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讀史老張
今年11月2日,是復旦大學新聞學院90華誕。在復旦新聞學院辦公樓二樓墻上,懸掛著歷屆新聞系主任(院長)的照片,排在頭一位的是新聞系創辦者謝六逸先生。謝六逸(1898-1945),貴州貴陽人,著名作家、翻譯家和新聞編輯家。1926年2月,他到復旦中國文學科任教,同時建議劉大白主任設立新聞系。9月,中國文學科內設新聞組,聘他為主任。1929年,新聞系正式創辦,他任首屆系主任。復旦新聞系是中國最早的大學新聞教育機構之一,迄今已整整90周年。
一個讓人猜不出年齡的人
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說,謝六逸的名字已經陌生,形象有點模糊。
在他短暫的一生中,留下的照片也不多。墻上懸掛的這一張,謝六逸穿淺色西裝、系斜紋領帶,是他難得的肖像照。這張肖像照究竟攝于何時,不得而知。看上去,肖像照上的謝六逸三四十歲的樣子,但用茅盾先生的話來說,你很難用年齡去判斷他,“三十以前的我,不知高低,喜歡發議論,喜歡和人爭辯,六逸卻是沉默寡言,被詢問時亦不肯多說話,我們都說他‘有涵養’,猜想他歲數比我們都大些——后來才知道他比我小”。
謝六逸早年留學日本,1922年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是日本文學權威,曾寫過三部日本文學史論著。趙景深先生記得,有一次去謝六逸家,“他正埋頭寫作《日本文學史》,案頭堆著很高的一堆日文版日本古代文學作品,花花綠綠的書脊,約莫有四五十種,大都是硬面的”。(趙景深《文人剪影·謝六逸》)鄭振鐸先生所著的四大卷《文學大綱》,其中日本文學部分就是謝六逸寫的。鄭振鐸說,謝六逸自己“從來不曾向人提起過”。
謝六逸在文學上的造詣,早已蜚聲海外。1926年1月,日本唯美主義作家谷崎潤一郎訪問上海,謝六逸是他最想見的三位中國新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另兩位是田漢和郭沫若)。谷崎這樣描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謝六逸君來了。穿一套薄薄的、似是春秋季西服般的淺色的西裝,上衣的里面露出了羊毛衫。這是一位臉頰豐滿、大方穩重、溫文爾雅的胖胖的紳士。”這個描述,與肖像照上的謝六逸形象非常接近。有趣的是,與茅盾一樣,面對眼前這位中國作家,谷崎也猜不出他的年齡,“從他穩重得體的舉止和有些稀少的頭發來看,使人感到已有相當的年紀了,但他說曾是精二(謝六逸的日本老師——引者注)的學生,一定還很年輕吧”。(谷崎潤一郎《上海交游記》)
溫和慈祥的“胖子”
謝六逸的個人肖像照很少,現在我們所看到的照片,很大部分是他與別人的合影——即便是合影,面世的也不多。1935年,謝六逸曾與時任復旦中文系教授的趙景深等人合過影,趙景深記得照片中的謝六逸,“他那胖胖的臉,嘴似乎要笑而忍住了的并成一線,幽默的瞪著眼睛,真像是和藹的彌勒”。這張合影,不知今在何方?
前些日子,我去復旦檔案館和校史館,在幾張復旦師生的合影中找到了謝六逸。因年代久遠,這些合影并不清晰,但我卻能一眼認出他來——因為,謝六逸是個“胖子”。當年,“胖子”并不是貶稱。曹聚仁先生曾以《三個胖子的剪影》為題,寫過趙景深、李青崖和謝六逸三位復旦同事的“老友記”。趙景深本人也說過,“從前《文學周報》的八位編輯,四瘦四胖;四瘦之中鄭振鐸和徐調孚都在內,四胖之中有耿濟之和李青崖,還有兩位就是謝六逸和我。”徐調孚先生則記得,對于謝六逸,“朋友們有直呼他‘胖子’的,他總是承應”。
在朋友們眼中,謝六逸脾氣好、謙遜、低調,“胖子的性格,以有耐性、富涵養者為多……謝先生正是一個胖子的典型人物,有誰見過他‘怒發沖冠’或‘劍拔弩張’的狀態嗎?他平日常是靜默寡言,開起口來,又老是溫和慈祥,他從不曾有過疾言厲色”。(徐調孚《再憶謝六逸先生》)“他喜歡和談得來的朋友們在一道,披肝瀝膽,無所不談。但遇到了生疏些的人,他便緘口不發一言。”(鄭振鐸《憶六逸先生》)謝六逸在商務印書館任編輯時,茅盾、鄭振鐸和徐調孚等都喜歡跟他開玩笑,“我們見面的機會多,我們給他上了個尊號:‘貴州督軍’,尊號何必稱‘督軍’,但凡見過六逸而領略他那沉著莊嚴的儀表的,總該可以索解;至于‘督軍’而必曰‘貴州’,一則因為他是貴州人,二則我們認為六逸倘回家鄉去,還不是數一數二的人物,至少該當個把督軍”。(茅盾《憶六逸兄》)對于這些玩笑,謝六逸大多“隨了大眾而歡笑,絕不提出否認”。(徐調孚《再憶謝六逸先生》)
“和顏悅色”的另一面
謝六逸到復旦任教后,深受學生愛戴。舒宗僑先生回憶,1932年初,他到復旦新聞系讀書,謝六逸主持入學口試,“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敦厚謙和……”學生們一致認為,謝先生“是一個標準的與人無爭與世無悔的學者,對人很和善,包括對學生在內,總是和顏悅色”。(馮志翔《新聞系的前前后后》)
因為好脾氣,也曾讓謝六逸吃過虧。1922年底,商務印書館某次裁員,謝六逸被辭退了。這次辭退,大概就與他的“與人無爭”有關。據茅盾記述:“我們知道這消息時,都很驚訝不平,振鐸尤為憤慨,六逸默不作聲,似乎有點不能釋然……在知識分子心目中,這還不是一個飯碗問題,而是感到被侮辱了。”還有一件事,更為離譜:謝六逸在復旦教“小說概論”一兩年后,一位學生找到他家,說自己寫了一部《小說概論》準備出版,請他作序,謝六逸欣然同意。后來該書出版后,謝六逸一看,原來就是自己的上課講義,“差不多一字不易”。對于這個學生的荒唐之舉,鄭振鐸、徐調孚等都為謝六逸鳴不平,但謝六逸卻并不在意,只是苦笑道:“他窮得很,讓他出了罷。”(徐調孚《再憶謝六逸先生》)此后,謝六逸就再也沒有開過“小說概論”課。
“和顏悅色”的謝六逸,有沒有過發脾氣的時候?從一位老校友的回憶中,我總算找到了他的另一面:有一次,新聞系一位姓潘的男生去復旦子彬院(今復旦600號)看戲,因無票而遭守門女生拒絕,心生怨氣,便在學校墻報上寫了一篇特寫,用咸澀隱晦的文字挖苦該女生。謝六逸看了,異常憤怒。他在上“通訊練習”課時,當場請那位男生站起來念這篇特寫,“等念完了,謝先生乃板著面孔,打起一口貴州腔,聲色俱厲地責訓道:‘像你這種寫法,實在丟臉,咸色之至。復旦新聞系里不該有你這名學生。’”那位男生聽罷,面紅耳赤,懊悔不已……
穿長衫的守門員
謝六逸的《三等車——A Sketch》,是一篇揭露國民黨當局腐敗的著名隨筆,文中的“夏布衫”(穿白夏布長衫者)是一個重要角色,他與“中山裝”(穿中山裝者)的對話,令我印象深刻。讀完隨筆,再仔細端詳幾張謝六逸的照片,我忽然發現一個細節:他似乎偏愛穿長衫。在與復旦師生的合影中,謝六逸幾乎總是一襲長衫,風度不凡。
對于自己的教授角色,謝六逸非常滿意。他先后開設過東西方文學史、小說概論、文學綱要、日本新聞事業、實用新聞學、新聞學概論和通訊練習等課程,他創設的新聞系課程及設備標準,被國民政府教育部列為大學新聞系的準繩。1935年1月,他在《東方雜志》上刊文稱:“這八九年來,我的生活,就是所謂‘教授’,如果成了‘做一行厭一行’的心理,這種中國特有的大學教授生活,是頗難持續到如此長久的……如是者八九年,我還是跑我的路。我不想改行做醫生或者做律師,我有一股傻勁兒,就是想多看一點書。”
謝六逸熱愛復旦,下課后總喜歡在校園內外溜達。他曾用散文詩一樣的語言贊美復旦周邊景色:“除了假日以外,我每天總得經過江灣路和翔殷路(今邯鄲路)一帶。對于這一條平坦的大路,我可以算是一個‘通’。我親眼看見道旁的稻田里,建起一座一座的洋樓。在田里吃草的小羊,穿紅綠衣褲的鄉間小孩,擷棉花的村婦,一天一天的不知他們的去向。路旁的草,依然由綠變黃,由黃變枯,再由枯變成綠色。”有一次上“通訊練習”課,他叫學生們先步行到江灣鎮上走一趟,回來寫一篇通訊《途中所見》,以鍛煉觀察能力與寫作技巧。謝六逸自己也多次從復旦出發,去江灣“新市區”(今江灣五角場一帶)考察。有一次,他去察看虬江碼頭后,沿著五權路(今民星路)折返,特地走到市政府大廈(位于今上海體育學院內),“瞻拜那一所雕闌玉砌的宮殿”。
在復旦任教時,謝六逸還有一段插曲:他曾當過由“亞洲球王”李惠堂執教的復旦足球隊守門員。他的學生們記得,有一次,復旦新聞系隊與《時事新報》隊比賽,“謝六逸鎮定自若,處險不驚,以其準確的判斷、敏捷的反應和穩健的動作,多次撲出了勢在必進的險球,博得了球迷們陣陣喝彩。他那嫻熟的技藝和幽默滑稽的神態,逗得觀眾捧腹大笑不止”。(蘇錦元《足球“門神”謝六逸》)還有一次是1935年校慶30周年當天,“謝先生興致勃勃……穿了長衫,當守門員,胖胖的個子,奔東跑西,十分積極,給人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章玉梅《復旦新聞系第一任系主任謝六逸》)在學生們的筆下,謝六逸的“門神”形象栩栩如生——他居然“穿了長衫”還能“奔東跑西”、“處險不驚”,這完全顛覆了我對守門員的所有想象!
最后的“金剛怒目”
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復旦與大夏大學組成聯合大學西遷。1938年春,聯合大學分家,復旦抵達重慶北碚。謝六逸也輾轉入川,到北碚復旦任教。8月,謝六逸因病離開重慶,返回家鄉貴陽,到入駐貴陽的大夏大學任文學院院長——從此,他告別了任職長達12年之久的復旦。
謝六逸離任前,復旦新聞系學生舉行了歡送儀式。北碚夏壩江堤邊,師生依依惜別,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這張照片,大致可以確定拍攝時間——時值8月,重慶地區氣候炎熱,男女學生都穿著短袖襯衫或短袖旗袍,唯有謝六逸與眾不同:他依然穿著長衫,居中站立,顯得卓爾不群,氣場強大。
謝六逸到貴陽后,抗日戰爭進入到相持階段。1939年2月,日機轟炸貴陽,謝六逸房屋被毀,他和家人被迫避居鄉間。那時貴州物價飛漲,他生活窘迫,貧病交加,全家不得不以野菜和豆腐渣充饑。那幾年,凡見過他的好友都發現,“胖子”謝六逸瘦了。薩空了先生評論道:“一個大胖子居然瘦了許多,這瘦完全說明了二年來他的遭遇。”1942年5月18日,葉圣陶先生路過貴陽,他在當天日記里寫道:“飯罷至文通書局始晤六逸,比前消瘦多矣。”1944年,蹇先艾先生到訪謝家,見謝六逸“人比從前瘦了一大半,兩眼深陷很沒有神,說話有點微喘”。
復旦校友們也惦念著謝六逸。1939年秋冬,中文系畢業生鳳子(封季壬)路過貴陽時,特地與舒宗僑一起去看望謝六逸。鳳子記得,“他留我們吃了晚飯,談到戰時生活,看來他雖在家鄉,而戰爭前途渺茫無期,生活不寬裕,心境似不佳,未想到這竟是最后一面!”1941年,新聞系畢業生馮志翔專程去貴陽拜謁謝六逸,“他住在貴陽鄉下,送我在田間走了一大段路,謝先生顯得蒼老許多,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1945年8月8日,謝六逸溘然長逝,年僅47歲——這一天,離抗戰勝利只差一個星期。
就在去世前幾個月,謝六逸還有過一次“金剛怒目”:年初,四川軍閥、時任貴州省主席的楊森忽然心血來潮,發起“短衣運動”,反對民眾穿長衫。他組織憲兵“剪衣隊”,凡遇市民穿長衫者,一律剪短。這讓愛穿長衫的謝六逸忍無可忍,他在報上發表《對于“剪衣隊”的意見》一文,批判這種愚昧行動。文章刊出后,楊森暴跳如雷:“我要看看槍桿子與筆桿子究竟哪個硬?”后來,他因忌憚于謝六逸的聲望,只好取消了“剪衣”。謝六逸這次最后的抗爭,讓好友章錫琛先生十分感慨:“平常只看到他態度安詳,沉默寡言,但到了憤怒填膺的時候,他真有奮不顧身的氣概。”
謝六逸去世時,口鼻流血,他究竟是死于心臟病,還是其他原因,一直是個歷史之謎…… (讀史老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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