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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子殿下又被陛下罰跪了。”
“這事兒也不是第一回了,你有什麼好驚訝的,快走快走。”
“我就是可惜,太子殿下多麼好的一個人啊,陛下怎麼回回都偏袒四殿下呢……”
兩個宮人的竊竊議論漸漸縮在宮墻邊,遠去了。
蕭洗塵垂下眼眸,仿佛沒有聽見。
他穿著一身月白錦袍,跪得筆直,一點也沒有偷懶,膝蓋貼在冰涼的青磚上,這一跪,就是兩個時辰。
京城昨夜下了雨,青磚又濕又硬,但跪著的那個人仿佛完全感覺不到,遠遠望去,嘴角仿佛還似有若無地啜著一絲笑。
丹楓遠遠看著,心疼得不得了,卻也知道陛下現在在氣頭上,誰也勸不得。這個人又從來將孝德放在第一位的,不肯忤逆他的父親半分,說什麼都是一絲不茍地照做。
只有像她這樣的傻子才會去心疼他!
好容易天色將晚,丹楓終于勸動了太皇太后來為蕭洗塵說了幾句好話,九清宮里才勉強松口,放了蕭洗塵起來。
丹楓等不及太監傳話,自己提著裙子急急地從臺階上奔下來。
丹楓將蕭洗塵扶起來,嘴上埋怨,動作卻輕柔:“你就是這世上最傻的傻子,這次又是因為什麼罰你跪?你能不能少跟圣上起一點沖突,他不僅是你父親還是君主啊。”
蕭洗塵面色蒼白,雙手撐著膝蓋,艱難地站起來,額上都是細密的冷汗,卻要沖她笑:“我知道有你心疼不就好了嗎。”
丹楓氣得握起粉拳捶在他的肩膀上。
“誰心疼你了!蕭洗塵我告訴你,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還真是個菩薩性子,明明是太子,卻讓誰都能騎到你頭上來,你下次再這樣任人搓圓揉扁,我就隨便你!你跪死我也不管!”
蕭洗塵虛弱地笑了,指尖摸上她的眼眶,輕輕揩去她眼角的淚水:“罵我就罵我,怎麼還哭了呢。”
丹楓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泛著淚,扭過頭去,心里決定再也不要理他了!
蕭洗塵嘆了口氣,好聲好氣地哄她:“我與四弟都是父皇膝下的孩子,四弟小時候流落民間吃盡了苦頭,父皇偏疼一些也是有的,我身為長兄,難道還能與他計較這樣的事情嗎?
丹楓,你如是聰明,怎的這樣簡單的道理也沒看明白呢?”
丹楓眼里含著淚,突然很絕望地閉了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蕭洗塵,我看不明白的是你啊。你明不明白,你是太子,是先帝爺遺旨親封的太子,如果不是你即位,我們這些站在你這邊的人,都會死的。”
蕭洗塵沉默了,手中握著一枚晶瑩的玉佩輕輕摩挲,那枚玉佩一看便不是凡品,晶瑩剔透,玉質柔和溫潤。
他輕輕開口道:“老師教過我,君王的德行,是天下的基石,只有儲君的品行端正,國家才會安定。兄弟鬩墻,同室操戈,乃至燃起戰火,這是大忌。”
丹楓看著蕭洗塵,眼底涌起一股很深很重的哀愁。她知道,即使她再勸他千遍萬遍,他也難以改變此心此志。
她只是看透了這背后的死路,卻不得不看著他一步步走下去。
而自己,終究是拋不下他一個人面對這重重宮闕。
“你早晚會害死我。”
丹楓扔下這句話,將蕭洗塵遞交到來迎接的隨從手中,心如死灰地轉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雨過天青色的衣裳,雨后的傍晚里,灰蒙蒙的天壓下來,這樣明媚的青色也沾染了灰霾。
她一步步走向背后的起伏的朱紅宮殿,轉過轉角便不見了輕盈的身影,像是被長著血盆大口的巨獸吞了下去。
蕭洗塵無力地看著她遠去。
2
蕭洗塵的父皇并非他皇爺爺蕭天霽最滿意的那個兒子,從哪方面來說,當今圣上都只能算是平庸至極。
但偏偏他有一個好兒子。
蕭天霽非常喜歡蕭洗塵這個孫子,蕭洗塵從小是在蕭天霽身邊長大的,蕭洗塵啟蒙的老師也是蕭天霽親自挑選的——翰林中風骨、學問、品行都挑不出毛病的姚誠。
昔年蕭天霽征戰多年終于平定了多方叛亂,一統天下,他只希望自己能將這個盛世江山交給自己心中信得過的繼承人。
如果不是蕭天霽看中了蕭洗塵,以今上的水準,別說坐上那把椅子了,摸一下都是褻瀆。
今上有心疾,太醫都下診斷說他活不過三十,或許也是這個原因,蕭天霽才會放心大膽地立了今上為太子,今上也在先帝臨終的床前賭咒發誓過一定會將皇位傳給蕭洗塵。
按理說今上除了父子之情,還應該會對蕭洗塵抱有一種特殊的感激才對,可惜的是,這緣來緣去的便是說不準了。
蕭洗塵的母妃是今上嫡妻,生了病,去的早。
蕭洗塵是在玉貴妃的膝下長大的。
初時,今上身體不好,子嗣單薄,玉貴妃的孩子在十一歲以前流落民間,玉貴妃本來已經認命,只全心全意地將蕭洗塵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疼愛。
好巧不巧的是,玉貴妃找回了蕭洗梧。
蕭洗梧流落民間的那幾年分外艱難,跟著一個赤腳醫生四處行醫,吃盡了苦頭,機緣巧合被尋回后,玉貴妃自然是當成眼珠子一般來疼愛。
更難得的是,他帶回了一瓶能治心疾的藥。
那藥今上每天都吃,一天不斷,身體竟然慢慢好轉,活到天命之年是不成問題了。
這麼一來,再看蕭洗塵這個兒子,他心里自然而然會起一層隔膜,這個孩子的存在,是在提醒他從前的平庸和沒用,他的父皇是盼著他能早點死,好將皇位傳給自己孫子的。
蕭洗塵在今上處的待遇自然一天不如一天,特別是有了蕭洗梧做對比。
玉貴妃找回了親生孩子,當然不會甘心讓自己的孩子屈居人之下。
今上的偏心和玉貴妃的經營讓朝中勢力暗流洶涌,不少勢力倒向了四殿下蕭洗梧。
偏偏蕭洗塵已經定了大半心性,為人端正,以孝悌為先,持身端正,最不屑的就是玩弄人心權術。
他若是長在明君之下的太平盛世,自然能有自己的一番作為。可如今的宮廷,因為皇帝的偏心,早已是波譎云詭,他看得破那些腌臜,卻不愿用同樣骯臟的手段去攪弄風云。
更何況,在他心里,那是他的親生父母,他無論如何不會去忤逆和算計。
他心里緊緊攥著的那些溫情時光,早已成了無處不在的、射向他的暗箭。
他太容易吃暗虧了。
想到這里,丹楓就吃不下飯。
掌燈時分到了,不大的小院里點起燈,宮女推開門,“吱呀”一聲響,蕭洗塵手里端著一碗雞湯銀絲面走了進來。
他坐到丹楓的床邊:“你從小到大都這樣,生別人的氣卻要餓著自己。”
丹楓側過臉去,柔和的一滴眼淚落下,在昏黃的燈光下劃過羊脂玉般圓潤光滑的臉頰。
她抱著雙腿坐著,低低地問:“蕭洗塵,我只是在想,要是你娶的人不是我,是不是能讓你好過一些。也許你就能順著你的心意去過活了。”
蕭洗塵沒有說話,將她一雙纖纖玉足放進自己懷中暖著。
他一邊給她焐著腳,一邊道:“你明明知道,從太傅將你帶進宮里那天我的眼睛落到你身上的那一刻,我們就注定要在一起的。”
他認真道:“丹楓,是我離不開你。”
丹楓將整個身子埋進他的懷里,啜泣著哭了:“那你能不能護好你自己。”
3
她的阿爹,是先帝親自指給蕭洗塵的太傅。
阿爹的確人品貴重,持身端正,他站在那里,便是“風骨”兩個字,門下弟子三千,被天下讀書人奉為楷模。
阿娘去得早,她是獨女,阿爹剛直板正,阿娘卻是活潑的性子,她年少時候像極了阿娘,仗著阿爹舍不得管教她,頗有些無法無天。
當時的皇后沈娘娘是阿娘的故交,因此對她格外有幾分照顧,憐惜她年幼喪母,又喜歡她鬧騰的性格,便特準阿爹在上課的時候帶著她一起進宮。
她第一次在沈娘娘宮中見到蕭洗塵的時候,正跟著沈娘娘給宮中的蓮花池換水。
她人小,本也不指望著她幫些什麼忙,她便樂得在一旁用泥巴捏小人。
蓮花池底都是淤泥,哪里能捏得起小人來,她費盡了力氣好容易才捏了個形出來,竟然叫沈娘娘身邊的掌溪姑姑一腳給踩碎了。
她癟著嘴,哭了,唬得掌溪姑姑連連哄她,說晚上給她兌桂花藕粉、給她做蓮花藕餅,好容易才哄著她不哭了。
她剛剛捏出第二個人形的時候,竟又叫人一腳踩碎了!
她很生氣很生氣地抬起頭來想看是誰,卻見月白錦袍的少年微紅了臉,逆著光,他五官的每一寸她都看得好清晰。
丹楓少女的歲月,是從眼中映出那個少年時開始的。
那少年倉促地后撤了半步,頭比拱起的手都低,連連告罪:“踩壞了妹妹的泥人,實在得罪。”
她扔了荷花苞與幾片荷葉,手忙腳亂地給少年回了個萬福。
少年見她回禮,又后撤了一步,頭更低了,她也忙亂地回禮,看得沈娘娘與周圍的宮人一片哄笑。
掌溪姑姑打趣她:“丹楓這次倒是不生氣了?”
她訥訥地答:“若是旁人踩的,我無論如何是要生氣的,可不知為何,是他踩的,我就沒那麼生氣了。”
沈娘娘是個爽朗的性子,當即便哈哈大笑,指著她對彼時尚是皇上的先帝說:“你看看,多好的一門親。”
何止是蕭洗塵從那之后再也移不開他的眼睛,從她見到蕭洗塵的那一刻,她心頭就生起了一股奇異的感覺,洶涌得像是春日的潮水,一波一波漫上來沖擊她的四肢百骸。
她迷迷糊糊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一生大概都會與眼前的這個人交纏在一起。
她那時候在宮里過得是真快樂,有沈娘娘,有太奶奶,她們疼愛她都像是疼愛自家小輩一般。
太奶奶格外喜歡看著她玩鬧,說像是看見自己年少時候的影子。
她喜歡那個慈愛的老太太,便想方設法地要逗她高興。
聽說太奶奶在南朝的家中有一個很高很高的秋千,她便悄悄去求了先帝,在御花園中也扎了一個同樣的秋千。
秋千落成的那日,她興高采烈地拉著太奶奶去看,她看得出來太奶奶很高興,她一直在笑,可她也只是笑,并沒有上去坐過。
太奶奶摸著她的頭發,慈愛地說:“丹楓玩吧,丹楓高興了,太奶奶也就高興了。”
她便高高興興地去玩了,她并不是扭捏的女子。
在秋千上,她仿佛有些天賦,一次蕩得比一次高,能跟屋頂齊平。
蕩起來的時候手仿佛能碰到天上的云彩,還能看見宮墻外面的世界,房屋鱗次櫛比,游人如織,她仿佛能聽到那些歡聲笑語。
她喜歡飛起來的時候,那樣自由的感覺。
蕭洗塵有空的時候會來與她一起蕩秋千,他環著她,站在秋千上,強勁的風從耳邊沖過,他溫熱的氣息噴在耳后,激起她一陣一陣眩暈。
歡聲笑語回蕩在他們的整個孩童時代。
帝后二人從未制止過他們在一起,甚至默許了婚事,只等著再過幾年丹楓及笄,便正式降下賜婚的圣旨。
那時的丹楓真心覺得自己擁有著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她有良好的出身,有兩心相許的心上人,有著看得見前路的幸福一生。
直到沈娘娘突然辭世。
她像是被一錘子打蒙了,很久很久也沒能緩得過來。
沒過多久,先帝也跟著去了。
太奶奶老來喪子,即使成了太皇太后,搬進了壽寧宮,享無上尊榮,終究是吃齋念佛,不再過問世事。
太子順理成章登基稱帝,蕭洗塵也從沈娘娘的宮中挪去了玉貴妃宮中,由玉貴妃撫養。
她不再有理由頻繁地出入宮廷,他們之間開始隔著重重宮禁與枷鎖。
她和蕭洗塵守著喪禮規矩,七日幾乎粒米未進,那時他們都是心神俱哀,卻還不明白,這對他們的未來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們當時,只是真心實意地,為先帝哀悼,難過東秦失去了這麼一位經天緯地的帝王。
蕭天霽登基的時候,東秦內外交困,國內動亂頻繁,矛盾尖銳,國庫入不敷出;他離開的時候,國庫充盈有余,上下吏治清明,人間炊煙十里不斷。
他薨逝的那天,舉國哀悼,百姓們穿上麻衣,為他們的君主戴孝。
去往陵宮的道路兩旁站滿了哀凄的百姓,摩肩擦踵,卻不聞一聲。
4
四皇子蕭洗梧便是在這時候尋回來的。
長長的送靈隊伍,他撲到前面,攔住官兵,哭得格外凄慘。
玉貴妃見那孩子的年紀與自己失去的孩子年紀差不多,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想叫過來賞些銀子,就是這一面,她看清了那灰撲撲的一張小臉。
他的眼睛,是苗疆人特有的茶褐色。
玉貴妃失聲痛哭。
蕭洗梧是她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孩兒,失而復得,她將全副心力都投在了蕭洗梧的身上,再也顧不上蕭洗塵。
丹楓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玉貴妃的朝陽殿走了水,原本蕭洗塵已經逃了出來,但玉貴妃撲上來質問他:“阿梧呢?阿梧呢!不是叫你照顧好弟弟嗎?你就是這麼做的?”
因為這一句話,蕭洗塵轉回火海去找蕭洗梧。
第二日丹楓見到的,是躺在床上蒼白脆弱的蕭洗塵。
他哆嗦著問丹楓:“母妃明明說,接了弟弟就來尋我,為什麼我等到昏過去,都沒有見到母妃來?她是不是,希望我死。”
丹楓沒辦法回答他。
蕭洗塵立起身來,手指一根一根攀住丹楓的手腕,不敢太放開,也不敢太用力,他用低低的、欲哭的聲音問她:“丹楓,為什麼一夜之間,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我?”
丹楓回握住他的手,鄭重許下誓言:“我永永遠遠,不會背棄于你。”
大概就是從那次蕭洗塵病好了開始,他自請搬去了東宮獨居。
也是從那時候起,蕭洗塵總是悄悄跟著姚誠出宮,夜里就在姚府賴著住下。
那幾年蕭洗塵在姚府的時間,比在皇宮的時間更多。
她阿爹一生弟子無數,蕭洗塵是他最為驕傲得意的那一個。
從前阿爹收的弟子,大多是畢恭畢敬,俯身傾耳以請,才能得到老師一兩句的指點。
阿爹看蕭洗塵卻是另外一種眼神,有種驕傲、滿足,像是在看能夠傳承自己衣缽的繼承人。
只有一次,他們吵得天翻地覆,阿爹第一次拿出了作為師長的威嚴,罰蕭洗塵將滿滿一盆水頂過頭頂,在四面透風的廊下好好反省。
事后還罰他將《論語》抄了十遍。
她悄悄溜過去幫他抄,她實在是好奇:“到底什麼事兒啊,讓我阿爹對你發這麼大的火?你可一直是他的心肝兒,連我這個獨生女兒都要靠后的。”
蕭洗塵的臉在燈下晦暗不明,他持筆的手還有些抖,但卻還是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罰抄。
“沒什麼,我與老師論及歷朝變法,有些意見不合罷了。”
“你說了什麼把阿爹氣得那麼狠?”
蕭洗塵筆桿頂著下巴,他在認真地回想。
“我說,‘大仁必舍小義,王者之心,當能藏污納垢,化腐為金,與普通子民的仁義大不一樣’,只要最后能夠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哪怕犧牲一些小民的利益又如何。”
蕭洗塵沖她眨眨眼:“所以老師罰我抄寫《論語》,要我好好想一想君子之道。”
丹楓倒吸一口冷氣:“你可真敢說哈,誰不知道我阿爹胸懷道義廉恥,說得好聽是正直仁義,說得難聽就是迂腐固執。
當年逃難的時候,哪怕餓死都不吃偷來的食物。你這麼說,不是拿著他的底線來翻花繩嗎?”
蕭洗塵聳聳肩,眼底有一抹笑意,他悄聲對她說:“可我覺得,我沒錯。”
丹楓咯咯地樂,同樣輕聲對他說:“我也覺得你沒錯。”
他們想不到的是,那些圣賢書上寫著的語句,是真的會被姚誠當成信仰來遵從的。
那年蕭洗塵十五歲,已經可以參議朝政了。
秋闈出了一件大丑事,科舉試題竟被沿街叫賣,十兩一題童叟無欺,榜上名次按錢取士,江南士子群情激奮,上了一份用血寫就的萬民書,要求嚴懲貪官污吏,重考一次。
然而朝廷不再是蕭天霽在時的那個朝廷了。
圣上身邊的秉筆太監收了首輔大人的好處,將這份折子一壓再壓,滿朝文武因著首輔的威壓,全部噤聲。
誰都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時機,所有人都在作壁上觀。
玉貴妃將蕭洗塵叫進宮殿里,語重心長地說,他的幼弟剛從民間尋回,手上什麼勢力都沒有,以后難免會受人欺負,江南這件事,不過是為阿梧培養一些親近的人。
“小塵,你不會對弟弟不好的吧?”
只這一句話,讓蕭洗塵噤了聲。慈母良久不見的關懷讓他渴求萬分。
姚誠在對滿朝廷上下失望透頂的情況下走上了極端。
跣足披發,手里拿著那份上萬學子心頭血寫就的請命書,跪在金鑾殿中央苦苦勸誡。
他當然會觸怒皇帝,但在皇帝的雷霆威壓之下,姚誠一步未退,聲洪如鐘,仿佛在滿朝沉睡的文武百官耳旁狠狠地敲了一聲,振聾發聵。
他知道靜觀時變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知道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并非一個明君,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的迂腐,他知道自己哪怕賠上身家性命,都不一定能改變上位者的決定。
但他從小熟讀圣賢書,他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的,他一生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奉為信仰。
他做到了。
雖千萬人,吾往矣。
最終,姚誠碰死在了金鑾殿的大柱上,為上萬舉子求得一個公平。
血濺了一地。
那抹凄厲的紅色,永遠地刻進了蕭洗塵的心里。縱使歲月流逝,也從來沒有淡去一分一毫。
他的老師,用命,向他詮釋了君子的道。
5
姚誠死后,蕭洗塵在上書房里枯坐了三天三夜。
從上書房出來之后,蕭洗塵馬不停蹄地趕往了江南。
丹楓去送了他,青年的玄色披風在碼頭上像是張開的黑色鳥羽,他的下巴上有一圈青色的胡茬,眉眼間消沉頓郁。
蕭洗塵抱了抱她,低沉地說:“丹楓,保重。”
他走上船頭的那一瞬間,丹楓忍不住哭了出來,他怎麼瘦成這樣了。
蕭洗塵走了,霧沉沉的江面上一船遠航,她遙看著廣闊的天,頓感孤獨,她和蕭洗塵,都已是孤身一人。
她知道,蕭洗塵是將阿爹的死怪在了自己的頭上,因為他對江南事件的默許、推諉、放縱,讓阿爹上訴無門,阿爹迫不得已之下,才會走上那條決絕的死路。
阿爹大概不知道,他那一死,全了自己的氣節,卻徹徹底底束縛住了他此生最得意的學生的手足。
他以子孫之禮為阿爹戴孝三年,跟他父皇的關系降至冰點。
但也是從那時候起,蕭洗塵代替阿爹,成了立在朝廷中央那把筆直的劍。
代價是忤逆他的父皇。
他明知他的父皇是個怎樣平庸、自卑、自尊心強的人,但他不惜以最剛直的手段來跟他的父皇硬碰硬。
江南科舉舞弊案他一遍一遍地說,他的父皇一日不下令審查、不重考,他就一日提醒他。
他給觸怒他父皇的老師辦了最風光的葬禮,他在老師的畫像掛進文武堂這件事上寸步不退。
忠悌孝義,從前姚誠是怎麼做的,后來蕭洗塵就是怎麼做的。
“風骨”能用來形容書生、形容諫臣、形容將軍,獨獨不該用來形容一個困頓在東宮舉步維艱的太子。
但最終讓蕭洗塵處境變得如此艱難的,還是他的婚事。
如果姚誠不死,一路加官進爵,以姚家的清貴,丹楓做太子妃無論如何都是夠格的,但姚誠一去,并未留下男丁,姚家門楣無人支撐。
丹楓不過一介無依無靠的孤女,雖然得太皇太后憐愛,封了郡主,依然養在宮里,但與旁的名門貴女是無論如何都比不得的。
當時許太師的嫡孫女許嬋鳶愛慕蕭洗塵,許家讓人探過不知多少回話。
許太師歷經三朝,一直勤勤懇懇,從圣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支持他。年輕時候,許太師還曾為圣上擋過暗殺的箭。
許家一直是圣上的心腹,只在兒女婚事這一樁事上向圣上開過口,圣上沒有理由不答應。
何況許嬋鳶的名聲極好,百家爭求的才女鐘情于自己兒子,圣上心里還是有些得意的,所以便很爽快地允婚了。
圣上難得在這一樁婚事上對蕭洗塵有了些好臉色,但凡他肯順著圣上的心意,娶一個不管在哪方面都對他有助益的妻子,他的太子之位都會穩固得多。
丹楓也知道許嬋鳶對蕭洗塵的重要意義,從她得知許嬋鳶對蕭洗塵有意后,她便窩在太皇太后的宮中一步不出。
她克制著自己的心痛,她甘愿成全他。
朝中上下皆已默認,許嬋鳶將會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了。
許嬋鳶甚至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抬著下巴,說要拆掉御花園中那個秋千,趕在萬壽節前,為玉貴妃建上一座新的戲臺子,她也只是恰到好處地微笑。
哪怕太皇太后問她,真的不用把秋千給她留下來嗎。她明白太皇太后的欲言又止,那座秋千,是她和蕭洗塵多少美好的見證,她怎麼能舍得。
即使只是太皇太后一句話的事,她也笑著搖了搖頭。
家道中落的那些年,她已不復彼時少女心性,世態炎涼,她已經看得太多。她將自己隱形在宮中,不言不語,做一個看不見的人。
但蕭洗塵卻是她沒能料到的變數。
他竟然在皇帝要開口賜婚的時候當場回絕,哪怕挨了皇帝一頓血淋淋的鞭子也絕不改口。
他甚至主動做推手,將家世雄厚、助力頗多的許嬋鳶親手推給了蕭洗梧為妃。
蕭洗塵知道,玉貴妃一直想為蕭洗梧求娶許嬋鳶,畢竟娶了許嬋鳶,能得到許太師的認可。
賜婚蕭洗梧與許嬋鳶的圣旨下來的那天,冊立丹楓為太子妃的圣旨也一起下來了。
蕭洗塵夜晚站在她院中的樹下,滿身月華,朝她笑道:“這下,你可就不能推脫也不能反悔了。”
她忍不住淚流滿面。
這個傻子,該后悔的,是他才是。
他做出的選擇明明是最愚蠢最不可取的,但又偏偏,中了心意,讓人不能不,更愛他。
他們成婚的那個夏夜,星空溫柔,蟲鳴陣陣,潔白芬芳的梔子一叢一叢地開著。
圣上賜婚官家小姐,太子當場忤逆圣命,偏要娶一個孤女為妃
他喝了酒,臉上是藏不住的高興,他有些醉,咧開嘴笑得很開心,手里捧著幾只螢火蟲興沖沖地跑進新房,他說:“丹楓,快來看,我給你捉了螢火蟲。”
那晚她看著他熟睡的臉,不知不覺便落下淚來,她心底里知道,她愿意為眼前這個人做任何事,任何。
6
東宮的紫竹林后有一片清幽的池塘,丹楓叫人在那處蓋了個亭子,日子里小憩都愛往那兒去。
此刻,暗騎統領沈五正單膝跪地,仔仔細細地向丹楓稟報近日來朝中大小事宜。
“……四皇子府口風很緊,探不出什麼,屬下便讓人去四皇子妃嫁妝里的藥鋪子探了探,四皇子妃應是懷孕了。”
丹楓臉色未變,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近日宮里裁剪用度,是從玉貴妃宮里開始的,放出去了好一批宮女,有些由貴妃親自指婚。”
“玉貴妃親自指婚?”丹楓執棋的手一頓,略略思索,擱下了那枚棋子,玉棋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格外清脆,“你繼續說。”
沈五雖然不明白丹楓為何要打斷他,但他很快平復好情緒繼續說:“是,那些都是伺候玉貴妃許多年的老人了,她多照顧了一些也是應當的。”
丹楓繼續執子與自己對弈:“都嫁到哪些府邸上去了?”
沈五愧疚地低了頭,“臣,還來不及去查……”
丹楓停了手,偏頭深深望了一眼沈五,沈五愈發羞愧得無法自容。
好半晌,丹楓才慢騰騰地道:“說到底你才接過你哥哥的擔子管著暗騎,左支右絀的,難免有些差池,這次便算了,下次來回話之前,好好想清楚了。”
丹楓開始收撿棋盤上的白子:“你知道的,我向來不留無用之人。”
沈五額間隱下冷汗:“是,屬下明白。還有一事……屬下沒來得及回稟。”
“你說。”
“屬下身邊的人剛來,還不太懂規矩,將卷宗往太子殿下處也送了一份,太子殿下知道暗騎沒散……”
丹楓白玉般無瑕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龜裂,重重地將一把棋子擱在了棋盤上,心亂地擺了擺手:“知道了,先下去吧。”
沈五因為自己接連犯了兩個錯誤,很是愧疚,腳步更快,發誓要好好整頓一下暗騎。
回頭時瞥見丹楓深深將臉埋在掌心,深紫色的衣裳在風里飄搖,露出一截脆弱纖白的脖頸來,有一番弱不勝衣的美感。
沈五心底愈發嘆息。
暗騎本該由先帝傳給圣上,再由圣上傳給殿下,但先帝深知當今陛下不堪大用,便在離去的時候把暗騎給了殿下作防身用。
殿下從江南回來之后便要遣散了暗騎,只說明主身邊不該留存這樣隱秘的勢力,不夠磊落。
最后是太子妃瞞著太子,將暗騎經營了下來。
這幾年太子身邊多少暗箭難防,若是沒有太子妃暗中周全籌謀,東宮怕是早就換了人。
所以他們都很尊重太子妃。
只是太子怎麼就不肯理解太子妃呢,真是忍心把這些交給她一個弱質女流來操持,風骨大義就真有那麼重要嗎?
這是沈五怎麼也想不通的困惑。
夜晚,毫無疑問,蕭洗塵和丹楓爆發了一次大爭吵。
“丹楓,暗騎行事手段詭譎,四處刺探朝臣隱私,監視父皇、四弟,這不該掌握在儲君手中。”
“蕭洗塵,你要做你持身端正的太子殿下,我何曾攔過你?但有些事情,你若是不做,就只能我來!”
見丹楓氣得兩眼通紅,要淌下淚來,蕭洗塵一下子心軟了,放低了聲線:“好丹楓,你莫要生我的氣。我只是……”
“好了蕭洗塵,你別說了,”丹楓用指腹揩了一把眼淚,把剛拿到的一條新消息拍到蕭洗塵的心口,“你自己看吧。”
蕭洗塵越看越驚,臉色蒼白。
丹楓再次質問他:“我問你,這件事若真做成了,你能保得住我嗎?”
蕭洗塵蒼白著臉,抿著唇:“能。”
“你能個鬼,”丹楓毫不客氣地反駁,隨后揚頭一笑,“算了,我永遠擰不過你,我就信你能保住我,我就什麼都不做,你來試試。”
7
按照慣例,元宵這天,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是回宮住,天家也能享受一回天倫之樂。
丹楓到的時候,宴廳中已經很熱鬧了,皇后去世多年,未立新后,坐在上首的便是玉貴妃。
她保養得宜,面容光潔,微微帶著笑,正拉著兒媳許嬋鳶親親熱熱地說著話。
丹楓帶著笑上前見了禮,玉貴妃略一頷首,便算是還禮了,許嬋鳶燦爛地笑著,狀似要起身給丹楓行禮。
玉貴妃連忙攔住她,心疼地道:“你懷了身孕,便不要起身了,你嫂嫂是最通情達理的一個人,當不會在這些事上同你計較。”
許嬋鳶這孩子懷得可真是時候,在冬月里懷上,等生下來正好趕上浴佛節那月,生辰八字上便十分地討喜了,難怪玉貴妃與四皇子府上都將這件事情瞞得嚴嚴實實。
真是生怕被做了什麼手腳。
丹楓心里什麼都明白,面上笑得如沐春風,故作驚喜:“有孕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呀。”
又趕快攔著許嬋鳶:“快坐快坐,貴妃娘娘說得對,弟妹是有身子的人了,都是一家人,不拘于這些虛禮。”
許嬋鳶便心安理得地坐在上首,受了丹楓這一禮,當真就沒有起身。
漸漸地人都到齊了,皇帝也帶著蕭洗塵和蕭洗梧進了殿。
對著滿屋子福身行禮的人,皇帝擺了擺手,面上凝重發黑,顯然沒有什麼心思來敷衍這些瑣碎禮節。
眾人都不明所以地起了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丹楓跟著一塊兒起身,心中知道,他們的算計來了。
玉貴妃自問是皇帝的心尖尖,便笑著問道:“陛下這是怎麼了?這大好的日子呢!”
皇帝沒說話,蕭洗梧在下首開口道:“這樣的日子,夫子廟竟垮了,這是大不吉利的,父皇,若不然,請欽天監來問上一問?”
蕭洗梧這話一出,眾人便明白了。
當今皇上信道、信神鬼之事,這夫子廟供奉著太上老君,是皇帝親自督辦的,每逢初一、十五還要親自與貴妃去上香祈福。
元宵佳節,夫子廟卻塌了,也難怪皇帝陛下臉色一點都不好看了。
皇帝剛要說“也好”,蕭洗塵便站出來勸誡。
“父皇,廟宇坍塌,理應問詢當初工部督辦的官員,詢問天象,豈非舍本逐末,惹得天下人笑話。”
蕭洗塵這話惹得皇帝勃然大怒,他積攢的怒氣都爆發在了蕭洗塵身上:“你懂什麼!你這個逆子!你就見不得朕好是不是?”
蕭洗塵挨了罵,默然未語,但丹楓看得出來,他還沒放棄,準備等皇帝脾氣過去之后繼續勸誡,她趕忙拉了拉他的衣角,將他扯到自己的身后。
然后端著笑容安撫盛怒的皇帝:“父皇,殿下向來以父皇為尊,殿下的意思是,父皇您是真龍天子,天意自在心中,不需再詢問旁人。”
蕭洗塵剛要開口,丹楓已經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
蕭洗塵只能忍了下去。
皇帝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冷哼一聲:“多大個人了,還不如你媳婦會說話。你給朕下去!”
蕭洗梧踱步出來,特意看了一眼蕭洗塵,眼中帶著得意:“父皇,這天象的事情,還是要問一下,畢竟父皇雖是真龍天子,但天象干系著國運,不可不慎重。”
“那便依你所言,去叫欽天監來。”
欽天監徐維生在殿下行過跪拜大禮后便沉默著一言未發。
皇帝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敲敲桌子:“朕的面前你也敢不認真回話?”
徐維生連忙磕頭:“臣不敢,臣只是、只是……不敢說。”
皇帝瞇了瞇眼:“有什麼不敢說的。”
徐維生擦了擦額頭的虛汗:“請陛下恕臣瀆職之罪,臣,三月以前便注意到了星軌遙動,有妖異之兆。”
“三月以前你就發現了!現在才說?朕不問,你是不是就不說?”皇帝是真的怒了。
徐維生整個身子幾乎要貼在地板上了:“那人,臣,不敢說!”
說著,他飛快地抬頭,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丹楓。
他這眉眼官司自然是落進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眼中。
玉貴妃看著自己布下的局這樣順利地推進,垂下眼眸,掩住嘴角的笑意。
許嬋鳶故作驚訝地捂著嘴:“難道是太子妃?你可別胡說!姚太傅可是我朝股肱之臣,嫂嫂可是忠良之后。”
她把“忠良之后”這四個字咬得很重,是在提醒眾人,丹楓是個孤女,生下來克死了娘,后來克死了爹。
皇帝心頭狂喜,太子妃不祥,那他是不是也有理由斥責太子不祥?因而就有機會廢黜太子了?
他終于能將皇位傳給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了嗎?
唯有蕭洗塵站出來厲聲呵斥:“什麼神鬼之說也敢拿到堂前來貽笑大方嗎?”
蕭洗塵跪下:“父皇,兒臣以為,欽天監的話不可信!”
蕭洗梧眼中生起意料之中的滿意,他狀似驚訝:“皇兄,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要為了個女人攪亂父皇的國運嗎?”
“我何曾有這個意思!況且,什麼叫做父皇的國運,國運是萬民的國運……”
“你給朕閉嘴!”皇帝猛拍桌子,“你從來都不懂事!閉嘴!”
他正襟危坐,一副公平公正絕不偏幫的模樣,指著欽天監:“說!放心大膽地說!不管是誰,有礙朕的國運,朕都絕不姑息容忍!”
“父皇!”蕭洗塵近乎哀求地看著皇帝。
皇帝皺了皺眉:“你現在是為了個女子也要忤逆朕了?”
蕭洗塵還要說什麼,丹楓已經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溫柔地朝上面盈盈福身:“妾身相信父皇會秉公處置的。”
皇帝敲了敲龍案,已經不耐煩了:“你說,要怎麼做?”
欽天監小心翼翼地道:“也不消如何,只是不祥,要在東南向山峰上的清風庵里住上,日日祈福清身就是了。”
“這要住到什麼時候!”蕭洗塵又驚又怒,“清風庵山路不通,人煙罕至,又時有野獸出沒傷人,怎能住人?”
這一去,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能因為天象去,就能因為天象回不來。
“殿下這就說笑了,天象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欽天監看著恭敬,卻是毫不客氣地駁回了蕭洗塵的話。
“既然事關國運,那自然需要虔誠些的,為了國運,再小心再謹慎那都不為過。”皇帝擺了擺手,準備同意著人去辦了。
丹楓隔著人群,無聲地看著蕭洗塵,眼里印著一句話:你保不住我。
“陛下,臣還有一事要稟。”欽天監又俯身請旨。
“你說。”
欽天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跪伏在地,大聲喊道:
“冬月十三那日,妖門大開,妖孽禍根藏匿于四皇子妃腹中,若是留下,勢必要毀壞國運,夫子廟倒塌,便是上天給的警示!四皇子妃落胎以后,務必要在清風庵閉門不出才行。”
“你說什麼!”蕭洗梧大怒,“胡言亂語!你方才看的,分明是太子妃!”
欽天監淡淡地回話:“那個方向,還有四皇子妃,臣看的是誰,四皇子怎的比臣還清楚。”
“你!”蕭洗梧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8
回東宮的一路上,蕭洗塵都沉默著,一言未發。
丹楓也什麼都沒說。
直到所有的仆從都下去,蕭洗塵才問道:“今日的事情,是你嗎?”
丹楓并不隱瞞,直言不諱:“對。”
“他們是要把你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拉下去,最后再來動你,我怎麼可能會讓他們得逞。”
蕭洗塵無力地問道:“欽天監為何會反水向你?”
“這也不難,人非圣賢,都有七情六欲,他也有家人。”
蕭洗塵定定地看著她,渾身忍不住地顫抖起來,手指不停哆嗦,按住心口,像是呼吸都成了一種困難。
丹楓面上沒有表情,像是毫不顧忌蕭洗塵的感受:“蕭洗塵,你看懂了嗎?他們沒拿你當親人。今天,如果沒有暗騎、我沒能提前得知這一切,你保不住我。”
蕭洗塵手臂無力地撐在桌子上,閉著眼睛,無法回答。
丹楓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著他,語氣放得溫柔:“蕭洗塵,我知道,那些損陰德的事情你不愿意做,那就都由我來做,哪怕最深層的夢魘和邪祟找上我,我也不怕。”
蕭洗塵猛地抬起頭,眼睛血紅,他眼底最深最深的情緒,是恐懼:“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一旦失手,你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
“我算好了的,絕對不會……”
“可萬一你失手了呢!丹楓,你為什麼要把自己置于那樣的險境?
那些名利地位我統統都不在乎,四弟想要太子之位、想要皇位,大可拿去就是,那個皇位不值得讓你為它冒險。”
丹楓,失去你會是什麼樣子,我不敢想,我不敢想……”
“你必須想!你如果輸了,我會怎麼樣,你不知道嗎!蕭洗塵,成王敗寇,你從小在宮里長大,不至于如此天真吧!”丹楓提高了音量。
蕭洗塵的憤怒像是被戳破了皮的氣球,他輕輕扯了扯嘴角:“丹楓,我都知道。你放心,我早已安排好了你的退路,等到了那一天,自然會有人送你出宮。”
“蕭洗塵!你覺得我是因為貪生怕死才去做這些事情的嗎!”丹楓真的怒了,“你被高墻圈禁,那我就陪你圈禁,你被貶為庶民,那我就給你洗衣做飯,你若被殺,那我也絕不獨活!”
她語氣憤然決絕,擲地有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情緒太過激動,丹楓感到熱血涌上頭。
這一晚上的殫精竭慮、勞累奔走讓她一瞬間沒能緩得過來,身子向后,手慌亂之中抓向桌角,但是沒來得及,眼前一黑,丹楓感覺自己重重地合上了眼皮。
再醒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床上,圍了一屋子的太醫仆從,蕭洗塵一直坐在她床邊,眼角紅透了。
見她醒了,眾人都欣喜地圍上來。
丫鬟們脆生生地向她道喜:“太子妃已經有兩月身孕了,恭賀太子妃。”
丹楓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這里面,是她和蕭洗塵的孩子。
丹楓愣了愣,像是沒反應過來:“我懷孕了?”
她頹然地靠上背后的迎枕,捂住臉突然笑出了聲,一聲比一聲蒼涼,一聲比一聲尖銳,讓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
下人們都告退了,蕭洗塵死死攥住丹楓的手:“丹楓,怎麼了?丹楓?”
丹楓的長發散亂,她的臉埋在頭發下,哭聲傳出來:“蕭洗塵,這個孩子,別要了吧,別要了……”
這話說得蕭洗塵手足無措:“為什麼,這是我們的孩子啊。”
丹楓驀然抬頭,滿臉是猙獰的淚痕,她眼里的恐懼、擔憂、驚慌揉成一大團,狠狠擊中了蕭洗塵的心。
“許嬋鳶的胎那樣金貴地養著,一樣被我弄了下來,換做是我,難道不是一樣的嗎?蕭洗塵,懷胎十月,這太長了,我只怕我保不了他。
有我一個人日日夜夜為你擔心受怕就夠了,蕭洗塵,沒必要,再多加一個孩子。”
蕭洗塵的嘴唇狠狠抖動了:“你身子弱,強行落胎,你會受不住的……”
“那你就給我一個承諾!”丹楓歇斯底里地對著蕭洗塵吼道,兩行淚從臉上落下,她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些哀求,“不要,不要讓我,每天,都在為你擔心。”
蕭洗塵要去拉她的手,丹楓這一次別過了臉,掙脫開了他來牽她的手,不肯看他、不肯妥協。
蕭洗塵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丹楓,不要拿自己來威脅我。你明知道,我最不愿的,便是你有一分一毫的損傷。”
他在她頭頂沉沉地嘆氣:“丹楓,你信我,我以后,會護住你,護住我們的孩子。”
9
蕭洗塵說過以后那些事都由他來做之后不曾食言,第二日便派詹事來丹楓這里取走了這幾年所有的暗卷。
丹楓倒并不擔心他會應付不來。蕭洗塵可是由孝武帝親自帶大的,他的能力不成問題。她擔心的是,蕭洗塵會下不去手。
奪嫡早已經是擺在明面上的斗爭,蕭洗梧對著東宮虎視眈眈,手下搞陰謀詭計的謀士不計其數,更何況還有玉貴妃背后的整個苗疆。
她本以為蕭洗塵會下不去手,最終還是要她在暗中為他周全好一切,但蕭洗塵做得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
他不聲不響,讓旁人建議,將苗疆收歸東秦所有,去掉苗疆世代割據的獨立政權,并在苗疆設置安護府。
這是利于東秦的大事,皇帝沒有理由不同意,甚至難得地夸贊了蕭洗塵兩句“妥帖”。
玉貴妃出身苗疆,自然不肯讓人取締了政權,扭著皇帝哭鬧。蕭洗梧也同他母妃一起求情。
皇帝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非我族類,其心必誅。
不管他平日里有多麼寵愛玉貴妃,她也終究是個苗疆女人,而蕭洗梧的身上,流著一半苗疆的血。
皇帝難得有一次站在了蕭洗塵這邊,反而狠狠訓斥了玉貴妃與蕭洗梧。
為了挽回圣心,玉貴妃只能打落門牙和血吞,對族人表示不管這件事了。
蕭洗塵不過勾了勾手指頭,便在皇帝與蕭洗梧這許多年親密無間的父子親情中鑿出了裂縫,同時還讓蕭洗梧失去了苗疆的支持。
因為他清楚,再怎樣的父子、夫妻,也是皇家人,一旦涉及到國家利益,他那個父親就是再怎麼昏了頭,也不可能被一個女人左右。
他對人性和權勢的洞若觀火、體察入微,實是令人嘆為觀止。
朝中形勢漸漸明朗,蕭洗塵本就是眾望所歸的太子,眼下展現了心機與手腕,朝臣自然歸心,甚至連皇帝,都不再動不動對蕭洗塵疾言厲色,漸漸有了父子溫情。
東宮的下人個個揚眉吐氣,臉上都帶著喜氣洋洋的笑容。
局勢正在一步一步地轉好。
懷孕之后丹楓漸漸嗜睡,經常是她睡著了很久蕭洗塵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清晨她還沒來得及起身,他就已經在外間洗漱后走了。
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夫妻,竟然三五個月也難得說上一次話。
丹楓實在不放心,召來太子詹事,細細詢問她懷孕這幾個月里朝中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這件事她沒有刻意瞞著蕭洗塵,也沒有打算瞞著他。
那晚他果然早回來了片刻,看著在燈下給孩子繡虎頭鞋的丹楓,臉上扯出一個疲憊至極的笑容來:“在等我?”
丹楓笑,舉起手里的虎頭鞋問他:“對啊,我在想這眼睛是嵌顆貓眼好還是嵌顆珍珠好,就想等著你回來了問一問。”
“看你喜歡就好。”蕭洗塵將她攬進懷里坐著,頭縮在她脖頸處輕蹭。
兩人一時之間都不再說話,靜靜享受著這片刻的相守時光。
丹楓手捧住蕭洗塵的臉,手指從他的眉骨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到眼睛,嘴巴,她看得很仔細,一點都不肯放過,蕭洗塵便也配合她,閉上眼睛任她觀賞。
“你最近,很累吧?”
蕭洗塵咧開嘴角笑了:“不累。想著你在府里,平平安安的,我就不累。”
丹楓剛想開口詢問有關朝堂上的事情,蕭洗塵便打斷了她:“丹楓,別問,你只需要擔心虎頭鞋繡得好不好看,外面的一切事情,都交給我處理。好不好?”
蕭洗塵細細摩挲她的指尖,把玩著一手水蔥般的指甲。
“等院子里的鳳仙開了,便拿來染指甲,我親自給你染。我的丹楓,以后只需要操心這些就好。”
片刻,丹楓應聲:“好,那你,一定保重好自己。”
“放心。”
10
蕭洗梧失去了來自苗疆源源不斷的支持,玉貴妃與皇帝的情分也被削減,蕭洗梧平生第一次吃了來自父親的掛落。
當他像從前的蕭洗塵一般跪在九清宮門口時,他才暈乎乎地突然意識到,龍椅上的那個人不僅是他的父親,也是他的君王。
但終究玉貴妃在宮中朝中經營多年,她也并非吃素的,四皇子一黨的反撲來得迅速直接。
沈五詢問蕭洗塵是否要彈壓的時候,蕭洗塵掃了一眼公文,淡淡地說了句:“不用,他們是自尋死路。”
蕭洗塵所料不錯,他已經提醒了眾臣蕭洗梧是異邦人之子的事情,朝中但凡有些眼色的臣子都不會再站到蕭洗梧那邊。
現在能支持蕭洗梧的,要麼是已經陷得太深、實在拔不出來了的,要麼是朝中新貴,依托著蕭洗梧才能站穩腳跟。他看起來在朝上一呼百應,實則卻是根基薄弱。
蕭洗梧打出來的招,蕭洗塵都照單全收,蕭洗梧覺得自己像是占盡了上風,又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除了徒費銀錢資源外,全無作用。
何況他現在這樣把銀子海一樣地花出去,玉貴妃就是再有錢,也該枯竭了。
不過他是真沒想到,蕭洗梧竟敢把主意打到賦稅上來。
即使戶部尚書是蕭洗梧的人,也不敢幫他做這樣的假賬,為了保命,只好帶著賬本來投靠了蕭洗塵。
蕭洗塵手中拿著賬本卻沒有急著用,他非常冷靜地給蕭洗梧布了一個大局。
他暗示底下的官吏推波助瀾了一番,收了第二次賦稅。
很多小老百姓都是勤勤懇懇地做了一年,交夠了賦稅,留下的只剩下口糧和種子糧,收第二次賦稅無疑是要逼著他們去死。
但官吏得了上邊示意,不管不顧,竟然鬧得好幾十戶人家家破人亡。
等到湖州帶血的萬民書送到皇帝龍案上頭時,這件事已經鬧大到無法收場了,是皇帝想包庇蕭洗梧都包庇不了的地步。
皇帝痛心降旨,給了蕭洗梧一個獻王的爵位,挑了江南最富庶的那一片給他做了封地,令他不日便啟程去封地,無詔不得回京。
這便算是廢除了蕭洗梧繼承皇位的可能。
蕭洗塵進展得這樣順利,丹楓本應該高興,可她心底卻不由得起了一層厚厚的擔憂。
特別是,蕭洗塵在肉眼可見地一天一天消瘦下去。
他眼底清澈的光泯滅了,身上像是有什麼東西死掉了,又像是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一夜之間便密密麻麻地籠罩住了他。
恰逢蕭洗塵生日,丹楓高興之余便將生辰宴辦得大了一些,滿東宮上下都賞了半年的月錢,也破例準許上上下下的人飲酒。
連最沉穩的幾個詹事都不由得喝得酩酊大醉,興奮地拍著桌子大喊“苦盡甘來了”。
幾個小丫鬟嘰嘰喳喳地叫著:“太子妃也來飲上一杯呀!這果酒不醉人的!”
丹楓含著笑婉拒了,心中尤自發笑,這些小丫頭,真是,都醉成什麼樣了。
他們在歡喜之余,沒有發現缺少了一個人,一個本應該在眾人中間的人。
丹楓推開上書房的門,蕭洗梧一個人立在角落,沒有點燈,仰頭看著一幅字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扶著肚子慢慢走了過去:“你怎麼把這幅《離騷》拿出來了?不點燈能看得清嗎?”
丹楓剛要點燃火折就被蕭洗塵制止了:“不要點燈。”
他轉過頭來,面上流露出脆弱:“丹楓,我很愧疚。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湖州那些被貪官污吏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們的血,就淋在我臉上。
老師在世時,不止一次對我強調,儲君的德行是國家的基石,儲君心術不正則國祚傾斜。儲君,當胸懷天下,對蒼生有悲憫之情。
可我,可我……”
蕭洗塵怔怔地看著雙手,崩潰地捂臉。
“我實在是個卑劣的小人,為了爭權奪利,讓我的子民來替我承擔,他們何辜。等到了那一日,九泉之下,我該有何顏面得見老師和先賢。你說,他們會怎麼懲罰于我。”
丹楓語氣很輕,卻很堅定地道:“讓他們來罰我。是我誘使你做出這些事來的。要死,要報應,那就都報應在我身上好了,蕭洗塵,我只要你好好的。”
蕭洗塵緩緩地搖了頭,將丹楓箍進懷里,像是要揉進血肉里:“丹楓,不可以。我要你也好好的,我只有你了。”
11
玉貴妃著人傳話,說想要再見蕭洗塵一面。
眼下大局已定,蕭洗梧去封地的事情已然是鐵板釘釘,玉貴妃身后少了苗疆的支持,精神也大不如前。
蕭洗塵心下不由得動了一些惻隱,不管怎樣,玉貴妃總歸是曾經領著他放過風箏,在他年少時扮演了給予溫暖照顧的母親角色。
蕭洗塵像往常一般進宮,宮人見著他,都畢恭畢敬地行禮,一直到他走出很遠了才敢慢慢起身。
玉貴妃身邊的錦秋姑姑出來接蕭洗塵:“太子殿下,貴妃在內殿等您。”
蕭洗塵默然,跟著錦秋穿過一層一層紗幔,還是在外殿停下了,他略略低頭:“就在這兒吧,貴妃娘娘有什麼話想說便說吧。”
玉貴妃便叫人扶著出來了,看得出來她的確是病了,病得很重,千嬌百媚的美人面如今蒼白得像是被風雨洗去了顏色。
她虛弱地扯起一個笑容:“小塵,你還是在怨我嗎?”
蕭洗塵搖了搖頭:“沒什麼好怨的,終究那是你自己的親生孩子,你為他籌謀也沒什麼錯。”
玉貴妃幾乎要涕淚四下:“好,好,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
她想摸一摸蕭洗塵的額角,蕭洗塵抿著嘴,躲了過去,玉貴妃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中,良久才收了回去。
她哀求地看著蕭洗塵:“不要怪你弟弟,都是我挑唆的,我死之后,你能不能,能不能多照顧他一些。”
蕭洗塵點了頭。
玉貴妃便像是了卻了一大樁心事一般:“好,好。”
她叫人端出一個梳妝盒來:“這是我在你們兄弟成親那年備下的,嬋鳶有一份,丹楓也有一份。當年沒有給,是怕你不收,帶回去好嗎?便算是你原諒母妃了。”
蕭洗塵避開玉貴妃那滿是懺悔、愧疚的眼神,點了點頭,卻并未接梳妝盒。
“玉娘娘糊涂了,我的母妃,是懿淑皇后,我母親的妝奩,在丹楓過門那年我便給了她了。”
玉貴妃的嘴唇狠狠抖動了一下。
蕭洗塵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
走出朝陽殿,宮墻上燦爛無比的晚霞一下子吸引住他的眼球,一群南飛的大雁正劃過那游夢般的天境。
難得地,他心中又透出些溫暖來,感覺一身一心從來沒有這麼輕松愉快過。
丹楓近日懷著孩子,睡不太好,昔日凝脂般的皮膚顯出些暗黃來,她便不依不饒地扭著他鬧,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眼中柔軟得能滴出水來。
想到丹楓,蕭洗塵的腳步輕快了很多,他不由自主地要走快一些。
他想早些見到丹楓。
告訴她,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夠傷害到她了。(原標題:《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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