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四叔就起了床，掃干凈了屋里屋外的地下，東面燕子崖再冒出一沫焉紅。
四叔點了根煙，坐在院外頭的漫榻上吸起來，想自己年青時的那個神氣，站著象尊塔，坐著象座山，可如今頭發白三根，臉皮就象立體浮雕般，布滿了滄桑與厚重，背也駝了，象根彎彎曲曲的犁彎。 可兒子 快三十了，還沒媳婦，總想多在困長瞌睡之前抱下孫子，也不知指不指望得到。
不知是哪家的豬冇關緊，清早在垸里放，看到四叔后，就哼吱哼吱的向他走了過來。
那豬走到四叔面前，突然屙起了稀屎，拉著一條長長的屎線，走四叔面前劃過，四叔跑屋里拿了根棍子，在豬那胖陀陀的屁股上用力打了一棍子，那豬一聲哀嚎，四腳一彈，跑的無影無蹤。
這時四娘也起來了，一面鏟火灰掃豬屎，一面破口大罵：“哪個日大大的堪個臘喪的不關緊些，清早跑我門口屙屎的”
四娘的嗓音又尖又細，很有穿透里，吵醒了枹桐樹上的幾只小麻雀，于是它們嘰嘰喳喳表示抗議。
四叔回到屋里，洗了把臉，坐在火房的悶悶不樂，兒子大牛都三十了，還冇找到媳婦，隔壁的繼東叔比四叔小十歲，五十五歲孫子都上了小學，而自已的孫子還不知在那舔豬槽呢。想到這些，四叔心里就巴涼巴涼的。
四娘到屋里，泡了壺細茶遞給四叔，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把兒孫當馬牛，別吃了蘿卜操淡心。”四叔點了下頭冇做聲，四娘忙里忙外，張羅了早飯，就去喂豬，望著妻子忙祿的身影，想幾十年同甘共苦，相愚以沫的夫妻生活。往事一樁樁象放電影似的又浮現眼前……
二
四娘和四叔是在七十年代中期走到一起的，四娘是二里橋大隊的，而四叔是龍潭大隊的，在章畈區各大隊宣傳隊搞文藝匯演，四娘的李鐵梅唱的字正腔圖，四叔的肖勁光演得出神入化，從此兩人就象老鼠見大米似的分不開了。
但是他們的親事卻招來了四娘父母的反對，說四叔屋的窮得四個大黑壁頭外加根一伸一縮的黑罐勾。嫁給這樣的男人一定窮得卵子打板凳響。
但四娘卻不管這些，和四叔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其實山里老人嗄及要面子，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見女兒鐵了心，也就不說麼事了。自從四娘嫁到垸里，就多了道風景，不光人長得奇珍，而且非常熱情。見人開口笑，笑如一朵花，后生伢都樂意跟她搭款，就連垸頭的啞巴叔，見到四娘也都笑得嘴裂到耳朵背后去了。
那年夏天，生產隊插秧，四娘插的又快又好。在四娘專心插秧時，胸前暴露，這種情況被路邊的生產隊長民勝叔捕捉到了，于是一路走一路瞅，只聽挺咚一聲，民勝叔一頭撞在大木子樹上，撞了個大烏包，田里的人立馬笑的前朝后仰。后來有人為這事作了段順口溜：
名勝叔不要臉
眼晴跟著四娘轉
一頭撞在大樹上
痛得半夜把娘喊
金烏西墜了，玉兔東升了。什子山青了又黃。轉眼到了八十年代初，農村實行了責任制。
四叔是個種莊嘎好手，田地種的一枝花，并一有時間就抽空收桐子打油送到團風葛店等地去賣，一次要搞幾百塊，不久四叔把幾間土磚屋一拆，做起了青磚大瓦房。
并且時不時給四娘買新潮的衣物，當時流行的高跟鞋，哪叭褲，的確涼，卡機布。四娘樣樣都嘗鮮。
三俗話說，男人好比搖錢樹，女的就是聚寶盆。四爺能干，四娘持家有方，小日子越來越潤貼。簡直是火燒竹子節節響，腳踏樓梯步步高。
唯一讓一家人掛心的就是四娘到老張家七八年，可四娘的肚子始終風平浪靜。這可急壞了二位老人嘎，隔三差五到廟里求菩薩，嘴里也不自覺地有了閑話，說四娘是光趟苕，好看不好吃。
這天早上，四娘還冇起床，聽兩老的又在屋外嚼舌根。“莫看媳婦伢長的光眉滑眼的，沒想是只不下蛋的雞”。四娘聽了，心一酸，眼淚叭嗒叭嗒象滾豆似的。
這天，四叔的伯聽說鄰村鮑家垸煽牛，早飯都沒吃，就跑到鮑家垸去買煽下的牛卵丸，要煽的是只兩歲半的小黑牛，牛卵丸足有鴨蛋那麼大，四叔的喜不自勝，給了主家五十塊錢，等牛煽后立馬抱著新鮮的牛卵丸回家，洗凈煮好。
晩飯時候，老的給四娘和四叔每人端了碗牛卵丸肉湯，說吃了能讓他們早些生兒子，四叔將信將疑地吃了一塊，味道很好，略微有點微微的腥騷，飯后四叔感覺渾聲燥熱，身體里猶如野馬狂奔，洗嗽后立馬拉四娘進房了，那晩二人每人吃了碗牛卵丸后，四叔的娘心想這回應該能早些抱上孫子吧！
四半年過去了，四娘的肚子依然沒有反應，老人又跑衛生院找李醫生抓了幾付滋陰壯陽的中藥，四娘喝了段時間，也不見效。
漸漸地四叔也發急了，開始對四娘陰一句陽一句的，兩個老的本來說話不重聽，如今丈夫也不理解，四娘花一般的人兒常常以淚洗面，一付梨花帶雨的模樣顯得楚楚可憐。
這天，垸里來了個算命的，鹽田河過來的，聽說算的挺準，四叔的伯就把先生請屋里，忙著張煙泡茶，那先生陰陽怪氣的，臉上骨頭要出來皮不肯，嘴歪一邊，眼一只大一只小，樣子總想在瞄準似的。問了四爺和四娘的生辰八字，閉著眼恰指一算，立刻擺了副無可奈何的神相，“你家相公生于午時，媳婦子時，子午相沖，命中注定無后，但山無長勢，水無長形，凡事都有破解之法”。老的聽先生這麼一說眼晴目不轉睛的叮著先生，忙問怎麼破解，先生故作高深的說:“天機不可泄露呢！”
兩個老的都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自然知道所謂的“天機”代表麼事。
四叔的伯顫得象彈琴般的手從內衣口袋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遞給先生，先生的兩只眼睛立刻笑成兩朵花，嘴里卻說:“所謂青山不老，綠水長流，為了你老張家子孫興旺，老朽我就逆天一回了”。
兩老的忙一迭連聲地說:“那就麻煩先生指點迷津，若讓我老張家添個一丁半女，將沒齒難忘。”先生呷了口茶，出個神秘的樣子問“垸里可有單身漢子或老成可靠的后生細伢？”兩老的對視一眼，問“先生何意？”先生幽幽地說：“只有借種了。”
五在垸邊大柳樹下，兩間東倒西歪的舊宅里，住著單身漢子山雞叔。
山雞叔比四叔小七八歲，人不胖不瘦，長的也還周正，很小時侯娘就改嫁，撇下他和老實頭父親相依為命。由于家庭條件限制，到了做親的年齡一直冇人跟他。二十六歲那年在黃石市新下陸磚廠認識了羅田三里畈的女孩小田，兩人郎情妾意，你儂我儂，可年底定親時小田的父母提出彩禮標準是三個“八”，外加三轉帶一響。
三個八即八百塊錢，八套衣裳，八百粑餅子。三轉指自行車，縫紉機，手表，一響指收音機。這在當時那個年代可是高標準。這個標準對于山雞叔來說簡直難于登天。
過春節家家戶戶張燈結彩，臉上洋溢著春風般的喜悅，晚上垸里打獅子玩彩蓮船熱火朝天，可山雞叔卻成天為彩禮發愁，悶悶不樂。
一晃年過月盡，這天山雞叔無所事事，在街上閑逛，走鄉政府門口過身，看院子里有輛新的永久牌自行車沒上鎖，他見四下無人，就推了自行車往家趕，沒走幾腳就被幾個鄉干部追過來，一頓拳打腳踢，打的山雞叔臉腫得象個發粑。扭送至派出所，判了兩年徒刑。老父得到消息后，兩眼一翻，嗝屁了。田家女子也另嫁他人，刑滿釋放回家后，就剩兩間破屋，也就更沒本事結媳婦了。
雖說沒結媳婦，但人的需求這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每次看到門路走過的大姑娘細嫂子，就免不了多看幾眼，有那家新婚，他就偷偷跑人家窗外聽房，有次在聽房時被幾只狗子叮上了，追著咬，屁股咬了一塊皮，成了垸里茶余飯后的笑料。
那天晚飯后，四爺的娘來找山雞叔，支吾了半天，意思說四叔有生育障礙，想叫他跟四娘困個睡，能讓她家傳個后，山雞叔聽了嚇的一彈，望著四爺娘滿頭銀發和刻滿堅辛的面容心想：“這是真的嗎？"
六雖然山雞叔不知多少回在心里把四娘作為意想對象，但真叫他跟四娘有點麼事，那是萬萬不敢想的。因為四叔體壯如牛，一個拳頭一斤肉，他小身板定會被四叔一拳頭打的癟欠箍。但看著四叔的娘滿頭白發和昏濁的淚眼，他的心一陣顫栗。
那年秋后，四叔又搞了幾車桐油到團風去賣，要好幾天才能回來，四叔的娘就過來叫山雞叔吃夜飯，那晩四叔娘炒了一桌子菜，燙了剛做的老米酒，山雞叔喝了幾杯酒，吃了三碗飯，四娘坐桌角邊，滿面潮紅，吃了幾口飯就回房了，四叔的伯也說腰痛去睡了。山雞叔打著飽嗝準備起身回家，四叔的娘一把拉住他，拉到四娘房門口，推開虛掩的門，把山雞叔推了進去，順帶關上了房門。
“山雞兄弟來了”四娘輕聲對山雞叔說，那聲音如蚊子在哼。
“嗯”山雞叔低著頭，四娘從床沿上站起身來褪下了內衣，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任由山雞叔那粗糙的手撫遍全身，眼里溢滿淚水。
七，正如算命先生所言，四娘這回真的懷上了，而且是一箭雙雕，九個月后生了，是龍風胎，懷孕這段四叔對四娘關懷備至，經常買烏雞腳魚燉湯給四娘補身子，家務也全包了，簡直就是含在嘴里怕熔了似的。
對四娘而言，四叔苛刻些她還好受點，越好心里越發不好受。自責和內疚伴著四娘度過了待產的這段日子，終于孩子順利出世了，兒子取名大牛，女兒取名二鳳。
光陰荏苒，歲月如歌。
一晃兩個孩子都長大了，可兒子大牛呆頭呆腦，女兒二鳳卻冰雪聰明。大牛初中沒讀上岸就回家務農，跟四叔學做生意。二鳳大學畢業后在城里做教師，同一位公務員小伙戀愛結了婚，小日子冇得話說。
其間，山雞叔又幾次趁四叔做生意出門，找四娘，四娘雖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又怕山雞話多，揭了老疤，每次只能委身于他，滿足他的魯欲。而心中的隱痛四娘只能打落門牙和血吞。
四叔把思緒收回到當下現實當中，不由又為大牛的婚事揪心。
“老四在家嗎，南莊沈大娘，來幫你大牛說媒了”四娘開門，是郭二娘領了個胖嘟嘟中年婦女站在門口。四娘一邊笑瞇瞇地把兩位大娘迎進屋，一邊對四叔喊“老頭子，來貴客了，快些燒水泡茶”。四叔放下手里的煙竿，添了兩瓢水鍋里后，立馬拿了瓜子，落花生，麻糖出來，來招呼貴賓，四娘就和兩位老姐妹拉開了話匣子。
郭二娘拉著四娘的手，說“我是看大牛這伢長大的，忠厚老成，你和老四家教又好，多年來我一直想跟他找個媳婦，這樣天我回娘家沈家河，沈家嫂子說有個侄女，人也秀氣，家教也好，就是左手有六個指頭，不過細看一般也看不出來，我的老姐倆想湊合他們這段姻緣，不曉得四妹子憨不憨喜這件事”。
四娘笑了笑，開心地說：“還是二嫂子心痛大侄子，沈家姑娘只要不嫌我老張家窮，不怕大牛娃冇用，這親我滿口滿聲答應，要幾多彩禮，幾多禮絆肉，我們盡力滿足”。
沈家嫂子聽四娘這麼一說，笑瞇瞇的從衣兜里摸出張彩色相片，遞給四娘，四娘一看，姑娘伢姿姿致致的，挺討人憨喜。
在三個大娘打話平和時，四叔早切了精肉煮了三碗湯面，端了過來。郭二娘故作生氣地說：“老四坐下歇會，忙麼事”。四叔笑著說：“貴客登門，冇麼事招呼，吃口素面點個心”。
沈大娘吃了面，說天不早，要回去了，不然太晚，太陽下了石頭寨，一個人翻火石坳怕，聽說修袁家沖水利時死的人都葬在盧家河旁的濫泥畈，那里出怪氣。
聽沈家大娘這麼一說，四叔也不多留，拿了些水果，禮品酒給沈大娘做謝禮，沈大娘半推半就地，拿了謝禮回了沈家河。
大牛的親事這就成了，四叔家備了三十八塊禮絆肉，八萬八千彩禮錢，還有些其他禮品，到沈家河送日子，約好國慶節大婚。
結婚這天，四叔家張燈結彩，擺了十八桌酒，邀了垸里老少和三親六眷來吃酒席。
不覺華燈初上，新郎新娘也該入洞房了，客眷也散了，只剩下垸里幫忙的還在喝酒，山雞叔忙里忙外一天，肚子餓的發豪燒，空肚喝了幾杯酒，剛好四叔春風滿面出來勸酒，山雞叔拉著四叔突然哭了起來，順桌往地上歪。
四叔忙扶住了他，問：“兄弟怎麼了”。山雞叔邊哭邊說：“大牛二鳳都是我的伢哦”，四叔一聽，如五雷轟頂，順手抓條凳子，往山雞叔劈頭蓋臉打了過去，山雞叔悶哼一聲，象塊劈柴般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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