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遇難者的眼睛,半瞇著,露出一條黑色的縫。52歲的陳旻距離它只有20厘米,“幾乎就要碰到”,她瞬間感覺“被拉入死亡的陣地”。
當時,她正在珠穆朗瑪峰8700米的高山上,攀登一塊5米高的巖石,剛爬到頂上,就看到那雙眼睛,遇難者蜷縮在V字形的石頭縫隙里,面色死灰。
她大叫一聲,從巖石上滑落,哭了起來,直到耳朵中傳來向導的呵斥聲,“在干什麼?你想成為下一個他嗎?”她才從恐懼中回過神。
那是2021年春天,陳旻在長達45天的珠峰之旅中,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很長一段時間,她忘不了那雙眼睛,假設自己最后的結局也是躺在那里,會不會后悔登珠峰?
“不會。”她對此篤定。然而,在家人看來,52歲的人還去登珠峰,是一件瘋狂的事。為了打消她登珠峰的念頭,大哥給她發珠峰遇難者的遺體照,朋友勸她“珍惜現在的生活”,正在國外留學的女兒強烈地反對,“太危險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但陳旻執意要登,并且要登頂,為了抹去幾年前登慕士塔格峰時差點死在山上的“陰影”,也為了她一直沒有找到的答案,“我是誰?我要做個什麼樣的人?”
“珠峰就像一面鏡子,每個人都能從中照見自己。”告別珠峰后,她更加確認這一點。
柏樹山
這不是她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生死時刻了。
有一次進藏,他們的汽車行駛到一處上坡,突然沖向一面山崖,后車輪掛住崖體,整輛車掛在山崖上。
當時,陳旻坐在副駕駛位置,身體90度翻轉,后備廂的小桶汽油、包陸續砸下來,汽車不停晃動。她嚇哭了,“覺得眼淚的重量都能使車掉下懸崖。”
她在車里待了“要命”的8分鐘。幸好,后面還跟著一輛車,三四個漢子用繩子把她拽了上去。
登珠峰前,陳旻已經兩年多沒有登過山。上一次登山,還是2016年攀登慕士塔格峰。也是那一年,陳旻開始嘗試挑戰高海拔山峰。此前,她登頂幾座低海拔山峰,還有十幾年探險經歷。
她曾3次穿越“死亡之海”羅布泊,5次駕車進藏,穿越阿爾金山、可可西里無人區。她走得一次比一次遠,一次比一次險,從結伴而行到一個人出發。2012年,第四次進藏時,伙伴們因高反止步海拔5000米的西藏阿里,她獨自前往珠峰大本營,背著50余斤重的行囊在路口打車,3個小時后,一位好心人將她載到珠峰大本營,她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她承認,那是一次危險的嘗試,但再次“檢驗了自己的戶外探險能力”。
在遠方不斷收獲自信的她卻在現實中跌入低谷。
她曾在青海油田柴達木盆地的花土溝干了7年新聞宣傳工作。那里的戈壁灘幾乎沒有一枝花、一棵草,風沙肆虐。2004年,由于工作調動,她和愛人調到了河北唐山。
2012年前后,她在唐山做大片區黨務管理工作,因為人際關系復雜,險些抑郁。那段時間,她不會笑,經常和家人吵架,被頭痛困擾。
她感覺自己進入暮年,生活重復,一天打4次卡,每周開3次會,永遠穿著正裝,打著領帶,“生活沒有一點顏色。”但實際上,她長得很漂亮,眼窩深邃,一頭茂密的波浪卷發,身材健美。
在丈夫的鼓勵下,她不再把重心放在工作上,試圖在“另外一個渠道上”證明自己。
她嘗試過攝影,每到周末、假日,就開車去河北周邊農村拍紀實照片,但總跟“邊緣地帶、窮困的人”打交道,她感覺“心里陽光的東西越來越少”,拍了兩年后放棄。
她覺得還是登山更適合自己。高山令她“遠離人群”,感受到自然的“慷慨”。陳旻享受掄起冰鎬穿刺冰層的動作,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藏羚羊,“在大自然盡情呈現美。”
那個過程也令她想起兒時奔跑的畫面。老家青海德令哈有座柏樹山,她喜歡張開雙臂,在柏林坡里一路奔跑,空氣中彌漫著柏樹葉的香味,“像陽光曬著后背一樣舒服,太自由了。”
陰影
2016年,她想通過登山證明自己。為了增強體能,她制訂嚴格的訓練計劃,每周跑3次10公里、2次5公里、1次3600級臺階的負重攀爬,過年也沒停下。
半年的訓練初見成效。2016年夏天,陳旻登頂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下撤途中,因陡坡緩沖較大,她失去兩個腳趾甲蓋。不過,這并沒有阻止她繼續進階。一個半月后,她決定無氧攀登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
后來,陳旻才意識到,她太急著證明自己,這樣高密度的攀登是對身體的損害,更是“對大山的輕視”。
登到慕士塔格峰6800米時,陳旻高反加重,喝進嘴里的粥瞬間噴出來。她用登山杖頂著胃,一邊走,一邊吐,吐了2天1夜。
攀至海拔7200多米時,陳旻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她沖向導指了指前面,又指后面,意思是回去還是往前走,向導說回去吧,眼里透露出失望。
陳旻開始往回走,走了不到十步,搖頭,心想,不對,我是來登頂的。又走回來,剛走幾米,呼哧喘氣,又往回走,來來回回走了三次。
見她走不動,向導在前面走,讓她跟著。陳旻拖著疲憊的身子又攀升了100米,感覺眼前一片模糊,想找一處避風的小山包,躺下死去。
她知道,一旦躺下,就不會再醒來。“我一定要活著。”半個小時后,她終于登頂。
之后,她被向導一路攙扶回大本營。當晚,陳旻感覺身體的每一片肌肉被扯開,仿佛“所有的細胞在爭奪氧氣”。
回家兩個月,陳旻的腳趾才恢復知覺,期間還因為醉氧暈倒過一次。這次登山帶給陳旻極大挫敗感,“我不能原諒自己,因為你不是一個漂亮的登山者,你也不愛自己,你對生命根本就沒有重視。”那之后,她告訴家人,以后不再登山。
接下來兩年,陳旻開始嘗試寫戶外人的故事,希望當一名傳記作家。
她也想通過美證明自己。她參加了“2018第三屆中國最美媽媽公益評選全國展演”比賽,她的理由很簡單:自己從來沒穿過旗袍。她定制了一件藍色旗袍,花了8000元,她覺得“自己配”。
表演時,別的媽媽唱歌、跳舞,她穿著運動內衣在臺上打泰拳。總決賽上,她發現,觀眾的眼神隨著穿著晚禮服的她移動,“那一剎那,我就是女王。”
她覺得家鄉治愈她,也限制她。18歲那一年,姐姐出差回來,送給她一件乳黃色的半身裙,她第一次穿上裙子。
這次選美比賽,她得了亞軍,重獲自信,“其實以前知道自己挺美,但是活在別人眼中。最后變得不自信了。”
以前在單位的時候,有一次,她擔任主持,一位領導說她略帶西北口音,年齡大,不適合當主持人。她為此傷心過。
等站到“最美媽媽”的舞臺上,她才意識到,以前那個“巴掌大的舞臺”并不能定義自己,“你呈現的東西給誰看,誰真正看見你,這個很重要。”
不過,即使她的形象出現在央視屏幕,她仍然記得慕士塔格峰帶給她的“陰影”,“始終沒走出去,我不甘心。”
直到2019年,她去云南西雙版納拜訪中國首登博格達峰的探險家王鐵男。王鐵男說,你這兩年一直運動,又在打拳擊,如果好好訓練,應該可以登珠峰。
后來回想,陳旻覺得,王鐵男只是“隨口一提”。但當時她當真了,感覺“內心一下就放大了”。
“登珠峰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攀登珠峰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從西藏的北坡登,另一種則是從尼泊爾的南坡登。陳旻選擇從南坡攀登,因為從北坡攀登,需要有攀登過海拔8000米以上山峰的經歷。此外,北坡攀登的報名費比南坡多10萬元。
對陳旻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她盤算,除去贊助費,此次珠峰之行要花費至少30萬元,這必須獲得家人的支持。
從西雙版納回來第二天,在廚房,她一邊擇菜,一邊試探著問丈夫,“我還想登山。”“登什麼山?”丈夫問。“我想登個8000米的山。”“是珠峰嗎?”
“你咋知道?”她驚訝地問。“你心里一直有慕士塔格峰的痛,想要找一個出口吧?”聽到丈夫這麼說,陳旻的眼睛“瞬間蒙上一層水”。
當天,兩人吃完飯,到家旁邊的公園確定鍛煉場地。這是重慶渝北區一處新建的公園,2017年,一家人從唐山搬來這里。
公園里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樹周圍是個小活動場地,最外圍一圈50米。為了跑夠10公里,陳旻每天繞著跑200圈。她感覺枯燥,開始在公園跑坡。
除此之外,她每周至少爬一次33層的高樓,負重40多斤的書,往返一次用十幾分鐘。夏天重慶氣溫高達40攝氏度,陳旻戴著棒球帽爬,爬完一次,帽檐上的汗水像小溪流一樣往下流。
為了供應身體巨大的消耗,陳旻需要保證每日飲食營養。丈夫每頓炒四五個菜,每餐必有牛羊肉,或者燉排骨、做魚。家里的雞蛋沒有斷過,陳旻一天吃四五個。
有時候,看到陳旻想偷懶,丈夫督促她,該去跑步了。2020年2月,國內疫情暴發,陳旻的跑步場地換成了家里的客廳,跑10公里要繞750圈。她在家跑了一個月,起初跑時,需要意志力支撐,到后來,跑步成為“機械式的運動”。
每次跑步,陳旻習慣跑得“多出來一點”,“我總想把意志力提升到極致,因為我想活著回來。”
然而,陳旻沒有料到,第一年的珠峰之行因為疫情取消。2020年3月13日,尼泊爾政府發布公告,取消尼泊爾境內所有山峰的攀登活動。
那幾天,她不怎麼說話,晚上躲在被子里哭,“我不知道第二年狀態會怎麼樣,明年再推遲怎麼辦?”
低沉了3天,陳旻決定繼續訓練,重新買了一雙跑鞋。這一年,除了保持運動量,陳旻格外注意,不讓自己受傷。她出門坐公交,很少開車,跑步時看到有小水坑會提前避開,出門倒垃圾都要扶著扶手,生怕摔倒,“跟老年人一樣。”
為了讓她少出門,丈夫成了家里的“后勤部長”,他忍不住抱怨,“天天伺候你。”但發完牢騷,還是老老實實做飯。
他感慨,“登珠峰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2021年3月,尼泊爾啟動春季登山季,這一次,珠峰之行真的要來了。
啟程
為了迎接這一天,陳旻提前一個多月準備裝備。在寒冷的高山上,保暖和防水最關鍵,登山者需要穿排汗內衣、抓絨服、薄羽絨服,攀登到6400米以上,還要穿重達三四斤的連體服。
此外,每個人還需要準備防曬帽、睡袋、登山杖、暖手寶等100多件裝備。為了確保不遺落一件裝備,陳旻核對了3遍,女兒負責查看,并在紙上打勾,丈夫幫忙打包,裝了兩個行李包。包里還裝著能量膠、咸菜、壓縮餅干、葡萄干、娘家人從青海寄來的豆子。
4月14日,陳旻和登山公司的8名隊友,從重慶前往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
丈夫和女兒送機。后來,女兒告訴陳旻,飛機起飛后,她和爸爸去吃飯,吃著吃著,爸爸眼淚掉下來了,說后悔把你媽送上飛機,還能把她追回來嗎?
末了,爸爸又給她打氣,“你媽肯定沒問題”。
一行人抵達加德滿都后,登山公司為他們進行核酸檢測。4月16日,一架載有12人的小飛機將他們載往海拔2845米的小村盧卡拉,接下來12天,他們將徒步EBC(珠峰南坡大本營)線路,一路攀登至海拔6119米的羅布切峰,再步行至海拔5400米的珠峰大本營。
登山者們將通過這條線路,適應高海拔環境,并檢驗體能。徒步前10天,陳旻的心情歡快,體力充沛,總是第一個到達驛站,和外國友人喝咖啡,簡單聊上幾句。
很多人并不是第一次登珠峰。她聽說有一個50多歲的外國人,登過6次珠峰,一次比一次高,但都沒登頂。這一次,他又來了。后來,她還認識了一個登山者,那人登過4次珠峰,這次剛到珠峰大本營,聽說營地有人得了新冠肺炎,立馬回了加德滿都。
據德新社報道,4月23日,至少一名珠穆朗瑪峰攀登者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因為打過疫苗,陳旻沒有感到恐懼。
她的危機感在抵達海拔4000多米的羅布切驛站時出現。當時,她出現高反,胃疼,頭暈,“耳朵像塞了棉花一樣。”因為腿沒勁,她速度放緩,漸漸落后于隊員。連喝兩瓶可樂后,她感覺身體有勁,興奮感蓋過高反的不適。
攀登羅布切峰時,陳旻見到了自己的向導白瑪,一個30多歲、愛笑的夏爾巴漢子。早在報名時,陳旻就選中了他,他是一名國際向導,多次帶領隊員登頂珠峰。
攀登羅布切峰之前,白瑪檢查陳旻的安全繩、八字環,幫助她將冰爪安裝到高山靴上,直到確認安全。兩人配合很默契,白瑪夸贊陳旻,“你的體能真好,肯定能登頂珠峰。”
然而,一回到羅布切營地,陳旻的高反又回來了,且不斷加重。從羅布切營地到大本營途中,陳旻一路嘔吐,一張嘴,胃里就吸進涼氣。
4月27日,走到珠峰南坡的大本營時,陳旻胃疼得像“里頭有什麼東西在絞”。
大本營:希望與沖突
珠峰南坡大本營位于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國家公園珠穆朗瑪國家公園內。早在幾天前,登山公司雇用的夏爾巴人已經搭好五顏六色的帳篷,這里的衛生間分為坐便器和蹲便,還有獨立的洗澡間。
隊員們休息一天,開始進行冰川訓練。為了防止感冒,保存熱量,陳旻全程只洗了兩次澡,不吃辣,天天喝蜂蜜。每餐是四菜一湯,有隊友為解饞,帶了牛肉干、老干媽,也有人在徒步中喝酒。
這里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不訓練時,隊員們在帳篷外曬太陽、聊天,白天,大本營上空環繞著直升機螺旋槳的聲音,到了夜里,“轟隆隆”的冰崩聲不絕于耳。
“大本營就是有希望、矛盾、壓力的地方,各種人聚集在這里,每個人的性格都在這里完全放大。”
回憶起在大本營的日子,陳旻感慨,除了喧囂和熱鬧,登山者們還面臨競爭、沖突和未知的恐懼。由于珠峰的昆布冰川附近空氣干燥寒冷,肺部易發炎,很多人患上“昆布咳”。
4月29日,尼泊爾疫情加重,加德滿都宣布封鎖兩周。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充斥著大本營,一位隊友擔心發生疫情,倡導大家用公筷,第一天,隊員們集體遵守。
到了第二天,領隊要用自己筷子夾菜,陳旻提醒他用公筷,這人說她搞特殊。領隊讓她去別的地方吃,她和領隊吵了起來。
登山界有句話,叫“無兄弟不登山”。陳旻覺得,因為沒有熟悉的朋友,自己在大本營被排擠。因為生氣,她的身體出現浮腫。
5月1日,隊員們開始第二輪適應性拉練,用5天時間,從大本營攀升至海拔7100米的C3營地。
中途,他們要途經昆布冰川,到達海拔6100米的C1營地。昆布冰川被視為南坡攀登路線中最危險的地段之一,登山者們需要跨越14條幾百米深的冰裂縫,每踩一步鋁梯,能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
陳旻專注看著腳下,顧不上高反帶來的胃痛感。她一路沒吃東西,等到海拔6800米時,臉腫大了一倍,眼睛瞇成一條縫,渾身沒勁,雙腳“像被鐵鏈子捆住了。”
陳旻告訴白瑪,自己走不動。白瑪鼓勵她,再走一點試試。陳旻走了十幾米,又停下,找一塊大石頭躺下。怕她著涼,白瑪將她的背包墊在石頭上。
“這都登不上去,未來怎麼辦?”陳旻感覺,攀登慕士塔格峰時的挫敗感又回來了。她背對著白瑪抹眼淚,哭訴隊友欺負她,她心情不好,腿腫得抬不起來,走不動。
白瑪用簡單的中文安慰她,每個營地都會吵架,還有打架的,“你別理他們,你是來登珠峰的。”
下撤途中,她摔倒8次,一路干嘔,到達大本營時,比其他隊員慢了2個多小時。
在大本營,陳旻因為胃藥問題,和領隊再次發生爭吵。其間,一位比她年長的隊友叫她“老女人”,陳旻感覺被侮辱,氣得在帳篷里哭了幾個小時。
陳旻再次感受到針對她性別和年齡的惡意。她認為,女性登山者在大山里承受的東西比男性更多,“同樣在一根繩子上,有的男人就一定想要超越你,一旦女人在前面,就覺得羞辱了男性,他要通過打擊你、排擠你,讓你喪失自信,登不了頂。”
有時候,惡意也來自地面。曾有男性問她,“你們女的登山是不是好多因為感情破裂?”
陳旻后來聽朋友說,在高原上哭泣,會導致人的中樞系統紊亂,身體腫脹就是后遺癥。在大本營時,有一天,她發現小便里全是沉淀物,“那代表你的腎出問題了”。
抉擇
5月7日,陳旻和隊友回到南池修養,等待窗口期。
那幾天,她強迫自己平靜,每天聽《心經》,吃完飯就睡覺,也不出去玩。她發現身體的腫脹正在慢慢消除,恢復到徒步時的狀態。回到大本營時,她可以從餐廳一路小跑到自己的帳篷。
這給了陳旻登頂的信心。5月15日,他們在大本營吃完餃子,舉行煨桑祈福儀式,準備沖頂。
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將在5天后登頂。
再次跨越昆布冰川很順利。但他們走到C2營地后,山頂開始出現烏云。這意味著,山頂天氣糟糕,再往上攀升可能面臨未知的風險。
大家決定等等看。等待的前兩天,大家還有說有笑,有人聊天,有人看提前下載的電影,陳旻待在帳篷里睡覺,腳底放一個熱水瓶。
第三天,天氣還不見好轉,負責此次登山的尼泊爾的總教練建議,先回大本營,再根據天氣登頂。陳旻堅決不回,她覺得待在這里可能耗損熱量,但回去要途經恐怖的“昆布冰川”,危險更大。
經過討論,大家決定繼續等待窗口期。
此時,營地上的食物已經用盡,夏爾巴人又從大本營背來新的物資。到了第四天,焦慮的情緒開始蔓延。陳旻注意到,大家上廁所開始結伴而行,有人跟向導交代后事,說萬一死在珠峰上,一定要把他的遺體帶回家。
陳旻也忍不住想,萬一死在山上怎麼辦?她一層層檢查衣服,看看有沒有泥巴點或者破洞,想著即使死,也要給“大自然呈現一個體面的自己”。
死亡是所有登山者都要面對的命題。出發前,陳旻想寫一封遺書給家人,怕嚇到他們,最終沒寫。她交代一個好朋友,萬一死在山上,不要把她帶下來,“留在山上是一個登山者最好的歸宿。”
離開重慶前,她特地回了一趟老家青海德令哈,為了進行最后一次高海拔拉練,更重要的,是和父母道別。她捧了一束鮮花到父母墳前,告訴他們,自己即將去登珠峰,假如有幸登頂,他們也會驕傲,如果她回不來,也請他們不要牽掛,那就是她的宿命。
實際上,陳旻的丈夫和女兒并不理解她的這種宿命感。起初,丈夫覺得她走向戶外,只是為了散心,但后來她越走越遠,山越登越高。
有一次,她又一次要進藏,丈夫覺得太危險,“都去過兩次,為什麼還要去?到底有什麼誘惑?”爭吵過后,陳旻獨自坐上去北京的大巴,以為丈夫不會送她,剛坐下,看到丈夫跟她招手。
家人們最終選擇支持她的夢想。她沖頂那幾天,山上沒有消息,丈夫天天給她祈福,心煩的時候,就找朋友喝喝茶聊聊天,“讓自己放松下來。”
丈夫想過,假如妻子在珠峰上發生意外,就飛去尼泊爾,把她的骨灰帶回家。后來,尼泊爾疫情暴發,他安慰自己,“都是命,看她的造化吧。”
如今回頭看,從C2營地前往C3營地的那晚,確實是在賭命。
當時,他們已經滯留4天,直到晚上10點,負責人還在和大本營溝通要不要登頂,他們最終決定往上走。
此時,天氣灰蒙蒙,氣溫低至零下十幾攝氏度,陳旻不覺得冷,開始吸氧后,她高反癥狀消失,狀態越來越好,漸漸走到了隊伍的中間。
五六個小時后,隊伍抵達海拔7100米的C3營地,要途經長達1200米的洛子壁,這里到處是陡峭的冰層,映射出瓦藍色的光。
其中,最危險的一段路程是長30米左右的橫切路段,這里是“冰川醫生”在垂直的冰壁上開鑿出來的一段小路,空間只能容下一只高山靴。
陳旻左手抓著繩子,右手邊是懸崖。好不容易走到頭,又是一處小陡坡,陳旻不敢走,聲音里帶著哭腔,白瑪安撫她,慢慢走,不怕。
越往后走,風越大,走到海拔7800米的位置時,風速達到每小時20公里,陳旻被吹得東倒西歪,要側過身抵抗寒風的拍打。
到了C4營地,風速已經升至每小時40公里。陳旻在帳篷里聽到外面風雪呼嘯,“感覺要把帳篷掀翻。”
夜里9點,山上陸陸續續出現移動的光點,是國外登山隊。夜里11點,隊員們決定,繼續往前走,萬一天氣狀況不好,國外登山隊員下撤,他們就下撤。
休息了10個多小時后,陳旻和向導開始沖頂。每走幾步,陳旻需要跺腳,防止腳麻。不知道走了多久,陳旻感覺有些疲憊,停了下來。前方幾米處的白瑪抓了下繩子,示意她繼續往前走,陳旻想邁腳,卻感覺“被一座大山壓著”。
白瑪又拉了一下繩子,還是沒動靜。他使勁一拽,陳旻的左腳邁了出去,身子停留在原地。感覺情況不對勁,白瑪立即跑過來。陳旻聽到白瑪在氧氣面罩的出氣孔上使勁敲,鼻子里隨后襲來一股涼氣,她貪婪吸了幾口,“一下子好像活了”。
陳旻這才意識到,面罩的吸氣孔剛才被冰雪堵住了。要不是向導及時發現,她很可能失去意識。有了氧氣,她感覺腳步變得輕快,繼續在黑夜里跋涉。
5月23日早上6點,天空漸漸泛起亮光,先是淺白,然后是淡黃,緊接著是粉紅,陳旻走幾步,停下來看看,走著走著,一輪橙色的太陽仿佛突然從山背后跳了出來,將雪山照亮。
在陽光的照射下,陳旻看到了不遠處的峰頂,它聳立在半空中,看起來冷峻、莊嚴。她平靜地往峰頂走去,攀過巖石密布的希拉里臺階,在上午11點05分,來到了海拔8848.86米的珠穆朗瑪峰峰頂。
最高點的意義
8848.86米,這是人類為地球最高峰量出的最新“身高”。過去60多年,曾有6000多人在這里留下足跡。
陳旻曾設想,登頂后,抱著隊友或向導哭一場,事實上,真正站在這里時,她哭不出來,也不激動,心中無比平靜,“像坐在母親的膝蓋上。”
她是隊伍中第二個登頂的。珠峰頂是個三四平方米的斜坡平臺,只能容納五六個人,除了另一名隊友,還有幾個外國人,他們正在拍照。
陳旻拿出準備好的七張紅色條幅拍照,有送給贊助商、朋友的,還有一張送給自己,上面寫著“2021年陳旻珠峰8848.86米。”
拍完照,陳旻對著祖國的方向磕了三個頭。此時,山頂上晴空萬里,細碎的冰晶在空中飄舞,遠處山脈錯落排列,白云飄飄。
“你今天成了。”陳旻在心里對自己說。
她還刷了新紀錄,是中國登頂珠峰最年長的女性。
她解釋登珠峰的原由,也許起源于17歲那一年,在老家,她和4個小伙伴穿著膠皮球鞋,一路提著小錄音機,帶著鍋碗瓢盆,沿著蘆葦穿過沼澤,踏入鹽堿灘,穿越克魯克湖濕地。他們走了21個小時,30公里,到達保護站時,腳底磨出五六個血泡,渾身是泥。
“特別有成就感。”陳旻覺得,從那之后,“心里那種野性的東西萌生了”。
在山頂待了20多分鐘,陳旻開始下撤,比隊友快了一個半小時。
很快,她又來到了希拉里臺階,就是在這里,她突然看到了遇難者那雙半瞇著的眼睛。
看到她哭泣,向導一聲呵斥,她回過神來,打起精神,繼續往上爬,這一次,她沒有看,一腳邁了過去。
陳旻說,她永遠忘不了那雙眼睛,這個沉睡的人會一直提醒她,“要好好活著,更要好好對待自己的生命。”
這也是珠峰之行教給她最重要的一課,“生命無常,你怎麼好好活這一生?真的要及時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且一定要熱烈。”
兜兜轉轉一圈,陳旻覺得,登山就是她“生命中最熱烈的表達方式”。以前,她曾以為探險就是刺激,但隨著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她對戶外探險有了更深的領悟,“真正的探險不是冒險,而是在與大自然的較量中認識自己,形成對人和事獨立的思考。”
慕士塔格峰讓她學會了謙卑,“不要輕視任何一座大山。”珠峰讓她感受到了絕境之下“人的無情”,“這場攀登對我來說意義太重大了,我對一個人的審視從此有更高的標準。”
當然,珠峰也賦予了她世俗上的成功。她幾次提及,從這次登頂中獲得“巨大的自信”,“我的能力在珠峰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她被更多人“看見”。從珠峰回到加德滿都后,她因為疫情滯留尼泊爾,又輾轉埃及、美國,漂泊5個月后,回到中國。滯留埃及時,陳旻入住酒店的運營總監聽說她登頂珠峰,特意和她合影,并提出免費為她升級一間套房。陳旻婉拒了。
回國后,她穿梭在不同城市分享登珠峰的經歷,將聽眾聽演講的感言朋友圈。有人認為她在炫耀,但她覺得,這是別人對自己的認可。
在大本營時,陳旻跟一位好友說,自己如果能登頂,“世人看待中國女性的角度就不一樣了。這個年齡段本可以在家帶孩子,說明我們還是有奮斗的精神。”
在一位好友看來,多年來,陳旻一直想“證明自己的價值”,想“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到極致”。有時候,她覺得陳旻活得太累了,勸說陳旻,表達價值的形式有很多,不一定非要登山,“生命是第一位的”。
但陳旻不這麼覺得,“以前為了當領導,失去了自我,我為家庭活著,為周圍朋友活著,為各個層面的人活著,最后就沒為自己活著,我就想為自己活一把。”
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剛剛開始。一次聊天中,她翻到一張40歲時的照片,一身灰貂,酥胸半露,光彩動人。“我要發朋友圈,讓他們看看,我不管。”
以前,她也發過這張照片,但很快刪了。她害怕別人議論,但現在,她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分鐘,我都要為自己活。”
為了慶祝她回家,丈夫送給她一串手鏈,女兒給她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鼓勵她寫作。她沒有告訴家人,從珠峰下撤到加德滿都后的第二天,她就決定繼續攀登“7+2”(攀登七大洲最高峰,且徒步到達南北兩極點的極限探險活動),她設想在兩年內完成這個目標,“年齡不等人”。
等到登不動的那一天,她打算重新穿上旗袍,當個老年模特,“有皺紋,照樣可以妖。”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尹海月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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