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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四季第三卷)第七十章 不外乎人情

這一夜徐鳳年在楊光斗的帶路下,逛遍了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門,一幕幕挑燈熬夜的辛勞場景,一張張遠未老成世故的年輕臉孔,大量精干郵卒出入這座戒備森嚴的府邸,會讓人覺得這里煥發著一種異常生機勃勃的氣象。

徐鳳年跟楊刺史大多時候都不會打攪衙內官吏的處理政事,很隨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評論北莽那邊的調兵遣將,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義上已經獨掌大權,雖然有慕容女帝給這個胖子撐腰,但短時間內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馬整合完畢,春秋遺老給南朝帶去了完善的中原禮儀文化,為虎添翼,卻也一并帶去了許多北莽不曾有的諸多陋習,豪奢風氣猶勝北涼,別看北涼一聽說要打仗,陵州境內豪紳巨賈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邊跑路的達官顯貴何曾少了?

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而且北莽南北對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來尖銳,南朝富人這麼折騰,紛紛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權貴,無形中助長了北庭的氣焰,削弱了南朝本就疲軟的話事權,董卓這個胖子估計要清減好幾斤肉了。

徐鳳年和楊光斗想到什麼就聊什麼,不知不覺就到了拂曉時分,楊光斗這個正三品的邊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開一場長官議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鳳年順勢參與了旁聽,沒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別駕一職依舊空懸,徐鳳年就坐在這個位置上,其余一州重要屬官都已齊全,這些座位可不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氣殘存的年輕人了,都是幽涼陵舊三州里得到上等考評的官員,大多四五十歲,雖然銳氣注定不如年輕人,但各自政務熟稔,老馬駕車,可以首先保證草創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現大的紕漏。

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家伙,以前就沒有誰見過年輕藩王一面,這也怪不得他們孤陋寡聞,畢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里有機會進入清涼山王府拜見大將軍徐驍和世子殿下徐鳳年,在這個消息阻塞而且又為尊者諱的世道,北涼的老百姓,恐怕絕大多數人都還不知道新涼王名字叫什麼。

北涼真正稱得上婦孺皆知并且能報出姓名的人物,這十幾年來,徐驍不用多說,之后陳芝豹和褚祿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聲能與燕文鸞鐘洪武等老將并肩,除此之外,就要輪到才華冠絕北涼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涼的徐家媳婦王初冬。徐鳳年看著眼前那些眼袋浮腫卻要硬撐著正襟危坐的官員,上了年紀自然精力不濟,流州事務繁重,又在楊光斗這麼個老狐貍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個北涼官場都盯著這邊,這幫老家伙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了。徐鳳年聽過了每人略帶顫音的稟報,并未就他們的政務發表什麼言論,而是打趣道:“諸位大多勞累了一整宿,就別虧待屁股了,放寬心坐好,怎麼舒服怎麼來,大膽靠著椅背便是。咱們北涼不興離陽官場那一套,沒有面對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講究。”

楊光斗率先踢了靴子,干脆盤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爺拉著走了一整夜,兩條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了出林鳥,其余官員頓時輕松許多,雖說還不敢如楊光斗這般放縱不羈,卻也敢把屁股結結實實貼在椅面上,有幾位不約而同背靠椅子長舒一口氣。

徐鳳年笑了笑,繼續說道:“以前劉元季尉鐵山這幫老將軍去清涼山拜年,他們跟徐驍見面的情形,你們是沒瞧見過,尤其是拼酒的時候,跟市井潑皮無賴沒兩樣,本王也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的。以后本王還會經常來青蒼城打秋風,大伙兒就都別拘謹。對了,柳典學,本王在這里要給你打一次抱不平啊,千余僧人進入流州,都需要經你的手安置,此事職責重大,可是暫設的禮房那邊人人都像是后娘養的,是哪個家伙把你們排擠到靠近茅廁的地兒說出來,本王幫你罵他幾句。”

流州典學從事柳珍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識瞥向對面兩位同僚,卻不敢出聲。在流州,他這個典學從事幾乎等同虛銜,并無幾分實權,誰家后生不幸跟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完全沒法子跟治中從事功曹從事這些手握權柄的當權紅人相提并論,爭地盤當然也就爭不過他們了,到現在他都沒能找到本該與自己搭檔處置一州學政的勸學從事,沒辦法,誰樂意捧著圣賢書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了眼的兩位官老爺,頓時就坐立不安了,眼前這位看似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年輕藩王,那可是說收拾鐘洪武就收拾掉的北涼之主,連燕文鸞這幫邊軍大佬都給馴服了,北涼軍的改制,從頭到尾都順順利利,還有當初徐北枳連跳了七八級赴任陵州刺史,奪了經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窩的座位,更直接就是讓一正兩副三位陵州將軍直接保駕護航的,誰敢說個不字?要是被這麼個城府深沉的王爺盯上,估計能否活著走出流州都要兩說。

徐鳳年微笑道:“王兵曹,黃都官,兩位大人出了很多汗啊,這日頭還沒出來,就覺著熱了?若是身體不適,跟流州水土不服,趁著本王在刺史府邸上,想要告假的話,不需要刺史大人點頭,本王就準了。聽說你們兩位是親家,回陵州有個伴兒,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從事王秀青和都官從事黃玉成頓時汗如雨下,離開椅子后重重跪在地上。盤腿而坐的楊光斗笑瞇瞇看著這幅場景,既沒有雪中送炭幫兩位屬官在王爺跟前求情,也沒有落井下石說他們的壞話。徐鳳年收斂了笑意,一只手肘擱在椅沿上,淡然道:“一個職掌流州境內駐兵的調令,一個負責監察州內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職。

你們兩個加在一起,不算字畫珍玩,送給李功德的銀子有六萬八千兩,這才求來了舉薦信,不過本王當時翻過你們的履歷,也查過你們的過往政績,可圈可點,這才答應下來,怎麼,太心疼銀子,這麼急著就要在流州搜刮地皮了?兩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點下手?看來是這做官的道行還不夠爐火純青啊。

王秀青,你所薦舉的扶風郡都尉余萬慶和文輝縣令李昭壽,還有你黃玉成提拔的吳孝先洪破蜀兩人,總計得手六千兩銀子,本王有沒有說錯?”

徐鳳年手指輕輕敲擊著椅沿,椅子材質是上等的黃花梨木,是青蒼城舊主人留下來的值錢物件,讓人看著就眼饞。徐鳳年不說話,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猶豫了下,正要說話,他的親家黃玉成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最終兩位玩忽職守的流州新貴都沒有為自己辯駁半句。徐鳳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將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門外,是流州青蒼軍鎮校尉韋石灰,與臨謠軍鎮的領兵校尉一同出自龍象軍。徐鳳年站起身后說道:“本王曾經跟楊刺史說過,流州大小政務全權交由他操持,你們有什麼話就對刺史大人說去。”

徐鳳年走出屋子,跟著韋石灰和一隊精悍扈從出城,要去城外四十里地一個地方見陳錫亮。屋內,長時間落針可聞,楊光斗咳嗽一聲,把雙腳放下,踩在那雙剛剛從陵州金縷織造局那邊送來的官靴上,說道:“王大人黃大人,都起來吧,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廢待興,這麼個大爛攤子,本官暫時實在是找不出不耽誤北涼大業的可用之才,你們就算是戴罪立功,回頭要是做出功績,本官再幫你們去跟王爺那邊說道說道。不過王爺在青蒼這段時日,你們還是別露面了。”

王秀青站起身,臉色沉重。黃玉成搖搖晃晃站起來,擦了擦額頭汗水,如喪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給了他們回旋余地,可在王爺心目中落下了糟糕印象,真當是能夠將功補過的?黃玉成沒有這般幼稚,可終究還是要感激楊光斗的安撫,深深作揖,彎腰低頭之時,眼角余光瞥見親家王秀青還傻愣愣挺直腰桿,也不好火上澆油,只好假裝沒有看見。

楊光斗笑望向一臉不服氣的兵曹從事,也不氣惱,穿上靴子后踩了踩地面,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覺得這是本官在跟王爺唱白臉紅臉來著?”

性子剛烈的王秀青的確是如此認為,不過沒有意料到刺史大人會如此直截了當,心底也有些錯愕,陰沉臉色淡了幾分。

楊光斗擺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爺了,本官沒有王爺的本事,查不出你們送出去多少銀子,更查不出你們受賄了多少銀子,其實在座的,大伙兒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蠻荒之地,在此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夠把屁股撂在這個屋子里黃花梨木椅子上的,這官階品秩可是實打實,連朝廷都認可了,咱們可是人人都收到京城吏部文書的。本官呢,忙得焦頭爛額,很多事情能簡單了想就不復雜了想,余萬慶,李昭壽,吳孝先和洪破蜀這四人,本官多少都聽說過點,跟兩位大人差不多,家底

不厚,都是砸鍋賣鐵才打通的門路,是好不容易才當上的官。”

話說到這里,楊光斗揉了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壽,本官最為熟悉,一個月前還跟他聊過,此人確實是滿肚子的學問,好笑的是,當時織造局才送來官服,靴子什麼都尚未送到,這小子穿著嶄新的袍子,搭著一雙破鞋,跟本官閑聊時,時不時就去摸著胸前那塊手感柔順的官補子,就跟摸著了俊俏小娘子的臉蛋似的,看把他樂的。本官當時就想,放著陵州膏腴之地的下縣主薄不做,跑來流州當縣令,升了官卻破了財,這麼一號人物,總歸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心里頭,總算還留有讀書人的風骨。”

楊光斗望向王秀青,輕聲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無非是老子幫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們的品行學識,老子錢囊里多了銀子,卻也給北涼發掘了人才,兩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涼王憑啥就拿捏著不放?王秀青,是不是這麼想的?”

王秀青也實誠硬氣,沉聲道:“不錯!”

楊光斗搖頭道:“錯啦,你也好,甚至本官這個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罷,做人做事,那都是沒能逃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毛病,舉個例子,就像本官手頭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見肘,你們按律本該被摘掉官帽子,卷鋪蓋滾回陵州。但還得幫你們擦屁股,這就是我楊光斗只為流州一州之地考慮得失。但是如果北涼道上每個兵曹都官都如你們兩位大人,不用按著規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這北涼官場也就徹底烏煙瘴氣了。所以說本官先前所講的法不外乎人情,并不全對,人情得講,但人情這東西講多了,絕非長遠之計。陵州官場的前車之鑒,你們這幫在那里十幾二十年沒能出人頭地的可憐家伙,肯定比本官更深有體會,你們捫心自問,流州會不會變成第二個陵州?這會兒馬上就要打仗了,咱們這些連搖旗吶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爺們,就不要讓王爺這麼早就擔心這個了,啥時候滅了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樓臺,人人去北莽撈個刺史過過癮,到時候再貪些銀子,本官就不信了,北涼王還會跟咱們斤斤計較?”

王秀青咧嘴一笑。

在座許多官員也都忍不住笑出聲。

柳珍玩笑道:“那咱們這幫老骨頭,可得多活幾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沒咱們的事啊。”

楊光斗伸手指著屋內掌管流州錢糧簿書同時也是最年輕的一個官員,“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歲出頭,你最占便宜,回頭季俸發下來,請咱們搓一頓。”

那人撓撓頭,苦著臉道:“倒不是下官舍不得這份俸祿,委實是家中有河東獅吼,不將俸祿寄回幽州那邊,她肯定要以為下官在流州采了野花,到時候可少不了往死里一頓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讓咱們中家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請客,這家伙可瞧不上眼那點兒俸祿。”

一個體態肥胖的中年官員破口大罵道:“秦天霞,放你娘的臭屁!昨天還跟我說你偷偷攢下四十幾兩的花酒錢了!”

滿堂轟然大笑,其樂融融。

徐鳳年見到陳錫亮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來。

這位原本文弱書生模樣的寒士,肌膚黝黑,瘦了十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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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三十萬碑

陳錫亮沒有身穿青蒼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沒有穿士子文衫,跟窮苦流民一般無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臺面的恐怕就是腳上那雙異常結實的狼皮靴,當徐鳳年親眼看到這麼一個比流民還要像流民的家伙,哭笑不得。<-》不過陳錫亮身邊有十幾騎白馬義從護駕,算是好歹給這位在北涼風口浪尖上的書生掙回點顏面。陳錫亮此刻站在一個村子的村頭,帶著一大幫工房官吏雜役正在搭建轆轤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于有泉水露出的低洼地帶,是流州境內難得見到的一方小綠洲,一般而言這樣占據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據勢力的必爭之地,有水的同時,往往就意味著流血不止。

這個村子的一百多號村民都蹲在遠處湊熱鬧,一些漢子嚼著生硬如鐵的烙餅,更多是一臉垂涎中夾雜著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馬義從,下馬后依舊佩刀負弩,衣甲鮮亮,流州納入北涼版圖之前,邊軍銳士成為游弩手之前都要來此殺人,把流民頭顱當作進階本錢,偶然也有小股騎隊被大隊馬賊圍剿死絕的境地,騎卒身上的佩刀甲胄,從來都是流民首領最值得炫耀的東西。有馬有刀,如果還能披甲,那麼你就能在流民之地當大爺的大爺了。所以這些白馬義從的橫空出世,既讓村民眼饞,更讓他們膽戰心驚,只是那個領頭的年輕人,據說是個官帽子大到嚇人的北涼官員,奇怪的是,他進了村子也沒糟蹋娘們,更沒搶錢搶糧,只是說了一大通,讓人聽著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每戶人家只要有一人投軍,就能在陵州入了良民戶籍,還能種上田地?而且是去邊境上入伍還是在陵州境內,都可以隨便挑,不強求,唯一的差別就是邊軍的兵餉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沒誰愿意搭理,可后來聽說就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官老爺,硬是在一萬兵強馬壯的馬賊手底下,死死守住了青蒼城,聽說害死了那個北涼王的很多親軍扈從,很快就要被綁回涼州砍頭示眾,就算不掉腦袋,官帽子也保不住,這件事,許多當時在城里活下來的流民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約莫是真事,那麼這個當官的是個響當當的好漢不假,可萬一到時候給北涼王收拾了,他說的話還能不能作數?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道理他們說不出來,可不見婆姨不脫褲子的道理,總還是知道的。

然后當這些村民瞧見了又有一支馬隊疾馳而至,在村外停馬,逐漸走近了一個相貌比女子還俊俏好看的年輕后生,身邊帶著個黑炭似的小娃兒,身后跟著一名將軍模樣的魁梧漢子,那身裝扮,真他娘的扎人眼珠子,嘖嘖,怎麼都該是個能領好幾百兵的武將了。一些個村子里土生土長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繞出半個圈去好好瞧上幾眼,結果給長輩都給趕得遠遠的,倒是還有些一只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壯婦人,眼睛都在發光,呦,多俏的小哥兒,也不知哪家婆娘有福氣享用了。他們的漢子也不計較這個,撐死了嘴上罵罵咧咧,婦人也都敢還嘴幾句,膽大的,都砸吧砸吧著厚實嘴唇,恨不得把那生了一雙丹鳳眸子的小哥兒吞進肚子里。結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嚇得肝膽欲裂,頭皮發麻,只見那些白馬義從見到那年輕人后,單膝跪下,一手撐地,一手按刀,同時沉聲道:“拜見王爺!”

白馬義從這麼一跪,那些負責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嘩啦啦跪了一片,他們比起神情肅穆的白馬義從要更加誠惶誠恐。

這段時日,先是許多光頭和尚在流州境內奔波勞碌,化緣布道,后來也有武當山的年輕神仙來這兒云游四方,都把年輕藩王不是說成菩薩轉世就是真武降臨,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徐鳳年輕輕說了句起身,然后走向陳錫亮,那十幾位白馬義從都自然而然跟在北涼王身后,把青蒼校尉帶來的那批扈從不露痕跡地隔離,韋石灰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不過也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滿神情。當初青蒼城那場攻守戰,兵力懸殊,雖說守城一方總能占據先天優勢,可其實青蒼的城墻并不高大穩固,而青蒼城原先的數千兵力都早已人心浮動,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馬義從個個身先士卒,青蒼城早就給那一萬精悍馬賊給屠城了好幾遭,每逢城防出現漏洞,都有一撥銀色甲士率先做死士拼命抵住潮水攻勢,雖死不退,正是這些一條被說成性命抵得上青蒼城百人性命的白馬義從,正是他們的不惜一死,才讓青蒼龍王府舊部生出了死戰之心。青蒼攻守之慘烈,可以從一個細節中看出,每一名陣亡白馬義從,因為被攻城馬賊恨之入骨,必然死無全尸,龍象軍奔赴救援和馬賊聞訊退卻之后,青蒼城的收尸,之后都只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冢。

陳錫亮看到徐鳳年,臉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井口上,抬頭笑道:“是回王府當個沒有品秩的幕僚,還是在流州當二把手的別駕,隨你挑。”

陳錫亮隨意蹲在井邊上,這跟他以往在清涼山的拘謹禮儀大不相同,輕聲說道:“雖然還是很怕親眼看到人死,一直想著去清涼山那邊紙上談兵,在那里即使做不成富貴閑人,可好歹不用擔驚受怕。只是現在總覺得這麼拍拍屁股一走,就是當了逃兵,當時在青蒼城內,王爺的白馬義從沒有一人退卻,青蒼城那數千甲士沒有退,甚至連城內流民都沒有退,我現在這一走,不像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答應做流州別駕了?楊刺史那邊也有這個意思,他對你很看重。流州有你們兩個搭檔,我也放心。”

陳錫亮搖頭道:“別駕是一州最重要的輔官,若是北涼后院遠離兵戈的陵州,我自信還能勉強擔當,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傾向于能文能武之輩,我還是算了,先把青蒼城牧做好了再說,反正只要我想到什麼,都會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諱,并不需要別駕這個官身。”

徐鳳年也不為難他,點頭道:“隨你意愿,反正到時候覺得想要當大官了,自己去跟楊光斗索要官帽子,你不用跟清涼山打招呼。”

青蒼校尉韋石灰站在附近,聽到這番對話,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兒去找這麼好說話的藩王?官帽子還能隨便挑?可見那些北涼王要狠狠收拾陳城牧的流言蜚語,都是瞎扯!韋石灰對于清涼山兩大紅人徐北枳和陳錫亮,早有耳聞,北涼境內一直認為徐北枳事功能耐遠勝陳錫亮,治理陵州剛柔并濟,據說都快要把文官首領的經略使大人李功德都給架空了,但是韋石灰相對還是要更加看好陳錫亮,沒什麼道理可講,就憑這個讀書人能夠死守青蒼城,而且還真給他守下來了!

陳錫亮突然說道:“王爺可去過那片衣冠冢?”

徐鳳年說道:“昨夜才入城,想著跟你一起過去祭酒。”

陳錫亮嗯了一聲,站起身,招手喊來工房小頭目,輕聲交代相關事宜。這時候一名高大健壯的少年從一幫雜役中走出隊列,往這邊走來,很快就被兩位白馬義從攔住,手中涼刀已經離開刀鞘半寸,殺機深重。徐鳳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個熟人,當初他單槍匹馬進入流民之地,在青蒼城外的村子外有過一場波折,流民見利忘命,想要劫奪馬匹佩刀發一筆橫財,這個擅長矛術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獨有的彪烈之氣,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少年還有個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沖出,才讓徐鳳年沒有痛下殺手,還給了這對兄妹一袋碎銀。徐鳳年出聲道:“讓他過來。”

熱血上頭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遇上白馬義從半抽刀之際,就已經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記得那名英俊游俠的高超武藝,也念恩,感激游俠的不殺和贈銀,如今那塊碎銀子已經被少年刺出一個小孔,穿繩后掛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歡。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執掌所有流民生殺大權的王爺后,想得并不復雜,就怕自己以后再也見不著他了,想要親口道謝一聲。少年局促不安,腳步都有些飄忽,好不容易走到距離那年輕藩王五六步遠的地方,腦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說什麼了,漲紅了臉,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徐鳳年柔聲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我還記得你有個膽子比你還大的妹妹。”

少年終于緩過神,咽了口唾沫,顫聲說道:“回稟王爺,小人叫劉剩,我妹妹叫劉余。”

徐鳳年打趣道:“你還知道回稟這個說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腦子終于清醒了幾分,靦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爺們學的,他們跟城牧大人說事,都這麼說。”

陳錫亮在一邊笑著對徐鳳年解釋道:“劉剩想要去邊境投軍,我看他年紀太小,就沒答應,不過這名少年力氣不小,就準許他幫著衙門做些事情,賺些糊口工錢,手腳伶俐,人也聰明,已經能認一百多個字了,每天空閑就在地上拿樹枝寫字,其實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只有姓沒有名,只有隨口的小名兒,劉剩劉余其實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鳳年看向少年笑問道:“你去了邊關投軍,要是死了,你妹妹怎麼辦?怎麼不選陵州軍,好歹不用上陣廝殺。”

少年一臉認真回答道:“負責錄檔的官老爺說了啊,邊軍拿錢多,而且拿錢也快,只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筆銀子不說,立馬給咱們在陵州弄出一塊良田來,再說了,不都講咱們北涼軍一個打他們北蠻子三四個嗎,我去了邊境又不是一定死的,要是能用矛刺死幾個北蠻子,當個伍長啥的,那我妹妹這輩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說不定連她嫁妝都有了!”

少年似乎記起什麼,趕緊亡羊補牢說了句,“回稟王爺!”

徐鳳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說道:“行,我準你去幽州從軍,你小子矛術不錯,我是領教過的。等你學會了騎馬后,就讓皇甫枰升你做伍長。我回頭再幫你你妹妹在陵州找戶好人家住下。”

少年討價還價道:“王爺,我妹妹還得姓劉,行不?”

徐鳳年點點頭,然后開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樣?現在可以就升你做伍長。”

青蒼校尉韋石灰跟他的扈從一行人眼睛都發綠了,這你娘的,天下掉大餡餅啊,雖說如今不像春秋中那麼興賜姓一事,可能夠被皇帝藩王這些王朝最權貴的人物賜姓,依舊是草莽英雄們的莫大榮幸。大將軍徐驍四十多年戎馬生涯,賜姓的次數,屈指可數,槍仙師弟徐偃兵算是一個。

只是沒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后,搖頭說道:“這還沒殺北蠻子,我咋能當伍長。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還不得托夢揍死我啊。”

韋石灰差點就要把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來暴打一頓,你爹娘知道你拒絕了北涼王的好意,那才會真正托夢抽死你小子。

徐鳳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后,去找一個叫皇甫枰的將軍,就說是我讓你投軍的。”

少年怯生生問道:“不是去涼州嗎?聽說那兒兵餉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涼州馬上要開戰,你矛術是不錯,可沒經過戰陣熟悉,再好的身手,也敵不過北蠻子騎軍的沖鋒。”

少年似懂非懂哦了一聲。

那些原本一聽說北涼王親臨的村民去而復還,津津有味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爺身前說話,都有些羨慕,這小子上輩子積攢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爺說上話啊?王爺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們都知道整個北涼都是他老人家的家產,當然,這個王爺一點都不老。

隨后徐鳳年跟陳錫亮一同前往青蒼城南方十里地外的墳塋,戰死白馬義從的那一座座衣冠冢位于綠洲內,徐鳳年的徒弟余地龍和幾名扈從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綠蟻酒。

徐鳳年和陳錫亮一一上墳祭酒。

陳錫亮神情沉重,每面對一座衣冠冢,都會向徐鳳年述說冢內白馬義從死于何時死于何地。

祭奠之后,徐鳳年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突然,一騎來報,說有兩個陌生人闖入此地,說是要以水代酒祭奠英靈。

徐鳳年牽馬而行,結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達青蒼城的宋洞明。

這位離陽隱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鳳年的陣仗,尤其是韋石灰的那身鮮明校尉甲胄,宋洞明哪里還猜不出這個年輕人的底細,微微作揖后,抬頭后笑道:“王爺可算不得以誠待人啊。”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否認,歉意道:“還望宋先生見諒。”

宋洞明瞥了眼徐鳳年身邊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線,直截了當說道:“王爺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韋石灰二話不說就抽出了北涼刀,想要一刀砍下這信口開河的王八蛋的腦袋。

徐鳳年抬起手,攔下了身后性子暴戾的青蒼校尉,笑問道:“此話怎講?”

宋洞明怡然不懼,淡然道:“離陽邊塞詩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須馬革裹尸還’半句奪魁,要我看來這就是句讀書人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因此宋洞明有一問要問北涼王。”

徐鳳年平靜道:“請問。”

宋洞明環視四周,冷笑道:“敢問青蒼城攻守,北涼陣亡甲士不下三千人,為何獨獨只有你北涼王的白馬義從有衣冠冢,占據這綠洲之地?”

徐鳳年默然無聲。

陳錫亮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繼續帶著譏諷說道:“人屠徐驍有一萬大雪龍騎,次子徐龍象有三萬龍象軍,北涼都護褚祿山有親軍,袁左宗燕文鸞也有親軍,這些甲士,自然是驍勇無敵,也愿意為北涼而戰,可然后呢?北莽舉國南侵,靠這七八萬人就能答應了?甚至可以說,靠三十萬北涼軍,就能打贏了?或者說,北涼王你認為是必死之局,只要存了必死之心,就無愧于北涼了?”

徐鳳年依舊沒有惱火,反問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宋洞明問道:“北涼既然注定要獨力面對那北莽百萬鐵騎,且不說勝負如何,但務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北涼王以為然否?”

徐鳳年點頭道:“理當如此。”

宋洞明朗聲道:“那就請北涼王在境內尋一處,做英雄冢,豎立起三十萬墓碑!”

宋洞明接下來死死盯著徐鳳年,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來,“死一人!記一名!”

徐鳳年說道:“好,清涼山后山,就可做此冢。”

宋洞明再度問道:“三十萬之中,可有你徐鳳年一塊碑?”

徐鳳年毫不猶豫說道:“有。先寫下北涼徐鳳年五字,與所有北涼甲士一般無二,當下只記載生于何時何地。等到死后,再添上戰死于何時何處。”

宋洞明看著徐鳳年的眼睛,許久過后,鄭重作揖,沉聲道:“宋洞明愿為北涼臣子,愿為北涼王出謀劃策!”

徐鳳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頭后,徐鳳年走到這位鹿鳴宋氏子弟身邊,兩人并肩而立,徐鳳年放低聲音輕聲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實仕趙不仕徐,但這又何妨。”

宋洞明同樣輕聲道:“北涼王錯了,我仕北涼即是仕離陽,不仕天子仕蒼生!”

徐鳳年不置可否,“暫任北涼道經略副使,坐鎮清涼山,夠不夠?”

宋洞明點頭道:“足矣。”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鳴宋氏宋洞明入仕北涼,朝野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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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北望

一行人沒有急著返回青蒼城,徐鳳年宋洞明和陳錫亮三人坐在一條溪水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徐鳳年沒有對還未上任的副經略使遮遮掩掩,把許多北涼布局和盤托出,例如王靈寶帶兵奔赴鳳翔軍鎮剿殺反復無常的降將馬六可,是為了給曹嵬的萬余輕騎清理路線,甚至可以說龍象軍的戰前臨時擴充,也是為了給這一萬騎埋伏筆,而鳳翔兵馬的主力僧兵,更是北涼跟爛陀山六珠菩薩的一樁隱蔽買賣。<-》宋洞明聽了后沒有從細處著手,而是撿取了一些石子在地上擺放,自言自語道:“現如今三座戰場,褚祿山負責涼州以北的這條主要戰線,關隘軍鎮戊堡驛道,都極為完善,用固若金湯四字形容也不為過。幽州以北有一個北涼占據天然優勢的葫蘆口地形,守易攻難,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但是流州地域廣袤,起伏極小,地勢如駿馬奔平川,利于騎兵馳騁,我方并無雄城巨鎮可依,北莽總體兵力占優,調兵遣將無須陰謀奇策,他們如果選擇這條路徑南下,直接繞過幽涼兩地,唯一需要防備的就是他們的糧草補給線,被駐扎于涼州西北方位的徐家鐵騎一刀切斷,這就考究雙方的偷襲與反襲功底了。”

徐鳳年瞥了眼陳錫亮,后者緩緩說道:“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不管北涼是否在流民之地設置流州,都會試圖從這里打開缺口,否則打幽涼北方那條防線,他們就算有百萬大軍,一樣耗不起,畢竟我們北涼軍不論騎兵步卒,都極其善戰,何況騎卒下馬可守城,上馬又可以主動出擊,這是北莽真正頭疼的地方。大將軍很早就在邊線幾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建有大型糧倉武庫,以備久戰。”

陳錫亮停頓了一下,笑道:“但事實上我們北涼軍從來都不覺得一味守城是上策,這一點從大將軍和李義山,再到燕文鸞褚祿山袁左宗,以及所有青壯將領,一脈相承,都達成了清晰共識,所以北涼這麼多年的頻繁演武,一向力求攻守兼備。北莽那邊選擇現在開戰,因為徐驍終于老死了,而且北涼為了吸納流民,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上,一來是讓他們覺得終于有機可乘,二來是他們拖不起,萬一給離陽朝廷把中原地帶的國力都演化成邊關戰力,兩國國勢,只會越來越此消彼長北莽更沒得打。可以說,選擇流州作為開戰地點,即是北莽以為能夠得利的切入口,也是北涼一個相當主動的抉擇,這并非北涼自負,而是自信,尤其是對我們騎軍在家門口作戰的自信。”

宋洞明會心一笑,點頭道:“北涼軍政其實就像一塊精耕細作的良田,坐等收成而已,我這個還沒領到官服的副經略使大人,也不會去畫蛇添足。比起北涼,北莽可謂家大業大,不過多門之室難免多風雨,聽說慕容女帝為了沒有后顧之憂,要對耶律姓氏這個草原舊主大開殺戒,很多不愿南下攻打北涼的大草原主都成了待宰羔羊,我們不妨火上澆油一把,隨便從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傳去消息,北涼愿意尊其為北莽君主,而不認篡位奪權的慕容女帝。這種事情,肯定沒辦法讓北莽傷筋動骨,不過能惡心一下他們,終歸是好事。”

宋洞明說到這里,笑問道:“北涼多半就此事留有后手,對不對?”

徐鳳年笑著點頭。

宋洞明繼續說道:“具體的戰事謀劃,宋洞明不插嘴,北涼是打仗的行家,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將領,內行做事,我這個外行看熱鬧就是。但是北莽百萬大軍,看似氣勢洶洶,其實真正能拼命的就是董卓的將近十萬董家軍,洪敬巖的柔然鐵騎,加上還有楊元贊、柳珪這幾位老將率領的嫡系軍伍,但更多還是一些稱不上精銳的軍隊,到時候我們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可以一口氣打掉北莽某支戰力平庸卻又人數足夠的軍隊,北莽本就不是鐵板一塊,否則北庭草原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退出,他們對打西線北涼還是東線顧劍棠始終有異議,咱們慢刀子割肉,說不定有意外之喜。當然,這只是宋洞明的一個隨口提議。”

一直沒有說話的徐鳳年終于插嘴說道:“這本就是褚祿山連環布局里的一個小環節。”

宋洞明愉悅笑道:“僅是一個小環節啊……哈哈,總算知道為何人人懼怕那惡名昭彰的祿球兒了,難怪南院大王董卓也會在咱們的都護大人手上吃大虧。”

宋洞明瞇起眼,丟了一塊石子到溪水中,濺起一陣漣漪,“朝廷那邊,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漕糧和鹽鐵兩事,有一計可讓朝廷徹底松口。”

徐鳳年笑道:“哦?朝廷可是一直想著既讓牛拉車又不讓牛吃草的念頭,摳門得很,到現在為止,好不容易松口的那一半漕糧,都還沒運到北涼陵州碼頭。如果不是西楚復國一開始就給了他們當頭棒喝,估計這批漕糧一百年都不會離開襄樊城。”

宋洞明平淡說道:“很簡單,咱們北涼上疏京城,主動要求出兵一萬靖難,邊境藩王既有戊守邊關之職責,也有為國靖難之義,名正言順。朝廷接連打了兩個大敗仗,楊慎杏的薊南步卒被人甕中捉鱉,只差沒有一鍋端。閻震春更是為國捐軀,將卒全部戰死,這不是明擺著在告訴朝廷西楚很難纏嗎?咱們北涼一向擅長啃硬骨頭,其他藩王不能建功,我們北涼來嘛。一萬不夠,三萬夠不夠?”

陳錫亮微笑道:“看來太安城兵部會要亂成一鍋粥了。”

先前是徐鳳年問宋洞明一個從二品的官帽子夠不夠,現在宋洞明這個充滿調侃意味的“夠不夠”,真可算是投桃報李。

徐鳳年笑道:“朝廷會恨死你的,我得讓高手貼身護衛你這個副經略使大人,否則趙勾死士肯定要來取你的項上頭顱。”

宋洞明沒有絲毫笑意,眼神堅毅,輕輕說道:“趙家如果連這點魄力都沒有,如何坐天下?真當北涼就該以三十萬甲士死絕換得他們的安穩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不假,可既然北涼也是離陽疆域,北涼數百萬百姓就不是他趙家的子民了?天底下沒這樣的荒唐道理!”

陳錫亮嘆了口氣,對此人心生折服。不知為何,相比叛出北莽的同齡人徐北枳,陳錫亮對宋洞明更加心有親近。

就在此時,一人墜入溪水,岸上余地龍抖了抖手腕,一臉不屑。

看到師父轉頭看來,余地龍大聲辯解道:“師父,不怪我啊,是這小子自己要我打他的,他剛才說了,站著不動還能一根手指頭就能放倒我,還說咱們北涼高手其實就那麼幾個,說些什麼他是三品實力,到了北涼之后就沒遇到過一個高手。”

余地龍瞥了眼溪水里的那只落湯雞,鄙夷道:“啥三品,害我使出了一半氣力遞出那一拳。早知道這麼不經打,就手下留情了。”

韋石灰朝這個孩子偷偷伸出大拇指,余地龍報以憨憨一笑。

宋洞明不理會那個一臉委屈和震驚的自家書童,笑問道:“王爺,聽說你收了三個徒弟,是哪個?”

徐鳳年有些無奈道:“年紀最小的那個大徒弟,最不讓人省心,所以帶在身邊,要不然以后江湖上肯定要多出個行事無忌的大魔頭。”

龍象軍一騎疾馳而來,翻身下馬后,道:“啟稟王爺,徐將軍和九十親騎已經到了十里外的殺蛟丘。”

徐鳳年起身笑道:“陳錫亮,你先陪宋先生返回青蒼城,我去看看弟弟。”

陳錫亮問道:“這些白馬義從?”

徐鳳年笑瞇瞇道:“你說是你們兩個需要保護,還是我?”

陳錫亮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一名白馬義從猶豫了一下,鼓足勇氣開口說道:“王爺。”

徐鳳年有些疑惑,平靜道:“有話就說。”

那名白馬義從深深呼吸一口,年輕臉龐上猶有尚未被邊塞風沙完全吹散的稚氣,略微垂下視線,輕聲道:“戚華巖,就是那個先前陳城牧所說那個死在青蒼城內孩兒巷的,當時我受了重傷,坐靠在墻壁上等死,是他替我擋下了馬賊的十幾下砍刀,死前也沒能留下什麼話。但我覺得應該替他跟王爺說一聲,他戚華巖沒有后悔加入白馬義從。”

他眼神清澈,笑了笑,問道:“王爺,啥時候打仗?我想進先鋒營。”

徐鳳年反問道:“戚華巖戰死了,要是你丁宣也死了,有幾個人記得住他?”

那個被喊出名字的白馬義從咬了咬嘴唇,燦爛笑道:“以后跟很多將軍們一起葬在清涼山的后山,不怕給人忘了。”

丁宣撓撓頭,說道:“不怕王爺笑話,因為戚華巖,我是在青蒼城死人堆里撿回一條命,如今還是很怕死,只是丁宣全家當年跟著大將軍一起到了北涼,已經把這里當家了。我爺爺說了,就算死,他老人家也要死在北涼,這里就是咱們丁家的根。家里長兄也做了官,幾個弟弟都在讀書。我只要去邊境上殺北蠻子,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就是賺了。”

徐鳳年笑道:“先鋒營輪不到你去搶位置,老老實實做你的白馬義從,真到了需要你上陣的時候,別的不說,咱們的墳,還能做個鄰居。”

丁宣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

下一刻,年輕藩王身形一閃而逝,眾人只覺得清風拂面。

就連那個剛從溪水中走上岸的書童,都瞪大眼睛,不愧是讓武帝城王老怪都有來無回的天下第一人啊!

宋洞明沒來由記起一事。

先前相逢,北涼王化名徐奇。

奇字。用在名字里,可不是什麼好字。

命奇之人,在史書上一貫形容那些中途夭折不曾登頂的人物。比如春秋兵甲葉白夔,非但沒有幫助大楚問鼎天下,反而殉國。又比如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公認邊功第一,卻至死都沒能當上大將軍的駱公明,就都被冠以命格偏奇不正的說法。

陳錫亮輕聲開口道:“三十萬碑,恐怕要一直從王府后山綿延出去數十里,工程巨大,而且大戰在即,宋先生,咱們會不會文官動動嘴武將跑斷腿之嫌?”

宋洞明平靜道:“放心,此舉不需動用王府錢庫分毫,更不至于影響邊關兵餉。自有無數個家中子弟在邊關作戰的家族出錢出力。誰敢逃避,我這個新官上任的副經略使大人就要把第一把火燒在他們頭上!我就是要他們知道,打這場仗,不是徐家一家之事,是整座北涼之事!”

陳錫亮動了動嘴唇。

宋洞明看向這名鋒芒內斂的年輕書生,柔聲笑道:“錫亮,是不是覺得我這麼做不近人情?”

陳錫亮搖了搖頭。

宋洞明感慨道:“不這麼做,北涼是守不住的,到頭來苦的還是老百姓。一碑人力之苦,如何能跟日后家破人亡相提并論。黃龍士滿口胡言亂語禍害春秋,但有一句話,發人深省!”

陳錫亮問道:“可是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宋洞明笑著搖頭。

陳錫亮繼續問道:“匹夫不可奪志?”

宋洞明還是搖頭,輕聲說道:“自古君王最愚昧,百姓最無愧。”

陳錫亮神采奕奕,點頭道:“受教了!”

殺蛟丘,是一處微微高聳的小山坡。

史載大奉朝邊疆將軍駱公明曾經在此射殺蛟龍。

山坡底部有九十余騎兵下馬休憩,人人甲胄,難掩鮮紅痕跡,原本都是龍象軍的漆黑鎧甲,浸染了太多來不及擦拭的馬賊鮮血。

如今被北涼百姓敬稱為小王爺的徐龍象獨自站在坡頂上,眺望北方。

自從他著龍象騎軍一路把君子館在內三大軍鎮碾壓殆盡后,北涼都說大將軍次子開了竅,而且自幼便有神靈附體,才生而金剛,擁有龍象之力。甚至在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當陵州將軍的時候,塵囂四起,都說徐龍象做北涼王,北涼才能安穩。

這趟徐龍象帶兵入駐流州,先是把那一萬藏有北莽精銳的馬賊殺得片甲不留,之后把麾下九十來個都尉都喊到身邊,也沒有說什麼,就是帶著他們一人兩馬,一刀一弩,四處殺人。

大小戰事二十多次,殺敵一千四百余,己方一人未死。

這些實權都尉佩服得五體投地,把這個比所有人都要年輕許多的統帥奉若神明。

只可惜這趟游獵,沒見著小王爺的那頭黑虎,也沒有見到小王爺身披那套鮮紅符甲。

而且徐龍象與誰都沉默寡言,至今也沒誰能有機會說上什麼多余的言語。

徐龍象站在殺蛟丘上,背對所有下屬。

坡下沒有人知道這個還是少年歲數的統帥在想什麼。

突然所有人幾乎同時抬起頭,看到一道身影毫無征兆地掠至山坡,眾人下意識要抽刀,等到看清楚來人面貌后,如釋重負。

是北涼王!

也就是他們主帥的哥哥。

徐鳳年來到徐龍象身側,一只手輕輕按住少年的腦袋,兄弟兩人,一同望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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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廟堂之高

太安城萬人空巷,趙家天子與皇后趙稚一起擺駕城外等候,帶上了翰林院所有的大小黃門,只為了等待一個人。六部主官竟然都自發“偷懶”來到城外聚頭,甚至連兵部尚書盧白頡也從百忙中抽身,更別提吏部尚書元虢這樣的大閑人,其中六部之首的吏部趙右齡,與之師出同門卻最終分道揚鑣的戶部王雄貴,兩人身后各有一大群依附官員,格外涇渭分明。還有皇親國戚嚴杰溪在內諸多地位清貴超然的殿閣大學士,以及許多上了歲數后可以不用參與朝會的元老勛貴,和他們的子孫后代。可以說就只差了那位身在京外負責地方官員大評儲相殷茂春,但是唯有細心人才會發現,其實這場盛況空前的露天宴會,稍顯美中不足,因為少了兩位分量極重的大人物,首輔張巨鹿,以及手握門下省大權的的坦坦翁桓溫。但是太安城外實在是聚集了太多的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這兩位朝堂重卿有意無意的缺席,并不影響今天京城的喧沸非凡。

宋家大小夫子做文壇霸主的時候,是誰讓這對父子雪夜拜訪卻吃了個閉門羹?心氣極高的徐渭熊的授業恩師,又是找誰吵架才丟掉了唾手可得的上陰學宮大祭酒位置?又是誰有資格讓姚白峰領銜的理學世家不惜傾全族之力與之抗衡?是誰當年讓大楚皇帝生出“公不出山,奈蒼生何”的感概?春秋末尾是誰當時面對徐家一萬鐵騎壓境,獨自走出,三言兩語就讓那人屠主動繞道而行?

這個被朝野上下公認“學問之高與天高”的大人物。

就是上陰學宮現任大祭酒齊陽龍。

離著太安城還有五十幾里路,一條稍顯偏僻的官道上,有一隊古怪的羈旅人,年紀最老的已是滿頭稀疏雪發,身材矮小,風塵仆仆,背了只破舊竹制書箱。三十幾歲模樣的男子背著個綠袍女孩,三人在北上太安城的途中相逢,那一大把年紀還學年輕人負笈游學的老頭子囊中羞澀,賴上他們蹭酒蹭飯不肯走,結伴而行。身穿綠衣的小女娃就不怎麼待見這個為老不尊的老家伙,瘋瘋癲癲,總喜歡說些她聽不懂的言語,這不是半桶水在那兒顯擺學問是什麼?尤其是老頭子說起北涼那邊的事情格外絮叨,綠袍兒打心眼恨死了那個讓自己再也見不著第二爺爺的藩王,就愈發不愿意搭理那個被她取了個矮冬瓜綽號的老人了。何況老頭子一路上還喜歡見著美婦人就轉不開眼珠子,小女孩幾次跟她的小于告狀,他也總是笑笑卻不答應。

這時候,官路上有一群鮮衣怒馬的世家子弟縱馬而過,那老頭兒視線好不容易從一名騎馬的富家女子身上挪開,又開始念叨了,“唉,今兒的閨女真是越來越水靈俊俏嘍,比起前五六十年,要好看太多。”

從武帝城離開后一路北上的于新郎輕聲笑問道:“老先生,還有這個講究?”

老人小心翼翼捋了捋日漸凋零的雪白頭發,有些心疼這一路行來那些從頭上掉落的老兄弟們,瞇起眼后唏噓道:“是啊,世道好,女子才能出落得好,真是年紀越大,就越羨慕你們年輕人。小伙子,等你上了歲數,也會這般感慨的。”

被稱呼小伙子的王仙芝大徒弟一笑置之,于新郎本就不是喜歡跟人客套寒暄的人,就不再說話。

老人張嘴說話就跟水閘泄洪似的,完全剎不住,自言自語道:“世道如水長流,但是以春秋戰事結束后出現了一個大轉折,流向變了,以后大體上只會越來越好。道理是什麼,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說不透,嘿,但我就是知道。”

懶洋洋趴在于新郎后背上的綠袍兒狠狠撇嘴道:“就算你喜歡說,你以為我喜歡聽?”

老人笑道:“小丫頭,知道什麼叫喜歡一個人嗎?”

綠袍兒轉過頭,干脆不去看這個讓人糟心的老頭子。

老人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見到對方之前,不知情為何物,錯過之后,更不知情為何物。”

境界深遠不見底的于新郎似乎心所有觸,皺了皺眉頭。

老人蹦跳了一下,大概是希冀著能看到太安城的城墻,背著沉重書箱做出這個滑稽動作,讓其實在偷瞄他的綠袍兒哈哈大笑。老人對著個女娃娃做了個鬼臉,惹來綠袍兒的翻白眼,把小腦袋擱在于新郎的溫暖肩膀上,問道:“矮冬瓜爺爺,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我年輕那會兒,倒是有茫茫多的女子喜歡我。”

綠袍兒拿手指刮了刮臉頰,嘲笑這個老頭子不知羞。

于新郎走到官路茬口處,微笑道:“老先生,我們還要繼續往北走,希望有朝一日還能相逢。”

老人擺擺手,灑脫笑道:“今日一別再相見就難嘍,我這都是黃土埋到脖子這里的老頭子了。不知姓名的綠丫頭,以后一定要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綠袍兒哦了一聲。

于新郎背著小女孩繼續往兩遼走,老人則走向太安城。

活了太多年,藏了太多話。

老人又找不到可以說話的對象,很多年來就只能自言自語。

“老洪啊,你收了一籮筐的弟子啊門生啊,才出了張巨鹿和桓溫兩個成材的。看來你廣撒網,也沒撈到多少大魚嘛。”

“你再瞧瞧我,荀平,謝飛魚,元本溪,就這麼三個不記名的學生。”

“老洪,我這趟進京,你可別怪我以大欺小啊,不過你要是有本事能從棺材里爬出來罵我,那也算你有能耐。”

走著走著,老人終于能夠抬頭看到太安城的雄偉輪廓,老人顛了顛書箱,沙啞哼起一支小曲子。

我從山中來,背著老書箱啊。我往鬧市去,何處是吾鄉啊……

――――

坦坦翁拎了一壺好酒走在冷清寂寥的街道上,兩側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高門大宅,不過此時都到城外迎接那個比自己還要老不死的老家伙了,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倒是省去許多他這趟拜訪的飛短流長。在一處府邸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那塊皇帝手書的金字匾額,衣著樸素的“宰相”門房瞧見了這位意料之外的貴客,都有些愣神,不過今年以前坦坦翁都是出入簡單,也就沒有如何自作主張的興師動眾,到時候反而要被左仆射大人揪住小辮子,只是畢恭畢敬上前打了聲招呼,桓溫笑著點了點頭,隨口說了幾句“老馬你那小女兒到底成親了沒啊,要是沒有的話,要不要我幫你從門下省綁架個年輕人”之類的熟絡話,把姓馬的張府老門房給樂壞了。桓溫對這座府邸比自家還要熟門熟路,都不用別人領路,徑直走到了首輔大人的書房,也不敲門,跨過門檻,正習慣性站著捧書閱讀的張巨鹿斜瞥了眼,沒有說話。桓溫把從禮部那兒順手牽羊而來的那壺御賜美酒擱在書桌上,坐在書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說道:“還真是蟬噪林逾靜了。”

兩個老人是至交好友,用坦坦翁的話說那就是你碧眼兒撅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麼屎了。張巨鹿很快心領神會,平淡道:“這可不是什麼蟬噪,齊陽龍入京,是走陽關大道,更是蛟龍入海。”

桓溫冷哼一聲,隨手撿起書桌上幾份疏策,頓時心一沉,問道:“你真要大動那北地勛貴一手操持的漕運,和被京城里那撥春秋新貴視為命根子的鹽政?加上前幾日你在朝堂上,提出要定下兵部左右侍郎按期巡視邊關的規矩,好嘛,朝廷兩個讀書人扎堆的大本營,還有顧劍棠為首的地方將領,再加上你的削藩,這四頭龐然大物,一個沒落下,你碧眼兒是嫌仇家少?”

張巨鹿頭也不抬,說道:“你算少了一個,我還要大力整治胥吏之弊,天下寒士進階之后,并不能一勞永逸,依舊要講規矩才行。”

桓溫喃喃道:“瘋了瘋了。”

張巨鹿收起手中書籍,一絲不茍地放回書柜原位,這位身材高大的本朝首輔站在陰影中,緩緩說道:“我們離陽不是當年偏安江左的大楚,不管西楚余孽何時熄滅,朝廷將東南富庶之地的糧食和物資源源不斷運輸到京城,本就是需要百年經營的國之大計,何況邊疆戰事馬上到來,已成燃眉之急。我當年提出海運押糧一事,事實證明并不可行,風險太大,永徽末年那支船隊的失蹤,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是遇上海難還是給人劫走。這條運河有著刮盡東南膏腴的惡語,但也說明了它對朝廷的重要性,我當初定下的方略,也確實是以東南賦稅養北遼甲兵,順帶著逼迫西楚謀反,甚至運河沿途年年百姓為爭河水而激起民變,因此也刻意不去彈壓,但是這幾年,出自龍興之地的北方勛貴手握一國命脈而獲利,卻不自知,越來越行事猖獗,永徽六年還有著九百萬石的漕糧入京,后來年年遞減,如今竟然已經銳減至不足八百萬石,去哪里了?就算任由草寇馬賊去大搖大擺背走糧食,他們能拿走多少?朝廷為了安撫那些所謂的開國功勛,不惜專門設置正二品官職的漕運官,下轄漕糧轉運司、發送司在內八個主官都在五品以上的養老官衙,若是他們能夠安安分分撈銀子也就罷了,可如今西楚復國,他們竟然膽敢以漕糧北送尚未結束,連兵部尚書盧白頡的調兵令都敢拿出所謂的祖制強硬駁回,我不來動漕政,誰來下手?到時候難道要北邊將士餓著肚子去跟北莽作戰?難不成要為國赴死的甲士吃口糧食填飽肚子,還要看人臉色?甚至求爺爺告奶奶去求那些從不把戶部放在眼里的漕運官員?”

桓溫嘆了口氣,抖了抖手上一封折子,“那這鹽政?誰賺錢不是賺,本來就是要一塊吃進朝廷外人嘴里的肥肉,你就非要去虎口拔牙?”

張巨鹿冷笑道:“死水臭,活水清。鹽印頒發的權力給了他們捏在手里十幾年,賺到了子孫后代十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朝廷犒賞還不夠豐厚?天大的軍功也該賞賜到頭。是時候換一撥人坐莊日進斗金了!”

桓溫問道:“你是打算送給自詡兩袖清風肩挑明月的江南世族豪門?”

張巨鹿點頭道:“不這樣,他們豈會真心實意為朝廷出力,否則朝廷跟西楚纏斗個幾十年,他們也能悠哉游哉賞他們的幾十年風花雪月,豪閥陋習一向如此。能讓他們主動低頭的就兩樣東西,官帽子,錢袋子。”

桓溫欲言又止,若是往年,挑出任何一樁事情,他都能跟碧眼兒翻來倒去地沒日沒夜討論,直到確認無大害于民生,才聯手將一條條國策推行下去,如同慢慢疏導整座帝國的經脈。

張巨鹿走出陰影,暮色中,昏黃余暉照映在高大老人的一側臉龐上。

桓溫嘆了口氣。

張巨鹿問道:“聽說你前段時間咳嗽很厲害?”

桓溫瞪眼道:“小病小災,和不知節制地給自己猛灌烈酒,你說哪個死得快?”

張巨鹿一笑置之。

桓溫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張巨鹿微笑道:“寄身你門下省的那個北涼年輕人,我會我會給他一個‘機巧有余器格不足、可以用不可以大用’的評語,總能保他幾年安穩。”

桓溫深深看了眼這個老友,然后默然走出書房。

張巨鹿張了張嘴巴,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望著桓溫的蒼老背影,輕輕擺了擺手。

坦坦翁離開如今都敢有人投書于門口辱罵首輔大人的張府后,徑直來到趙家甕,來到無人當值,除了雜役小吏,幾近空無一人的翰林院。

老人澀澀笑了笑,太安城都以為只要那條老龍出世救濟蒼生,還需要什麼鹿?

桓溫走到一間僻靜的屋子,要人拿來鑰匙打開,雖然很多年都沒有大小黃門在此辦公,但經常有人打掃,還算素雅潔凈。

當年,他和碧眼兒就在這座屋子里,他桓溫意氣風發,目無余子,喝酒之后,誰都敢罵,天下江山何事我桓溫指點不得?

而碧眼兒從不喝酒,都是在聽,每次等他桓溫喝醉之后,還得背著他回家。

桓溫從角落一只書箱里翻了翻,找出那一副杯筷,放到桌子上。

桓溫坐下后,拿一根筷子輕敲瓷杯。

叮叮作響。

老人哽咽道:“春山不老依舊綠,人老古稀無人伴,只聽伐木丁丁。”

叮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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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北涼親家

一座小小的青蒼城,當下可謂蓬蓽生輝,不但北涼徐鳳年徐龍象兄弟二人都在,聽說還多出一個離陽王朝從未設置過的副經略使,暮色中,趕在城禁之前,更有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駛入青蒼,護駕騎卒竟然出自渭水營,這在北涼道上肯定是只有與徐家聯姻的“皇親國戚”,才會有的殊榮待遇,不是青州大族陸家便是出了個財神爺的林家了。果不其然,負責迎駕的流州典學從事柳珍看到了王林泉的高大身影,風塵仆仆,原本柳珍還有些忐忑,王林泉畢竟曾是給大將軍扛旗的馬前卒,是親信中的親信,如今又成了新涼王的老丈人,是“兩朝”權貴,他一個典學從事哪里敢在這麼一號紅人跟前拿捏架子,不過那王林泉倒是十分好說話,雖未刻意熱絡言語,不過看人眼神都帶著股真誠,這讓柳珍心底舒坦了幾分,柳珍先前有所耳聞,北涼那兩條同出自青州的過江龍,大文豪陸東疆領銜的陸家極難伺候,北涼老卒出身的青州首富王林泉則待人周到,也從未傳出林家下人仗勢欺人的風言風語,現在親眼看到,柳珍信了七八分。王林泉被柳珍領著來到舊龍王府一座靠北的雅靜別院,一路上并無劍戟森嚴的嚴密護衛,眼光毒辣的王林泉開始心里頭還有點疙瘩,覺著刺史大人楊光斗太不上心,不過很快釋然,當今天下,有幾個高手敢來北涼王身前顯擺武藝?

不過王林泉和柳珍跨過院門后,看到眼前一幕,面面相覷,只見年輕藩王正坐在臺階上,卷起袖管,給弟弟徐龍象洗頭,那位三萬龍象鐵騎的少年統領,則蹲坐在下兩級石階上,撅起屁股,朝著水盆低頭。柳珍不敢多待,連忙告辭,徐鳳年一手握著徐龍象的束發,一手給弟弟涂抹就地取材的土制胰子,見著老丈人后,只能抬起手肘示意王林泉坐在身邊,徐龍象轉頭咧嘴一笑,算是見面禮了,王林泉難免受寵若驚,在北涼,小王爺對誰都沒熱臉的,哪怕是在他二姐徐渭熊那邊,也少有笑臉。徐鳳年一邊給徐龍象洗頭一邊隨口說道:“流州大小生意只有交給王伯伯打點,我才能放心,閑言閑語肯定不會少,有人會說我任人唯親,說我掉進錢眼里,只顧徐家錢袋子,不顧北涼千秋大業,否則就算是舉賢不避親,為何獨獨重用王家,卻把人才輩出的陸家置之不理?這里頭的彎彎道道,別人看不清,你王伯伯一定心知肚明,陸家自從上柱國陸費墀去世后,陸東疆暫時還撐不起陸家,咱們這位陸擘窠陸大家啊,入涼之后先是為了陸家子弟求官,被女兒陸丞燕拒絕后,這會兒又開始跟人爭奪北涼文壇領袖的位置,一刻都沒閑著,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由著他折騰去,只要他不過界,清涼山這邊的年夜飯,總有他們陸家一席之地的。”

王林泉嘆了口氣,沒有多嘴說什麼。雖說徐家陸家和他王家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榮辱同根,可清官難斷家務事,陸家看不長遠,他王林泉總不能跑去陸東疆面前說三道四,而且陸家上下俱是功名茂盛的讀書人,一個比一個心高氣傲,從不會把他這麼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放在眼里。陸王兩家因為各自女兒得以在北涼平起平坐,王家不覺得有什麼,代代仕宦的陸家那可是引以為恥的事情。徐鳳年幫著把弟弟的頭發擰干,抬頭看著始終局促不安的王林泉,笑問道:“怎麼,王伯伯,不認識我了?”

王林泉輕聲苦笑道:“王爺,小女初冬向來不諳人情世故,這會兒又跑去書院瞎胡鬧,實在不成體統,王爺該打罵她的時候千萬不要手軟。”

徐鳳年打趣道:“那我可不舍得,我不知道別人娶妻是怎麼個法子,反正我們徐家一向沒有把女子藏在家里的規矩,王伯伯,你是見過我娘親的,徐驍敢嗎?”

王林泉爽朗大笑道:“王爺說笑了,王妃是世間罕有的奇女子,小女怎敢與王妃相提并論,大將軍對王妃敬重有加,那也是王妃當得起。”

徐鳳年抬起袖口胡亂擦了把臉,問道:“王伯伯你要不說些徐驍以前的事情,他跟我和黃蠻兒聊天,總喜歡揀他的英雄事跡,每次我問起那些著名的大敗仗,他總是避而不談。”

王林泉點了點頭,怔怔出神了片刻,大概是在追憶往昔崢嶸歲月,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上了歲月的老人大多如此,回憶往事一如翻開一本泛黃老書,讀那些個老舊故事。王林泉坐在臺階上望向空落落的院子,開始說那幾場幾乎讓徐家軍跌倒后幾乎再也沒能爬起來的血腥戰事,當年那些讓徐驍吃足苦頭的戰場對手,如今都已無人問津,正史上大多也未有些許筆墨,其中有舊離陽王朝的兩位藩鎮將領,聯手給徐驍下套,王林泉說那是一場短兵相接的小巷雨戰,徐驍當時不過是一員校尉,帶著麾下六百精銳入城,結果對上了三千步卒,最后逃出城的只有徐驍在內的四十六人,這不算什麼,那兩名藩將最后還把徐家士卒的首級當作叛軍,上報朝廷領取軍功,朝廷允之。徐驍在短短一年后就帶著私兵踏平了這兩座名義上歸順趙室的藩鎮。徐驍最窮困潦倒之時,其實與流徙匪徒無異,朝廷不給軍餉,當地官衙視為仇寇,就只能剪徑劫掠,不過盡量不傷人,奪人財物后也會悄悄記下姓氏,在徐驍平步青云之后,那些當年被徐家甲士搶過財物糧草的人家,都各自得到一筆豐厚回報,其中就有差點位列《佞臣傳》的赤水郡柳家,當年不過是被徐驍奪了價值兩百余兩的貨物,對于柳家而言無關痛癢,可若不是徐驍發話,柳家一旦登上《佞臣傳》,那就真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滅頂之災了。

王林泉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睛,卻是笑道:“記得決定打西楚那一次,軍中有很多人對朝廷的排兵布陣意見很大,都覺得要打葉白夔領軍的西楚,還這麼勾心斗角,這仗根本沒得打,咱們徐家軍南征北戰那麼多年,沒理由頂在最前頭送死。當時有幾名已經封官授爵的老將軍喊得最兇,那會兒可真是人心浮動軍心不穩啊,徐驍找他們談了一次,我當時是大將軍親兵,就護著營帳,記得很清楚,吵得很厲害,反正那之后這些將領大多就都回了太安城,留下的沒幾個,然后褚都護袁統領和燕文鸞尉鐵山這些當時還算青壯的一撥人,都臨危受命,當上了將軍。不光是朝廷不看好咱們,其實自己人也都心里沒底,好在褚都護和袁統領帶頭打了幾場硬仗勝仗,贏得那叫一個匪夷所思,王林泉這些年在青州附近也見過幾個當初退出徐家軍的老人,加上許多因傷不得不退出軍伍的徐家老卒,就被我發現很有意思的一點,付出不多但分明受惠的那些人,反而不懂感恩,喜歡經常說北涼的壞話,陰陽怪氣。而那些付出很多但始終籍籍無名的老兵,反而不求回報,這麼多年下來,一直說著大將軍的好話,當年,人微言輕,沒人愿意聽他們的絮叨。”

徐鳳年點頭道:“眼下北涼境況也差不多,其實道理也不復雜,很多人在本質上是生意人,做什麼事情都講究利己,交友、做官、子孫聯姻、詩詞唱和等等,心里都有一本記得清清楚楚的賬薄,但這種人畢竟還是少數。”

徐鳳年笑了笑,淡然道:“因為從沒有付出過,所以可以不在乎。”

王林泉感慨道:“王爺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徐鳳年幫徐龍象洗完頭發,又幫著束發,站起身倒掉那盆水。王林泉這位財神爺手頭上還有一大堆事務要等著他定奪,就不再留在這里。徐鳳年看著老人離開院子的背影,心想看來是該挑個良辰吉日娶親納妃了。否則這麼拖著,現在還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王陸兩家說不定就要惡言相向,吵來吵去,到頭來里外不是人的還是他這個女婿。一個王林泉宅心仁厚,不意味著他身后的整個王家就人人淳樸,而陸家雖然暫時看來給清涼山惹了許多笑話鬧劇,但以后北涼不得不靠著這個親家陸氏去跟轄境內讀書人打交道,徐鳳年端著木盆站在臺階頂上,自嘲笑道:“都是斤斤計較的生意人。”

徐龍象站在哥哥身邊,少年嘴邊已經冒出微青的胡渣子,瘦還是瘦,但個子也高了許多。

徐鳳年正想要跟黃蠻兒說些積壓心底很多年的言語,空中那頭青白隼沖刺而墜,帶來一封簡明扼要的密信,信上有兩個消息。

南海觀音宗近百練氣士已經進入陵州境內。

江湖上突兀出現吳家劍冢一百騎,直奔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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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打趴下

西北邊塞,黃沙萬里,衰草遍地,視野所及盡是蒼茫黃色,那一行翩翩若白蝶的白衣男女就顯得格外扎眼,他們沿著陵州邊境進入涼州,路線繼續畫弧,悠悠然來到北涼道第四州流州,跨境沒多久,就有一支鐵騎守株待兔,名義上是護送這批來自南海孤島的仙師前往青蒼城,實則更多還是監視意味。宗主澹臺平靜對此不以為意,宗門練氣士中倒是有些人感到憤懣不已,覺得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那年輕藩王也太過不識抬舉。不過之所以無須宗主安撫人心,緣于那人馬輕甲的六百騎實在太過彪悍,領軍頭領更是鼎鼎大名的龍象軍副將李陌蕃,是個在北涼軍中都能撈到一個“殺人如麻”評語的魔頭,此人的馬戰本事公認僅次于騎軍統帥袁左宗。

風沙中,李陌蕃一騎當先,除了北涼騎軍標配的矛刀弩三件,馬背兩側還挎有兩只戟囊,裝了不下二十枚短戟,除此之外,左右腰間還懸有兩柄長劍,這一眼看去,簡直就像是一座馬背上的兵器庫,李陌蕃當然不是什麼繡花枕頭,既是北涼軍前三甲的神箭手,劍術刀法和槍技都是爐火純青,徐驍對此人就十分倚重,曾經開玩笑說李陌蕃啥時候娶個娘們回家,就給他一個副統帥當當,騎軍步軍隨他挑。之所以有此說,是因為李陌蕃有個登不上臺面的怪癖,嗜好男風,帳外親兵清一色歷來都是眉清目秀的年輕士卒,徐驍對此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委實是李陌蕃太過驍勇善戰,擱在離陽隨便一支軍伍中,都是擔得起一把手重任的棟梁大材。水至清則無魚,北涼軍的能征善戰,付出了很多隱性的代價,比如排斥門閥出身的謀士,褚祿山李陌蕃之流的存在,更是把許多人推出北涼門外。

李陌蕃所率領的龍象騎軍跟觀音宗練氣士并無交流,雙方默然前行,如同一黑一白兩尾長蛇在一塊黃色緞面上滑過。

臨近青蒼城,為首李陌蕃看到遠處一人,猛然停馬,扯了扯嘴角,露出滿臉的幸災樂禍,輕輕瞥向不遠處的白衣仙師們,這位北涼猛將輕輕抬起手,整支騎隊幾乎同時靜止不動,絕無半點噪雜聲響。李陌蕃撥轉馬頭,朝向觀音宗眾人,他一只手輕輕摩挲著羊皮囊里的戟尾,打定主意隔岸觀火。在練氣士正前方出現一駕沒有乘坐馬夫的馬車,一名黑衣少年安靜站在車前,腳下趴著一頭巨大黑虎,這頭畜生懶洋洋打盹著,即便趴著,高聳背脊也快到了消瘦少年的腋下。李陌蕃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他可是記憶猶新,當初大統領入主龍象軍,他和同為副將的王靈寶可都不怎麼服氣,結果他們兩個一起上了校武場,王靈寶硬抗硬,結果被一腳踹出七八丈遠,整個人直接跌出武場,李陌蕃倒是多堅持了幾招,可下場更慘,拎小雞一般被徐龍象抓在手里,揮舞了一大圈后,才丟出校武場,而徐龍象從頭到尾都懶得去拍一拍身上的塵土,少年顯然沒打過癮,朝一大批觀戰的校尉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們頂替上李陌蕃和王靈寶的位置,到最后,連兩位副將在內,校尉十二人,都尉四十余人,蜂擁而上,無一例外都被新任統領打得找不著北,這期間,徐龍象挨了不下百余下拳打腳踢,除了偶爾身形搖晃,挪開一兩步,從沒有一次倒地。就這樣,徐龍象坐穩了龍象軍統領的位置,這才有后邊的萬騎開莽的壯舉,更有徐龍象領著一大群都尉充當普通游弩手追殺大隊馬賊的閑情雅致。

只是李陌蕃雖然敬佩徐統領在戰場上萬人敵的驚人武力,可心底還是有些隱憂,校武場的技擊,畢竟不是兩軍對壘的生死相搏,往往越是惹眼的陷陣將領,越容易陷入重重包圍,李陌蕃本人經歷大小戰役六十余場,最驚心動魄的一次,不是跟那些成名已久的敵人將領在萬軍叢中碰巧了捉對廝殺,而是被一名不起眼的老卒貓腰湊近,遞出的那陰險一刀,刀尖不但幾乎刺穿了李陌蕃鎧甲,還差點把李陌蕃的腹部絞爛,滑稽的是李陌蕃至今還不清楚那名普通士卒模樣的老刀客

是何方神圣。而且李陌蕃見多了不可一世的軍中高手,最終不是慘死箭雨中就是死在馬蹄下。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北涼軍中,就有專門針對敵方陷陣猛將的魚鳧踏弩,春秋戰事之中,不知有多少身懷絕技的江湖草莽被此弩穿出個透心涼。江湖人士不肯去沙場建功立業,很大程度上在于個人的超俗武藝,很容易被蟻海似的軍隊逐漸吞沒,而且軍伍一向是最講規矩的地方,江湖高手大多閑云野鶴不愿拘束,習武之路本就艱辛,既然已經出人頭地,何必再去軍中畫地為牢。

李陌蕃嘆了口氣,望向紋絲不動的大將軍次子,有些走神,還記得當初跟著大將軍趕赴北涼,中途一次慶功宴上,大將軍醺醉后舉杯指了指太安城方向,咧嘴笑道:“文臣老爺們的腿,一天天跪在那里。咱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大老粗,邊關走一個!春秋九國,除了被咱們當成殘羹冷炙丟給顧劍棠那小子的南唐,咱們都走了一遍,現在就剩下那北涼三州了。總有一天,就算我徐驍沒法子親自帶你們去北莽王庭走一遭,我的兒子也會帶你們去那里逛一逛。”

李陌蕃吐出一口濁氣,眼神堅毅起來,等了將近二十年,老子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他娘的自家那五歲大的孫子都知道調戲鄰居小閨女了,總算有大仗打了!

徐龍象輕輕扭了扭脖子。

不光是那些擅長望氣的觀音宗高手,就連跟吃劍老祖宗隋斜谷一個年代的宗主澹臺平靜都如臨大敵,停下腳步后,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眉頭緊皺。賣炭妞翻了個白眼,這個瘦不拉幾的愣小子是想怎樣?難不成是想一個人挑翻整個觀音宗?敵我不分嗎?她在蜀地捕蛟失手后,心情一直就糟糕至極,為了捕殺那條黃蛟,梅英毅那師侄女斂氣入瓶算是得了天大便宜的,提磐龍礅子的孫啞也沒啥損失,唯獨她最可憐,白白搭上兩塊好不容易從大奉皇帝墓中取出的螭符玉佩,一塊玉佩捏碎后就可化為一條如同活物的靈螭,真正是價值連城的寶貝物件。賣炭妞一看到那個知曉身份的黑瘦少年就煩躁,心思一動,就飛掠出去,她就不信了,這個殺氣勃勃的小子真敢殺人。

徐龍象開竅未全,但終究是開竅了。

他知道哥哥在幽燕山莊外的湖上,跟這些人起過沖突,后來有個是什麼劍胚子的年輕女子還三番兩次心懷不軌。

徐龍象獨身前來攔路,就是告訴這個觀音宗他現在不是什麼三萬龍象軍統帥,他只是徐鳳年的弟弟,黃蠻兒。

至于觀音宗懂不懂以及是否愿意接受這份“迎客禮”,徐龍象不上心。

徐龍象原本還有些猶豫是直接揍人還是如何,結果看到那一身劍意而非劍氣的赤足女子一掠而至。

徐龍象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腳,嘴角翹起,碰上個一樣不喜歡穿鞋子的。

可這不是我不把你打趴下的理由啊。

賣炭妞驟然感知到一股氣勢磅礴的殺機,她閉上眼睛,沒有直奔那邊功之盛連南疆都有所耳聞的人屠次子,而是在飛掠途中輕輕一點,身形在空中轉出一個半弧,然后急速下墜,就在腳尖即將觸地的時候,又預先察覺到徐龍象的出擊,嬌軀微微弓腰,加速又掠出去三四丈距離,從始至終,她都是在空中飛飛停停走走,如同腳下生蓮。悠哉游哉隔岸觀火的李陌蕃發出嘖嘖笑聲,不簡單,還是個最不濟悟得一招指玄的小娘們,就這份既好看又實用的輕功,拿到江湖里去也足以橫著走了。徐龍象左腳腳底板在黃沙地里橫向滑出一寸距離,與此同時,賣炭妞馬上轉換飛掠軌跡,身形拔高數丈,倒栽蔥向后退去些,然后身體旋轉,雪白長袖飄渺,靈氣動人,愈發凸顯出她在雷霆出手之前的無跡可尋。

徐龍象動了。

很直截了當就筆直一線撞向了那個動作花哨的女子。

賣炭妞在徐龍象膝蓋彎曲的那個瞬間,還在猶豫是馭劍御敵還是憑借輕功避其鋒芒,然后在下一瞬間,她就再沒有機會出手。

徐龍象在空中抬起一記兇狠膝撞,就將那個門外漢看來是自己撞向他的賣炭妞撞飛出去。

速度之快,快到了在場高手中只有澹臺平靜一人看出端倪的地步!

賣炭妞竟是在徐龍象抬腳的那一剎那,就完全喪失了先機,不過之后在兩人撞面之際,賣炭妞還是做出了雙手下推格擋的守勢,可徐龍象那一刻出手五指如鉤抓住賣炭妞的額頭,往自己膝蓋那邊一帶,依舊是將賣炭妞撞飛出去。

澹臺平靜瞇起眼睛,緩緩吐納,蓄勢待發。

賣炭妞身軀在空中翻滾,卸去大半勁頭,可很快她就驚駭發現那不起眼的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就到了自己身后。

接下來賣炭妞在擊退之后又被一腳踹在后背,撲倒在沙地中摔了個狗吃屎。

澹臺平靜眉宇間浮現一抹陰霾,那少年在出腳之時有過數次不易察覺的停頓,是寸勁的疊加,如雷滾雷,但這根本就是有悖尋常武道常理的,一般人習武小成,都會知道一氣貫注和一氣呵成的重要性。

徐龍象簡直就是神出鬼沒,眾人一陣陣眼花后,就看到這名少年拖拽著賣炭妞的一條腿,緩緩走向觀音宗百余練氣士。

賣炭妞連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她不想抗拒,而是這王八蛋那一腳踢潰了她所有氣機,流轉亂如麻,不受控制,這也就算了,直覺告訴她如果敢用劍道天賦駕馭飛劍,這個黑瘦少年真的會痛下殺手的。

徐龍象拖著賣炭妞走了一段路程,似乎膩歪了,丟垃圾一樣把手中女子擲還給觀音宗,然后朝澹臺平靜勾了勾手指。

那意思再明了不過,小的不夠看,老的試試看。

澹臺平靜沒有絲毫怒氣,而是淡然問道:“你一直刻意把自己壓制在金剛境和指玄境的界線?是試圖直接跳過天象境界,一舉成為陸地神仙?在你之前,還沒有人能夠做到。”

徐龍象沒有說話。

他一向只聽哥哥的話,小時候哥哥總給他說一些江湖故事,什麼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什麼一力降十會,他那時候聽不懂,只是牢牢記在心里,開竅之后自然而然就懂了。

還有就是哥哥說過跟人打架,可以一邊打一邊閑聊,如果是殺人,就不要嘴上說大套大套的道理了,拳頭就是道理。

一騎揚塵而來,到了李陌蕃身邊,稟報軍情。

李陌蕃臉色古怪,清了清嗓子,對徐龍象喊道:“大統領,王爺發話了,打架可以,不許殺人。”

李陌蕃說著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王爺還說了,如果打輸了的話,看他不削你。”

李陌蕃打了一個激靈,馬上醒悟過來,鄭重其事說道:“大統領,末將只是幫王爺傳話啊,回頭你別削我!”

那個被宗門一位長老抱在懷里的賣炭妞欲哭無淚,都想要破口大罵了,徐鳳年徐龍象這兄弟兩人,就沒一個是腦子清醒的!

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回到南海,這輩子都不要踏足中原陸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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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井中月

澹臺平靜安靜凝視著那名可謂天之驕子的少年,眼神中帶了點憐憫,不過當她這麼一位高大醒目的女子跨出一步,不光是南方練氣士執牛耳者的觀音宗都后退,就連李陌藩也不敢掉以輕心,舉起手臂,做個了北涼軍將校士卒都看得懂的手勢,這支龍象騎軍頓時綻放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焰,如虎出柙,炙熱而狂野,千余精騎開始飛速鋪散開去,形成一個充滿侵略性的扇形陣型,更有幾股游騎游掠到了練氣士身后,顯然打定主意了要來一場大動干戈,務必把這些眼高于頂的南海仙師們給包餃子。賣炭妞其實受傷不重,只是先前被徐龍象在氣勢上狠狠壓制,不敢造次,此時師姐親自出馬,她就有了底氣,跳落下地,揉了揉獨子,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個肌膚枯黃的少年千刀萬剮,再把他的三魂七魄都丟進宗門專門用以鎮壓兇物穢邪的第一重器,月井天鏡。

觀音宗一宗之內有五個輩分,接近百歲高齡幾近容顏永駐的澹臺平靜與賣炭妞,她們是輩分最高的一對師姐妹,年齡懸殊之大讓人咋舌。接下來是六位都已白發如霜的年邁長老,梅英毅孫啞齊隆中是下一輩分中相對年輕的練氣士,第四輩是六位長老嫡傳弟子的開枝散葉,最后才是那些入門沒多少年的少年少女。五個輩分百余練氣士,幾乎人手一件或者多樣靈寶符器,像賣炭妞的那幅陸地朝仙圖以及在蜀地捕蛟時毀去的螭佩,都是觀音宗首屈一指的重寶大器,此外還有戒律長老的柳枝凈瓶,小小一只三寸高的玉瓶竟然重達六百斤,自然內有乾坤,而孫啞那一方藏雷蘊電的磐龍石墩,壓勝穢物克制陰邪,也是符合天道的鬼斧神工之物,符劍在練氣士領域更是常見佩物,只是觀音宗在當年南疆屠龍一役中損耗嚴重,十去七八,這才有了那場跟幽燕山莊龍巖劍爐索要八十一符劍的風波,后來又有兩個天下有數的劍客不請自來,鄧太阿和隋斜谷,后者以吃劍為樂,更是讓原本底蘊深厚觀音宗也難免捉襟見肘。

澹臺平靜沒有師妹賣炭妞先前主動挑釁那般高人風范,僅是步行向前,不見玄機,只似尋常健壯婦人走路,就像遇上了熟人要打聲招呼。但是這一次徐龍象伺機而動的等候時間無疑要更長一些,尤其是當澹臺平靜每次不易察覺的停頓甚至是后退一步時,徐龍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茫然,仿佛回到了清涼山王府內的孩提時代,變成了個癡癡呆呆的黃蠻兒。徐龍象不知想起了什麼,撓撓頭,一臉釋然,他哥說過,遇上想不通的事情,干脆就別想了,打不打得過得用拳頭證明,打不過就逃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不了嘴上喊一聲后會有期,江湖上的好漢都是這麼個規矩走江湖的。徐龍象沒了心結,整個人的氣象面貌就煥然一新,這在李陌藩在內的龍象騎軍看來并無奇怪,可在擅長望氣的觀音宗練氣士眼中可就是奇了怪哉,大戰在即,高手對敵,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種數次在生死大戰中打破瓶頸,從而得以置死地而后生的怪胎,終究是鳳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來群雄薈萃的離陽武林,王仙芝算一個,顧劍棠算半個,其他諸如李淳罡曹長卿這般公認天資卓絕的風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都是水到渠成,當然在徐鳳年戰勝王仙芝后,隨著許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漸流傳開來,徐鳳年成了王仙芝之后又一位精通“以戰養戰”的武學天才,否則江湖人士實在想不通一個中途習武還不到五年的紈绔子弟,如何能夠一躍登頂,奪魁江湖。

難道徐家出了一個被說成已經無敵于世的徐鳳年還不夠,還要再冒出一個徐龍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給你們徐家占了,還要不要給別人一條活路了?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鳳年做膩歪了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這把頭號交椅交給弟弟去坐下?如今所謂的武林豪宗門閥,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時有兩名一品高手并肩而立作為界線,當然若是僅有一人達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領幫派俯瞰江湖。可萬萬沒有一家一姓或是一門一派出現兩個武評高手的道理,吳家劍冢都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這可比廟堂士林上的什麼四世三公父子兩狀元難太多了。

此時在練氣士看來,那名身份顯赫的少年的氣機流轉,就像由一團燎原大火轉換成了一潭死水,前一刻還是勃勃生機,后一瞬間便氣機全無,了無生氣。

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澹臺平靜停停走走,終于走到了距離徐龍象才五六步外的地方,低頭看著這個生而金剛卻刻意壓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來打我,打中了就算你贏,以后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聽命于你哥哥。”

徐龍象搖了搖頭,一本正經的神色。

澹臺平靜會心笑了,少年的意思她已經心領神會,那就是在北涼轄境地界,不管是誰,只要雙腳踏入北涼,就得聽他哥哥的,這個道理,不需要他用勝過誰的手段來贏取,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哥哥沒世襲罔替當上北涼王之前,清涼山一直就是徐鳳年說話最大聲,比他們爹徐驍還管用,如今成了藩王,那麼不光是一座王府,整個北涼也該如此。澹臺平靜沒有惱火,依舊是干干凈凈的笑臉,北派扶龍練氣士都說觀音宗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并非沒有根源,除了此派練氣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連氣質都如出一轍,都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氣,不敬蒼生不敬君王,只親鬼神,每一位練氣士離開宗門,除了干糧衣物,都不許攜帶有任何一件己身養育多年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無牽無掛,不沾塵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無垢,例如此行中觀音宗各個輩分的練氣士,一旦進入南海孤島修習大道,就等于切斷了與生父母的所有緣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絕不可去祭拜。天道無情卻有“常法”,練氣士就是為那張恢恢法網修修補補的“漁夫”,抓捕那一尾尾漏網之魚,因此斬魔臺上的大真人齊玄幀當年就曾傳話給觀音宗,事實上更像是一句問話:“大道五十,為何天道只衍四十九,圣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處?”澹臺平靜這些年閉生死關,就是因此而來,當初鄧太阿一劍掀海水淹觀音宗,氣勢逼人,但其實并不是澹臺平靜提前出關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閉關多年也推演苦尋不得的那個一,這趟舉宗北遷赴涼,也是澹臺平靜試圖想要在別處尋覓。

澹臺平靜在觀音宗中總是沉默寡言,也無收徒,執掌宗門將近一甲子,積威深重,就算是那幾位長老見到這位幾近得道的“年輕”宗主,也會感到不適,更別提梅英毅孫啞齊隆中這些小輩了,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實高高在上的宗主說上一句話,就能心滿意足。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對這位少年有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罕見親熱,不論男女,許多心性積淀不深的觀音宗子弟都有些“醋味”。澹臺平靜跟徐龍象相距不遠,笑容恬淡而清凈,只是她身前憑空浮現出一點虛無縹緲的幽綠水滴狀玩意兒,水珠墜下,向滴墜出兩條水線,如畫月弧,漣漪陣陣,剎那間就構造出一塊大圓鏡,豎立在她與徐龍象兩人之間,鏡面波光粼粼,綠幽幽的水紋蕩漾,兩兩相望,視線模糊,從徐龍象這邊看去,只能看到對方的大致輪廓。

觀音宗練氣士都面面相覷。

甚至連眼界奇高的賣炭妞都極為動容,觀音宗能夠以一宗之力抗衡整個離陽王朝的北方附龍士,歸根結底,其實就靠兩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畫圣手筆的陸地朝仙圖,是鎮壓江湖“毓秀”,而宗主師姐身前的月井天鏡,則是壓勝世間那些執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鐘靈”,前后兩者都是因緣際會得到天地靈氣孕育而出的寵兒,可越是勢大之物,往往不服管束,就想要越過雷池,觀音宗一脈就要鎮壓下這兩種已得天道饋贈卻猶然不知足的家伙。

澹臺平靜“出鏡”之后,笑著朝徐龍象攤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盡管施展身手便是。

然后眾人就看到徐龍象兇悍撞入鏡面,出現在澹臺平靜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數生平僅見這宗門國器的觀音宗子弟,下意識都發出一聲驚嘆,可隨后就看到宗主整個人就如琉璃鍛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離破碎,煥發成漫天流螢。徐龍象沒有任何猶豫,沖向下一處,果然在他面前很快就又出現一面鏡子,又給他撞入后,打碎了那一個琉璃身的澹臺平靜,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復復,黃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功夫內,徐龍象已經不下百次入鏡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臺平靜始終笑容平靜,徐龍象的攻勢越迅猛兇悍,就越發襯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馬來到李陌藩身邊,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道:“將軍,這算怎麼回事?那娘們難道真是神仙?”

李陌藩雖然精通十八般武藝,樣樣嫻熟,更是沙場騎戰的頂尖高手,可還真沒領教過練氣士的晦澀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又不好拉下臉皮在屬下面前說不知道,只好故作高深地捏著下巴,緩緩說道:“練氣士南北對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倉里偷糧食吃的碩鼠,不過他們進補的是帝王龍氣,至于南邊觀音宗這群人,側重從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養神氣,這觀音宗宗主的古怪鏡子,大概類似道家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門中納須彌于芥子的手段。”

那絡腮胡子的校尉憋了半天,憨憨干笑道:“將軍,你見識可真夠廣的啊,連這個也曉得,難怪大將軍都說你是咱們北涼軍排得上號的儒將。”

李陌藩笑罵道:“滾一邊涼快去,這麼多年拍馬屁,半點功夫也不見漲,儒將個屁!老子龍象軍副統領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賺來的,儒將哪個不是躲在戰場后頭搖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道:“我倒是想當儒將。”

李陌藩白眼譏諷道:“就你這殺豬的邋遢樣子,下輩子都甭想當個儒將。”

戰場上當事人之一的徐龍象停下身形,沒有半點氣急敗壞的神情,略作停頓思考后,就往觀音宗弟子聚集的那個方向疾奔而去,顯然是用上了兵法上的圍城打援,你觀音宗宗主躲得過,可你的徒子徒孫躲不過,到時候你要不要顯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臺平靜出現在徐龍象身后的位置,背對龍象騎軍的扇面沖陣,伸手輕輕一拍身前鏡面,下一刻,梅英毅那撥觀音宗子弟身前就多出了一塊鏡子,徐龍象一沖而過后,竟然眨眼間就來到了澹臺平靜身前,這幅完全有悖世情的場景,詭譎至極。

徐龍象鉆牛尖角的性子上來了,也不沖向那不敢正面交手的女子,返身繼續奔向觀音宗弟子,而是速度更快,也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開了方向轉折,速度之快,以至于讓人先是只看到一抹恍惚身影,然后就是方圓百丈之內,處處是徐龍象,這一幕,倒是頗像王仙芝當時與無用和尚一戰時的手段,天下武功,只要登峰造極后,往往殊途同歸,逃不過快和準兩個字,一個是占盡先機,一個是有的放矢,兩者兼備,那就等于在立于不敗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穩操勝券。世間劍道劍術之爭,不論兩派擁躉分歧如何大,對于快準二義,都沒有任意異議,桃花劍神鄧太阿正是因為他的飛劍有天上流火美譽,快到了極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壓制得天下劍道之士完全抬不起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徐龍象始終沒能摸到澹臺平靜和觀音宗子弟的一塊衣角,就連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別提那撥性子如西北風沙一般粗糲剛烈的校尉都尉了,一個個躍躍欲試,只等一聲令下就策馬沖鋒,殺他個雞犬不留,管你娘的是什麼仙師練氣士。

就在此時,遠處一個黑點不急不緩地愈行愈近,逐漸讓人看清身形。

他孤身一人前來,站在龍象騎軍和觀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犄角。

但一千龍象騎軍和百余練氣士,人數都占據絕對優勢,可都不能奪去此人絲毫風采氣勢,甚至他一人站在那里,就完全掩蓋了兩者風頭。

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軍一向就只認兩樣東西,大將軍徐驍的那個徐字,還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實歸根結底,都是那個力字,因為老涼王徐驍當年文銜大柱國武勛北涼王的權傾天下,都是靠殺了春秋半數青壯贏得的地位。

然后在徐驍之后,徐家又有一人頂替上了人屠逝世后的空白,原本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是徐驍死后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壯舉,可那個人偏偏做到了,很簡單,他殺了王仙芝。

徐鳳年就站在此時此地,他當時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觀音宗和吳家劍冢分別入境的消息,他當然是更加看重后者,就準備親自去流涼兩州接壤處親自迎接,至于弟弟黃蠻兒要給南海練氣士護駕也好,下馬威也罷,都無所謂,以徐鳳年對黃蠻兒的寵溺,天底下就沒有黃蠻兒不可以做的事情,只不過到最后關頭,徐鳳年還是不太放心,畢竟觀音宗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家底,不容小覷,賣炭妞在胭脂郡內的刁鉆手腕,一幅陸地朝仙圖,差點就讓他這個所謂的新任天下第一人著了道,所以這才在半路改變主意,要親眼看到黃蠻兒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劍冢百騎枯劍士。

也許徐鳳年的袖手旁觀,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可不論是李陌藩所領一千驍勇彪悍的龍象騎軍,還是百余再偏居一隅孤陋寡聞也如雷貫耳他名聲的南海練氣士,都感受到了一種無聲勝有聲的龐大威壓。

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騎卒,一個個下意識都握緊了鐵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后給小瞧了他們戰無不勝的龍象軍。

而對練氣士而言,那個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網之魚,可不論南方北派練氣士,都奈何不得,然后隨著王老怪物的身死,這種足以讓人絕望的窒息感,無形中就轉嫁到了那個年輕藩王身上。

誰敢與此人直面為敵?

這個人,可不是說人多就可以與之叫板的。退一萬步說,人再多,能多過他手下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澹臺平靜轉過頭,看著遠處那個略顯突兀的修長身影,眼波底下,蘊含著一絲不可言喻的復雜情緒。

徐龍象已經陷入瘋魔境地,低著頭,雙拳緊握,遠未精疲力竭,卻開始大口喘氣,像一頭上古兇獸,氣機剎那流轉不下七百里,這已經跨過了新武榜那道被稱為六百里的“龍門檻”。

澹臺平靜收回視線,正巧徐龍象轉過頭,她看到少年那雙赤紅眼眸。

如果說先前只是一個頑劣少年的玩心,并沒有真要如何傷人的心思,那麼這會兒徐龍象就的確是動了殺機。

擁有一顆赤子之心,行善發乎本心,為惡同樣直截了當。

儒家張圣人《天論》之中有一語,天道有常,不為圣賢而存,不為兇桀而亡。說的就是天道之難測,人雖是百靈之首,卻也干涉不了亙古不變的天道運轉。這無疑為練氣士的替天行道帶來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魚都小心謹慎,只怕跟大道所指南轅北轍,到時候練氣士就得承受因果,這也是為什麼獨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證道飛升,大練氣士卻往往難得善終,更別提位列仙班。比如這個時候,澹臺平靜就很難判定徐龍象的好壞,又是否應該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實上月井天鏡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認的魔道巨擘,更有許多久負盛名的圣賢之人,只是后者練氣士對于后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澤之所以經常五世而斬,其實練氣士很多時候恰恰就是那個劊子手,在于圣賢所為,或大善蒼生或裨益社稷,卻未必遵循天道,歷史上那麼多場引發天翻地覆的變法,百姓得利,可變法之人往往下場凄慘,甚至死后都有可能不得轉世輪回。儒家所謂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這股磅礴豪氣代代傳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這又恰恰是那些達濟天下的讀書人最為可貴之處。

遠處所站的那位年輕藩王,少年時代對士子書生那叫一個嗤之以鼻,當初在江南道上甚至都敢對今日已是王朝棟的梁棠溪劍仙,笑問一句先生能否賣幾斤仁義道德,這些年之所以越來越對讀書人有所改觀,很大程度是登高之后可以望遠更望高,對真正心系天下生死無悔的讀書人愈發心生敬意。

因為世上有心人,往往都是挑擔艱難蹣跚前行的開路之人啊,只為了后世人有路可走。

王仙芝之于江湖是如此,荀平張巨鹿之于朝野也是如此。

黃三甲更是如此。

這種人,哪怕敵對,可殺卻不可恨。

一個盛世王朝的開創,總是由武夫披荊斬棘地開路,文人兢兢業業地修路,百姓才能在那條路上走得幸福安慰。

澹臺平靜眼神依舊帶著憐憫,看著眼前這個人屠次子,離陽跟名義上版圖疆域之一的北涼是一個死局,削藩是大勢所趨,但抵御北莽鐵騎又是當務之急,朝廷既不放心城府深沉的顧劍棠外放為異姓王,卻又容不得徐家兩代人挾功自雄。而徐驍戰功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那麼多令人發指的殺戮,只是徐驍命硬,立身又正,老天爺算是網開一面,最終讓這位大藩王壽終正寢,可老人的妻子與四個子女都難免受到波及,人人坎坷,徐脂虎如果不是呂祖轉世的洪洗象不惜付出足足七百年功德,早已夭折病逝,而剩下三個,哪怕徐渭熊并非徐驍和吳素親生女兒,卻也多半沒有什麼值得旁人艷羨的結果。澹臺平靜進入北涼,就是隱約看到了那個“一”的蛛絲馬跡,想親眼見證年輕北涼王如何力挽狂瀾,如何為姐弟兩人逆天改命,甚至福澤子孫。這種行徑,比起以人力屠殺蛟龍還要艱難。

澹臺平靜輕輕嘆息一聲。

徐龍象也蓄勢完畢,以他為圓心,周圍風沙走石。若是常人,也就看到人屠次子的聲勢驚人,氣機雄渾。可在百年閱歷的澹臺平靜眼中,那就是幾乎成就龍身的蟒蛟之相,天生暴躁而野蠻。澹臺平靜在風華正茂的歲數時無意間曾為一條白蛇封正,封正一語,是相對偏門的道教術語,比起傳說中的天人封神差了一階,世俗百姓,也許不知道何為天子君王的口含天憲以及道門真人的一語成讖,但多半聽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以及習慣在孩子說錯話后嘮叨一句童言無忌,還要讓孩子呸呸幾下,以示收回了無禮言語,這便是先賢造字為何會鬼神哭,而文字出聲后,亦有難測玄奇。

當年那一樁多年以后才知真相的莫大福緣,發生在在廣陵江中段位置,澹臺平靜當時跟隨師父師叔一同悄悄行走中原陸地,她單獨偶遇了一尾雪白大蛇盤踞江邊,正處于想要入水過江卻狐疑之際,蛇要化為蛟龍,如同鯉魚跳龍門,也要經歷一場走江入海的天道門檻,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成長于山川福地的大蛇死于此時,澹臺平靜當時也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與那尾長達十余丈的白蛇心生親近,她只算是初生牛犢,還不知天道難料的厲害,就擅作主張為其“封正”,出口祈祝白蛇成龍,那條粗如水缸的巨大白蛇竟然如人一般流淌出淚水,然后瞬間蛻去第八次蛇皮,毫無凝滯,更無半點痛苦之色,頭生蛟角,不過是尋常練氣士的澹臺平靜一句“隨口”封正,竟是讓白蛇一步登天,尚未入江便化龍,白蛟在躍入江面之后,伸出舌頭在澹臺平靜手臂上抹了一下,這才在風起云涌中戀戀不舍一躍撞入大江,她的師父聞訊趕來,哭笑不得,只感慨說是傻人有傻福,事后澹臺平靜才知道為天下靈物封正,尤其是為大蛇封正,哪怕是龍虎山那位身為羽衣卿相的掌教天師,也只敢循序漸進,為其敕封大蛟,萬萬不敢不自量力提及證道真龍之身,澹臺平靜此舉無異于把數世功德都系于白蛇,兩者戚戚相關,若是白蛇最終化龍飛升,她代代轉世之身,自可得到大機緣,可若是白蛇功虧一簣,那澹臺平靜也要與之共患難,永世不得超生,甚至所有親近之人都浸染惡業,所幸澹臺平靜的師父對那條白蛇十分看好,否則一旦結下惡緣,不管他如何器重澹臺平靜,都會把這個徒弟驅逐出門,以免被滔天大禍殃及宗門。

那之后,恐怕就只有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擁有此等機緣造化。當時在廣陵江邊上有一尾鯉魚跳出江面撞入懷中,這位道人捧鯉而坐。

“貧道李玉斧,你我有緣,若是世間萬物當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只望數百年之后再相見。”

只是世人只知武當掌教鎮壓地肺山惡龍的仙人之舉,不知此等秘事。

面對氣勢洶洶的徐龍象,澹臺平靜不知為何流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恍惚。

就連觀音宗內差了兩三個輩分的年輕弟子都察覺到了。

這名早已達到返璞歸真境界卻刻意讓容顏停留在三十歲模樣的高大女子,突然有些哀傷。

她想起了自己的師父,那個永遠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男子。當年他們師徒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高出一個頭,師父要與她說話,還需要抬起頭,每當那個時候,在她印象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師父才會有些無奈。

師父在不知所蹤離開她之前,有一句口頭禪,“你這個傻大個呦。”

她當年在師父“坐化”之后,才從一位年邁長輩嘴中的只言片語中推衍得出,師父大概是都是數次洞察天機的應運之人,運起則生,運落則走。

但具體是歷史上哪個隱秘人物,澹臺平靜沒有刻意去猜測,更不敢去妄加推演。

這也算是為尊者諱。

當下徐龍象直線而來的沖撞打斷了這位練氣大宗師的遐想,這讓澹臺平靜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這是在蜀地儒生謝飛魚也沒能做到的事情。

澹臺平靜迅速抬起手,順勢提起那面連觀音宗開山鼻祖也不知確切根源的鏡子,她就要給這名少年一點顏色。

女人心思海底針,饒是等同于神仙中人的澹臺平靜,也難逃窠臼。

就在此時,一個冷清嗓音在所有人耳邊響起,“黃蠻兒跟你們練氣士打架,就跟文臣武將非要分出功勞高低差不多,沒意思。”

下一刻,一個身影就趕在徐龍象之前從月井天鏡之中一穿而過,走到澹臺平靜身前。

月井天鏡在他打破鏡面之時不起絲毫漣漪。

可過鏡之后,水紋歡快跳動。

八字命格之最薈萃

如舊物逢舊主。

鏡不像鏡,而是像那一輪被撞碎的井中月。

徐鳳年來到身材異常高大的觀音宗宗主面前,還要略微抬頭才能與之平視,禮節性笑了笑,然后就轉身走向黃蠻兒,揉了揉他的腦袋,剛才還狂躁不安的少年,立即安靜下來。

澹臺平靜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的背影,嘴唇微顫。

那兩個字,她說出了口,卻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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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兄弟二人,北涼袍澤

如果說觀音宗一干過江龍對于徐龍象還能不當回事,但徐鳳年親臨此地后,氛圍就明顯呈現出一邊倒向地頭蛇的跡象,好在徐鳳年倒也沒有仗勢凌人,反而主動走向那名在幽燕山莊外有一面之緣的年邁老嫗,和和氣氣問了聲好,甚至還對當時在湖上出手不俗的梅英毅調侃笑道:“這位仙子姐姐,你的指劍術讓本王受益匪淺,之后跟人幾場打架都偷師派上大用場,希望仙子姐姐不要介意啊。”

梅英毅不負那個男子氣概十足的名字,面對這位攪動朝廷江湖的權勢藩王,毫不怯場,不過滑如凝脂的兩頰仍是有些增添美婦韻味的紅潤,嗓音嬌柔卻不媚人,打趣說道:“雕蟲小技能入王爺的法眼,是梅英毅的榮幸,不過在下斗膽有個請求,就是王爺以后若是還有機會與人大戰,用上指劍術時可要先說一句,這是南海觀音宗梅英毅的獨門絕學,那以后我可就要名動天下了。”

徐鳳年忍俊不禁笑道:“這個可以的,實不相瞞,本王以前有半個師父,劍九黃,你們應該聽說過,當時本王還未習武練刀,就想著哪天他行走江湖與人比劍時,不管怎麼樣,只要能讓本王的名字露個面,那以后本王豈不是就可以拿去跟各路女俠吹噓拍馬了,所以本王跟仙子姐姐你是一路人,咱們算不算英雄惺惺相惜?”

梅英毅掩嘴一笑,沒有再熱絡附和什麼,倒是一直在小心翼翼拿捏方寸,不敢再順著桿子往上爬了。真當這些手握權柄的大人物是慈悲菩薩的話,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她一個小人物,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人家還嫌吃不飽。不過能讓堂堂北涼王稱呼一聲仙子姐姐,梅英毅還是心中無限歡喜,她也沒有故意掩飾臉上的喜慶神sè。

徐鳳年轉頭對某個鬼鬼祟祟躲到同門師兄身后的年輕練氣士,笑道:“怎麼,認不出頭發換了個顏sè的本王了,那會兒你可是牛氣得很,一見著本王后就來個大大咧咧的‘坐江’。”

那個年輕男子漲紅了臉,走出同門身后,苦兮兮道:“能跟王爺交過手,此生無憾了。就算王爺今天要打要殺,在下徐青刑也沒半句怨言,也不敢還手。”

徐鳳年微笑道:“呦,還是本家,那可就真沒有理由跟你打一架了,到了流州境內,也別把自己當外人,若有你們需要而我們北涼又有的天材地寶,盡管開口,看在本家的份上,本王也沒那個臉皮藏藏掖掖。”

那年輕人嘿嘿笑道:“那我可就不見外了啊,到時候若是王爺小氣,徐青刑就跑去王府門外撒潑打滾。”

徐鳳年點點頭,一笑置之。

賣炭妞狠狠撇過頭翻了個白眼,對這個口蜜腹劍的yin險家伙越發不待見。

之后徐鳳年跟龍象騎軍要了一匹戰馬,象征xing送了這撥南海練氣士一段路程,與那澹臺平靜并駕齊驅,早已徹底恢復古井不波心境的觀音宗宗主淡然問道:“北莽大軍何時南下?”

徐鳳年也沒有把這種事情當成不可告人的軍機密事,坦然說道:“一些小規模戰事會很快,年初被我弟弟的一萬龍象鐵騎給打懵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和北莽女帝應該都咽不下這口惡氣,就算他們能忍,為了安撫軍心,就亟需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來做開門紅,討個好兆頭,但具體會揀選涼幽流三州哪一處的邊境,北涼這邊也吃不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澹臺宗主你要拿這個積攢功德,本王也要靠你們給陣亡將士一份yin福,希望咱們雙方能夠……”

澹臺平靜笑著接過話題說道:“買賣愉快?”

徐鳳年愣了一下,“這可不像是宗主這種世外高人說出口的話。”

接下來便是理所當然的長久沉默,兩人的身份和年紀都是天壤之別,實在很難找到話題去客套寒暄。

臨別前,澹臺平靜終于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言語,“先師曾經兩次涉足中原江湖,第一次是前往龍虎山斬魔臺與齊真人論道,第二次是找尋一條白蛟去向,先師曾留下遺言,那條白蛟與尋常過江蟒蛇不同,并未循江入海,而是溯游而上,先師也只推算到白蛟游至鬼門關一帶,之后便不知去向。”

徐鳳年高坐馬背不牽韁繩,雙手攏袖,微笑道:“澹臺宗主是猜測那條白蛟一路潛游,到了北涼?本王隨口問一句,世人對蛟龍敬若神明,可你們練氣士,尤其是宗主這樣的得道宗師,都能捕殺蛟龍,為何要關心一條尚未點睛化龍的江蛟去向?難不成這里頭還有淵源?如果不涉及觀音宗yin私,宗主可否告知一二?”

澹臺平靜搖頭語氣生硬道:“此事無關北涼局勢,無可奉告。”

徐鳳年也沒有強人所難,也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致,只是一笑而過不放心頭。

李陌藩直轄的一千龍象騎軍沒有繼續護送下去,徐鳳年把戰馬還給那名普通騎卒,坐在自己當馬夫的弟弟徐龍象身后。顯然袍澤都對那戰馬被年輕藩王屁股坐過的那家伙眼饞羨慕得很,而那名騎卒也視為莫大殊榮,一臉得意,那滿臉絡腮胡子的校尉湊近后,一拍那騎卒的腦袋,笑罵道:“他娘的,你小子以后別再婆婆媽媽跟老子要你的那份軍功。”

那騎卒別看年紀不大,卻是龍象軍資歷頗深的老卒了,上次割下了一顆北蠻子顯貴的腦袋,當時只當做尋常北莽騎軍的頭顱計算戰功,后來還是從北莽南朝那邊流傳出來的消息,才知曉那個家伙竟然是有著耶律姓氏的皇室子弟,雖然僅是耶律偏支,算不得血統最純正的龍子龍孫,可按照北涼軍律,怎麼都該撈到個都尉當當,這名悍卒可就不服氣了,三天兩頭跑去絡腮胡校尉那邊討要軍功,事實上誰都知道都尉官身是其次,主要是借機壓榨嗜酒如命的校尉大人那幾壇子好酒,這回王爺要借馬,校尉靈機一動,就把這個機會讓給了那小子,想著這下子總該放過老子所剩不多的那幾壇子酒了吧?不曾想那騎卒橫脖子瞪眼睛說道:“校尉大人,事先說好,這可是兩碼事啊,大人敢賴賬,信不信屬下這就跟王爺告御狀去!”

告御狀?

口無遮攔的騎卒身邊所有甲士沒有一個人覺得有何不妥,在咱們北涼,北涼王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皇帝,只是差一身龍袍一張龍椅而已,就是咱們王爺不稀罕那兩樣玩意兒罷了。

大胡子校尉咬牙道:“狗ri的,也別跟老子瞎扯,今天就把話跟你這個兔崽子說明白了,回頭送你一整壇子酒,咋樣?!你要再敢多要一口酒喝,你看老子不把你扒光衣服掛在馬背上,繞著軍營繞上幾圈!”

騎卒咧嘴樂呵道:“成咧!”

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地掛馬背繞營,那是龍象軍獨有的懲罰手段,只要是土生土長的龍象騎軍,連同李陌藩張靈寶這兩大副將在內,幾乎所有桀驁不馴的家伙都曾經嘗過滋味。

一個運氣糟糕到掛了八次之多的老油子就引以為傲,總喜歡滿臉陶醉對軍中晚輩后生說那味道讓人回味無窮,比在床上騎戰娘們還過癮。當然,沒幾個樂意相信。

李陌藩側望了一眼那駕馬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讓麾下親軍都稍稍拉開一段間距。

徐鳳年轉身掀起簾子看了眼那架說不好是站姿還是坐姿的鮮紅符甲,無人披掛時,依然有半人高,孤零零杵在車廂內,散發出一股冰冷刺骨的氣息。

徐鳳年當初收集齊五具符將紅甲后,嚴令清涼山后山底下的兩位墨家巨子重新鍛造成一具符甲,既是保證弟弟黃蠻兒將來沖鋒陷陣有所依仗,同時也是強行禁錮徐龍象呼之yu出的更高境界,徐龍象每次披甲并不好受,無異于一種煎熬,可只要是哥哥徐鳳年要他做的,他從不問為什麼,當年徐驍軟硬兼施都沒辦法讓這個小兒子拜師于老天師趙希摶然后去龍虎山學藝,徐鳳年三年游歷返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成了。不說帝王藩王家,就是尋常士族的兄弟之間,都有種種間隙,不是嫡庶之爭便是長幼之爭,哪里能像北涼徐家這般兄弟相親?

徐鳳年成為北涼王之后,先是要鎮服文官,還要安撫邊軍,更要迎戰王仙芝,一直找不到機會跟黃蠻兒說話,或者說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黃蠻兒開竅后,就越來越靜下心來,也有了自己的主張,擴軍之后擁有三萬兵馬的龍象軍也給少年治理得服服帖帖,可徐鳳年總習慣把黃蠻兒當成小時候那個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小孩子,當黃蠻兒長大之后,反而有一種不知如何訴說開解的陌生。偶爾徐鳳年會記起徐驍當年面對叛逆的自己,大概也會有這樣的困擾,當然徐鳳年跟黃蠻兒一個年齡的時候,那真是無法無天真假難辨的混世魔王,徐驍肯定是打不敢罵不舍,又不知如何勸引疏導,雖說王妃去世后,他這個大將軍既當爹又當娘的,可終究只是個大老粗的糙爺們,帶兵打仗治理軍隊那都是道理說不通,就都干脆是不服就打到服氣,可到了長子這邊,哪能還這般省心省事?

徐鳳年望著那滿眼比起涼州還要荒涼貧瘠的黃沙大地,笑了笑,輕聲開口問道:“黃蠻兒,想爹不?”

背對著哥哥的徐龍象使勁點了點頭。

徐鳳年繼續說道:“說到咱們娘親的早早去世,外人都說當初是為了生下你,一命換一命的結果。其實照理說,娘親的命根,還是當初白衣案落下的,如果徐驍沒有我這個長子,或者是沒有咱們兩個兒子,他一定可以風風光光做完下半輩子的異姓王,死后謚號也能尊榮至極,更不會是那個狗屁不通的‘武厲’。所以說對不起爹娘的,怎麼都輪不到你這個弟弟。我也知道,徐驍一向偏心,你和兩個姐姐,都不如我。”

徐龍象握著馬韁,默不作聲。

徐鳳年靠著車壁,望著比離陽任何地方都要看著更高更闊一些的天空,柔聲道:“徐驍對我們幾個,其實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只不過兩個姐姐,我是哥哥,你是弟弟,都會不一樣。但這不是徐驍真的偏心,對你和兩個姐姐就不心疼了。只不過他那麼個十四歲就投軍殺敵的大老粗,哪里知道讓子女他這個當爹的難處。我是在徐驍走后,為了對付王仙芝,出竅神游春秋,才見過徐驍年輕時候不像后邊去北涼后那麼威風的場景,見過腰還沒彎腿還沒有瘸的徐驍站在軍機處衙門外,大雨下了一整夜,那些權臣就是閉門不見,始終不肯給一兵一卒一口糧食,徐驍就那麼站了一夜。一次打勝仗后,徐驍一個人偷偷摸摸走到部卒尸體還來不及全部拖走的戰場,就蹲在那里憋著嗚嗚咽咽,一點都不像后來有了咱們后,他自己說的那麼兵鋒所指便勢如破竹,那麼氣吞萬里如虎。也見過徐驍當上將軍后的落魄,跟師父還有趙長陵他們都還得一起分著啃硬饅頭。”

徐鳳年笑了笑,瞇著眼睛仰望那干干凈凈的天空,“說心里話,咱們爹啊,也只有走了,才能不那麼累,如果不是不放心咱們幾個,他早就想下去陪娘親了,就是靠一股氣硬撐著,在跟閻王爺打擂臺。”

徐鳳年直起腰,收回視線,沉聲道:“北涼其實很早就有人說過趙室朝廷處處刁難,徐驍手握兵權,為何不干脆反了,北莽有北涼三十萬鐵騎,吞并中原勢在必得,史書本就是任由開國王朝隨意涂抹脂粉的丫鬟,還能少了咱們徐家的美譽?徐驍也沒給咱們講過到底是為什麼,我也想過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覺得這沒什麼道理可講,徐驍不是這麼個人,就走不到北涼。就像徐驍對我對你黃蠻兒,也沒什麼道理,他是爹,咱們是他兒子,他就心疼,就這麼簡單。”

徐鳳年不知不覺習慣性籠著袖子,說道:“我們兩個當兒子的,就得為徐驍這個當爹的不攤上后世罵名,能少一句是一句,一樣很簡單。我徐鳳年鎮守西北,只是徐驍交給我的擔子,是本分,更是簡單。我這個當哥哥的,不想自己的弟弟戰死沙場,最不濟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前頭,這也沒啥道理可講。黃蠻兒,聽到了沒,你要敢讓我替你去戰場上取回尸體,下輩子就別想繼續當我弟弟了。誰沒個私心,連徐驍都說過,照理說天底下沒誰的親人誰的兒子就更不該死,可他不一樣做不到?我也一樣的。”

徐鳳年平靜道:“大戰打起來,肯定會死很多人,也許是袁二哥,也許是燕文鸞,甚至有可能是祿球兒,但我還是希望,咱們能夠死在更北的地方。”

徐鳳年突然笑起來,“說不定咱們還能一口氣吃掉北莽,對不對?你哥哥這麼個浪蕩子弟都能當上天下第一,哪怕只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是名副其實的,可那也是天下第一啊,這往后天底下還有什麼難事算個事?”

徐龍象轉過頭,憨傻一笑。

馬車駛出幾里地路程后,徐龍象突然又轉過頭,緊接著少年眨了眨眼睛。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是想問哥想不想女人?想啊,怎麼不想,一直都想的。當時一開始是擔心武當老掌教贈予的大黃庭忌葷,只能忍著,忍無可忍還得再忍,那會兒真是慘。結果到了很后來才知道可以開葷的,我唯一對老掌教有怨言的地方就在這里,老真人你倒是早說啊!不過從北莽回來后,一件事跟著一件事,就顧不上了,這份心思沒以前那麼重,隨緣吧。黃蠻兒,我問你一個事兒,兩個嫂子,你更偏向哪個?”

徐龍象砸吧砸嘴,嘿嘿笑著。

徐鳳年立即懂了,是那個會做重陽糕的那個陸氏女子,而不是那個享譽天下的女文豪。

徐龍象突然跳下馬車,微微彎腰,轉頭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愣了愣,跳到黃蠻兒后背上。

徐龍象像小時候那樣大聲嚷著“飛嘍”,背著哥哥一路狂奔。

這讓李陌藩一千龍象騎軍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生出一個想法,我們去邊關陣殺敵,像徐大統領那樣把后背交給他哥哥北涼王,就像老一輩徐家老卒那樣放心交給大將軍徐驍,就是如今北涼鐵騎頂天大的道理。

這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東西,也沒啥道理可講。

何況那位年紀輕輕的北涼藩王,誰說就不如小人屠陳芝豹了?

絡腮胡校尉轉頭看了眼那名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攏嘴的年輕騎卒,策馬來到李陌藩身側,輕聲說道:“將軍,我也不曉得啥忠義啊啥的漂亮話,那都是讀書人喜歡掛在嘴皮子上的,不過我覺得吧……”

李陌藩打斷部下的言語,提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幾乎已經看到背影的那對兄弟二人,沉聲道:“咋的,你小子要表忠心?喏,大統領和王爺就在前頭,自己跟他們說去,反正老子跟你不喜歡讀書人一樣,也不喜歡用嘴放屁這一套。前些年嚷著要回家買大宅子買水靈娘們享福的家伙里頭,就有你一個。”

那校尉好在皮膚黝黑,臉紅也不明顯,扯了扯嘴角,嘟噥道:“那會兒不是心里沒底嘛。擱誰誰敢把自己的命交給一個靠不住的領頭人,我錢午就是個俗人……”

校尉說話越說越輕,到最后已經悄不可聞。

李陌藩沒有看著這名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屬下,平靜道:“以前怎麼樣,老子不管,就算你們當逃兵,回去享福,其實也是你們應得的,我老李也不會瞧不起你們,但以后別想跟老子一起同桌喝酒吃肉就是了,李陌藩丟不起這個人。”

校尉抬起頭,厚著臉皮笑道:“將軍,你這話可真傷人了啊,錢午這小心肝撲通撲通的,真是傷到心肺了吶,沒幾碗好酒可真治不了。”

李陌藩終于有了些笑臉,嘀咕道:“他娘的,有你這樣的兵,已經很丟人了。”

錢午一臉沒心沒肺嬉皮笑臉道:“還不是將軍你一把屎一把尿帶出來的,怪不得別人。”

李陌藩喊道:“范西隴,聽令,回到軍營,把錢午掛馬背!”

錢午瞪大眼睛,提高嗓門,問道:“啥?!”

不遠處一名校尉哈哈笑道:“得令!”

錢午不敢對副將李陌藩說三道四,扭頭對那個幸災樂禍的王八蛋吼道:“狗ri的范錘子,你女兒這輩子都別想進老子的家門!老子做你娘的親家!”

那范西隴一臉無所謂,揉著耳朵懶洋洋說道:“咱閨女長得俊俏,還愁嫁?你兒子要不是讀了幾本書,讓咱閨女鬼迷心竅非他不嫁,否則你錢眼兒就算跪在門口三天三夜,看我會不會理你半句!”

附近龍象軍哄然大笑。

惱羞成怒的錢午罵了一句娘,怒道:“笑出聲的,都陪老子一起掛馬背去!看誰的鳥大!敢比老子還要大的,多掛一圈!”

一些個膽子大的騎卒馬上笑道:“錢校尉,那咱們可都得繞軍營好多圈了啊。”

錢午轉過頭皮笑肉不笑道:“兔崽子你們行啊,到時候挑最大的那只鳥,老子要剁下來當下酒菜!”

一大片哀嚎。

李陌藩聽著自己屬下和他們屬下的“打情罵俏”,想要盡量板起臉,但還是忍不住笑臉燦爛。

他不敢說所有北涼邊軍都能殺得北蠻子哭爹喊娘,但他麾下的龍象軍子弟,隨便拎出一千嫡系親軍,哪怕對上三千北莽精騎,照舊是玩兒一樣!

狗ri的離陽朝廷,那幫從太安城六部到州郡縣的文武官員,瞎嚷了多少年咱們北涼軍只是徒有虛名了?

李陌藩收斂起笑意,臉sèyin沉,眼神尤為炙熱,yin森森說道:“這回斬殺敵方校尉最多的那個,誰都別想跟老子搶!”

與此同時,吳家百騎已經進入河州,臨近北涼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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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吳家百騎赴涼州

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吃掉了另外一個原本已經很驚人的消息。

后者是由被北涼以外稱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經略使宋洞明親自操筆,遞交給太安城一封奏章,致使離陽朝野震動,北涼王徐鳳年在北莽明擺著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竟然心懷叵測地主動要求出兵靖難廣陵道,不乏有人惡意揣測北涼是終于要造反了,說不定已經得到北莽女帝的親口允諾,什麼靖難,根本就是為引狼入室找個堂皇借口,新任北涼之主徐鳳年其心可誅!但很快就有另外一個無關朝政局勢但更能讓達官顯貴和市井百姓都能有嚼頭的消息逐漸廣為流傳,很快傳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京城上下都在議論紛紛,熱烈程度,不輸當初王仙芝離開武帝城以及之后的齊陽龍進入太安城。

一向專注于劍道人人如枯木等死的吳家劍冢,不但有人公然離開那座數百年無數卓絕劍士心目中的死地和圣地,而且一口氣就是將近百人的傾巢出動!

吳家劍冢是死地,那是緣于天下劍士想要真正成名立萬,就得過吳家這一關,與吳家人或是吳家劍奴真正一較高下過,能夠走出劍冢,攜帶一柄劍墳上取出的名劍,才算劍道大成之人,哪怕是東越劍池的上任宗主宋念卿,在年輕氣盛時敗給王仙芝后,連累劍池聲望一落千丈,真正讓東越劍池重返武林巔峰地位的契機,依然是宋念卿在壯年時去劍冢而安然返身,哪怕他沒有拔出一柄劍冢名器,但依然幫助東越劍池東山再起,雖說有親近劍池的好事之徒,也經常揚言宋念卿返身即意味著自身劍術造詣壓過了吳家一頭,可大多數人都只當做笑談,宋念卿后半生也從未有過此等言辭。

吳家成名八百年之久,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之后幾大問鼎中原的龐大王朝,例如六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劍客,便是吳家三十一歲便稱霸江湖的劍冠吳邛,而大奉王朝開國之初的用劍第一人,依舊是吳家的那一代家主吳闔,傳聞此人臨終之際曾笑言“苦等一甲子,天下仍無劍”,足見其傲氣和底氣。因此所有江湖中人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天下劍客不論多少人,劍林就只有兩座,一座是吳家,一座是吳家之外的全部用劍之人。

有那些個之于每一代江湖都如雷貫耳的劍道天才坐鎮劍冢,每個江湖百年,都有不計其數的江湖新秀和自以為劍術無匹的高手前往吳家證明自己,想親自證明吳家劍多不過天下劍,吳家劍術高不過天下劍術,但是除了極少數劍客功成身退,絕大多數都是整個余生都要留在劍冢為吳家奴,練習那傳說中的坐劍術和枯劍術。吳家立下這個不近人情至極的苛刻規矩以后,只有寥寥數人離開劍冢,而這幾人又無一不是重出江湖便翻云覆雨的頂尖劍道高手。

故而吳家劍冢有劍士死地一說。

可吳家成為天下劍士眼中的圣地,也很正常,吳家代代傳承,代代收藏,名劍都已經堆積成山,許多早已失傳的珍本孤本上乘劍譜更是坐擁無數,任意取回一劍一譜,除了能夠受益終生,入冢出冢這件事本身,更是能讓劍士一夜之間從無名小卒登頂劍林的一條終南捷徑。

雖說兩百年前的吳家九劍破萬騎,讓劍冢元氣大傷,關鍵是硬生生斷去了許多香火傳承,使得吳家至今沒能完全恢復,但最近的一百年,兩代劍神,李淳罡去過吳家劍冢,拿到手了那柄木馬牛,鄧太阿更是出自吳家,是半個吳家人!

紙到底還是包不住火,就算朝廷和沿途官府都有意彈壓消息,但是吳家百騎百劍離開劍冢這個聳人聽聞的真相,還是得以慢慢浮出水面,愈演愈烈,有越來越多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開始扳手指數人,數著這百年來到底有哪些劍道前輩不幸在吳家為奴,又有哪些劍客還有希望活著,能夠躋身這次出冢的百人之列。順帶著那些劍客用過什麼劍,各自又有哪些成名絕學,都成為當下朝野最津津有味的話題。

六年前在遼東名聲鵲起的張鸞泰,號稱天下第一左手劍,那可是在老兵部尚書新大柱國的顧劍棠刀下也支撐下百招的好手,去了吳家劍冢后就泥牛入海無消息,這回興許就能重見天日。

十年前跟祁嘉節爭奪京城第一劍名頭的劉堅之肯定也身在其中。

十八年前江南道上鼎鼎大名的杏子劍爐少主,岳卓武也是去了劍冢問劍而杳無音訊的大人物。

二十七年前,只以半劍毫厘之差輸給西蜀劍皇而得綽號“韓半劍”的謝承安,也極有可能騎馬負劍赴涼州。

三十多年前,有“菩薩劍”和“劍僧”兩個美譽,剃度出家前曾是清河崔氏俊彥的崔眉公。

四十余年前,出身南唐寒門的公孫秀水,不光是南唐第一劍士,更是南唐朝中當之無愧的第一高手,雖無什麼響當當的綽號傍身,可公孫秀水的霸道劍術,是許多江湖老人都贊不絕口的,此人前往吳家劍冢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我公孫秀水生不逢時,既然無法一睹李淳罡真容,那就去李前輩走過的地方,結果這一走走著走著就走出了事情,到了吳家劍冢就出不來了,當時南唐皇帝都曾親自手書一封交給吳家,措辭尤為恭謹,不曾想吳家依舊是根本不搭理這位人間帝王。

再往前數,自然還有許多聲名赫赫的劍道大材,只是在如今江湖看來都沒法子活著現世了,畢竟當時能夠自負到前往吳家問劍之人,都有些歲數了,否則也沒那個本事敢去吳家,哪怕按照三十歲算,如今都該是古稀之年的高齡,更多只會是一抔黃土的結局了。

而在這議論最多的張鸞泰和公孫秀水之間,也有六七位女子劍客被提及很多,她們的劍術也許不如這兩位和劉堅之謝承安等人,但在這些女子劍士們還未一入吳家比王侯門第更深似海的歲月,都是江湖上一呼百應的武林寵兒,都曾是每一輩年輕江湖人仰慕已久的仙子女俠,不知有多少江湖兒郎心甘情愿拜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六七名女子之中,又以最后一位不幸闖入吳家劍冢的“文劍”納蘭懷瑜最為讓人浮想聯翩,畢竟相隔歲月不算太過久遠,而她又是曾經登榜并且蟬聯過兩次胭脂評的動人女子,哪怕是現在許多功成名就的江湖高手,說到這位劍術超群的女俠,都要會心一笑,然后對后輩們笑瞇瞇說上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話語,“納蘭仙子的某個地方,動靜相宜,氣勢洶洶,風景獨好啊。”而這些武林豪客身邊若是恰好有妻子在場,多半都要幽怨瞪眼。

從位于中原腹地的吳家劍冢到北涼沿途一線,不知有多少人在各地翹首以盼,苦苦等候,只為了看一眼那一百騎劍冢枯劍士扎堆在一起的無雙風采。

哪怕各地官府都得到朝廷授意,嚴禁大小官員參與其中,但仍然有許多官員脫去官服輕車簡行,挑好位置靜等百騎過境的那一幅“天下之壯觀”。

只是許多言之鑿鑿的小道消息都是以訛傳訛,而那群枯劍士自然不會有任何停留,吳家連歷朝歷代的君王都敢橫眉冷對,哪怕如今太平盛世的離陽王朝,趙家天子請吳家當代家主出山入京,一樣是以禮相待,這就讓那條直線上的許多人失之交臂,個個捶足頓胸,引為憾事。若說常人想要驅車策馬趕上這支天底下最奇怪的馬隊,更是癡人做夢,這一百騎哪一個不是江湖拔尖的高手,即便是江湖高手勉強跟上,那也只敢遠遠遙望,全然不敢近身叨擾。

這也成為時下江湖上最動人心魄的一樁盛事,只要是混江湖的,不管是在各個州郡貨真價實稱雄一方的高手,還是拎著磚頭拍過人就能拍胸脯說自己是江湖好漢的三腳貓貨色,人人趨之若鶩,尤其是初出茅廬的年輕男女,多錢的,自然是不惜一擲千金去買腳力出眾的名駒,以及重金換取一個確切消息,只為了看一眼那些枯劍士,囊中羞澀的家伙,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盡量跟在江湖名流的屁股后頭。

但的確有不少運氣好的人有幸看到那一幕,畢生難忘。

北涼的幽州邊境上的云霞鎮,熱鬧非凡,許多集市都臨時開張,酒樓茶肆更是沒屁股坐下的地方,客棧更是人滿為患,許多客人都是從涼州陵州削尖腦袋趕來湊熱鬧的,因為從鄰居河州那邊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吳家劍士差不多就在近期入境!至于具體是哪個郡哪個縣,到底會給誰僥幸撞上,大伙兒就各自看各自的福分了。

在云霞鎮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棧內,一對主仆模樣的年輕男女不算起眼,男子相貌還算周正,不過瞧著就不像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子弟,否則那婢女也不會是個閉眼的瞎子,也沒啥姿色,倒是打腫臉充胖子地背了柄劍,估摸著就是隨便找蹩腳鐵匠打造的破爛貨,不值錢。客棧從掌柜的到店伙計,都不拿正眼看他們,都忙著盯緊那些肥的流油的公子哥和千金小姐呢,這些家里都有些權有點勢的家伙,才是能夠出手闊綽的豪客,如果不是借著吳家劍冢那幫老家伙,平時誰樂意下榻他們這座啥都拿不出手的客棧,如果不是那年輕男子好說歹說,掌柜的都要把付過定金的那對主仆趕出店外,一座茅坑一個拉屎的,客棧就這麼十幾間屋子,加上手忙腳亂清理出來的雜物偏房,也不到二十間,讓誰入住就有大講究了,掌柜的還算厚道,最后還是忍著肉疼沒讓那兩個窮酸家伙滾出客棧,只是也不樂意多看他們一眼,每看一眼就像眼睜睜看著好幾兩銀子從自己手上溜走,太氣人了。

今天那對年輕主仆又早早霸占著客棧一樓的臨窗桌子,說難聽真是占著茅坑又不肯拉屎的貨色,又是不點酒,就要了一份最不開銷銅錢的熱茶,店小二冷著臉把茶水陪送的一碟子碎嘴吃食重重拍在桌子上,自言自語的嗓音可不小,“茶水,茶水,每天都是茶水!咱們客棧天天喝茶不喝酒的客人,還真是獨一份!”

那青衫年輕人裝傻扮癡笑著,而那個背著破劍的婢女大概既是瞎子又是聾子,反正對什麼事情任何言語都無動于衷。

等到店伙計走遠,去一桌豪客那邊當成自己祖宗殷勤伺候著,年輕外鄉人撇了撇嘴,“見多了三教九流,才覺得還是溫不勝最符合胃口,這個世道唉,真是讓人看不懂。”

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若是姿色出彩的女子如此嫻靜,可以被男子看做靜如蓮花,可惜她長相平平,落在旁人眼中,也就只能算是刻板無趣了。

跟她同桌的年輕人好像從不覺得眼前女子乏味,自顧自說道:“翠花啊,咱們離開家后一路從北走到南,再從東南走到這西北,都走了不下一萬里路嘍,可我是天天吃你腌制好的那壇子酸菜,真的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想去稍微換個口味了,真的,我就只是有那麼些許的念頭。”

名字俗不可耐的女子一本正經開口道:“要不做個酸菜尖椒?”

年輕人一臉苦相道:“那不還是酸菜嗎,可我也不能吃辣啊。”

女子很用心思考了片刻,問道:“酸菜燉肉?”

年輕人咽了一下口水,為難道:“好是好,可咱們買不起肉啊。”

女子淺淺淡淡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這不是她想去動腦子的問題,那就不去想,她一向如此。

年輕人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習慣成自然了,其實酸菜他也沒吃厭煩,只是她不喜歡說話,他就是找個讓她陪自己說話的由頭而已。

吳六鼎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吃膩酸菜的,從第一天見到她,吃過她的酸菜,就從不懷疑這件事。

畢竟那時候她腌制的酸菜,也不難吃,就是真的比較難入口,可那之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多年來,她的手藝總歸是越來越好,越來越嫻熟。

在吳六鼎這位吳家劍冢的當代劍冠看來,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讓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練劍,立志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那是家族和父輩的要他做的事情,既然是必須扛起的責任,他不躲避,也很努力。

但喜歡吃酸菜,是他自己選的。

兩件事,不分大小。

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吳六鼎問道:“翠花,咱們真能在這里遇上咱們家那一大幫子的爺公叔伯姨嬸?”

翠花輕輕點了點頭。

吳六鼎扳著手指頭自言自語道:“張老哥,老喜歡吹牛皮,這回見著他也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否則他嘮叨起來真是唾沫滿天飛。岳小叔,成天想著從我這里拐走那后半部北冥劍訣,咱也不搭理他,省得他徹底走火入魔。納蘭大姨,小時候總喜歡拿胸脯擱在我頭上,還騙我說是因為她走路累得慌,真是沉啊!咱們離家前,還跟我說找媳婦就按照她的模樣找,準沒錯,可我雖說沒這想法,但是咱們倆走了這麼長路,可還真沒遇上幾個比納蘭大姨好看的,當然,只是眼瞅著比她胸脯分量相當的,倒是有幾個,不過身材比她差了十萬八千里……”

翠花“看了一眼”吳六鼎。

有劍氣!

完蛋了,估計大半個月連酸菜都吃不上了。

吳六鼎咳嗽一下,趕緊亡羊補牢地轉換話題,“還有那謝老伯和崔大光頭,也都不啥正經人,一個非要認你做女兒,一個分明不喜歡吃酸菜,每次都要變著法子從你這里順手牽羊幾壇子,翠花,咱們都離他們遠點。”

吳六鼎一個一個數過去,“說到在咱們家做鄰居的周蓮池和謝承安,我就來氣,一個戾氣奇重,恨不得拿劍砍死天下人,一個好像覺得天下人都欠他幾百萬兩銀子,我就納悶了,這兩個家伙怎麼不砍死對方一了百了。”

“不過褚嬸嬸和公孫爺爺,都算是實打實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樣,不怎麼喜歡說話。”

“那個被我取了個‘娶劍老爺爺’綽號的赫連劍癡,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我曾經問過老祖宗他的來歷,不過老祖宗沒說,不過應該是位在咱們家都很難找到對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劍術也就是略勝一籌,至于談論劍道,老祖宗也要望塵不及,反正我奶奶說過一次,那位老人對劍道的見解,雖然我一直聽不太懂,但應該能超出當世一百年。”

“至于那個姓竺的魔頭,要不是他劍術確實厲害,否則我都不樂意說他,真不曉得這麼個壞透到骨子里的陰險小人,才四十歲出頭的家伙,怎麼就給他練出那麼一手玄妙劍術,竟然能讓老祖宗都憎惡其人卻不得不稱贊其劍。”

吳六鼎喋喋不休在那里自說自話,很快就喝完一壺茶,喊著讓店伙計往茶壺里添加熱水,那伙計聽見了卻假裝沒聽見,靠著廊柱偷懶,眼珠子恨不得都掛在一名妙齡女子的胸脯上,吳六鼎喊了兩次也就只能作罷,看著翠花忍不住問道:“你說這次把這麼多人松開禁錮,甚至連竺魔頭這樣的邪魔都給大赦了,允諾他們在北涼邊境上搏命,用作換取一線徹底離開吳家的機會,老祖宗的做法,是對是錯?”

翠花面無表情,也無動靜。

吳六鼎嘆了口氣,又問了個問題,“翠花,你說這百來號劍士,加起來的話,比得上兩百年前咱們吳家九位老祖宗的實力嗎?”

翠花總算開口說話,“一劍加一劍,不等于兩劍的威勢,能有一劍半就很了不起。當年趕赴北莽的吳家先祖,那九劍,是不惜未戰之前就已有半數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價,才構造出了那座記載于不知名古譜上的劍陣,威力無匹,就算當今天下由桃花劍神鄧太阿領銜,加上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太安城祁嘉節,棠溪劍仙盧白頡,龍虎山齊仙俠,湊足九人,哪怕境界比拼,已經超出吳家九位先祖太多,可就對陣數萬騎軍的殺傷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吳六鼎其實聽著沒怎麼上心,但是能讓翠花一口氣說這麼話,他就很意外之喜了。

翠花顯然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繼續去修煉閉口禪了。

吳六鼎唉聲嘆氣,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渣子,“別說天下第一劍客,我這會兒恐怕前五也談不上,前十都有點懸乎,可老祖宗就來了這麼一出大陣仗,我都不好意思拉著你湊上去。翠花啊,我當下很憂郁啊。”

最后一句是當年在太安城小宅里,那個蹭吃蹭喝還厚顏無恥蹭住的溫不勝經常說的一句話,其實吳六鼎還漏了“襠下”兩個字,只不過吳六鼎一次有樣學樣后,就兩三個月吃不上酸菜了,那以后就只敢說當下而不敢說襠下了。

翠花不愿意說話,吳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傷,一時間他這個沒劍的吳家劍冠和桌對面正背著“素王”的女子劍侍兩人,都沉默起來。

一樓十來張桌子,衣冠鮮亮,富貴逼人,都說北涼貧苦,可跟離陽其它地方一樣有錢人其實并不少,這些客棧住客多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要麼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叨叨言論,不是身邊某某某曾經認識過某某某,而后邊那個某某某又是那種進入劍冢還能功成身退的大劍客。只不過言語喧嘩,各自附和,還有許多一驚一乍的,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認識那種頂尖江湖劍客的了不得家世,誰還樂意在這種客棧住宿喝酒?

更沒有人能夠想到不遠處,就坐著一個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動大江南北的吳家劍冠,更坐著一個背有天下第二名劍、更是領會了李淳罡兩袖青蛇的女子劍侍。估計吳六鼎自報身份家底,也沒人愿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來,你他~娘要真是吳六鼎,出門的時候沒有十幾號大俠高手陪著,給你端茶遞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來混江湖,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那啥子世間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劍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約莫一個時辰后,整個云霞鎮都轟動炸窩了。

那吳家劍冢的一百騎真從這兒經過!

翠花站起身,伸手繞到背后,輕輕按住那柄素王古劍。

原本要按照規矩繞城而過的吳家百騎,在一名姓吳的領頭人帶領下,臨時改變主意,破例穿城而過。

一百騎進入云霞鎮街道。

只聞馬蹄聲,沒有絲毫雜音。

人人面容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枯槁神色。

年紀大的滿頭雪霜,年紀最輕的,也是四十來歲的男女。

人人皆是背劍,僅負劍一柄,無一例外,更無人佩劍挎劍,也無劍匣藏劍。

闖我吳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吳家劍奴,不得自稱劍士。

這是三十一歲便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吳邛,當年立下的規矩。吳氏一家的規矩,數百年來,幾乎就成了整個天下用劍之人的規矩。

云霞鎮主街道兩側的大小鋪子,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只敢把腦袋探出窗戶和大門,眼中充滿了驚奇而敬畏,幾乎所有人額頭手心都有汗水。

那個店伙計都顧不上去眼饞富家女子的豐滿胸脯婀娜身段,沒那本事和身份擠到門口去,只能搬了張椅子放在門內,站在椅子上伸長脖子觀望。

但這都不算夸張的,最夸張的是那些手腳伶俐爬到樹上和屋頂上的家伙。

當他們親眼看到吳家百騎從眼皮子底下打馬而過,有被吳家劍冢名頭嚇唬到的驚嘆聲,也有因為他們是趕赴咱們北涼助陣的喝彩聲,但更多都是不知所措的癡然。

當街道這條直線上一人一劍一騎的馬隊無緣無故停下,然后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棧前頭,門口眾人頓時驚嚇得慌張后退,不少人都磕碰得摔倒在地,是連手帶腳麻溜兒爬回客棧內。

如此一來,總算給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讓出一條路。

當掌柜的和店伙計看見吳家騎隊的第二騎和第三騎紛紛下馬,給那對年紀輕輕的窮酸主仆讓出位置,滿腦子漿糊,已經被完全嚇傻了。

那個這幾天沒少給主仆二人臉色的店伙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味熏天的尿騷味。

吳六鼎坐上吳家劍奴之一赫連老頭下馬讓出的馬背,而翠花則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遺忘多年的老嫗馬匹。

那兩名劍奴沒有半點憤懣,在馬隊繼續前行時,就步履乘風默默跟在兩騎身側。

這就是吳家的規矩。

任你入吳家劍冢之前是何等實力何等聲望的劍客,劍不如我,連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劍,都需要由我吳家人來定奪。

為首那一騎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吳六鼎和翠花后,沒有說一個字,撥轉馬頭,獨身返回吳家。

吳六鼎轉頭看了眼親叔叔吳五玄的落寞背影,咬著嘴唇,緩緩轉過頭,同樣沒有說什麼。

吳家人后輩不論子女,只許用劍,每一代由一名劍冠游歷江湖,不出世則已,一出世必得劍道魁首,否則生前不得返回吳家,死后不得葬入吳家。

這是另一位先祖吳闔立下家規。

自從吳家九劍破萬騎之后,兩百年來,幾乎每一個有資格在名字中擁有一到九這九個字眼之一的吳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驚艷天賦的極佳劍胚子,但除了那個九字從未有人用過,其余八字都一個不漏,可奇怪的是,除了帶了個六字的吳六鼎最終成功當上劍冠,像叔叔吳五玄當年就敗給了后來成為北涼王妃的吳素,于是他所負那柄本該天下皆知的名劍,注定要與主人一樣此生籍籍無名。而這趟吳家劍冢出動百余騎,一樣是要讓他這個代替吳家問劍江湖的侄子作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吳五玄劍道造詣如何脫俗,只能是在江湖上曇花一現,老死于家族。

吳家不光是對闖入劍冢的比劍之人狠辣,對自家人更狠。

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吳家子弟僅是想要去江湖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輩的劍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練劍而走火入魔,一輩子瘋瘋癲癲。

吳六鼎很慶幸自己能夠生于為劍而生為劍而死的吳家,從無怨言,但更慶幸自己能夠有翠花陪著自己走一趟江湖。

沒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

就像某個傻子到最后還堅信的那樣,只要有他兄弟小年還在的江湖,那就是他還在的江湖。

吳六鼎從來只認那個傻子做朋友,對什麼狗屁世子殿下鳥都不鳥,當上了北涼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吳六鼎也從不覺得就如何了。

吳六鼎這趟來到北涼,就想親口問一句。

姓徐的,你還記得那個這輩子只挎過木劍的游俠嗎?

你要是敢忘了,對,算你徐鳳年厲害,連王仙芝都不是你對手,我吳六鼎也沒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總還自作主張能帶著百騎離開北涼。

不過意氣用事地想著心事,騎馬穿過云霞鎮的吳六鼎就有些無奈,自己哪怕是劍冠,可多半是帶不走這些吳家劍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沒誰有這份能耐。

此后沒多久。

在幽涼兩州的接壤處,驛路岔口上有一座路邊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板娘以往都是被過路饞嘴的酒客拿眼神剮,這回變天了,是她狠狠盯著那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子,單身一人,坐在那里,叫了一壺酒,卻要兩只杯子,她說沒酒杯,她家鋪子都是用大碗。他笑著說用碗也行的。

婦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著怔怔出神的俊哥兒,心想,大概他是記起了某個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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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北涼添槍

酒肆生意越來越好,幾張桌子都坐滿了酒客,這讓老板娘笑逐顏開,這在往日里可是不常見的場景,一邊吆喝著一邊端酒上肉,心里打著小算盤,今天賺了幾分碎銀幾顆銅板,想著那在私塾蒙學的自家最小娃兒,總嚷著要買筆墨,可以往家中哪里消受得起這份支出,否則哪個良家婦人樂意會出來拋頭露面,

可不都是寧肯面朝黃土背朝天,現在總算能讓那孩子如愿了。桌子坐滿了人,后頭還是不斷有人在這邊討酒喝,而且都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老板娘不得不連幾張凳子都給搬了出來,好在那些漢子也不覺得寒磣,只顧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腳的漢子多會打量老板娘調笑幾句,北涼女子本就豪邁剛烈不遜男子,老板娘只要那些漢子手腳不過火,遞送酒水的時候給掐一把捏一下,也不會翻臉,不過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約而同瞥向驛路東邊,像是在等人。

沒多久,酒肆這邊就聚集了不下二十來號人,如此一來,那個獨占一桌的俊哥兒就顯得格外扎眼,一開始不是有人想著拼桌喝酒,只是不知為何,見著那年輕公子哥的模樣氣態后,就都下意識躲開了,眼下老板娘見著越來越多的酒客涌來,還多了些身穿綢緞的富貴人家,她就有些擔憂那個年輕男人,北涼是啥地兒,別的地方有個說法是一言不合拳腳相向,在這里,人人都是被如刀子風沙給熬出來的暴躁性子,說不定多看一眼誰就要大打出手了,老板娘倒不是計較那年輕人讓自己少賺幾壺酒幾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煩吃了虧,這麼好看的俊哥兒,要是給人打得鼻青眼腫,她也瞧不過去。

老板娘正要擠出笑臉跟年輕人開那個口,不曾想怕什麼來什麼,一幫腰間挎刀的魁梧壯漢就盯上了那張空出三個位置的桌子,婦人可真是怕那年輕人不知江湖兇險,怕他覺著折了顏面就要出口傷人,到時候刀劍無眼,就算有點家世依仗又如何,在北涼這麼多年,哪一年沒聽說過幾個讀書人給打得半死?

在北涼不比離陽其它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涼刀的年輕人才震懾得住江湖人,只不過老板娘也聽說了,似乎是咱們年輕北涼王下了一道“圣旨”,如今連將軍的子女也不敢私佩涼刀,甚至都很難見到有人在鬧市騎馬,老板娘不懂什麼憂國憂民,只覺得北涼的世道,確實好了些。

老板娘松了口氣,因為那位年輕公子瞅著著年紀不大,江湖經驗可不淺,主動跟那幾位兇神惡煞的漢子聊了幾句,然后就笑著跟她多要了十斤綠蟻酒,那五個不像在正經行當討營生的中年漢子見年輕人識趣上道,倒也多出幾分笑臉,出門在外,只要不是那些個將種子孫,也不是誰都敢在北涼境內拔刀啟釁的,何況將種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輩多大的官帽子領多少兵,各自決定了他們是在一個郡縣內橫行霸道還是能在一州內耀武揚威,對于北涼江湖人士而言,幾乎人人吃過那些個將種子弟的苦頭,甚至時常有人無緣無故就給盯上,找個蹩腳理由就說宰了就宰了,事后跟官府報備,無非是一句屑小之徒挾技行兇,我等身為北涼鐵騎的將校后代,怎可辱沒家風,自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了,就是個死字。當年在人屠治下的北涼三州,除了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當山還算蜚聲朝野,夠得上武林中的大門派,這之外就再沒有誰能自稱江湖大宗了,之所以如此,還不都是給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給禍害的?真有過硬把式高深武藝的江湖高手,都給聘請去當了看門狗,反過來為虎作倀打壓沒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個與槍仙王繡同鄉的孫家,族內子弟都扎得一手好槍,可就是由于不愿意投靠官府和將種門戶,等到定海神針的家主一死,很快就給依附一位將軍的仇家帶兵剿殺,據說全家上下四十余口人,就逃出去兩三人。

見多了酒客來來往往的老板娘其實偶爾也會想,像她這般賣酒賺錢不容易,那些個混江湖的,平日里看著豪氣干云,其實估計更不容易。

往東邊幽州方向舉目望去,只見驛路盡頭揚起一陣塵土,老板娘僅是輕輕瞥了眼,驛路之上經常有北涼騎軍過往,她早就琢磨出門道了,看樣子,也就是一百多騎的架勢,這在咱們盛產鐵騎和大馬的北涼真不算什麼事。老板娘看到酒肆內外不管坐椅子還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燒屁股似的,全都站起來,眼神熾熱,比看見女子春光乍泄還來得入迷,這讓婦人有些納悶,難不成是什麼大人物駕臨?她只是個只賣得起綠蟻酒的鄉野村婦,江湖也好,廟堂也罷,很多東西就算聽進了耳朵也都從不記在心上,一個每天數著那麼一小堆銅錢就知足的婦道人家,難道還要去替北涼王操心軍國大業不成?

這段時日聽多了酒客嘮叨什麼吳家劍冢之類的,她也只當耳邊風,她狠狠盯著所有離開位置的酒客,生怕他們趁機腳底抹油,把酒錢給逃了。老板娘方才忙碌了半天,總算能歇口氣,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綠蟻酒的年輕人了,她抿著嘴笑,誰說只準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歡多看幾眼英俊男人的,此時那人也跟著站起來,就站在驛路邊酒桌旁邊的大槐樹蔭下,雙手籠著袖口,她看著他的側臉,羨慕他生了一雙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時候也沒有尋常漢子那種恨不得吃人的眼光,干凈的,就像村子里的那口上了歲數的水井,撈上來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來釀酒更好。婦人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出聲,覺著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這份福氣,每天能給這樣俊俏的小哥兒盯著瞧,換成是她,都舍得少吃些飯食,攢錢去買那從未用過的胭脂水粉涂抹在臉上嘍。

老板娘所料不差,的確是一百騎從這里往涼州境內走,只不過連她這種從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騎的不同尋常。騎士都是用劍之人,既不像北涼騎軍那般披甲負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從那樣衣衫鮮亮,每個人的臉色都跟石頭一樣硬,許多劍士看著得有七十來歲的高齡,可騎馬而過的時候那腰桿就跟豎著的軍伍槍矛,那股精神氣萬萬不是村里老人能有的。尤其是當這一百騎幾乎同時望向酒肆時,不光是她這個老板娘嚇得往后退去,幾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為何,百余劍客在為首那一騎目不斜視地策馬奔過后,都沒有停馬,老板娘如釋重負,不停下來才好,否則她還真不敢收他們酒錢。

給吳家一百騎故意忽略的年輕藩王放下手臂,最終還是沒有出聲,難免有些尷尬。他徐鳳年當然比在場諸人要知道更多,當頭一騎吳六鼎有心視而不見,之后的劍奴也就只能跟著這位劍冠繼續前行。徐鳳年倒沒有什麼惱火,坐下來繼續跟老板娘要了半斤綠蟻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吳家百騎領不領情無所謂,總不能非得自己拿熱臉貼冷屁股去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見過一面的吳家太姥爺的份上,他也不會到涼州邊境上等候。既然吳六鼎這小子要擺架子,就讓他擺去,徐鳳年也不至于給他穿什麼小鞋。

徐鳳年臉色平靜喝著酒,心中思量權衡著那吳家百騎的戰力,吳六鼎和第二騎翠花后頭的六七位,都稱得上入品的頂尖高手,要是在戰事膠著勝負只在一線之間的關鍵時刻,給這百騎百劍一個直插敵方大將所在的平坦線路,誰攔得住?拓跋菩薩不用考慮,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戰場,根本不需要誰替他護駕,洪敬巖應該也能應付得下來,慕容寶鼎估計也要難受。不過兩軍對壘,這種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傳說,在春秋之中就很罕見了,尤其是隨著幾種便于組裝又威力驚人的大弩出現,很難有人能夠如演義小說中做到殺穿戰陣甚至幾進幾出的壯舉,要知道一張數名銳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魚鳧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譽為“半百飛劍”,那就是在魚鳧弩去勢還未減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內,一根魚鳧弩就是一柄劍仙的飛劍!難以躲避,更別說正面抗衡。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樹露體魄的話……徐鳳年想到這里,自嘲一笑,世上沒有什麼如果啊。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酒肆那些來這里碰運氣的家伙在一飽眼福后,都乘興而來乘興而去,許多人在結賬的時候都多掏了些酒錢給賣酒婦人,很快酒肆就走得干干凈凈,那幾個挎刀壯漢臨走前,不忘對請客喝酒的徐鳳年示好地抱拳告辭。徐鳳年依舊坐著溫吞喝酒,雖說時不時跟婦人嘮嗑些莊稼收成的瑣碎言語,但自然不是對那老板娘有什麼非分之想,那風韻猶存的婦人也沒天真到以為這年輕人有何遐想,借著話頭,當下又沒有什麼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對面,拎了壇綠蟻酒和幾碟自制下酒菜,說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幾個銅錢。兩人閑聊之際,終于又趕來三個客人,一老兩小,都背著行囊提著木桿子,就在徐鳳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麼有錢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綠蟻酒,兩個少年只能聞著酒香,眼巴巴看著家中長輩瞇眼陶醉飲酒。

一個下巴上隱約有些青渣子的壯碩少年低聲問道:“爺爺,剛才咱們看到的那撥劍士,真是吳家劍冢的劍客嗎?”

老人點了點頭。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氣,唇紅齒白,倒像是個女子,要是前些年給那些喜好男風的將種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涼境內許多座州郡大牢里,還蹲著許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飯呢,比起以前的北涼實在是要講規矩太多,再說了許多富人都搬出了北涼,今兒多了個流州的北涼道,真是難得的太平世道。老板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澀的客人后,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氣少年,下意識就轉頭看了眼桌對面的公子哥,嗯,還是眼前這位俊俏許多,這隨意一瞥,不曾想給那公子哥抓了個正著,婦人看到他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她忍俊不禁,也沒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兒媳婦的女子了,臉皮子薄不到哪里去,婦人直爽笑道:“公子,你長得可比咱村子里最俏的閨女還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幾眼,公子你可別生氣啊。”

徐鳳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不管不住你眼睛,可等會兒結賬能把零頭的銅錢略去嗎?”

婦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壇子上好綠蟻酒了,等會兒酒錢一個銅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讓我摸兩把捏兩下,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無奈道:“老板娘你這生意做的,真是怎麼都不虧。”

婦人毫不遮掩爽朗笑著,徐鳳年看著她的笑臉,也跟著笑起來。西北邊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邊煙雨里長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轉柔腸的婉約,卻也多了唯有這方水土才能養育出來的英氣,徐鳳年喜歡眼前婦人這樣的笑容,就像他喜歡北涼一樣。對于在北涼長大的徐鳳年來說,祖籍所在的遼東,反而從來稱不上“家”這個字眼。

隔壁清秀少年聽著徐鳳年跟婦人的談話,有些皺眉頭,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鳳年并排而坐的老人則神情平靜,端著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閉眼聞一下酒香,如果仔細觀察,老人和兩個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著厚實的老繭,顯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緣故。徐鳳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過并不想去深究,窮習文富練武,這三人分明是常年練槍之人,至于為何如此寒酸落魄,連練習抖槍的槍桿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蠟桿子,誰家還沒有一本不愿再去翻開的難念經書?

秀氣少年壓低嗓音,咬牙切齒說道:“爺爺,聽說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賀的魔頭肯定也跟著,咱們咋辦?”

老人眼神復雜,低頭喝了口酒,抬起頭語氣淡然道:“先練好自己的槍術,就算他現在站在你們跟前,讓你們兩個刺出一百槍,你們也沒辦法傷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濕潤。

健壯少年小聲道:“我咋聽說姓賀的加入了魚龍幫?還弄了個舵主當,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結實少年馬上噤聲,那個秀氣少年眼睛一亮,老人馬上沉聲道:“去中原也好,在魚龍幫也罷,你們當務之急是好好練槍,只要爺爺還沒死,你們誰敢偷跑去找他報仇,我就把你們驅逐家門!”

高大少年小聲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就我這天賦,十輩子也練不好槍。”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話!當年王繡練了不過四十年槍,就是跟李老劍神并肩齊名的四大宗師之一了!年刀?顧劍棠練了一年就當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們那位繼王仙芝后登上天下第一寶座的王爺……”

說到這里,老人頓時語塞,因為老人猛然發現那位年輕藩王似乎還真沒有練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著笑,就連那個清秀少年也被逗樂了,原先臉上濃郁陰霾也淡了幾分。

老人搖了搖頭,繼續喝酒。

“爺爺,咱們涼刀,還有北蠻子的彎刀,加上南疆那邊燕敕王大軍的腰刀,并稱天下三大名刀,你給說道說道唄?”

“練你的槍!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別人的,你就算只有一桿木槍,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對中原江湖更是充滿夢想,委屈道:“說一說又不掉塊肉。”

另外那個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許多,只是問道:“爺爺,上次你說咱們北涼軍的練槍之法不得其法,這是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爺爺這是吹牛皮呢,咱們北涼軍里可是有徐偃兵韓嶗山這兩位槍仙師弟的,哪里輪得到咱們爺爺說三道四。”

秀氣少年怒氣沖沖道:“我們爺爺怎麼了?當初比王繡還厲害的那個吳金陵,剛練槍那會兒,還跟咱們爺爺討教過握槍之術呢!”

高大少年做了個鬼臉,“天曉得是不是爺爺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氣,大口喝酒,陷入沉思。

最后悠悠然回神,輕聲感慨道:“不說當年整個北涼都算天賦最好的吳金陵,槍仙王繡和徐偃兵韓嶗山三個師兄弟,論槍法造詣和槍術高低,爺爺年輕時候就比他們差了許多,以后差距也只有越來越大的份,這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只不過你們要記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麼兵器,都是給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習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練法。就說那吳金陵,九歲入武品,十二歲入二品,十七歲躋身金剛,槍在他手里,就跟被賦予神通一般,隨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靈性,可即便如此,在他十四歲那年,還是遇上了一道門檻,爺爺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隨口說了幾句握槍心得,那之后,吳金陵便茅塞頓開,重頭開始練槍,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在旁聽的徐鳳年微笑開口道:“吳金陵的夭折,也不見得全是天妒英才,練武一途,太過一帆風順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敵一說,往往相互敵對的兩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穩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可始終都在進階,大概是因為有磨刀石,槍仙王繡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后的宗師成就。而且我也聽人說過,在武學上,很忌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練刀習劍或者是練槍,到了一個境界后,都不談什麼天下劍術前三甲或者用刀第幾人,都是直接奔著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鎮武帝城那一甲子里,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道理這東西,只要是習武世家,哪家長輩不是張口就來,在老人看來,那些徒有虛名的“名師”,一百個也比不上一個“明師”。再者,到了老人這個歲月,年少時有再多的雄心壯志,年復一年也早就給磨光殆盡,尤其是聽到那些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幾的,更是提不起興致。不過老人出于禮節,還是面朝那個口氣不小的年輕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個年輕人也跟著舉碗,各自一飲而盡。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犢性子,看到這個年紀不大的家伙竟然連吳金陵都聽說過,一肚子疑惑,畢竟吳金陵雖然在他們家鄉那邊被提起的次數不比槍仙王繡少,可因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頭這麼個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幾十年,在北涼其它地方都極少有人知曉這個名字。少年忍不住問道:“你咋知道的吳金陵?”

徐鳳年笑道:“聽朋友提起過。”

那個秀氣少年興許是剛才見到這家伙跟老板娘眉來眼去,十分厭惡,轉過頭望著驛路獨自發呆。

徐鳳年瞥了眼那三桿長短不一的白蠟木桿,突然隨口說了一句,“老先生兩位晚輩,一位半年前就該換桿子了,更長三寸,另外一位當下就該增重六兩。”

兩個少年聽得一頭霧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后迅速黯然,實誠道:“沒錢啊。”

徐鳳年點頭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老先生,我倒是還剩下些酒水錢,要不請你再喝兩斤酒?”

婦人當然高興酒客多喝幾碗酒,尤其是眼前這位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不等那老人答話,就屁顛屁顛去拎酒了,這無形中倒是給了老人一個臺階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顛沛流離多年磨礪出來的眼光,信得過這個年輕陌路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謝過了。”

老人雖然歷經坎坷,卻也仍是性情豪爽的脾性,讓高大少年換條長凳坐著,邀請徐鳳年坐在手邊位置上,老板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人銀子的,否則她就是敗家娘們了。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笑道:“這位公子的看法準,很準。也練槍不成?一般說來,沒有十幾二十年功夫,可瞧不真切我那兩孫兒的深淺。”

徐鳳年搖頭微笑道:“我不練槍,不過身邊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更該是高手了。”

徐鳳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點點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聲,高大少年則忍著笑意,真是沒見過這麼沒羞沒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為意,與人相處,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擺給別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機深沉的家伙。老人嘆了口氣,感慨道:“別看時下離陽軍伍如何盛行白蠟桿槍,其實在槍譜上這種材質一向是下下等,風評極差,太軟了,那股子韌性都是虛的,門外漢耍起來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槍花,可大街上那些賣把式的,什麼喉嚨頂槍尖,槍身彎出一個大弧的,哪一桿不是白蠟桿子槍?給他一桿北涼槍矛試試看,敢嗎?說到這個,咱們北涼真是下了大血本,天下制槍名木,首選廣陵道上的赤白雙色牛筋木,舊南唐的劍脊木和紅棱木,還有稍遜的檕條茶條,都是好東西,可沒一樣是在咱們北涼,到頭來,咱們北涼少見那產自豫東平原的白蠟槍,倒是其它藩王境內風靡一時,為啥?還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練兵的時候瞧著也好看。老朽聽說咱們邊軍,不提銳士沉重鐵槍的話,不論騎步,都是其勁如鐵的好木,光說這筆錢,就不知道花銷了多少真金白銀,尤其是還要從別地運入北涼才能制槍,就更加昂貴了,一桿好槍的養護,更是大吃銀子的事情,畢竟每年那麼多養槍的桐油估計就逃不掉。所以說啊,咱們北涼鐵騎的雄甲天下,可不僅僅是因為北涼健兒天生膂力過人那麼簡單。”

徐鳳年深以為然,抿了一口酒,點頭道:“正是此理。”

老人談到了勁頭上,喝酒也快,說話也沒太多顧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曉得騎軍沖鋒時長槍帶來的沖撞力,威力驚人,卻往往忽略了沖槍之術對騎軍本身的傷害,若是兩軍沖鋒是一錘子買賣,那也就罷了,可咱們北涼對上的北莽蠻子,可也不是那易與之輩吶,這就極為考究騎卒持槍廝殺時的盈把竅門,而這份火候,又因人而異,北涼不乏騎戰將領和槍術高人對此對癥下藥,可在老朽看來,看似已經做到足夠好,卻并非真的盡善盡美。”

徐鳳年問道:“老先生,此話怎解?”

老人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了交淺言深的忌諱,只不過想著雙方一場萍水相逢,何須如此戒心?何況還蹭酒喝了不是?就繼續說道:“老朽曾經無意間見過四五種北涼槍,材質重量長短各有差異,依據持槍士卒的兵種、身高、臂長、膂力等不同,確實已經相當細分,比起離陽那邊的軍伍,要好上太多,只是這里頭還是有東西可以往深了刨,舉個例子,綽號‘蜀妃’的苗竹長槍,雖然處理過,已經沒有那麼易于磕裂,在老朽看來,它的槍頭應該再增加一兩半,而步卒所用的‘鐵蟬’大槍,槍身兩寸依然不夠,還要再消減這麼長。”

說到這里,老人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比劃了一下。

原本只是想著與人隨口閑聊幾句的徐鳳年陷入沉思,沒有馬上妄下斷論。苗竹槍的槍頭重量到底應當如何,徐鳳年不好說,但是就鐵蟬槍而言,徐偃兵確實說過一次,以往這種重槍是針對春秋戰事中那個甲兵強盛的西楚鐵騎,尤其是在與大戟士的作戰中立下過汗馬功勞,幾乎每個參加過景河戰役的北涼老卒都對此槍有著深厚感情,在那場僅次于西壘壁一役的戰事中,戰事中后期,徐家軍都能直接將鐵蟬槍當棍錘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北莽軍隊雖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經過二十余年的富國強兵,僅以制甲底蘊而言,依舊比不上當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輕騎居多,鐵蟬槍無須如此沉重,只是改制一事,涉及到的,不光是邊軍中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還有最讓頭疼的感情,許多騎軍老將,在梧桐院在一系列牽涉具體事項的改制中,不乏有人反彈劇烈,其中就有這鐵蟬槍,一位老將軍直接就用“老子抱慣了豐腴的老媳婦,弄個輕巧的娘們來,老子寧肯不要,誰喜歡誰拿去,反正老子的兵沒一個樂意收下”這麼個粗俗理由強硬反駁了,當時梧桐院在一大堆批文中送交徐鳳年閱覽,看到這一條,徐鳳年還是當個挺能醒神的小笑話看待的,想著順其自然就是了,根本沒有強硬推行下去的念頭。

老人說著說著,言語就沒有邊際了,也顧不上徐鳳年是不是感興趣,自顧自說道:“老朽今年無意間看到小人屠編撰的《武備輯要》,是流落民間的兩卷殘本,賣得不貴,才六兩銀子,只是老朽仍是買不起而已,就只能厚著臉皮光看不買,足足十來萬字,真是錙銖必較啊,看著就讓人嘆為觀止,老朽這麼一個沒上過戰場的人,看著看著,竟給人一種像是自己在跟武評高手對敵的寒氣,渾身冒冷氣,堂堂白衣兵仙,連皇帝陛下也厚愛的大人物,竟然連軍營中茅廁建于何處都有規矩,都給寫入了書中,他帶出來的兵,幾乎任何事情只要照著規矩去做便是了,也難怪當初西楚兵圣葉白夔要說那句話啊,與此人對陣,一旦失勢,便無再復之勢。”

高大少年眨了眨眼睛,問道:“爺爺,啥個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說跟這個人對陣廝殺,只要被奪了先機,不論你是否兵力上還占優,這之后就只能等著輸了。這個道理,其實跟我們武人技擊比試是一樣的。只不過你還沒有到那個境界,不會明白。”

老人狠狠灌了口酒,氣悶道:“如此雄奇的兵書,怎麼可以流入民間?就不怕給北蠻子拿了去嗎?到時候咱們北涼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嘆了口氣,連酒都不想喝了,喃喃自語道:“陳芝豹確實是輸給了當今北涼王,沒能當上那北涼之主,可這也不是北涼軍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們新涼王,也不管管嗎?還是說有了私怨,故意為之?!若真是如此,還真要被我這個老頭子輕看了去。”

徐鳳年神情微變,這《武備輯要》在北涼軍中一直沒有刻意嚴禁,當年徐驍和陳芝豹對此都無異議,這大概正是北涼高層將領的自負所在,徐鳳年也沒有因為陳芝豹的離涼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詆毀陳芝豹的這部兵書,事實上連陳芝豹的舊部都依舊厚待有加,還親自嚴厲處理過幾樁故意打壓陳芝豹舊部校尉提拔的事件,只是徐鳳年在這小半年來親筆披紅和仔細翻閱過的批文沒有一萬份,也有八千,還真沒有一人一文提及過《武備輯要》的流散市井。但這依然讓徐鳳年十分自責,此時他下意識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然后輕輕說道:“北涼王在這件事情上,確實過失甚大。”

老人一笑置之,他們這些市井小民也敢對那位藩王指手畫腳?活膩歪了?再說了,武帝城王仙芝之后公認的天下第一人,是誰?連那些北涼境內最孤陋寡聞的鄉野婦孺恐怕也都知道了。

徐鳳年抬頭問道:“老先生,以你的槍術見識,為何不去投效邊軍?”

老人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痛苦神色,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輕描淡寫,“老朽家族慣用大槍不假,可家道中落之前,就不喜沾惹權貴,只希望家中老小都能夠安心習武,有朝一日,能把本家槍術發揚光大,至于其它事情,從不去多想。家祖有言,練槍在于煉心。心雜了,練不出好槍,對我們用槍之人,無異于舍本求末。”

徐鳳年臉色平靜說了三個字:“孫家槍。”

原本慈祥和善如鄰居長輩的老人渾身氣勢驟然一變,更低手一把握住了擱在長凳上的白蠟桿子,渾濁眼神熠熠生輝,充滿了殺氣。

那兩位少年也幾乎同時站起身,死死攥緊了手中木桿。

這讓那個原本嗑著瓜子的老板娘嚇了一大跳,呆滯當場。

徐鳳年輕輕提著酒碗,沒有急著喝酒,笑道:“我沒有惡意,我既然有用槍的高手朋友,當然知道跟槍仙王繡同鄉赫赫有名的孫家,老先生又知無不言說了這麼多,我就是胡亂猜測一下。孫家的遭遇,我也聽說一二,當年一個叫賀武書的年輕人登門學藝,孫家老爺子見他根骨極好,只是品行不端,就沒有理睬,結果賀武書被拒之后有過幾次奇遇,一路飛黃騰達,成了當過邊軍將領的荀大牛護院教頭,此人生性睚眥必較,對孫家更是一直懷恨在心,在孫老爺子去世后,就靠著荀家背景和多年積攢下來的官府人脈,給孫家安了一個叛涼通敵的罪名,四十余口老小,只逃出去六人,其中還包括兩個襁褓之中的孩子,這十多年來,其中三名孫家人有三人都死在賀武書槍下,兩人是技不如人,一人是秘密出賣孫家,可事后非但沒有得到榮華富貴,仍是被記仇的賀武書過河拆橋,一槍扎死在墻壁上。孫清秋孫老爺子,我說得對不對?”

老人面沉如水,冷笑一聲,語氣蒼涼道:“好好好,好一個‘虎頭槍’賀武書,果然是入了魚龍混雜的魚龍幫后,就如虎添翼了,竟然給你們追殺到這里!”

老人在說好的同時,丟了眼神給那兩位少年,要兩個孩子不顧自己逃命的意味,不容拒絕。只是少年如何能在這個時刻逃跑,腳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寸不退,這讓老人不知是感到高興還是可悲。

孫家槍,人不死槍不退啊。

徐鳳年依舊端著酒碗,自嘲道:“孫老爺子,我這像是賀武書的狗腿子嗎?還是說像是來追你們的殺手?可天底下有我這麼殺人之前還請人喝酒的?”

高大少年憤怒說道:“你這個王八蛋肯定在酒里下了毒!”

老板娘當下就不樂意了,她從對話中大致聽出了一點端倪,她可半點不相信那公子哥是個歹人,誰讓他長得那麼俊呢?她一拍桌子,惱火道:“說什麼呢,我這像是黑店嗎?!你們這些酒都是我親自端上來,是才開封的新酒,你這孩子那只眼睛瞧見公子往酒水里下毒了?”

徐鳳年開門見山問道:“老爺子,你真覺得你們爺孫仨是我一個人的對手?”

老人沒有言語,沒有半點松懈,但神情頹然。

行走江湖大半輩子,尤其是十多年來的亡命生涯,老人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和對危機感知的敏銳直覺,就在自己伸手握桿的那一瞬間,身邊這個原先氣機如同常人的年輕人,那一閃而逝的驚人氣機,讓老人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徐鳳年問道:“老爺子,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讓你去邊軍去當一個傳授槍術的武官總教頭,但是你們孫家與賀武書的恩恩怨怨,我不會管,估計老人家你也不會愿意別人插手。”

老人冷笑道:“這位來歷不明的公子哥,別以為有些武藝傍身,就口氣比天大了,老朽不是那黃口小兒,也知道咱們北涼軍武官總教頭那還是正四品的武將了,你若是說尋常教頭位置,老朽還當你是身份不俗的將種子弟,信你一二,嘿,總教頭,是你說給就能給的?你當自己是經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了?”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沒想到李翰林這家伙如今在北涼道上這麼有名氣了?聽上去還是些好名聲啊。

那個如臨大敵站在徐鳳年側面的清秀少年看著這家伙的可惡笑臉,恨不得一桿子打死他。

徐鳳年確實是不知道怎麼說服孫清秋,可這位老人極有可能對北涼軍而言是一座巨大的寶藏,用好了,能讓邊軍戰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以說一個施展手腳后將畢生造詣完全灌輸給北涼的孫清秋,哪怕只是一個三品實力并且隨著年紀增長愈發江河日下的老人,甚至要比如今身為陵州副將的韓嶗山這位王繡師弟,還要更加裨益于北涼!當然這一切還只是可能,但如果錯過了,那就連可能都沒有了。徐鳳年抬了抬手,這個動作很快就招致老人的迅猛出槍,這蠟桿子不見如何起勢,就斜向下精準狠辣刺向徐鳳年的喉嚨,干脆利落,而且透著股孫家槍最為精髓的一往無前。

結果兩個少年就看到那蠟桿子“槍頭”在離著那人好幾寸外停下了,然后這桿符合孫家獨門“有去無回”氣勢的蠟桿瞬間擠壓出一個大弧,然后當場崩斷!

一名緊身黑衣的年輕女子在徐鳳年抬手后,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樹蔭中,看到這一幕后,身材玲瓏的她全然面無表情。

她正是才從拂水房退出沒多久的死士樊小釵。

孫清秋拎著半截蠟桿子,掌心裂開滿是鮮血,饒是老人已經確定自己不是此人敵手,可自己這一槍如此無功而返,還是太讓老人震撼驚悚了。

他自認這一槍,哪怕是那些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品高手,也絕對不能如此輕描淡寫對待,何況這個坐著的年輕人紋絲不動,甚至連絲毫氣機都無異樣流轉!

徐鳳年沒有看向樊小釵,只是說道:“這段時日你就不用跟著了,帶著老先生去涼州邊境,找到祿球兒,官職我已經定下來了,具體怎麼用孫家槍術,你讓祿球兒自己決定。”

然后徐鳳年笑問道:“老爺子,保管賺錢的無本買賣,你真不做?”

老人到底是豁達之人,略作思索后,就嘆氣道:“反正都是身不由己,就看老天爺是不是要亡我孫家了,老朽心底也不相信賀武書一個魚龍幫舵主就能使喚得動公子你。”

徐鳳年松了口氣,試探性問道:“要不咱倆把酒喝完,老爺子你們再動身?”

老人一屁股坐下,“喝,怎麼不喝!”

兩個少年戰戰兢兢坐回原位,尤其是那個清秀少年,都傻眼了,至于那個愣頭青的高大少年,滿臉崇拜。

應該是真讓自己遇上傳說中的世外高人了!

原來先前這位公子哥所謂的有一點點高,是真的高啊?

這個雀躍無比少年坐下后,火急火燎問道:“高手公子哥,我爺爺總說我習武天賦不咋的,你眼光肯定比我爺爺還要高,要不幫我看一看?會不會其實是個練武奇才?”

徐鳳年看了眼少年,平淡道:“照理說,你到了老爺子這個歲數,還要差一大截。”

少年張大嘴巴,仍然不死心,哭喪著臉追問道:“啥?高手公子哥,你可千萬別看走眼啊,再給仔細了瞧瞧?”

徐鳳年笑著搖頭道:“走眼比不走眼要難。”

少年唉聲嘆氣,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

那清秀少年掩著嘴偷笑,只不過當那個不如當初那麼面目可憎的高手往他這邊看來,他下意識就瞪了一眼。

徐鳳年笑道:“好好練槍,你會有大出息的,沒誰說女子不能練出剛猛無敵的一流槍術。”

“少年”漲紅了臉。

已經一驚一乍很多次的老板娘看了眼這位“少年”,難怪瞧著就像是個小娘。

婦人還真是傻大膽,玩笑著打趣道:“高手公子哥,可不許是高手就不付酒錢啊。”

徐鳳年掏出一塊小碎銀,放在桌上,老板娘笑道:“呦,還真是沒多出一分銀子,高手公子哥,你都是高手了,就不能出手闊綽些,就不怕有損高手風度啊?”

不遠處死士樊小釵回想起自己的種種遭遇,開始佩服這村野婦人的膽識氣魄了。

徐鳳年笑道:“當家才知油鹽貴,如今可沒那打腫臉充胖子的本錢了。”

徐鳳年突然看到頭頂那只盤旋的青白隼,緩緩起身說道:“老爺子,我有事先走了,咱們回頭在涼州邊境找你喝酒,相信應該還有機會的。”

孫清秋跟著站起身,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徐鳳年說完話后便一閃而逝。

又讓婦人和兩個孫氏少年以為是遇上神仙鬼怪了。

樊小釵這時才冷硬說道:“喝完酒,馬上趕赴邊關。”

孫清秋嗯了一聲。

高大少年看著這位姐姐,瞪大眼珠子,挪不開視線了。

女扮男裝的少女則有些艷羨,真是個好看至極的姐姐,就是給人的感覺太冷了。

坐在隔壁桌上的老板娘使勁拍了拍胸脯,嘖嘖道:“今天真是開眼界了。”

老人喝了口酒,瞇起眼輕聲說道:“誰說不是呢。”

樊小釵站在綠蔭中閉目養神。

直覺告訴她,應該是北莽出兵了。

對于孫家三人的命運起伏,她沒有半點興趣。至于那個什麼魚龍幫的賀武書,也許對于三人來說,就是一個原本恐怕一輩子都會想殺卻殺不得的仇家。

可她自己與仇家之間的差距,更是相差云壤。

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別想親手殺死這個男人了。

畢竟連王仙芝都沒能殺掉他。

但是這不意味著那人就不會死。

因為他要面對的整個北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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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樹葉紅了

徐鳳年悄然返回清涼山,正如樊小釵直覺預測,北莽確實開始驅兵南下了,而且還是分兵三路,各自撲殺涼幽流三州,這與原先北涼方面所料相差懸殊,因為敵方陣營多了一個臨時奪權上位的董胖子,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因為北院大王在徐淮南死后一直空懸,原本連封疆大吏都說不上的董卓就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北莽此次出兵,徐鳳年也不不敢確定是出自太平令經略北涼的精心手筆,還是董卓刻意為之的胡攪蠻纏,很多時候都說以不變應萬變,是聰明人擅長的笨法子,可這種涉及兩朝最終格局走勢的兵事,就像高手過招,不光比拼內力深淺,還要考校雙方的心機,設下的陷阱,尤為忌諱貪小失大,贏下一連串戰役卻輸掉大局的前車之鑒,不用去太遠的史書上去翻,近在尺咫的春秋之中就有,徐鳳年之所以如此頭疼,說到底,還是北涼的家底遠遠比不上北莽,慕容女帝可以胸有成竹地三路開花,一邊讓拓跋菩薩領兵鎮壓北庭那些草原大悉剔,一邊用南朝精銳騎軍“撩撥”北涼,甚至還能分出大批人馬去屯兵東線,對顧劍棠一手打造出來的兩遼邊線虎視眈眈,當然,傻子也知道最后的東線對峙,離陽和涼莽三方皆是心知肚明,擺擺架子而已,否則不會連薊州北關的三個貿易集鎮都沒有關閉。獨自坐在聽潮湖湖心亭中的徐鳳年想到這里,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自己這里拿出兵靖難逼迫太安城就范,不得不放松漕糧入涼的禁運,以及變相承認流州的名正言順和宋洞明的僭越官職,朝廷就立馬還以顏色,干脆連遮羞布都懶得找一塊了,據說薊州北邊的邊貿往來比往常還要熱鬧許多,而那個曾經被徐鳳年揚言要剝皮抽筋的袁庭山,在風云變幻之際,在被義父顧劍棠丟入薊州邊境后,更是平步青云,如今都已經做到了手握四千北薊老卒的搗馬校尉,麾下大小衛所戊堡二十余座,同時身兼三郡治政大權,所轄疆域越來越向北涼靠攏,此子手中權柄之巨,幾乎等同于半個刺史加上一個實權將軍,這無疑是離陽趙室對徐鳳年這個北涼藩王的一種無言嘲諷。尤其是薊州雁堡的長公子李火黎暴斃于快雪山莊后,在離陽王朝邊陲重地炙手可熱的袁庭山馬上就要成為雁堡的乘龍快婿,娶了那位艷名遠播又綽號“李家隼”的著名女子,而且袁庭山跟就藩遼地的大皇子趙武關系莫逆,可以說,袁庭山羽翼已豐,甚至連太安城權貴都不再簡單以顧劍棠義子等閑視之,袁庭山作為一條喪家犬,才用了兩年時間,就儼然成為王朝一顆熠熠生輝的將星,更有人暗中推波助瀾,已經將袁庭山抬高到視為徐鳳年命中宿敵的地位。

徐鳳年坐在亭中長椅上,膝蓋上擱有兩盒棋子,握有十幾顆圓潤可人的棋子,久而久之,浸染有他的體溫,不再沁涼。

徐鳳年思緒飄到了那座小時候內心深處既恨且怕的那座太安城,笑了笑,就像小時候他總覺得清涼山已經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涼州城,才知道武當八十一峰,走出北涼后,更是親眼目睹許多雄山闊水,隨著閱歷增加,當年許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頭都不由自主地輕減。

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進入太安城后,再后知后覺的遲鈍官員,也察覺到了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齊祭酒雖然暫時只是在國子監擔任一份閑差事,官職品秩甚至遠遠不如右祭酒晉蘭亭這個后生,更讓人難以琢磨的是國子監轄有七學,在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才得以通過新增武學,而學問之高齊天高的齊大祭酒,竟然就偏偏做了這個最不入流的武學監事,論流品,勉強能與的國子學直講相當,論原先國子監內的座位交椅,門庭冷落的武學主事人,比起頗有實權的國子學官員,差了一整條京城御道那麼遠,可事實上,那些個往日里還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講,給齊陽龍提鞋都不配,這段時間,別說是國子監以晉蘭亭為首的六學大小官員近百人,就連國子監數萬學生都急紅了眼,家族門第屬于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間就從國子學太學轉入武學,家世只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們哭著喊著要進入武學,家中父輩早已開始用銀子打點門路,送銀子俗氣,可離陽王朝如此強盛,開創了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面,京城更是富人云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誰還沒有幾幅珍稀字畫?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贗品二字的,是順暢進入禮部大佬們那幾座大門的最佳敲門磚,別管京城人嘴上怎麼怒罵北涼境內那個年輕人,牽涉到真跡鑒定一事,那家伙的挑剔眼光很能服眾,只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為“贗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貨。再說了,年輕人雖然姓徐不姓趙,可如今好歹也熬成了正兒八經的一方藩王,又打贏了公認天下無敵的王老怪,只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圓的,一幅字畫,在京城這里板上釘釘都能賣出一個讓人咂舌的天價。

徐鳳年對此事談不上有何感觸,更多還是關心那場呼之欲出的“龍鹿之爭”的殺局走向,根據密報所述,這位被贊譽為一人可當百萬甲的大祭酒,可不是真的在國子監武學那一畝三分地小打小鬧,而是開始在趙家天子的授意下開始編撰新經,連以官家身份,為趙室第一次完整闡述儒家圣人經義,看似是為科舉錦上添花,實則是要撼動張廬的根基,這次齊陽龍領銜編撰經典,只看輔佐膀臂兩人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重視程度,理學宗師的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皇親國戚的大學士嚴杰溪,這兩位都僅是齊陽龍的輔編官。齊陽龍真的只是在編訂幾卷書籍嗎?他那是在為從今日起的數百年天下所有讀書人訂立規矩啊。

徐鳳年握緊手心的棋子,自言自語道:“碧眼兒輸了還好,反正張廬對北涼一直懷有敵意,要是齊陽龍還能壓下碧眼兒,以后北涼的境地只會越來越糟糕吧?難道奢望這個注定陪祭太廟的齊圣人對北涼另眼相看?當初輸了天人之辯的王先生就說過,齊陽龍對北涼在內的所有藩王一直惡感深重,說過一句‘封王可以,裂土不行’。一看就是個為君王謀的帝師貨色啊,不過比起他的學生荀平,齊陽龍這個老師無疑要老辣圓滑許多,知道什麼不該出山什麼時候應該出山,反正獨善其身和達濟天下,都是他說了算。先是北莽太平令,接著就是齊陽龍,這樣的對手,就不能少幾個?”

徐鳳年嘆了口氣,收回視線,太安城不讓人省心,自己腳下的北涼王府,也不是什麼小院溶溶月淺池淡淡風的場景啊。

清涼山上下都知道來了個炙手可熱的大人物,是一個來自江南道鹿鳴郡的讀書人,以前沒怎麼聽說過,莫名其妙就成了北涼道的副經略使,這在離陽王朝十數個道中是史無前例的高品官職,照理說應該是正三品和從二品里的一個,可太安城趙室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既不申斥也不承認,似乎打定主意任由北涼這邊瞎折騰。傳聞如此一來,陵州金縷織造局的主事人王綠亭大為頭疼,也不知如何縫制一身符合“副經略使大人”的得體官袍,官補子到底是一品仙鶴還是二品孔雀,至今都還拿捏不定。清涼山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先前兩個年齡還要更小的讀書人,出身北莽華族的徐北枳已是陵州主官,連寒庶子弟陳錫亮也成了流州青蒼城的城牧,再多一個驟然得勢的宋家讀書人,也就那麼回事了,何況聽說此人在朝廷砥柱紛紛浮出水面然后扛起大梁的永徽年間,跟當今儲相之首的殷茂春還爭奪過狀元,這麼一號風流人物,起步就要比徐陳二人高出太多,北涼如今風氣變換,讀書人的地位逐漸水漲船高,已經是大勢所趨,對于副經略使宋洞明的橫空出世就沒那麼多風言風語了,當初徐陳兩人在這件事上是吃過不小苦頭的。

好在清涼山上就算是個馬夫廚子,那也是見過大世面的角色,對于宋洞明的到來,也沒太多探究心思,宋洞明進入這座位于王朝最西北的恢弘王府后,既沒有當初徐北枳那般放蕩不羈悠游度日,也不似陳錫亮那樣深居簡出極難遇見,沒有合身的官袍,就穿著一身尋常文士儒衫,平時住在山腰一棟幽雅別院,有意無意中,籠絡了一批原本在王府內郁郁不得志的幕僚清客,小院名懷圭,由于諧音懷鬼,寓意不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心懷叵測”四字,為人忌諱,因此哪怕視野極好,天氣清明之時,推窗便可看到半座涼州城的景致,仍是荒廢多年,宋洞明就揀選此地作為下榻處,府上仆役只知此人從未踏足去那“鶯鶯燕燕銜紅泥”的梧桐院,但是經常有手握披朱大權的院中女子往來兩地,然后不斷有陌生臉孔進入懷圭院,其中有人離開有人留下,后者就住在懷圭院附近坐落山腰的綿延院落之中,這就很能讓人浮想聯翩了。

徐鳳年陷入沉思,宋洞明不但要用,而且理當大用,只是相較人心朝向并不復雜的徐北枳和陳錫亮,宋洞明就要難用太多。

涼莽開戰在即,就像他此時握有一大把質地奇佳的棋子,北涼也攥有一把好棋子,武將之中群星璀璨,燕文鸞,錦鷓鴣周康,顧大祖,何仲忽,陳云垂,褚祿山,袁左宗,寧峨眉,王靈寶,李陌藩,等等,雄才輩出,簡直就是用之不竭。但是文臣呢?尤其是那種能讓離陽都眼饞垂涎的官員,屈指可數,更不要說與永徽年間那一大波雨后春筍般冒頭的廟堂忠臣相提并論,這也難怪離陽朝廷喜歡譏諷北涼有樣學樣,徐驍瘸了,連帶著整個北涼官場也是瘸的,文武失衡,難成氣候。打仗,不是說武人能征善戰不怕死就行的,尤其是即將到來動輒需要在一場局部戰役中投入數萬甚至是十數萬兵力的大戰,文人先要做到不拖后腿,若是還能與武人相得益彰,可以少死很多人。

徐鳳年抬起頭,皺了皺眉頭。

只見從清涼山山腳開始,不斷有魚鳧弩向空中激射而出,越靠近這座他這個北涼王正值小憩的聽潮湖,弩箭就越來越繁密,在徐鳳年親手提著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的兩顆頭顱從北莽返回之后,敢到北涼王府行刺的江湖豪客就徹底銷聲匿跡,畢竟能夠混到出人頭地的江湖人士,不論身負如何不共戴天之仇,都不是愿意自投羅網的傻子,尤其是在徐鳳年與王仙芝一戰傲視武林后,許多潛藏在北涼多年的春秋豪閥死士就隨著那些將種富紳一起默然離境,這伙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徐鳳年想不到誰能夠完全隱藏氣機來到清涼山山腳,然后暴起闖府,甚至連徐鳳年都無法清晰捕捉那個模糊身影,照理說,趙室如今要希望他去跟北莽扳手腕,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早,至于北莽那邊,洪敬巖和慕容寶鼎先前才出現在流州,應該不會還有誰吃飽了撐著單槍匹馬來觸霉頭,拓跋菩薩有這份實力,但北莽軍神的心境,一直更傾向于在沙場上堂堂正正建功立業。

就在徐鳳年納悶之時,就看到不遠處的聽潮閣有一道身形掠出。

徐鳳年有一瞬間的失神。

自己還沒有上山練刀的時候,他帶回了那個白狐兒臉,那是一場鵝毛大雪的凜冬時節,白狐兒臉在湖上“走刀”,那會兒,徐鳳年真的以為這就是天下第一厲害的刀法了。現在回頭再看,白狐兒臉當時的刀勢刀意刀法仍是上乘,但恐怕距離之后太安城見過的顧劍棠跟曹長卿針鋒相對的方寸雷,還是有一段火候差距。但白狐兒臉始終是他三年游歷途中第一次確認無誤的江湖高手,當然那之后,老黃,從湖底出世的帶刀老魁,老掌教王重樓,羊皮裘老頭兒,這些人就逐漸出現在視野之中,各有風姿,無一不讓人仰慕神往,對江湖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攜單刀出樓的白狐兒臉跟那抹高大身影在湖心亭百丈之外錯身而過。

徐鳳年站起身,在刺客不易察覺的些許停滯后,立即辨認出來者身份,是一個在完全意料之外的老前輩。

一個嗜好吃劍的無名劍客,隋斜谷。

正是老人的借劍,讓徐鳳年從人貓韓貂寺手中撿回一條命。

徐鳳年站在走出亭子,不等他走下臺階,吃劍老祖宗就來到亭子附近,跟李淳罡互換一臂的獨臂老人抬了抬斷臂的那只袖管,被削去了大半截,嘖嘖道:“顧劍棠這個歲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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