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劉忠義，現任公安部刑偵局副局長，全國公安楷模，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范。近日被依法執行死刑的罪犯高承勇所犯下的“世紀懸案”——白銀市連環殺人案，便是由劉忠義領銜偵破的。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2012年，劉忠義就偵破了蘇湘渝系列持槍搶劫殺人案，使公安部A級通緝犯周克華伏法。周克華是一個十足的亡命徒，且犯罪智商高，反偵查能力強，一度讓刑偵人員一籌莫展。劉忠義又是如何在蛛絲馬跡中與罪犯斗智斗勇并取得最終勝利的？
序近年來，公安部刑偵局的工作模式由過去的單純指導逐漸演化為直接指揮、直接參與重特大案件偵破，劉忠義偵破蘇湘渝系列持槍搶劫殺人案的過程，成為了這段歷史的重要見證。
周克華有一塊懷表，他總是喜歡默默地注視著表針慢慢轉動。因為他相信未來所有的時間都屬于自己，更多的時間對他來說意味著金錢——此前，沒有人知道蘇湘渝系列持槍搶劫殺人案嫌疑人的真容，更不知道嫌疑人的名字叫做“周克華”。一個又一個時間節點，只是讓蘇湘渝系列持槍搶劫殺人案的迷霧越來越深重。
劉忠義調入公安部時，肝部血管瘤直徑1.8cm，當年6月手術時直徑5.2cm，但手術完畢僅僅20天，他又開始繼續追擊周克華，長達一年半的專案偵查過程中一直馬不停蹄。亡命之徒周克華遇到了如此風塵仆仆、馬不停蹄的劉忠義，時間的天平開始向警方這邊傾斜。
事實上，自從劉忠義介入案件偵查后，時間元素在周克華與劉忠義這里開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時間，在這個時候走向“無間”，而不是單單忠誠于周克華了——時光“無間道”里的較量，走向激烈對決的關鍵節點……
他的心中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恐怖電影”時間，對于周克華的忠誠不是偶然的。
《江湖情》《英雄好漢》《喋血街頭》《喋血雙雄》《英雄本色》……這些香港警匪電影，周克華早年就看了一遍又一遍。改革開放初期，香港警匪電影絕對是當時內地犯罪分子的“教學片”，很多60后、70后犯罪人員都曾坦言受這些片子影響很深。與很多人不同，周克華也會觀看《沉默的羔羊》《漢尼拔》等，尤其是《沉默的羔羊》，他都數不清自己看了多少遍。很顯然，周克華只喜歡驚悚懸疑，他的目標是要“主導”一部更加使人不寒而栗的“恐怖電影”。
周克華的家庭，自其幼年開始便另類而壓抑：其父親周正喜本是“城里人”，做會計，20世紀60年代因生活作風問題被下放農村勞動；其母陳世珍則是一名離異有兩個孩子的婦女。婚后，周正喜夫婦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爭吵。1970年大年初一，周克華就出生在這個窮困而吵鬧的家庭。周家的房子在村邊獅子山接近山頂處。至今，這棟房子附近仍沒有鄰居，孤零零的。這也正是周家一直以來的交際狀態。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周正喜一家在當地毫無地位。村里的紅白喜事，周家幾乎從不參與。而周正喜結婚、生子，以及周克華自己結婚、生子，也都未擺酒宴請客。
“沉默寡言”是鄰居和親人對周克華最大的印象。周克華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平時沒事就喜歡抱著本書看，尤其愛看偵探小說。這個沉默的少年在成為殺人犯之前，有一個逐漸“升級”的過程。1986年，沒考上高中的周克華閑了一年后，來到了渝中區牛角沱江家友巴渝建筑公司打工。同年3月，他因調戲婦女被治安拘留14天。1987年，回到家鄉后，周克華在井口江邊碼頭給貨車上河沙，每天能獲得20多元的報酬，如此持續了4年相對平靜的生活。
1991年9月，周克華在沙坪壩井口半邊街蔣云波家盜竊現金120元、糧票100余斤、獵槍一支。兩年后，他攜槍跑到武漢，被巡警發現后拒絕繳槍，朝地上射擊并逃跑，后被抓獲，因妨礙公務在武漢漢南勞教所被勞教兩年。
1995年勞教結束后，周克華回到重慶在火車東站當搬運工。次年，周克華結婚。在即將步入庸常的婚姻生活前，他又跑到云南邊境，在文山購買五四式手槍時被抓，處罰后被釋放。后來，周克華回到重慶的集裝箱公司當叉車司機，隨后又與妻子共同經營中巴車運輸業務。2001年年底的一場車禍，使周克華面臨巨額賠償。2002年春節與妻子離婚未果后，周克華選擇了離家出走。
周克華是個欲望超強的人，但現實卻讓他過著平庸的生活，他不甘于就此認命。因為他的心中還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恐怖電影”，他會在那部“電影”里“天下無敵”。
時間在等待，等待一個更加高深的對手與周克華較量
2004年4月22日，重慶市某公司職工趙某到江北區五黃路分理處取款后，被持槍歹徒開槍打死，并被搶走現金7萬元；接著，歹徒又打傷一人后逃逸。歹徒的搶劫方式是上來直接殺人搶錢。
一年后的2005年5月16日9時30分，重慶市沙坪壩漢渝路，一對剛剛走出銀行的夫婦被槍擊死亡，劫匪當場搶走現金17萬元，并將一名路人打傷。
這是一個很棘手的罪犯，其作案手法囂張，卻又極其謹慎，如果意識到危險就一定會放棄。這又是一個永遠不會心存僥幸的罪犯。這樣的平靜持續了4年，2009年3月到2012年8月，重慶、長沙、南京再次陸續響起了罪惡的槍聲。
系列案件發生之后，被串并偵查。公安部將此系列案件列為全國第一起“有廣泛社會影響的惡性案件”掛牌督辦。劉忠義2011年1月到公安部任職，3月1日奉命成為該系列案件的專案組負責人。
接手案件時，劉忠義感覺到這個對手的目的就是要制造社會恐慌，對方有著一種強烈的反社會心理和挑釁心理。
2009年3月19日晚7點42分，周克華身穿淺色風衣，頭戴黑色線帽，開槍將成都軍區駐渝部隊十七團營房門口的哨兵殺害，搶走81-1式自動步槍一支。監控錄像顯示，周克華隨后徒步穿過石橋鋪社區，在距現場約300米遠處乘坐一輛等候多時的出租車逃逸。
當重慶為哨兵遇襲案層層設卡時，周克華已來到湖南長沙，接下來他在此生活了兩年之久。同年10月14日下午兩點，周克華在南郊公園“黑松口”處槍殺了56歲的李某。李某是一名剛到長沙一個星期，給女兒帶小孩的農民，身上僅有20元錢。這是周克華所犯的10起大案中唯一不以錢財或槍支為目標的案件，且他并未對李某一槍斃命，而是開槍7次，使李某身中6彈而亡。對此案流傳甚廣的一個推測是，兇手要練槍。
50天后，周克華又犯下“12·4”命案，在鐵道學院西門外的農業銀行門口，打死一名取錢者，搶走現金4.5萬元。此處距離南郊公園僅兩公里之遙。南郊公園緊鄰高架橋與湘江，其內里其實就是一座山林，四周僅有低矮圍墻環繞，歹徒一旦躲藏其中就極難尋找。
發生在2010年的長沙“10·25”血案中，周克華選擇了在樹木嶺立交橋下的一溜平房門面下手，槍殺了環城經貿公司經理，搶走筆記本電腦。此血案集中顯現了周克華對理想中作案地點的挑選思路。距現場50米處有一條隸屬長沙重型機器廠的貨運鐵路通過，東邊是一大片老舊小區，道路狹小到兩車難以錯開，西面則是一座高架橋，十分嘈雜，多名目擊者在聽到槍響后，最初都以為是爆胎。
血案發生當天，長沙警方除了設卡盤查圍堵外，出動警力對1690家無證中小旅館進行大規模清查，但最終一無所獲。
周克華，不是一般的重案嫌疑人。他在等待，等待一個更加高深的對手與其較量。
努力找出那些“背叛”警方視線的時間元素其實，在2009年的一個案發現場附近，監控設備曾拍到過犯罪嫌疑人的影像。但很遺憾，幾段關于嫌疑人的監控錄像清晰度都很低。也正是由于連長相都無法確定，所以在2011年之前，警方只能根據目擊者的描述向社會發布模擬畫像，進行懸賞通緝。
長沙警方曾在2009年和2010年分別對周克華做過模擬畫像。前一次畫像上的周克華方臉平頭、戴著墨鏡，與重慶警方在2005年做出的模擬畫像極為相似。周克華的“平頭男”綽號也正源于此。但在后一次的畫像上，周克華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戴著棒球帽、露著劉海的尖下巴男子。模擬畫像前后差異如此之大，給緝捕工作帶來了巨大困難。
劉忠義認真研究了已發案件的所有細節，通過對現有資料的反復甄別，提出了24個字偵查思路：抓住不變特征，回頭觀看視頻；去除外在偽裝，發現正面圖像。
后來人們回憶劉忠義在案件偵查中發揮的作用時發現，劉忠義所謂的指揮和言語少之又少，沉默寡言的他即使是處置這樣一起棘手案件，依然惜言如金，以至于他幾次關鍵性的表態都讓大家的記憶如此清晰，而他每一次關鍵表態又都會對案件偵查起到“質變”的推動作用，徹底改變了案件的偵查格局和走向。
此時，一個瞬間決策使敵我力量對比和成敗翻轉，最終讓一個說謊的“時間”節點“講”出了真話。
圍繞2009年10月25日長沙案件嫌疑人一段作案踩點視頻，專案組組織近百名民警晝夜輪班對近3500T的視頻資料全面進行回看、甄別。
在這段作案前踩點過程中呈現的905路公共汽車乘車的視頻里，嫌疑人在岳麓區某公交站下車后便消失了。“以那輛公共汽車各個站點為圓心延伸200米去看。”劉忠義的這個決策，就像給大家打了針興奮劑，破案的希望被重新燃起。
參與辦案的人員采用人工方式，一幀一幀地審視著每一段視頻，每個人都準備了滴眼液，累了就往眼睛上滴點兒，而后接著看視頻。
3月29日，嫌疑人的無偽裝視頻就是被辦案民警憑借這樣的工作方式發現的。這一刻，時間對周克華的“忠誠”，第一次發生了松動。
找準“背叛”警方視線的時間節點，獲取系列血案元兇真容那是一段嫌疑人2010年10月18日6時15分在長沙市岳麓區購買早點的無偽裝視頻。畫面中的嫌疑人步態輕松，不慌不忙，但民警見了這段視頻卻血脈賁張。
這段小視頻是3500T視頻中最為珍貴的一段，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有意義的圖像。當大家為此發現興奮不已時，所有的線索卻又戛然而止。
這僅僅是一段孤立的視頻，雖然無偽裝，但依然無法清晰地辨認嫌疑人的面部特征，無法精準地確定嫌疑人的面容，也找不到與嫌疑人活動規律、性格特點等有關的細節。很顯然，嫌疑人一直是有備而來的，偶爾的“春光乍泄”似乎無礙于他的隱蔽生涯。這個對手，果然厲害。
這段視頻就像一條斷頭路，給人以希望卻又瞬間讓人走進死胡同。
一定會發現他的！劉忠義來到了嫌疑人買早點的位置，將自己置身于嫌疑人出現的點位，注視著周圍的一切。此時的劉忠義，感覺自己距離嫌疑人是如此之近。正義與邪惡，兩種意念力在隔空激烈地交鋒纏斗。
但在當時，沒人能從神色安靜從容的劉忠義臉上發現什麼，更沒想到，這個早點的位置就是一個決戰決勝的位置。劉忠義站在那個點位掃視的時候，僅一瞬間，敵我雙方力量對比和成敗翻轉已經悄然而至。
在點位附近，劉忠義發現了一個銀行，于是問：“那個銀行，門前有攝像頭嗎？”
最初的答復是“沒有”。劉忠義不死心，前往銀行附近踏勘，終于發現了一個攝像頭。調取這個攝像頭所記錄的圖像，再一次發現了嫌疑人一閃而過的身影。偵查員沿著這個轉瞬而過的身影繼續向前查看，發現有人進了一個網吧——帥帥網吧！
劉忠義很清楚對手的心理，既然他喜歡挑釁，必定會關注他“導演”的一部部“恐怖電影”，看警方的動靜，看自己如何高明，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如何才能知道警方的動靜，清楚每部“電影”的社會影響？他是不便找人去打聽的。而到網吧，他不但可以知曉自己的影響力，還能陶醉在自己所設置的迷局中，看網民自以為是的分析和評判。
劉忠義果斷決策：還原網吧場景，還原每一臺機子的上網記錄，核實清楚上網人員身份。
專案組的精氣神瞬間再次點燃。結合視頻推理出嫌疑人進出網吧的時間，排查上網人員信息，警方很快發現了一個持周波身份證的人與上網人員身份不符。經核查，周波是一名摩的司機，從未去過網吧，身份證曾被人騙走。此后嫌疑人又使用周波的身份證多次在網吧上網。據網管回憶，這個男人每次上網前都會有意無意地將攝像頭挪開，極為謹慎。
通過嫌疑人的上網機位，網安民警終于成功找到了嫌疑人兩張面部清晰的照片，并通過旁邊臨近電腦的攝像頭同樣發現了其清晰的面部照片——這是專案組開展工作以來，第一次確定嫌疑人的真實面貌。這是7年來警方獲得的最有價值的破案線索。
與時間賽跑，推動那些“背叛”警方的時間節點出現翻轉
獲取犯罪嫌疑人的樣貌信息只是第一步。此時劉忠義還不知道他叫周克華，其他人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確認嫌疑人的身份呢？
專案組以兩張清晰照片為依據，在全國公安機關內部開展了大范圍排查，重點是大四川地區。這時候的工作突破，取決于群眾發動情況以及民警排查工作質量兩個方面。
2011年6月初，就在偵查工作剛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時候，劉忠義卻因為肝臟區域嚴重不適，不得不住院了。劉忠義在2011年1月調入公安部時，肝部血管瘤直徑是1.8cm，當年6月直徑已達5.2cm，肝功能已經出現嚴重問題。一向頭腦清晰的劉忠義有時會感覺渾身無力、視線模糊，甚至偶有的模糊意識已經開始影響意志力與情緒了。醫生說只要手術成功，一切就可以緩解。
這次手術不是微創，而是胸部“大揭蓋”那種手術模式。可手術完成僅20天，劉忠義沒有在病床上休息，便直接奔赴長沙……
醫生驚呆了，家人流淚了，但沒有人能夠阻攔他，也沒人知道沉默寡言的劉忠義在接受手術時都在思考自己的對手，直到麻藥發揮效力。當手術完成后思維意識恢復的第一秒，系列案件的畫面又重新呈現在他的眼前。
周克華是一個亡命之徒，卻不知道警察劉忠義在緝捕要犯時，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拼命三郎”，他是真正的與時間賽跑，他要讓那些“背叛”了警方的時間節點翻轉。
就在劉忠義手術期間的2011年6月28日9點37分，周克華在長沙市黑梨路選擇一處與“10·25”案地理特點極為接近的門面門口，再次槍擊傷人。當天正午，長沙天降暴雨，兩小時降雨量達140毫米，交通大規模癱瘓。除周克華案外，長沙警方還接到53起交通事故報警，這給布防工作帶來極大困難，周克華在暴雨中再次逃脫。
劉忠義獲知這一消息時，剛能夠從病床上坐起來。
去長沙！他豁出去了。
妻子和兒子知道他的性格特點，攔也攔不住，勸說也沒有用，因為這樣的工作狀態就是劉忠義的生命方式，沒有人能夠改變他。
犯罪嫌疑人光天化日之下在鬧市區開槍殺人，公然挑戰社會公共秩序，危害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社會輿論反響強烈，警方壓力巨大。此刻，劉忠義的內心是郁悶和惋惜的，那些被害人在現場的慘狀頻繁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身份的隱藏，成為周克華最后一道護身符。暴雨中作案完畢后的2011年8、9月間，周克華因父親去世回家服喪、守靈。他之所以能夠安然來去，是因為他的身份信息還未暴露。此刻的周克華不知道劉忠義已經在向他步步逼近。
2012年1月6日9時54分，南京市下關區和燕路東門街2號的中國農業銀行門口，江蘇某建筑公司員工程某取款后走出銀行大門，周克華對其頭部開槍，然后撿起裝有19.99萬元現金的紙袋逃離。
槍擊案發生后，南京方面出動全城警力排查。周克華則再一次展示了他所具備的反偵查技能。在南京街頭的監控中，周克華在逃跑時途經一處上坡前，好像預先知道正面設有監控，刻意壓低了棒球帽，用手和帽檐擋住整張臉。作案前踩點過程中，周克華也用帽子、口罩嚴密地包裹著自己的臉部，從不顯露真容。
他的偽裝，還不僅僅是遮擋面部。在此案作案前的視頻中，周克華走路時外八字非常厲害，而且以非常夸張的幅度左右搖晃肩膀。“外八字”這一特征也出現在通緝令中。而作案后，周克華走路時肩膀竟然紋絲不動。
但這一次，周克華僅僅是暫時躲開了警方搜捕，卻栽在了公安機關為他編織的更大的法網當中。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相貌已經被劉忠義團隊清晰掌握。
總結了2011年6月長沙案件的教訓，劉忠義通過多種方法組織了更大范圍的群眾發動工作。長沙警方在懸賞，南京警方在懸賞……從帥帥網吧獲取的兩張照片被貼滿蘇湘渝地區的大街小巷，以及所有網吧的每一臺電腦桌面。
（未完待續）
作者／馮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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