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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15日,安徽黃山風景區,游客觀賞日出云海。視覺中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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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1日,安徽黃山黟縣宏村景區。視覺中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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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10日,古徽州非遺民俗《軒轅車會》在安徽歙縣古城表演。視覺中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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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6日,一名集郵愛好者在江蘇蘇州郵政局展示剛購買的《劉海粟作品選》特種郵票之“黃岳人字瀑”。視覺中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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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29日,安徽省黃山風景區出現云海美景。視覺中國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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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22日,黃山天都峰遠看近乎垂直的山路。 視覺中國供圖

可以說,沒有黃山就沒有徽州文化。黃山是徽州文化生長發育的最大環境,是徽州文化的底色,是徽州文化的基礎和靈魂。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黃山就是那養育了、庇蔭了徽州人及其文化的一方水土。

對于黃山,我有種畏怯感。不論你攀登過多少次,選擇過多少不同的路線,每一次游覽下來,黃山都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覺得自己猶如一只螻蟻,趴在黃山身上千萬溝壑的某條褶縫里,好似在循著熟悉的路徑前行,其實完全蒙圈,不知己所往,不知其萬一。

在黃山風景區云谷寺黃山地質公園博物館的前廳,寫有1990年黃山成為全球第17處“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評價:

黃山,在中國歷史上文學藝術的鼎盛時期(16世紀中葉的“山水”風格)曾經受到廣泛贊譽,以“震旦國中第一奇山”著稱于世。今天,黃山以其壯麗的景色——生長在花崗巖峰巒上的奇松、浮現在云海中的怪石——聞名天下,對于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個風景勝地的游覽者和藝術家而言,黃山,具有永恒的魅力。

自性黃山

約138億年前,造物者按照自己的時間和邏輯,把世界安排得妥妥帖帖。在距今約50億年前,他又把宇宙間亂七八糟的漂浮物聚攏在了一起,做了個小小的太陽系。至于這個地球,則是在距今約46億年前,由松散的物質,凝結成堅硬的球體,并分層有了地核、地幔、地殼,還在地殼表面形成了一片大洋。大約從8億年前的震旦紀開始,在地球的東方洋面下,聚攏和沉積起數萬米厚的泥渣物質。又經過了數億年,這個沉積層在海水中幾起幾落,幾上幾下,反復淬煉,最后慢慢變硬,成為地殼的表皮,構成了地球溫潤的腹部——江南古陸。后來,經過一系列劇烈的地質運動,包括印支運動和燕山運動等,地殼下面深處的熔融熾熱的巖漿噴瀉而出,射入了這片充滿褶皺變形和斷裂切割的地殼中,使其暗結珠胎。這粒花崗巖胚胎種子,在溫暖的母腹中,慢慢成長發育。直到距今6500萬年開始的新生代喜馬拉雅運動,它才逐漸開始突破裹挾在身上的胎衣束縛,一次分娩成功,露出了地面。這就是黃山。

這是一個非常偉大的過程,遺憾的是當時還沒有人類來欣賞這個奇跡。然后,黃山在沒有人圍觀的狀態中,孤獨地、自由地、驕傲地成長。

力量無窮大的造物者,在對地球進行了大開大闔的布局,安排好高山峻嶺、海洋沙漠、雨林平原、長川丘陵后,又充滿偏好,博采眾長,花費時間,對北緯30度線上的黃山進行了精雕細刻。

黃山本來就是一砣地殼里長出來的堅硬石頭,造物主給它舒筋通氣,然后在這里切一下,那里鑿一下,這里削一點,那里抻一點,硬是把一整砣的花崗巖,形塑成高逾千米的花崗巖奇峰和深切入地面的峽谷。還排列出峰巒七十二,簇聚如蓮,縱橫若列,再通過節理、劈理、斷裂、流水、冰凍及風化等力量,進行深度整理和美化,使黃山諸峰外觀展現出完美的穹狀、錐狀、脊狀、柱狀、箱狀等峰林地貌。

如天都峰、蓮花峰等是由垂直的和傾斜的多組節理發育的花崗巖構成,頂部呈渾圓狀錐形,底部基座與上部峰錐相連一體。蓬萊三島、飛來石等是由密集發育的垂直節理經風化、崩塌形成的花崗巖石柱、石筍。既大氣磅礴,亦石亦峰,頂天立地,又秀氣雅致,玲瓏剔透,巖壁峭拔。

最后“女大十八變”,伴隨著距今約200萬年前的第四紀冰川的作用,黃山盛裝出鏡,終于成為我們今天看到的模樣。先塑造型,立穩骨骼,再美其肌膚。造物者不怕黃山風姿太過,逼人眼目,又在其身上綴滿金玉翡翠。在黃山豐富的動植物生態體系中,最為突出亮眼的當然是黃山松。它們一般生長在海拔800米以上,以堅石為母,云霧為乳,根系往往是樹干長度的幾倍、數十倍。一株小小的黃山松,成熟期5-80年,樹齡多達幾百年。小者如伴侍,依附在峰林怪石上,奇古多姿態。黃山松松冠扁平,飄逸多姿,針葉短密,而且海拔高度越高,松葉越短,越硬,越密,越綠。由于其針葉上有蠟狀角質層,無論什麼時候去看,它永遠美麗彌新。

造物者沉浸在自己的創作游戲中,端詳著初具形態的作品,又意猶未盡地輕輕吹了一口氣。這口氣,賦予黃山以生命,使得黃山云霞布滿,真氣永轉,脈息充滿,形勝無窮。高天大風,四時有別,朝夕迥異,氣象萬千。云海銀浪,縹緲變幻于瞬息之間,忽而浩瀚洶涌,天地一色;忽而遠近峰嶼,偶露崢嶸。晴空萬里時,則奇峰畢現。

黃山,可能是造物者故意留給人類的一點啟示。想知道造物者的力量和世界自然的奇妙莫測嗎?想知道這宇宙間世界上是不是真有仙境梵宮嗎?去看看黃山吧!

神性黃山

黃山是造物者的寵兒,是自然之子,它也是黃帝之山。今黃山腳下黃山區三口鎮境內,有軒轅黃帝祭祀點。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需要說明的是,開天辟地的盤古與造物者沒有邏輯和生理上的關系。他開辟的是一條新的類人間的神話敘事傳統。“三皇”有各種說法,唐代司馬貞《三皇本紀》,補寫了《史記》的闕如部分。確認“三皇”是伏羲、女媧和神農(神農即炎帝)。“三皇”被認為是神,可能因為時間久遠不可考,圣人孔子認為他們都是虛妄的傳說,把他們全部刪除了,編撰歷史書時就從“五帝”開始。

五帝之首為黃帝。黃帝名公孫軒轅,他征伐天下,統一環宇,“日月所照,莫不砥屬”,從而成為天下“共主”。他保國安民,發明創造了許多新技術,為改善人民生活作出了重要貢獻,從而成為萬民的“共祖”。“黃帝以后,我族滋乳漸多,分布于中原”(梁啟超),繼而遍及海內外,形成以黃帝為中心,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的大一統宗法社會網絡,是謂炎黃子孫。

如今全國很多地方都有黃帝的遺跡,特別在中華文化發源地的中原地區,更是眾多。長江之南,黃帝遺跡也遍布,如黃山、廬山、縉云山等,甚至還形成了黃帝游蹤的“金三角”。這說明夏商周各大部族,包括長江以南地帶的楚人越人吳人,都把黃帝看成是自己的祖先祖宗。這是中華各族人民認祖歸宗,尋求自我認同,自覺歸隊站位的一種努力。

對傳說的考證,實證固然重要,但更要看其體現的民族集體心理形成和價值傾向。中國人是很自然地把對黃帝的崇敬與對山的崇拜結合在一起的。人類窺探大自然的神奇與奧妙,只能通過大自然的外在表象。而大自然在地球上的突出表征物就是山岳。《說文解字》:山,宣也。謂能宣散氣,生萬物也,有石而高。山岳離天堂近,距人間也不遠,是人間與天堂的自然中介。人在山上,才能成“仙”。《詩經》就把最美好的詞獻給了山岳: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坼不崩。

中國人的山岳崇拜,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對“五岳”的崇拜。五岳之東岳秦山,西岳華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南岳衡山,自然風光優美,文化內涵豐富,最具“崇高”的象征意義,它們代表華夏大地的整體,也代表著美好的希冀和寄托。“王者受命易姓,改制應天,功成封禪,以告天地”(應劭)。歷代帝王家和宗教家常把五岳與國家政權興衰連接在一起,到泰山巡守、封禪、祭祀活動綿綿不絕。在泰山頂上筑土為壇以祭天,在泰山下的小山頭祭地,帝王家以此形象宣示天下:天下大定,符瑞并臻,自己取得天下為天命所歸,繼承的是大道正統。同時祈求:本家王朝江山永固。為體現山岳地位崇高,祀之如神,歷朝皇帝都很重視為山岳封號。

這個榮譽,當然首先得歸之于黃帝。《洞天記》:黃帝畫野分州,乃封五岳。然后才是歷朝歷代的帝王。秦始皇將五岳等眾多名山一并作為“名山川”納入官方祭祀行列。西漢宣帝正式將五岳從群山中劃出,成為群山代表,體現國家信仰,享受國家高規格祭祀待遇。唐明皇把五岳封為王:中岳為中天王,西岳為金天王,東岳為天齊王,天寶五年封南岳為司天王,北岳為安天王。唐朝還對天下名山進行封號,如十州三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等,形成了一個神仙體系。這個神仙體系的建設,充分體現了唐王朝國家的意志。

集造物者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黃山,沒有進入“五岳”這個排名序列。因為它是“黃帝之山”。

黃山這名字從何時開始,現在并不可考。唐明皇敕名黃山,應該是黃山定名的結束,而不是開始。在那之前,應該有很長很長的醞釀時間。《列仙傳》就說陵陽子明“上黃山,采五石脂”。民間更多的說法是,江南黟山,據得其中,云疑碧漢,氣冠群山,有古木靈藥,名花異果,瀑水飛瀉,湯泉香溫,是軒轅黃帝“棲真之地”。作為輔證材料,黃山包括其周邊地區黃帝印跡眾多,僅地名就留下了黃帝源、軒轅峰、浮丘峰、容成峰、煉丹峰、天都峰、洗藥溪、仙人峰等百余處。這些地名歷史久遠,不能確證其起始時代,但都與黃帝在黃山尋真訪隱,問道求仙,“采露珠,集靈草,煮妙石,煉神丹,沐湯泉,煥容顏”,最后乘龍與友人及臣僚等七十二人一同登天的傳說有關。

現在,一年一度還在舉辦的黃山區“軒轅車會”,作為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透露的就是遠古時期隱秘的地理人文信息。唐明皇在天寶六年敕名黃山,時間是在他封完五岳為王之后。把黃帝之名用之于一座山,是一舉把祖先崇拜與山岳崇拜兩大榮譽賦于一身,使黃山在山岳的江湖中,享有了黃帝在人神江湖中享有的“共主、共祖”地位。這絕不是簡單地采信官民言說,不是單純的以景色論黃山。后世的“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或許多少猜中了唐明皇深藏的心思。他對宗教的研究遠超常人,有跡象表明這一敕名有政治考慮。如,天寶十一年即敕名黃山后不久,朝廷便單獨建置了太平縣,將黃山置于其中。這仿佛是為敕名黃山做的配套工程。

此外,可以佐證黃山地位崇高的是其“方位”。古代以東南西北中配青赤白黑黃,中央為黃色。命黃山為“黃”,可能并不僅指其聳峙于群山之地理中心,更是指其處于社會人倫之中心。

知性黃山

物不自美,必因人而后彰。造物者的造化神功,人間皇帝的垂賞青睞,似乎沒能避免黃山高蹈世外、人間罕聞的境地。黃山還需要巨儒名宦、逸士幽客的筆墨滋潤洇染。山水有清音。沒有了山水,中國文化之旅甚至無從起航。“秦漢封錮深,唐宋游屐廣”(鄭板橋)。中國的文人士大夫,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群體,他們內心深處思念與渴盼就是山水。而險峰幽谷,路徑通幽,松柏森森,溪流汩汩,吸引文人雅士高致遠行的各種經典山水元素,黃山是應有盡有。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黃山如太古一樣巍然屹立。且不說那些高僧仙羽,如普門和尚于黃山有開山之功。文人墨客關注黃山,由來已久,唐朝大詩人李白就曾兩游黃山。他兩游黃山的時間分別是天寶十三年和天寶十五年,幾乎與黃山受唐明皇敕名時間同步。通過考察,李白留下了四篇詩作,可知他的黃山足跡。李太白何許人也,他一瞥之下,就高吟:“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峰。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描摹黃山場景甚至比今天的衛星鳥瞰圖還精準,直讓人懷疑他真和造物者通靈。他沒能深入黃山核心區域,給后人留下“他日還相訪,乘橋躡彩虹”這無法兌現的遺憾。

轉眼就是16、17世紀了,中國文學藝術進入了一個新的鼎盛時期。這個由安徽人創立的大明王朝,總的看,還是一個治理有方、國祚綿厚的朝代,對外伸張國格,維護國家尊嚴,文明之邦聲名遠播。如朱熹學說成為日本官學,日本民間則趨捧陽明學,朝鮮甚至把明朝國家體制都拿去復制了,越南官服到20世紀,還沿用明朝服飾。明朝對歐洲的啟蒙運動也產生了影響,利瑪竇眼中的中國遠比歐洲富裕,以至于今天西方還有一批“明粉”。

明朝,中國人特別是漢人的血脈氣質也得到了梳理,明朝文化保留和激揚了中國人的骨氣、剛烈勁節之氣。明朝遺民忠烈,甚至皇帝崇禎也以身殉國。國朝內部經濟繁榮,工商業發展,城鄉生活紅紅火火,市民意識覺醒,形成了新的商業階層,出現了平民化和世俗化。社會越來越把“人”擺上重要地位,帝王、神仙、僧道等悄悄褪色,出現了重視活人、重視現世的現象。文學藝術更是繁榮,詩詞歌賦,小說戲曲,特別是小說如春花怒放,中國傳統四大名著,三部出在明朝。學術思想、美術工藝等都相當發達,向世界展現了豐富的人文和器物文明。

正是在這個時代大背景下,黃山被推到前臺。這也就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謂的“黃山,在中國歷史上文學藝術的鼎盛時期(16世紀中葉的‘山水’風格)曾經受到廣泛贊譽,以‘震旦國中第一奇山’著稱于世”。發現黃山、推送黃山的主力是不可勝數的官宦儒士、僧道清客,即廣義的“士”,或文化人讀書人。他們走向黃山,更把黃山帶出和推向了人世間。紛至沓來的文人墨客,面對黃山的絕世美景,驚嘆于造物者的鬼斧神工,感慨于生命的浮活渺小,莫不屬文以彰顯。

其中最著名的,當是16世紀(明萬歷年間)的行者徐霞客。他與李白一樣,也是兩游黃山,初游為雨雪所阻,僅至湯泉、慈光閣和北海,未能盡興。第二次他為補償夙愿再來,適逢秋高氣爽,他徒步登臨玉屏樓、天都峰、蓮花峰等,嘆為“生平奇覽”:黃山無不“宏博富麗”“藻繪滿眼”,兼有泰岱之雄偉,華山之險峻、衡岳之煙云、匡廬之飛瀑、雁蕩之巧石、峨眉之清秀。是時,徐霞客32歲,歷游名山大川十多年,已是見多識廣。在窺得黃山堂奧后,后有人問及“游歷四海山川,何處最奇?”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薄海內外,無如徽之黃山,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后世諸賢,可能只有他,精神上接得李太白一絲半片衣缽。但他只下評語,沒有發揮筆力,鋪排詞句,寫詩署文,沒有去費力描寫黃山。他只是浩嘆:觀止矣!造物者在不經意間,給人類中的這些“知者”和“智者”,作了個思維測試:任你萬般揣摩領會,詞語堂皇,堆砌辭藻,構圖營造,潑灑色調,也難得我真相、真貌、真諦。

人們很快發現,對黃山的描寫變成了一場單方面的智力游戲,成為自己向自然“邀寵”的競爭秀,同時,更“智慧”的人則發現,只要自己有一點幸運,捕捉到黃山的一絲風韻,抓取到黃山的一鱗半爪,窺到黃山的一星半點秘密,都不會是平庸之作。

據黃山人統計,從唐至清約1200年間,以黃山為描摹對象的詩詞兩萬多首,文章1萬多篇。可謂成千累萬,但很遺憾,真正能夠得黃山真言、流傳下來的卻是寥寥。

面對黃山,必須將“轉山河國土歸自己”的豪情轉為“轉自己歸山河國土”的謙卑。文學上的一點執念,一點抒情,一點意趣,只能變成黃山上的一絲流云。至于歌曲,我不知道有多少,但你拿任何一首去黃山頂上試聽一下,那感覺就是你一張口,嗓子就劈了、倒了。繪畫似乎更直觀、更直接、更有力,能夠無限接近黃山的真相。畫師們似乎職業位置最有利,“多留居山中,反復觀賞”“搜盡奇峰打草稿”,只需要直接臨摹下黃山的形態情狀就好,其色彩、線條、光線、構圖等“食材”不需要你蒸煮燉炒,直接拿來就足夠。其中出類拔萃之輩,還形成了徽州文化的極品——“黃山畫派”。他們抽象出別具風格的山水畫:筆墨沉著簡練,構圖明快秀麗,風格清高悲壯,意旨深沉宏遠,把最傳統、最具中國文化特色的山水畫推向了新的高峰。

黃山畫派的代表人物漸江,是黃山腳下的徽州人,反清復明失敗后,他削發為僧,在人生的后半段歲月里,他將內心的孤獨、無助與寂寥,托付給了黃山,也把黃山的萬千面貌一點一點向世人展露。后世還有黃賓虹九上黃山,張大千四上黃山,劉海粟十上黃山的故事。劉海粟自矜:他少時以黃山為師,耄耋之年傍黃山為友。

及至當代,人類工程技術發展神速,人們發現攝影比繪畫更精準,可以在瞬息萬變的黃山捕捉其真相。但很快就又失望了。無論多先進的攝影機,永遠也趕不上黃山的變化。很多人近乎絕望地發現:他們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甚至用同一型號相機拍攝出來的照片,拿出來欣賞時都不一樣。攝影方框里只有造物者那永恒的、善解人意的微笑!當然,那微笑,也是有時慈祥,有時頑皮的!

這是一幅看不到開始、也看不到終點的自然山水畫卷,就其華美燦爛而言,只有更好,沒有最好。觀止矣!

對黃山的推送宣傳的最大貢獻者,主體是徽州人,特別是其中的一個特殊群體徽商。徽州人經商傳統久遠,至明成化、弘治年間已形成勢力龐大的商業集團。到明萬歷年間,徽州人已經在吹噓:今天下所謂大賈者,莫甚于吾邑。與其他商幫不同,徽商不僅錢多,他們還崇文重教,賈而好儒,很尊重讀書人。“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湯顯祖在16世紀寫的這首詩作,講的就是當時有大批文人去徽州的風氣。

董其昌、祝枝山、唐寅等大書畫家,都曾流連在徽商人家。漸江反清失敗回鄉,每年上黃山,是從歙縣坐船經巖寺、炕上進山,下山后在西溪南小住,接受那里的富商朋友饋贈,照顧其飲食起居,甚至這些富商還把家族中收藏的豐富畫品供他學習。外有山水之資,內有伊蒲之供,是漸江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藝術創作、成就自己的重要支撐。徽州人汪道昆邀請三吳名士王世貞來觀黃山,更率眾鄉親與王世貞的三吳名士“斗法”,既是私人贊助對黃山的集體推銷,更是黃山對山下眾生的青睞與厚愛。

靜心想想,黃山、徽州人,以及這里的萬千動植物生靈,他們相互依存、相互成就,構成了一個完美的生態系統。且看,隱藏在黃山千山萬壑的徽州古村落,哪一個不得到黃山的蔭庇,才卓立世間、世代賡續、福祚連綿呢。

山風吹拂去世俗的銅臭氣,山泉洗涮去塵世的脂粉味。黃山就在“士”人的目光里,慢慢走近走到了我們的身邊和心里。

共性黃山

黃山勝景,僅為碩儒公侯、高僧隱流或名士騷客獨享,顯然并不符合造物者的意思。他們的先行一步,只是為更多的平凡人去黃山探尋門徑。世代以來,特別是當代,無數人為使我們大眾能夠腳踏實地接近黃山,做了大量芟除荊棘、開山辟路工作,使我們得以近距離走近她、親近她,讓我們目睹神仙勝地、蓬萊仙境。

如今,到黃山不再有車轍難至之困,合(肥)銅(陵)黃(山)、杭(州)黃(山)、黃(山)祁(門)景(德鎮)、揚(州)績(溪)高速公路和(北)京福(州)高速鐵路已經通車,池(州)黃(山)或九(江)黃(山)高速鐵路等正在建設。圍繞大黃山,大徽州內部則是密布的黑色化旅游公路連接。四通八達的交通已遠非昔時可比。

黃山從帝王將相、文人墨客、隱士羽客的興趣玩賞物,回到人民的懷抱。走在百步云梯和峭壁棧道中,頭頂藍天,身著云裳,腳蹬玄虛。在將自己的目光投向無邊的風景中,也不得不低頭贊嘆腳下人類開拓的偉大工程,黃山登山道長達88.5公里,規范的石階有6萬個。這是黃山人給黃山這個天之嬌寵戴上的壯麗花環,它可以方便地讓更多的人前來,目睹黃山秀麗壯美風光。為增其榮耀,黃山人以對黃山的呵護與崇敬心情,還在她身上掛滿了勛章。1982年,黃山成為第一批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1986年,成為中國十大風景名勝之一;1990年,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與自然雙遺產目錄;2004年入選世界地質公園。

2008年,世界旅游組織、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黃山設立了全球第一個世界遺產地旅游可持續發展觀測站。2013年在黃山成立了中國山岳旅游聯盟。這些都是至高榮譽。

今天,黃山迎客松,深潛在博大精深的徽文化之中、亦高揚在輝煌燦爛徽文化之上的魂魄與精靈,承載著擁抱世界的東方禮儀,已成為安徽也是中國人民熱情友好的象征。

當你沐浴著夕陽,坐在光明頂上,調勻氣息,真的不用想太多,看著諸峰構成的密集起伏的天際線,看著傍晚時云靄慢慢起來,就會完全明了。那些箱狀峰、筍節峰,或飄浮在云海山嵐之上,或競列人前,將巉巖峭壁,萬丈翠玉,神剜鬼刻、鐵畫銀鉤般的幾何線條,自然坦蕩,纖毫畢現。有人認為那像歐洲的哥特式建筑,或像無數雙直指蒼穹的手,象征人間無數靈魂希望得到救贖的呼喚。但我想,它們其實更像一棵棵春天里的筍子,拔節而起,正在茁壯成長,充滿著生命的韻律。又如燕巢里待哺的雛兒,一個個向上伸著尖嘴,在熱切地呼喚著造物主的眷顧。

心境澄明,靈魂在飛升,忽然發覺,自己在山腳下生起的征服群山的雄心,剎那灰飛煙滅。黃山的日出,是旅行的高潮。我們可以看到造物者如何把他的另一個作品——太陽,如同他的眼睛一樣,聚焦到黃山上。拂曉,地平線上是濃重的紫灰色,峰林甚至不見。然后東方會現出一抹橙紅光帶,似要燃燒的模樣。太陽從更低的、紫灰色烏云的底部浮出。幸運的人,會看到它突然地躍升,從半圓形到渾圓。隨著它的上升,云霞散開,倏忽萬變,朱紅、橙黃、淡紫……無可名狀。瞬間,它更上一層,光芒四射,令人不能張眼,待你定睛時,它已在通體的光亮中逐漸隱去身體,與宇宙溶成一體。而當太陽不顯真容,它也會像熾烈的火焰,在燒煮一鍋沸騰的水,讓云層翻滾纏繞,變幻出千百種難以名狀的天光云影,散發出一團團雜糅的云光寶氣,讓天宇充滿豪光、奇光、寶光、佛光,讓你在明亮的天光下,用眼去觸摸聳立的群山和它們那充滿活力的肌膚與骨骼。奇妙的是,在潔凈透明的晨曦之中,一切看上去都那麼明亮清晰、一覽無余,但給人的感覺卻是深邃神秘、不可測量,應該是完全固化的物理世界,但呈現的卻是勃發的精神現象。

本以為自己的探索會有新發現,會心潮澎湃,不大聲無以抒懷,結果卻異常寂靜。心中似乎是鼓滿,但口卻不能言,一種類似管風琴中流淌出來的氣息瞬時充滿。極其絢爛、變幻莫測之中,是極其肅穆、虔敬、平淡、簡單和寧靜,甚至是帶點兒溫度的失落和憂傷。面對如此景色,最后發現的,只能是自己的無知,是自己的微小不足道。

沒有什麼好呼喊和聲張的,最好的態度,就是膜拜,就是謙卑。大川橫展,群峰相擁。躊躇地行走在一蹬一蹬的石階上,那莫名的失落和憂傷也一點一點消失了,心境也隨著天光漸漸地透明透亮起來。突然理解劉海粟與黃山為友的意思,那完全是和年齡歲月無關的。這是人與人、人與自然、自然與自然間多重關系的互動。沒有至誠虔敬的心,怎麼能理解黃山,怎麼能看到這世界的奇妙與奇跡。天風浩蕩,這是給你的撫摸,也是給你的提醒。“豈有此理,說也不信;真正妙絕,到者方知”(黃山獅子林楹聯)。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1年11月16日 08 版)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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