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姓李,重慶萬州人,曾住在花石村九組。這里四面皆山,地瘠民貧。父親30歲時才與母親相識。婚后不久就在干活時被一塊大石頭壓壞了腳骨,從此鋼釘就一直扎在父親腳內。
我有一兄長,大我4歲。父親對我們管教甚嚴,他常對我們說起那時候的艱苦情形。由于腳有傷,稍一用力,就青痛難忍。不能去做石匠、木匠,也不能挑抬耕種。本就身無長物又流年不利,稼穡弄桑全由母親一人操勞。一年到頭,家無擔石,艱難竭蹶。
那時有一位算命先生穿鄉(下鄉)來到村里。父親得此啟發,便到處羅掘算命書籍,每日黃卷青燈,發憤忘食。村里人不理解,母親也不作指望,日子有一天沒一天。聽母親說,父親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目不知書,全靠一本字典邊查邊讀。具體學了幾年不太記得了。
從我記事起只曉得父親常年在外穿鄉,一走便是幾個月。有鄉鄰看到父親回來了就扯開嗓門對著我家大喊母親的名字:“你‘屋頭’賺錢的人回來啰——”聲音在村里蕩漾開來,我和我哥就趕緊跑到屋前去眺望。望見他越過山頭,穿過阡陌,模糊的身影慢慢顯出輪廓。父親穿著四季西服,挺拔干練,像一個外來人。
久不見鄉鄰,父親也是高興,他招呼著,從公文包里拿出油紙包著的牛肉干,撕下一小塊給他們品嘗。鄉鄰邊嚼邊稱贊吆喝,一時又引來其他村民,村里頓時便少有的熱鬧一番。看著父親周圍人頭攢動,我覺得他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在我十歲時,就舉家搬到鎮上去了。母親也不用再下地勞作,平時就擺個小攤賣菜籽和日用雜貨品。鎮上有座大橋,每逢趕集的時候橋上就坐著幾個算命先生。其中有兩位我至今印象深刻。一位叫“冉瞎子”,長得肥頭大耳,肥得眼睛只有一道縫,只能看見眼白,不見瞳孔。聽說他算得很準,遠近聞名。另一位是“張瘸子”。不知發生了什麼意外,少了一條腿。他是所有算命中最年輕的,卻留著長長的虬須,濃密而黝黑,看起來蓬頭垢面,離仙風道骨甚遠。
我父親是唯一一個看起來健全的算命先生。他坐在竹篾太師椅上,身前鋪著一張紙板,上面寫著算命、看相幾個大字。有人來詢問,得知生辰八字后,父親便掐指一番,口若懸河起來。這時周圍就會圍上來一群旁聽者,都稀奇著他人的命運。
父親給人算上一卦能得10塊錢,祛痣是20塊錢,看一次風水能有上百元的收入。我親眼見過一個鎮上的有錢人來到家里遞給父親600塊錢,還連說都是托父親的福。父親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那人走后,父親兩眼放光,他說他這個職業好,沒有成本,全憑一張嘴。
父親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常引以為傲,以文人自居。似乎寫字也是有癮的,看著白板一片就心癢癢地想揮筆舞墨。有天寫得意濃時,他端起墨瓶,拿起毛筆跑到樓道間揮下“愛護環境”、“不要隨地吐痰”等標語。從一樓開始,每樓兩句,一直寫到三樓家門口,還不盡興,想在自家廁所也來上幾筆,被母親叱罵后才作罷。上樓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要看到那些字。好在書法遒勁灑脫,標語又樸實誠懇,才沒招來鄰居的閑言。我想那些標語只是幌子,書法展示才是目的。暗笑著父親老謀深算。
父親有意讓我和我哥傳承他的職業。每年暑假都要求我們把《六十甲子順序表》背誦下來,背誦完了再背《六十甲子納音表》。看著那些奇形怪異的漢語字體,我甚至更愿意解我最怕的數學計算題。父親脾氣比較暴躁,常在碗柜頂上備有一根雞毛撣子,我們背不出來就拿它伺候。我哥口才好,但記性不如我,所以撣子大多數時候都由我哥承擔了。
我哥也有段時間跟著父母下鄉趕集,上下車和收攤的時候就幫母親搬東西。哥辦事利索又能說會道,慢慢地父母就讓哥自己擺攤鍛煉。倒是我,沒受過這個罪,頂多就是在家煮一鍋稀飯等著他們回來。我哥常在家人面前說算命這職業好,卻又排斥著不去學,因為書讀的多了,覺得這個職業不光彩。
我感受到不光彩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次語文課,老師說:“請用‘杰出’造一個句子。”當同學們都說某某是杰出的科學家、醫生時,我回答:“毛澤東是一位杰出的詩人”得到了老師的大力表揚。看著同學們投來的目光顧盼自雄。隨后老師又拋出一題——“天上有多少顆星星?”這顯然是個腦筋急轉彎問題。我胸有成竹,第一個舉手。果然,老師點了我的名字。
“有牛毛那麼多!”我大聲地說了出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老師也笑了笑:“牛毛有多少哇?”
我一時反應不急,支吾不語。
“你爸不是會算嗎?回去喊你爸算一下看看!”老師冷笑兩聲。片刻的寂靜后全班哄堂大笑。
我不明白我這麼踴躍為什麼得到的不是夸贊。我佇立在那里,瞥見了所有人的笑臉,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老師喊我坐下,我還是站著。時間仿佛靜止,氣氛令人窒息。我得到了自尊和反抗的支持,帶著畏懼的眼神和老師正視。師威受損,后果很嚴重。他開始厲聲叱我,所有的怒火向我傾瀉下來。一時名言警句、正義與邪惡從他那里滔滔不絕吼出來,足有半個小時。我終于繃不住了,眼淚涔涔往下流,“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在同學面前把父親藏了又藏,就這樣被老師輕輕地點破。
課后,老師把我喊到辦公室繼續訓斥。我記不清他對我說了些什麼,至今也不記得。我只記得那天很冷,放學回家看見父親孤零零地坐在大橋上,縮成一團,兩只耳朵戴著大大的黑色耳罩,看起來非常滑稽。
我記得思想品德書里有一幅漫畫:一個帶著墨鏡的算命先生,拿著寫有“半仙”的算命幡,他前面就是一個深坑,一只腳已經踏空邁在了上面。多諷刺的漫畫啊!老師講到這里時,不約而同的目光向我聚來,輕蔑一瞥夾雜著暗笑竊語。我埋低了頭,自尊和反抗也如喪家犬般無處安身,只等著下課鈴聲沖淡這一切。
我的父親是算命先生早已在同學間流傳開來。在做早操時我放不開手腳。在女生面前我不會主動示好。我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我不恨老師,我只討厭父親。我情愿父親是殺豬匠也好。我希望我們不曾搬家來到這里。我深深憎惡封建迷信。
即使后來從商,我也不擇良日開業,不信風水,不放鞭炮,不擺財神,我從心底抗拒。
我的性格開始變得孤僻和叛逆。哪怕是吃飯時父親放一個響屁我也會扔下碗筷離席而去。我躲在床上疊著豎條的被子下面,任由父親滿屋找,又在街上撕心喊我的名字。一連幾個小時,我窺見他焦急又無力的樣子,竟有一絲報復的快感。
我學會了抽煙,學會了耍帥,學會了破罐子破摔。中考后,我的成績如同我的父親一樣,羞于出口。九年義務教育,我也算跌跌撞撞地跑完了。國家于我,盡了職責;父親于我,盡了本分,都沒得怨。我等著跟其他同學一樣外出謀生,不曾想,父親把我拽了回來。
月落烏啼,四野闃然,我在睡夢中被父親叫醒。鎮上已有寥寥早行人,我與父親匆匆吃完早餐就趕上了第一班客車。車上稀稀落落的坐著幾位乘客,有的閉目養神,有的望著窗外。車窗哐當個不停,路邊的樹被飛速地拉遠,偶爾的顛簸使蔫頭耷腦的人們隨著車身起伏搖蕩。
一個多小時后到達了汽車南站。這時天已大亮,父親拉著我又擠上了去新田鎮的客車。路程與前面相差無幾,里面也有不少學子,嚌嚌嘈嘈一片。到了新田鎮后,父親告訴我還要坐車。他去與一名摩托司機談價,半天沒談攏,父親佯裝要走,又被司機喊了回去。我跟父親上了車,顛簸半小時后停在了學校門口。昨天父親喊我跟他出去一趟,沒想到是這里——一所重點中學。
父親給了擇校費后,我知道我被錄取了。手續辦完之后,父親也不跟我說話,一個人在前面走,我就跟在后面。路邊一輛輛等著載客的摩托司機望著我們,父親也無意招攬。我沒敢要求父親坐車回去,只是想到剛才給了那麼多錢,卻不舍得20塊的摩托車費時,心里就憋的不痛快。
這是一條爛路,不時有車經過,揚起的塵土幾次把父親淹沒。我與父親都走得大汗淋漓,總算是到了鎮上。上車前父親轉過身來對我說:“你曉不曉得我給了多少錢?你能不能爭口氣?!”說完就徑直上了車。我想到自己難以啟齒的中考成績,一時羞愧難忍。
我的叛逆得到了報應。高二時我被學校勸退了。父親望子成龍的愿望被我一棒敲得粉碎。我做好了回家被父親活埋的準備,至少也得受皮肉之苦,再不濟也有一番疾言厲色等著我。我憋足勁想到的種種后果卻被父親幾聲冷哼融化了,他連責備的話都沒有,好像他早都猜到了結局一樣。
用父親的話說,我也是這麼一長條的人了。呆在家里也是大眼瞪小眼,又容易招來鄰里的閑言碎語。撿到機會,父親來打探我的想法。我胸無點墨又無一技之長,似乎他也無能為力。后來他打聽到一個鄰居的親戚在東莞電子廠,便拖好關系讓我投奔過去。
出了社會我以為得到了個性的釋放,卻又被社會所不容。工作一事無成,生活亂七八糟。我像一只逃出鳥籠又飛進室內的鳥,到處橫沖直撞,張皇地想要破窗飛去。卻還是逃脫不了生活的樊籠。就這樣斷梗飄蓬,窩窩囊囊地過了幾年,才明白鍋兒是鐵造的。這何嘗又不是命運對我的報復!
這期間,我和父親斷斷續續有書信來往。父親在信里總是諄諄教導,要有一技之長,要走陽光大道,千萬不要去干違法亂紀之事。其實以前我和父親用心交流的時候就沒有過,但寫信時下筆千言也不夠說。走了許多地方,換了很多工作,到最后什麼也沒留下,唯獨這些信件一直攜帶著——它是我與父親溝通的橋梁——和解的見證者。
那年秋天,母親來電話說,父親要來看我們,已經在路上了。我聽后又盼望又抵抗。盼望的是我已好幾年不曾見到父親。抵抗的是我身無分文,不想讓父親看到我窘迫的樣子。
四天后,父親來到了廠門口。我看到他伸長了脖子向里面張望著。松松垮垮的四季褲掛在他的胯骨上,一件破舊的皮衣蓋住了他空空的胸膛。形如槁木,皓首蒼顏,五十多歲的人看著像風燭殘年的老人。我不相信父親已是如此模樣,忽的鼻子一酸,悲從中來。
那天下午,我哥被廠里外派出去了,我就陪父親在公園里散步。走了很久,也說了很多。原來,我與父親從沒和解過,因為父親從沒怨過我。走累了我們就在亭內坐著,一時都各自想著什麼,不交一語。
公園里人很少,鳥兒嚦嚦地叫著,粘在天上的云變幻莫測,一陣秋雨落了下來,又有幾陣清風吹過,把雨絲斜射在父親的臉上——干癟褶皺的臉。父親有病我是知道的,以前父親罵我時還說,這病是被我氣出來的,治不了。我竟如風過耳。
父親回去后不到一個月就遽然離去了。我在公園時就有猜想父親時日不多,卻不曾想噩耗來得如此之快。父親一生多舛,甘之如飴,不曾享一天清福,又得我這種不孝兒。想到此便涕泗橫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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