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柏拉圖學園論叢
理解“第一哲人”泰勒斯的四種路徑
論文作者:梁中和
摘要
本文通過四個方面梳理泰勒斯具有第一哲人地位的理由:首先,從神話與物活論角度重新思考泰勒斯的“物活論”的真實含義,表明其與神話的不同以及與水之本原說的關聯;其次,從科學發現之論爭進而探索泰勒斯的“科學”研究有何哲學含義;然后,從泰勒斯的宇宙論與形而上學的關系出發,思考泰勒斯的“水”本原思想,尋找合理解釋;最后關注泰勒斯的自返性思考及其實踐哲學意義。總之,從不同角度重新梳理泰勒斯作為第一哲人的哲學含義,也就是重新思考哲學在開端處的完整蘊意,為思考哲學的起點與歸宿提供借鑒。
泰勒斯在幾乎所有西方哲學教科書中都被認為是哲學的開端人物,但他的學說由于并未流傳下來完整而可靠的文本,因此只能在眾多殘篇的轉述中模糊矛盾、歧義從出,本文打算從四個方面重新梳理泰勒斯的各種論題,努力勾勒出其作為哲學開端的正當性,也試圖還原其最初的真實思想,思考其為后世哲學帶來的開創性意義。
一、脫離神話的新神觀
在荷馬和赫西俄德的古希臘宗教傳統中,水是萬物之源,這容易讓我們想到泰勒斯的“水”為萬物本源說是否與此相關聯。亞里士多德也曾如此聯想和質疑,他說那些最早想說明神的人也是這麼看的。(《形而上學》983b20)現代學者認為,哲學是從神話中產生出來的。“泰勒斯第一次以物質性的水作為萬物的本原,意味著哲學從神話中分離出來,標志著哲學的產生。最初的哲學雖然開始從神話中分離開來,但又擺脫不了宗教神話的影響。伊奧尼亞哲學的樸素唯物論中包含有物活論或泛神論的思想,泰勒斯人為萬物都是有靈魂的。” [1]也就是說,學者們將泰勒斯看做帶有宗教殘余意識的哲學先驅,其哲學性在于提出不同于宗教神話的本原學說,其宗教殘余在于“物活論”及其可能導致的泛神論。
我們認為這樣的總結有待進一步深思,泰勒斯的哲學性探討留待下文,這里先談其所謂宗教殘余。
相關的殘篇主要有三條,包括KRS 89[亞里士多德《論靈魂》1.2;405a19]:“似乎泰勒斯,據有關記述說,認為靈魂是種運動的事物,他說過那石頭(磁石)有靈魂,因為它能移動鐵。(ἔοικε δὲ καὶ Θαλῆς, ἐξ ὧν ἀπομνημονεύουσι, κινητικόν τι τὴν ψυχὴν ὑπολαβεῖν, εἴπερ τὴν λίθον ἔφη ψυχὴν ἔχειν ὅτι τὸν σίδηρον κινεῖ.)”。與此相關的是第歐根尼•拉爾修的一條記錄,他在此基礎上增加了一個證人希庇阿斯(Hippias),增加了一種證物:琥珀(ἠλέκτρον),也認為泰勒斯將無靈魂的事物賦予了靈魂,磁石和琥珀即是明證。(見KRS 90) 特別讓人產生宗教聯想的一條殘篇還是來自亞里士多德,他說“有些人說它(靈魂)彌漫宇宙中,因此或許泰勒斯也認為一切事物中都充滿神明。(καὶ ἐν τῷ ὅλῳ δέ τινες αὐτὴν μεμεῖχθαί φασιν, ὅθεν ἴσως καὶ Θαλῆς ᾠήθη πάντα πλήρη θεῶν εἶναι.)”KRS 91[《論靈魂》1.5;411a7]
我們需要討論的是,泰勒斯的這些推論有沒有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磁石只是一種事物,即使它能引動鐵塊,也只說明這一種事物有靈魂,如何因此而證明萬物都有靈魂呢?這里涉及到對“靈魂”的理解,按照巴恩斯(Barnes)的看法,我們不能用Soul來翻譯ψυχὴν,因為它其實不是一個與身體相對應的與事物本身相分離的東西,而是一個Animator(賦予生氣者)。
泰勒斯的這個推論只是看似有理,他的第一個前提是老生常談:運動者也即自我運動者是賦予生氣者或ψυχὴν(靈魂);因此任何可以自主運動的都表現為賦予了生氣。他的第二個前提是一個普通的觀察:磁石和琥珀看起來擁有對其他事物造成運動的能力,而且他們自身會運動。因此結論就是:磁石和琥珀是賦有生氣的事物;他們或許沒有知覺的能力,但是他們是活物(其實是活動物)。泰勒斯的后繼者們忽略了這個推論,后世的科學家感到磁石的吸引力,便用粗糙的機械論的假設來解釋它;即便是亞里士多德意識到了泰勒斯的推論也看到了其力量,也沒有直接反駁它;雖然亞里士多德很難相信磁石是“活物”。[2]
我們從殘篇中看到泰勒斯因為磁石能使鐵運動,而能運動者是因為有賦予其運動能力的靈魂的作用,因此磁石有靈魂,也即有使自身活動起來的內在能力或力量;以此類推,琥珀也是這類型的事物。因此泰勒斯并非因為磁石而推論出萬物,他只是認為磁石之類的能夠自主運動或使他物運動的事物是“活物”,萬物中有很多都是這樣自主運動的,因此宇宙中那種促使事物自動的力量就叫“靈魂”,這種能使萬物運動起來的力量無所不在。而且磁石有的“靈魂”并非后世的具有理性、感情和意志的思維主體,而是引發運動和帶來生機的力量,是籠統的,樸素的。
后世對磁石的理解卻與泰勒斯很不相同,這種事物被索福克勒斯則稱為Λυδία λίθος[3]。 但對其最重要的闡發來自柏拉圖(《伊翁》533d、535e),他讓蘇格拉底說伊翁對荷馬解說得很好,不是因為技藝,而是“有神的力量激發你,就像某種石頭具有的力量,歐里庇得斯稱之為Μαγνῆτιν,但大多數人稱這種石頭為‘赫拉克勒斯石λίθος Ηρακλεία’。磁石不僅本身能吸引鐵環,而且可以傳導力量給它們,使之也像磁石一樣,能吸引另外的鐵環,所以有時鐵環相互吸引,就串成長長的一串兒;所有鐵環的力量都得自于磁石。同樣道理,繆斯自己賜給某些人靈感(ἐνθέους),然后這些獲得靈感的人們感召其他人,從而也懸掛成一串兒。所有出色的史詩作者們做出美妙的詩歌,憑的并非技藝,而是他們從神那里得到的靈感,被神憑附。……說出字字珠璣之言者并非神智不清的詩人們,而是神自己,神通過詩人對我們言說。” [4]而且,神會吸引人們的靈魂到他所意愿的地方,力量環環相扣,從詩人到表演者、解釋者到聽眾。
柏拉圖的解釋也將磁石與靈魂聯系起來,他認為神用磁石般的吸引力將靈魂吸引到他意愿的地方,這似乎也為我們回答下一個問題提供了引導,與上文相關的問題是:萬物有靈魂與萬物充滿神有什麼關聯?萬物充滿神又意味著泰勒斯對這個世界的別樣理解嗎?按照柏拉圖的提示,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理解:泰勒斯認為萬物充滿神是因為神有著自動自主的絕對能力,靈魂讓萬物顯現為“活物”,“神”則是靈魂背后的作用者,“神”即具有使物活動起來的能力的終極力量,靈魂只是其運作的表現方式,神才是施動者本身,但這樣的神已經不同于荷馬和赫西俄德的諸神神話系統。在這個意義上理解所謂“物活論”的話,泰勒斯就只是在說世界由活物相互參與,世界里那些看似無生氣的部分,其實也有生氣,(KRS,頁98)而“生氣”的基本表現是運動而非其他。這樣看來泰勒斯就與荷馬時代對靈魂的理解有了相關性,有靈魂對于荷馬時代的人就已經表現為整個生命的生氣、血氣,在戰場上失去靈魂的人就表現為靜止。(《伊利亞特》4.520)但其對“神”的理解則與荷馬、赫西俄德有很大區別。
但是還有進一步的問題:既然萬物充滿靈魂,水為什麼沒有與靈魂相關聯起來?泰勒斯所謂水是萬物的本源如何與其物活論相匹配呢?麥金拉罕(McKirahan)總結得很好,他解釋說,水是最初者是因為它在世界的物質建構中是最初者,水不光在大地上,還在空中為雨,在大地之下讓其浮于水上,生物的世代繁衍和生命維系和有些死物都需要水,泰勒斯不光將水看做純化學物質,而且也看做很一般的水分(包括在海里、雨里和精液里),水的不停的運動性,特別是在海、河、雨中表現出的,表明它是活物,因而擁有“靈魂”。因為任何事物都是由水構成或最終來自水,水的生命力遍及整個世界,在有些事物中表現得比其他事物中更突出。而且作為在時間中沒有開端的活物顯然也就沒有終點,因此水是神圣的(因為對希臘人而言神圣事物的首要特征是不朽和獨立于人的意志),故而一切事物由水組成或來自于水,都是充滿了神圣(這并不意味著它與奧林匹斯諸神有任何關系;實際上這表明所有事物都充滿了神只能在泰勒斯“祛神話”的世界觀中才得以理解)[5]。
二、 科學發現的邏輯起點?
據說,泰勒斯是“古代最著名的科學家之一,歷史上很多科學成就歸功于他”[6], 特別是天文和數學兩個方面。但是現代卻對泰勒斯及米利都學派是否創立了科學有著不小的爭論,包括著名的古典學者康福德(Cornford)、柯克(Kirk)和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等。康福德于1942年撰寫了《愛奧尼亞哲學是科學的嗎?》一文[7], 其中康福德認為哲學家探討人類本質所采用的路線與科學實踐不同,他們是以宇宙起源為起點的,他們的問題是“事物的原始狀態是怎麼樣的?一切復雜物體是由哪種簡單的元素構成的?對于天上地下的事情,我們如何能夠做出合理的解釋?生命如何開始?”等,總體上是“遵循世界的本質所制定的教條早已預先決定了這些解釋。”這種哲學的探索并非科學的先聲,醫學才是古代唯一的實踐藝術,它由于其自身需要而發展出了科學方法。具體說“歸納科學前進的第一步應該是由醫學家邁出的,而不是哲學家”,醫學的起點和方法與哲學家的相對立。
但是波普爾接著就進一步闡發了科學發現的邏輯,他于1958年發表了《回歸前蘇格拉底》的論文,提出科學發現恰恰不始于經驗觀察和歸納,不始于實驗科學,那是培根之后的事情。最初的科學發現恰恰是對整個世界的發現,是最初的科學都是宇宙論[8]。 在柯克的回應文章中討論了波普爾這種科學發現的直覺說,指出了其中的問題:波普爾認為科學觀念的誕生不依賴于歸納而是需要一種創造性的直覺,科學發現中有非理性的因素,但是波普爾又承認感覺經驗在科學發現中的作用,以及無法很好地解釋科學發現的后續工作中運作的方式與發現的邏輯之間的關聯;而且他區分的心理知識和邏輯知識并不能很好地說明其觀點[9]。
在談到泰勒斯時波普爾甚至認為泰勒斯的地浮水上說預見到了現代的大陸漂移學說,這就實在讓非科學發現者的古典學家都難以承認了,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我們不能忽略或肆意解釋古代哲學和科學之間的關系。波普爾說他號召回歸前蘇格拉底是為了強調現代科學和哲學分科嚴重細碎化,沒有了整體觀,古代特別是前蘇格拉底看待世界時都是整體的宇宙觀,這是我們要反省的,但不能因此而臆想前蘇格拉底哲學的重大科學意義。
為了進一步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先回顧一下泰勒斯留下的殘篇內容,結合現代的研究和解釋,看在泰勒斯那里,哲學與科學的關系。
(一) 天文發現
泰勒斯在呂底亞和美地亞的戰爭中曾經成功預言了日蝕,“在戰爭第六年,他們勢均力敵地繼續戰斗,在一次戰斗中天突然黑了,這促成了雙方達成和平協議。關于這天的變化米利都的泰勒斯曾經向伊奧尼亞人預言過,他說了哪一年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果然應驗了。”(希羅多德《歷史》1.74,KRS 74)學者們歷來對泰勒斯是否可能具有預言日蝕的能力有爭議,爭論點在于泰勒斯是否知道地球是球形以及太陽和月亮的關系[10], 但這個事實恐怕不容忽視。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1.23中說,“卡里馬科斯認為他是小熊星座的發現者,因為在《短長格詩集》中,他這樣說:‘他說明了小熊星座諸星,依靠它腓尼基人航海自如。’但按照另一些人的說法,他只寫了兩篇東西,即《論冬至與夏至》與《論春分和秋分》,至于其他事物,他認為都不可認識。根據一些人的記載,他被認為是研究天文學和預言日食并確定冬至和夏至的第一人。”[11] 一條并未收集在Diels殘篇中的文獻表面,泰勒斯可能懂得太陽和月亮之間的關系:“泰勒斯說當月亮行經太陽前面時,太陽會發生日蝕,那天月亮通過隱藏自己而產生日蝕,使自己更加明顯。” McKirahan 4.5(P.Oxy. 53.3710, col. 2, 37–40)這是阿里斯塔庫斯(Aristarchus)在注釋荷馬《奧德賽》時的引語。按照這條殘篇泰勒斯知道日蝕的成因:即月亮在太陽和地球之間,阻擋了太陽光。但這一知識并不等于預言日蝕的方法。
現代科學家認為泰勒斯的預言并非科學預言,泰勒斯掌握的科學知識不足以讓他對地球的球形和太陽月亮的運行有足夠的了解,歷史上再沒有類似的日蝕預言。如果泰勒斯真運用了“月亮圓缺周期”的推算方法預測日蝕,那麼他會發現自己的方法是靠不住的。問題是我們并不知道泰勒斯究竟用的是什麼方法,我們只能猜想他可能的方法,但經科學研究,泰勒斯當時的確很難是用正確的天文方法預測的,頂多是運用了錯誤的理論得到了巧合的科學發現[12]。
因此,我們可以說,泰勒斯或許擁有一些觀察或其他民族發現的天文知識,對天文很感興趣,甚至能夠區別節氣,但未必能夠準確預測日蝕,他是否能進行科學意義上的天文學工作還很可疑。因而他的科學在很大程度上的確是初步的哲學宇宙觀的產物,與現代科學有很大差別,我們也很難確認他運用的整體思維是優于歸納和試驗科學的科學發現的邏輯。
(二) 數學發現
在數學方面,泰勒斯也被認為是先驅之一,是首位希臘數學家和理論幾何學的奠基人。他曾去埃及訪學,將幾何帶回了希臘,不僅將其當做實踐知識,還進行了一定的理論化:1,圓周被直徑等分;2,等腰三角形的兩底角相等;3,兩直線相交時,對頂角相等;4,如兩三角形的一邊和兩鄰角彼此相應和相等,則兩個三角形完全相等;5,內切半圓周的三角形是直角三角形[13]。 但是最近的希臘數學史家否認了其開創性,而是認為古代幾何知識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漸進積累而成,并非突然由某個人發現,至于泰勒斯運用上面提到的第4條原理進行的實踐,即通過該原理測算船只距離海岸的距離,如下圖:
有學者認為,這種對原理在現實中的運用并不能反過來證明泰勒斯發現了這一原理,甚至不能說明泰勒斯自覺運用了這一原理,包括運用那些術語。因此泰勒斯作為希臘首位數學家的稱號和其作為首位天文學家的說法一樣不可靠。他的形象很是模糊,他或許真有原創的科學發現,或許從其他地方引入了一些科學知識;也可能他什麼都沒有做[14]。 只是后人為了追溯先驅而把各種名號冠在他頭上。 綜上所述,誠如當代學者瓦姆瓦卡(Vamvacas)所言,我們對待泰勒斯的科學學說時,重要的不是看到他有正確的科學觀察,卻伴隨著有誤的結論,這種事情在今天的科學發現中也一直如此,重要的是泰勒斯首次探尋現象的原因,并且是在物理的領域而非以埃及式的神話的方式[15]。 泰勒斯為代表的哲學家或許也是最早的科學探索者,但并不能成為后世科學研究的榜樣,也不能在他身上尋找科學與哲學的最佳結合點,泰勒斯最終成就的仍然是哲學家的路徑,究其原因無外乎他在形而上學和倫理學方面的成就。
三、 形而上學探究的開端
泰勒斯被認為是西方最早的哲學家,因為在現有文字記載中,“他是第一個用抽象的哲學語言提出萬物的根源或者來源的問題,并給予解答的人。”[16] 這個評價是中肯的,主要在于“用哲學語言”提問和回答,而不是神話、醫學或科學的語言。那麼泰勒斯的重要哲學語言是什麼呢?其語言會被如何解讀和影響后世呢?我們只能從亞里士多德的一段描述說起。他認為“那些最初從事哲學思考的人,大多數只把物質性的東西當作萬物唯一的本原。萬物都由它構成,開始由它產生,最后又化為它,他們認為這就是萬物的元素,也就是萬物的本原(ἀρχή)……這一派哲學的創始人泰勒斯認為水是本原,所以他宣稱地浮在水上。” (《形而上學》983b6-22)[17]但是學術界歷來對亞里士多德的過度詮釋有爭論,他以及他的后學傳遞下來的哲學史理解,究竟是否符合事實?其解釋又有怎樣的哲學意味呢?我們下面分而析之。
(一) 泰勒斯說過“本原(ἀρχή)”嗎?
黑格爾第一個意識到哲學家愿意和后世解釋者的釋義之間的差異,并且認為“原字句之發展或引申乃是進一步的思想范疇,尚不屬于哲學家本人的意識。比如,亞里士多德說過,泰勒斯曾提出:一切事物的原則(ἀρχή)是水。但阿那克西曼德才是第一個使用ἀρχή這字[18]。 所以足見泰勒斯還沒有這一思想范疇。他認為ἀρχή是時間上的起始,但并不是內在的根據。”[19] 后世學者也都承認亞里士多德的ἀρχή與泰勒斯以及后來的赫拉克利特對ἀρχή的理解都很不一樣。(KRS,90頁)我們可以說,不論是否將泰勒斯的哲學用語聯系到后世的哲學發展中,泰勒斯的用語不同于后世,這點是公認的事實。
我們需要承認我們并不知道泰勒斯是否用“本原”與“水”關聯。但是我們不能據此否認哪怕是第一次提出ἀρχή的阿那克西曼德也與泰勒斯有思想共源,要想了解泰勒斯的本原思想,恐怕需要進一步理解整個米利都學派的思想,從共源性的角度整體理解本原,而后才能對泰勒斯說點什麼。一般人們認為他們的本原指“開端”,黑格爾進一步認為有“內在根據”之意,但開端既包含了時空上的,也包含了因由和根據之意,而且也應該有構成之意,最初這些意味或許尚未分別開來。我們要區別“水”、“無定”和“氣”等與“本原”一詞的關系,在泰勒斯看來“水”是一種本原嗎?是唯一的本原嗎?“本原”能述說的比“水”能解釋的多了什麼? 雖然亞里士多德并不總是清楚地區別自己對以往哲人的理解和那些哲人本身的意指,但是亞里士多德的解釋總體上并沒有太大錯誤,他從思想的角度溯源,解釋了泰勒斯含混思想中可能的根據和原理,這本身不光無可厚非而且對后世理解大有裨益[20]。
(二) 宇宙論與形而上學的同一
亞里士多德接下來解釋泰勒斯的話以及辛普里丘的注解,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水”作為本原的復雜性。亞里士多德說“他所以得到這種看法,也許是由于觀察到萬物都以濕的東西為滋養料,而且熱本身就是從濕氣里產生,并靠潮濕來維持的(萬物從其中產生的東西,也就是萬物的本原)。……也可能是由于萬物的種子都有潮濕的本性,而水則是潮濕本性的來源。”(《形而上學》983b22-27)辛普里丘進而解說道:“因為熱的東西需要潮濕來維持,死的東西則干燥了。凡是種子都是濕的,所有的食物都充滿著水分;所以,說每一種事物都以它所從而產生的東西作為營養,是很自然的;而水則是潮濕性質的本原,又是養育萬物的東西;因此他們得出這樣的結論,認為水是萬物的本原,并宣稱地浮在水上。”(《<物理學>評注》)[21] 類似的解釋還有很多。
但這一類的解釋有著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注意到泰勒斯在選用一種抽象而實用性、概括性極廣的概念來述說其道理。他選擇“水(ὕδωρ)”正如文德爾班所言,是在意指流質(ὑγρόν)的東西,它容易轉變為固態的東西,也容易轉變為氣態的東西。這種流動的原初物質處于持續的自我運動中,并沒有區分出其推動者,因此是自動的,有生命的[22]。
合而言之,水與所有存在,包括非生命的物質和生命都相關:從物質上講,水是固體和氣體的來源(大地浮在水上也應該從液體與固體的關系角度解讀,而非從地理學上解讀);從生命上講,水是一切生命開端處所處的環境,種子、精液都是濕的,都與水相關,因此水是生命之源。這樣一來水就是既抽象又具體的宇宙之源和形而上學之開端。就其描述宇宙構成的能力而言,水作為本原是一種最初的非神話的宇宙論;從水對萬事萬物的抽象概括力上講,水是最初的形而上學概念,“本原”就是后世對“水”之深意的發展和明確化。但是也正是這種明確化,徹底提升了人類的哲學理解能力,具體事物不再成為哲學語言的內容和描摹對象,諸如“本原”等哲學用語逐漸成為哲學自圓其說的理論話語。因此在泰勒斯以及米利都學派那里,宇宙論即形而上學,形而上學是從宇宙論中演化發展而來的,最初它們都還是同一的狀態。沿著后世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的解釋,形而上學會發展起來,逐漸成為哲學的主流和最初含義[23]。
四、 自我認知的新起點
如果泰勒斯只是最初的科學探索者、抽象思維的練習者,恐怕他不會在希臘化時期還受到人們的崇拜。1851-1854年馬瑞特在考古中發現希臘化時期一堵半圓的圍墻,東邊有幾個賢者的塑像,分別是柏拉圖、赫拉克利特、泰勒斯和普羅泰格拉。可見泰勒斯這位一向被現代學者認為模糊而虛有其名的第一哲人,在古代卻享有長久而偉大的聲名。這是為什麼呢?哲人僅靠對事物的探索就能成就其盛名嗎?
我們認為,第一哲人如果不關注人則難以稱其為“第一”。巧合的是,很多殘篇認為泰勒斯其實是最早關注人的問題,特別是提出自我意識問題的人,而且他本人有高超的“實踐智慧”,絕非書齋哲人和不食人間煙火的天文家,如柏拉圖譏諷的那樣(參看《泰阿泰德》174a)。
據第歐根尼•拉爾修講,泰勒斯煩惱的事是“認識你自己”,有些古代作家也將這句話歸在他名下,有人還說“他認為生和死沒有區別”。而且他是眾多文獻中頭提到的七賢之一。我們無法想象,在古代一個沒有實踐智慧的人會被稱為賢人,而且泰勒斯還有那麼多處理政治、經濟等事務的記錄[24, 因此剩下的問題不是考證“認識你自己”是否真出自泰勒斯之口,而是考慮他的哲學中如何涉及到人和人的自我理解,以及可能據有的哲學意義。 與上文聯系的話,最初涉及到人的是人的精液是水,因此人源于水。這是從生命源頭上講的。但涉及人的更關鍵要素在于泰勒斯的“自返”意識。有學者認為,他最初開始思考萬物之源,本身就是哲學自返性的表現。泰勒斯追問普遍也可以被看做是在追問“自身性”,事物本身、本原是什麼。他追問宇宙本原就是在追問宇宙自身作為整體的內容、形式,特別是構成原則,因此是一種自返性的思考。一種超越事物個體性的思考就是自返性的思考,對存在的整體把握和理解,在一切事物中看到同一個事物,在多中見到一[25]。 這種思維方式決定性地規定了泰勒斯的第一哲人“屬性”,他第一個開始反思,反思自身,存在自身、宇宙自身、人自身;這種思維方式不可能停留在對事物的整體考察中,一定會進入具體事物的整體理解中,發覺個別與一般的關系,對人的問題而言,“認識自己”和“認識人”就是相統一的問題,也是涉及到人類整體時最重要的問題。
因此“認識你自己”即便不是泰勒斯首先提出的,也一定是其哲學思考的應有之義。自返性的哲學思考要求泰勒斯對待事物時脫離普通的個體經驗,而進入反身性的思辨,探索一與多的深層含義。這樣一來,我們便可以理解泰勒斯如果有實踐智慧的話,也不是經驗中積累的“人情練達即文章”,而是接近道德哲學的對人之道德實踐的反省。我們雖然是在蘇格拉底那里清晰地看到道德哲學的討論,但是泰勒斯開始的這種自返性意識,就是蘇格拉底道德哲學的源泉之一,也就是說泰勒斯的理性精神不光表現在亞里士多德主義傳統解釋的形而上學方面,而且還一定涉及了道德哲學甚至倫理學的范圍。那些歷史上的記錄不論真實與否,都是泰勒斯整體思想的一部分,而不能單純作為閑文趣事打發,他和梭倫的通信表面他一直在致力于探索如何更好地過上一生,至于一生中會花時間在物理學、天文、地理、數學等方面,一定都不影響其致力于的生活價值。
五、 結論
總之,泰勒斯作為哲學家最初擁有了較為完整的哲人自覺,完整的理性(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和反省意識,是配得上第一哲人之稱的,只是由于年代久遠無從細考,我們又多陷于歷史事實的考據而容易忽略其哲理精義的探究,或許為泰勒斯正名具有的意義不只對他個人的哲學史地位有意義,更關涉到我們在這個時代對哲學開端的整全理解。
注釋:
(1)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卷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86頁。
(2)Jonathan Barnes, The Presocratic Philosopher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82, p. 5.
(3)S. C. Woodhouse, English-Greek Dictionary: A Vocabulary of the Attic Language, London: George Routledge, 1910, magnet.
(4)柏拉圖:《伊翁》,王雙洪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6-52頁。
(5)Richard D. McKirahan, Philosophy Before Socrates: An Introduction with Texts and Commentary, Second Edition, Indianapolis/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p. 31.
(6)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卷一,第145頁。
(7)康福德:《蘇格拉底前后》,孫艷萍、石冬梅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09年,第81-93頁。
(8)David J. Furley and R. E. Allen, eds. , Studies in Presocratic Philiosophy, Vol. 1, New York: Humanities Press, 1970, pp. 130-53.
(9)David J. Furley and R. E. Allen, eds. , Studies in Presocratic Philiosophy, pp. 154-77.
(10)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卷一,第149頁。
(11)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徐開來、溥林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1-23頁。
(12)Dirk L. Couprie, Heaven and Earth in Ancient Greek Cosmology: From Thales to Heraclides Ponticus, New York: Springer, 2011, pp. 61-62.
(13)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卷一,第147頁。
(14)McKirahan, Philosophy Before Socrates, pp. 25-27.
(15)Constantine J. Vamvacas, The Founders of Western Thought-the Presocratics, A Diachronic Parallelism Between Presocratic Thought and Philosophy and the Natural Sciences, New York: Springer, 2009, p. 30.
(16)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卷一,第151頁。
(17)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卷一,第152頁。
(18)這是根據辛普里丘的一個很含糊的表達得出的結論。而辛普里丘的這一表達則可能來自亞里士多德的直接繼承人,泰奧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和歐德摩斯(Eudemus),或者最初對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的評注。
(19)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卷一,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47頁。
(20)Michael C. Stokes, title="八字中才日食官的意思" alt="八字中才日食官的意思">
微信公眾號
江安柏拉圖學社
本文來自:解夢佬,原地址:https://www.jiemenglao.com/suanming/34465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