員所從事的工作,他們在原始森林作業的前提是具備相應的野外安全意識和生存技能。
根據前線搜救指揮部公布的名單,他們4人分別來自四川宜賓筠連縣的張金榜、江西南昌的楊敏、昆明官渡區的劉宇、重慶的張瑜,年齡依次是25歲、27歲、29歲、32歲。
事發后,自稱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內部人員的人士向媒體透露,2021年9月7日,該單位發內部通知,抽調75名同志參加全國森林資源調查,其中此次遇難的楊敏來自該單位后勤服務中心,并非野外作業專業人員,是臨時抽調,在一個“未發放勞保服裝統計表”中有33人,楊敏的名字在列。
針對“臨時抽調”等疑問,澎湃新聞多次向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求證。該單位黨委書記范忠禹回應稱:“我們堅信大眾是有是非辨別能力的。”
澎湃新聞此前報道,4人被發現時留下的食物具體包括:2包蛋黃派、4罐八寶粥、1包巧克力、1包瓜子、4包雞翅、4瓶飲料;香煙若干。衣服包括:張金榜(黃色沖鋒衣+保暖內衣),楊敏、張瑜(迷彩服+保暖內衣),劉宇(羽絨服+配發的沖鋒衣)。
“從他們攜帶的食物和衣著、裝備來看,他們4個沒有準備在山上過夜。”韓聯憲分析,就搜救時發現的剩余食物來說,4人攜帶的食物是休閑食品或者說是小快餐,一頓正餐都算不上,也沒有攜帶準備伙食的工具,并非野外專業人士的配備。就衣物和裝備而言,最基本的睡袋都沒有攜帶。根據他們攜帶的物資,應該是抓緊上山,抓緊完成任務,然后當天下山,并沒有打算在山上過夜的跡象。最早開始參與救援的當地樟盆村護林員謝昌紅也說,以往在天氣狀況良好的情況下,進行調查活動的工作人員通常是當天進山,當天出山。
韓聯憲說,野外過夜分為宿營和露營。按他在原始森林做調查的經歷,人手1個防潮墊、1個睡袋,這是必不可少的。他曾帶著保護區的工作人員、護林員、他的學生們穿越1個熱帶雨林保護區,那還是在夏季,不考慮失溫的情況下,依然要求每人除了防潮墊和睡袋,還應該配備帳篷,但因行李過重,在途中男士們放棄了帳篷,給女士依舊攜帶了帳篷,他們把這種叫作宿營。而在山間林區,事前沒有準備,遭遇意外或突發事件無法下山不得不留宿山林中,“點一堆篝火取暖睡覺,事前沒準備,這是露營,兩者有區別的。”
也就是說,4名遇難的隊員或在事前準備不充分、無法返回的情況下露營在了山間。“碎片化的報道我們無法拼接出來他們4個人的行進過程,但他們應該是把這個工作想的簡單,從攜帶的設備看得出來在他們的整個工作計劃里面沒有山上過夜的計劃。如果在冬天哀牢山搭簡單窩棚過夜的話,那肯定扛不住的,高海拔山地天氣變化是最容易出危險的,專業人士應該明白這點。”
韓聯憲帶的研究必修的一門課,是野外安全和遇險求生。他說,野外作業提前就要想到迷路、失溫、斷糧等突發情況,他跟他的學生也曾經歷過,“有準備和沒準備還是不一樣,我們應對處置會更恰當一點,所以沒有導致嚴重的后果”。
原始森林里起霧,能見度較低
四、野外遇險如何應對?
除了事先的計劃和準備,在野外作業途中遭遇突發時的處置能力也考驗野外調查人員的專業程度。
韓聯憲介紹,野外山區林間的迷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知道方向,也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但是找不到路;更糟糕的一種是迷失了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據他分析,遇難的4名隊員應該是屬于第一種情況。
根據媒體此前的報道,韓聯憲認為不幸遇難的4人并沒有迷失方向。他分析,在哀牢山這樣南北走向的山脈,4人于11月13日從西坡的普洱市鎮沅縣者東鎮樟盆村進入哀牢山后失聯,8天之后,他們的遺體在東坡的玉溪市新平縣水塘鎮附近山中被發現,“往東坡一直往下走,就是東邊,他們知道東邊是哪,西邊是哪,這個方向沒有錯,所以說媒體報道羅盤失靈找不到方向迷路是不準確的,羅盤失靈并不是他們4個遇難的原因,他們是有方向的。”
韓聯憲稱,羅盤定位對長距離定向有作用,如在大草原、大戈壁灘上尋找準確方向,但在云南的山區和原始森林里并不實用。“因為走幾步都是山,爬一下就是山坡。”他說,有野外經驗的人遇險,一般都要走山脊,往山頂爬,一方面使自己更易被搜救的直升機等發現,一方面使自己的視野更開闊,且手機信號也更通暢。
“像東北的山脈、北歐的山脈,可以順著水溝往外走,但在我國南方的山脈,沒有一個戶外專家建議你順著山溝山澗往下走。”韓聯憲表示,這是因為云南的山脈中山與山之間往往是懸崖峭壁,一旦碰到斷崖遇險就沒有工具,此時再想返回去已體力不支。由此,經他多年的觀察研究發現,云南野外遇難的,基本都是最終倒在了山溝里,而沒有倒在山頭上,一般走山脊線,不容易碰到懸崖,更容易獲得營救。
近日,韓聯憲正在云南省彝良縣野外山上調查,他特意挑選了天氣晴朗的日子。“天氣非常晴朗,我們還是要不斷地做標記,交叉路口走錯了好幾次,靠手機軟件不斷地糾正方向。”韓聯憲說,雨天大霧彌漫的哀牢山,能見度有限,大多數人肯定會迷路,不具備野外生存經驗的人就無法脫困,迷路后不要著急,原路返回是最安全的選擇,若找不到原來的路,不能著急找出路,而應該準備就地露營,保存體力等第二天再回或向外界求救,因為夜間不具備搜救的條件。
指揮部里大屏上的搜尋范圍
五、搜救遇困,4人遇難或因失溫
4名調查人員遇難后,外界出現各種猜測,從遭遇野獸襲擊、雷擊到羅盤失靈迷路、失溫等。
據此前媒體報道,樟盆村村民和救援人員曾近距離遭遇黑熊,但找到4人時,4人的衣冠完整,沒有被野獸侵害的跡象。
韓聯憲教授說,云南一些山區確實雷擊高發之地,但都集中在7、8、9月,11月的哀牢山鮮有雷擊現象,且雷擊之后人體的皮膚會留下痕跡,一目了然, 也可以排除是雷擊所致。
關于羅盤失靈,韓聯憲說,從身邊人和救援人員的經歷看,在哀牢山確有其事。他的朋友在哀牢山東坡新平縣一側,有羅盤失靈打轉的經歷;云南省消防救援總隊國家山岳救援昆明大隊隊長李業凌11月25日向澎湃新聞表示,他救援結束之后,自己手機的陀螺儀出現了故障,至今仍未恢復正常。韓聯憲分析,所謂的森林羅盤實際就是機械羅盤,一般情況下羅盤的失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附近有超高壓的強電流,電磁輻射會導致羅盤失靈;還有一種活動區域地下有豐富的鐵礦或磁鐵礦,會導致羅盤失靈。兩種情況都是在特定的情況下發生的。除此,他們野外調查人員一般手機上都會安裝一個電子羅盤,該電子羅盤跟機械羅盤工作原理完全不同,“只要手機有電,這個羅盤是不會失靈的,我不知這4位遇難的調查人員在手機上安裝了這個軟件沒有。”
韓聯憲說,電子羅盤大部分時候并非是迷路后用來確認方位,而是在調查記錄時需要對坡度、坡向進行確認。
此前,有媒體報道稱,發現的其中1名遇難人員,將衣服掀到了肚子,面帶微笑。韓聯憲說,如果屬實,這是重度失溫后出現幻覺的典型的行為特征,前些年昆明一個戶外人員在大理蒼山遇難,是失溫死亡,死亡后的狀態跟上述媒體報道此次遇難者的狀況一模一樣。
什麼是失溫?韓聯憲介紹,人體是恒溫的,通過食物、衣物、運動來維持身體的恒溫,這個恒溫一旦下降,生理功能就不能正常發揮運轉,重度失溫從感覺失溫到失去生命體征僅需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之后幾乎無可救可能,所以一旦出現人體失溫,除了篝火等取暖方式,要盡脫掉濕了的衣物,用干毛巾圍住脖子,保證頸動脈的血液循環升溫。“人體失溫之后,心臟跳動大腦依然有供血,會出現思維幻覺,作出其它一些不正常的舉動。”
另一個令外界不解的疑問是,4名遇難人員于11月13日中午過后失聯,鎮沅縣政府于11月15日傍晚接報后開始組織搜救,期間的兩天發生了什麼?鎮沅縣者東鎮樟盆村村民謝昌紅稱,11月13日哀牢山當地天氣狀況不好,山中彌漫著大霧,4名隊員進山后便下起了雨。11月14日傍晚,4名遇難人員的司機在等待4人未果后向他們村民小組組長求助,希望得到村民的支援,14日當天保護區的管理員還一度上山搜尋。
村民小組立即召集6人準備進山搜救,但當晚天氣和山中環境不具備夜間搜救條件,天黑路滑,他們的手電筒也沒電,直到15日清晨7時左右,天還未完全放亮,他們6人攜帶干糧等立即進山尋找,到15日15時許搜尋未果后他們6人決定停止搜救返回,傍晚18時許到達山口后,便立即報案。隨后,消息層層上報,接報的縣政府開始組織人員投入救援,直至8天之后發現已遇難的4名調查人員遺體。
另據極目新聞早前報道,鎮沅縣有關部門一工作人員稱,失聯人員最后一次與外界取得聯系是13日下午,“隊員們原計劃13日下午或者14日上午下山,他們所攜帶的干糧僅能維持一天。但直至15日,仍未見他們下山,未進山的司機于是向鎮沅縣報告了4人失聯的情況。”
責任編輯:王選輝 圖片編輯:蔣立冬
本文來自:解夢佬,原地址:https://www.jiemenglao.com/suanming/34788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