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磚紅閣的古舊城樓,赤底墨字的“順德府”牌匾,風里雨里仍高瞻遠矚的領袖像,暖陽下聚在城墻根下棋、打牌、乘涼、理發、嘮嗑或賣貨、遛狗、帶孩子學步的老年人;稍遠處,有人吊嗓子拉胡琴唱河北梆子,有人伴著配器簡陋的鄉土迪斯科跳廣場舞,從總是踩不上點的動作看,就知道跳舞的人都不年輕。老城人穿衣的調子都跟這座屹立五百多年的城樓很協調,幾乎所有人都不分性別地穿黑灰藍,偶露暖色,必是暗紅。我第一次來到這里——素稱“五朝古都、十朝雄郡”的邢臺,確有感受到它的深厚古樸,像一座時光倒流的民俗城。
我在廣場上拍了兩張照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于是又認真地環顧了一圈,心里不禁一震:平時新聞里總說“中國已步入老齡社會”,但在我聽來感覺更像是社會學概念,即便自己也跟隨母親衰老的腳步而年過半百,但仍覺得衰老是一個人生命的自然過程,并未將鏡頭拉遠放大到社會。然而此刻,站在清風樓廣場,我看到一場殘酷的彩排。聚在這里消閑的市民,三分之二是老年人,這直觀的視覺沖擊實在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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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我開始關注老齡問題,有兩個原因:一是自己的母親老了,不得不面對。去年夏天我回國陪母親住了三個月多月,她雖然記性不好,但還沒不好到不認識我的地步,今年春天再回京探望,她衰老的速度令人心痛。有一天,我陪她圍著小區遛彎,邊走邊聊,她突然笑瞇瞇地問我:“你的父母在哪兒呢?”
我一時驚愕得無言以對,反問她:“您仔細看看,我是誰啊?”
她停下腳,顯出一副被問住的樣子,而后試探地反問:“你跟我是什麼關系,你對我還挺好的啊?”
那一刻我心里真哭了,但臉上還是努力地笑,用故作輕松的語調說:“我當然對您好了,我是您兒子呀!”
母親聽了咯咯笑出聲來:“你別逗我了,我怎麼會有你這麼大的兒子。”
“您想象,您自己多大了?”
她想了想說:“你還真把我給問住了,我今年多大?”
于是,我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幫她恢復記憶,翻出家里的老照片,并在一張大紙上畫了個家譜樹,從她的父母開始……看到照片上的我,她自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開始唉聲嘆氣,每天都會翻相冊,看家譜,用筆在相片背后記下兩行幫助自己回憶的信息。每天我在房間里跟她碰到的第一面我都會問:“您今天能記得我是誰嗎?”她也會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要求我:“你再考考我,看我說得對不對。”
臨回布達佩斯前,終于讓母親又記住了我,分手時她一再叮囑:“夏天你一定回來,別讓我再忘了你,我的腦子實在太壞了……可以,忘什麼都行,別讓我忘了家里人啊!”車開之后,我透過窗玻璃望了她一眼,忍了一個多月的眼淚終于涌了出來。
我關注養老問題的第二個原因,是當年我在北醫讀書時的輔導員李鷹老師從副校長位置上退下來后,一個猛子扎進了“醫養結合”領域,在國家衛健委主管的全國衛生產業企業管理協會旗下成立了老年醫養結合產業分會并擔任會長,利用北醫的豐厚資源,組成了一個陣容強大、由名醫、教授們參與的專家班子,既研究政策,也推動踐行,在全國各地馬不停蹄地跑,去日本出席論壇,參觀取經,儼然煥發了第二次青春。無論見面或微信里,養老成了常談的話題。這次,我借回國講課的空檔隨李老師一起到邢臺,就因為在這里有她的一個調研點。我曾聽她多次提過,河北愛晚紅楓集團旗下的“幸福家養老公寓”我應該抽空走訪一下,用她的話講,“在國內四線城市中,那是屬于辦得很像樣、很踏實的一家養老機構。”
3
乘車穿城而過,既看到破舊的老區,也看到摩天的樓宇,視覺上雖然對比強烈,不甚協調,但也恰恰因此,讓人感受到她蓬勃發展的速度和雄心,而達活泉公園的開闊、秀美、整潔和空氣清新,鍛煉的年輕人和遛彎的中老年人形成一道健康的風景,很容易讓從大都市來的人迅速產生健康、愜意的“宜居感”。
“幸福家養老公寓”就設在達活泉公園的隔壁,有一座占地一萬多平米的大“四合院”,院子里有一座掩映翠竹、帶灰磚影壁的中式門樓,那是“無功能”的純裝飾性建筑,然而“無功能”就是功能,它為四周那幾棟由舊樓翻修、樸素實用的五層樓建筑平添了幾分家居的氛圍。
在老年公寓樓正面的墻上,在噴泉兩側的墻柱上掛著四塊雕字木牌,上面分別刻有:“孝身,孝心,孝志,孝慈”,強調了中華孝文化的四個層次。我想,主人把它們掛在這里,既為了明服務者之志,也為暖老年人之心。對于操勞了一輩子、身體急速走下坡路的老人們來講,這個“孝”字是他們最大的安慰。老子說,“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德。”對中國人來講,無論遭受多少歷史的劫難,“孝”,總是最沒有爭議的道德制高點。
進入主樓大門,是寬敞明亮的陽光房,窗明幾凈,陽光充足;可以想象,即使冬日坐在這里,也會感到溫馨、舒適如同暖房。門堂內又見一塊锃亮的黃銅匾,上寫“扇枕溫席,定省晨昏”八字,讓人聯想到楊炯的碑文和黃庭堅的詩句,古風古韻,光看這幾個字的優雅組合,就折射出古漢語卓絕的詩性之美。一樓除了評估室外,還設有裝飾考究的閱覽室、書法室和一間莊重素雅的公共佛堂,在那里,深色的紅木供臺上玉佛披光,插花養目,墻上的畫框里鑲有一幅筆線禪意的扇面書法:“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打動我的是這“多情”二字,無形中拉近了宗教與凡塵的神秘距離。
樓上幾層,是分別針對不同狀況、不同需求的老人設計的康復公寓,分成自理區、半自理區、失能區、失智區和餐飲區。這里的電梯也有特色,電梯內的側壁上貼滿了老人們做的剪紙手工,瓜果動物,五顏六色,恍然回到孩提的幼兒園。失能區的活動廳里,七八位坐輪椅的老人在看電視里的音樂節目,一位白衣美女在藍天白云下唱“最美的格桑花呀盛開在雪山下”……我注意到,其中有位老漢的雙肩挎了兩條布帶,布帶拴在輪椅靠背上,顯然是為了幫他坐定,怕他向前滑下。見到我們過來,老人們都熱情地扭過頭來打招呼,嗓門很大,像在田壟上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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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感興趣的是“記憶訓練廳”,這里有兩位康復師在指導幾位老人做記憶訓練。長桌旁,一位從教師崗位上退休下來的老奶奶一手握筆,一手捏著詩詞卡片,正在認認真真地抄古詩,復印紙上已經抄完了“日照香爐生紫煙”和“獨在異鄉為異客”,正在口中默念、一筆一劃地抄寫“紅豆生南國”;坐在她旁邊的那位老漢則在用紅圓珠筆畫鯉魚,魚須飄,魚尾擺,魚鱗也畫得細密形象,從嫻熟的筆法看,顯然已畫過不知多少遍。這時,老漢看到養老院的主人張福偉先生陪著我們幾位客人出現,立即得意地把正在畫的作品遞給我們看,并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夸獎下靦腆地笑了,興奮地緊攥著張總的手,像一個被老師獎勵得了“小紅花”的乖孩子。
離長桌較遠的墻根有一排椅子,那里只坐著一位看報的女士,灰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衣著得體,布鞋嶄新,翹著二郎腿閱讀的姿勢露出一股書卷氣。張福偉小聲地告訴我說,這位老人可不一般,她曾任邢臺市人民醫院的大內科主任,現在記憶力雖然衰退了,許多事情都已經記不得,但一輩子養成的職業習慣卻沒有改,每天都會花很多時間一絲不茍地抄寫藥方,要麼就是讀書看報,喜歡安靜。看著她,我自然想到我的母親,她以前曾是業內有名的婦產科主任,還曾當過醫院的副院長。現在雖然老了,沒有了邏輯,但每次吃藥都要認認真真地把說明書看一遍,并用筆劃上細密的橫線,即使剛看完就忘,但“活到老學到老”的習慣仍很頑強。
若不是母親突然認不出我了,我可能還不愿真正地正視這個現實:母親老了,已變成了孩子,現在應該擔負起父母職責的換成了我們。意識到并接受這個現實,理論上講誰都明白,但在日常中明白卻不容易,因為世上的兒女都有一個慣性的概念,覺得自己的父母永遠是天下最能、最強、最獨立的人,他們除了操心,似乎從來不需要兒女的幫助;而現在,母子間這種角色置換,讓我切實感受到什麼是“人到中年”。接受老人在記憶的時空中逆行,在幫他們挽救記憶的同時,也尊重他們的遺忘。我感動于母親終又能夠認出我時的高興,同時也理解,無論記憶或失憶都該被尊重,即尊重衰老的尊嚴。對老人來講,失去的等于不存在,痛苦的只是我們,我們任何的不耐煩和埋怨都只會增添他們的不幸。實際上,學著對老人理解、接受、尊重和陪伴,這個過程很折磨人,但也是種幸福,是那種父母式的愛和操心的幸福。母親越是衰老,我越怕母親離去,怕一旦沒有母親擋在中間,自己不得不直面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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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里有一面墻上掛了幾幅風格獨特的中國畫,一看就知是大漫畫家李濱聲創作的戲劇人物作品。張福偉指著照片上腰板挺直、風度儒雅的老畫家不無自豪地介紹,年過九旬的李老曾來這里體驗過兩個月生活,并且非常滿意,臨走時不僅留下幾幅畫,還特意題寫了一幅“幸福家·老年公寓”的楷書牌匾。
張福偉既是這家當地知名養老院的主人,更是河北愛晚紅楓集團的董事長,他慈眉善目,溫和內斂,看上去絲毫沒有典型企業家那種風風火火或志得意滿,即便生意做得很大,即便 “幸福家”對他來講,更像是在生意之外做的一樁善事,但他做得全心全意,細致深入,不斷地改進,不斷地提高。他帶我們來到開闊、舒適的樓頂花園,這里實木鋪地,有涼亭和搖椅,愛動的老人們還可以在這空中小花園里種花養草,散步遠眺。張總指著對面的樓頂說,下一步要把那個樓頂也改建成花園。
我們等電梯下樓,這時候從電梯間里有說有笑地出來四五位老漢,一見到我們,他們立即憨笑著跟我們握手,李鷹老師指著其中一位老漢向介紹說:“這是張總的父親。”我這才知道,原來張福偉自己的父母也住在這里!一來是圖這里熱鬧,能交很多朋友,不會像在家里那麼生活單調;二來能夠身體力行地支持兒子,用他們樸素善良、樂于助人的性格感染其他的老人,讓他們從心里把這里當做家;三來張福偉作為兒子也感到放心,畢竟自己從早到晚奔忙在外,父母在這里能夠得到專業的看護。
不久前,張總的母親在這里安詳地去世,現在老父親更不會離開這里,因為只有待在這里,老人每天的日子感到充實。看著這對父子,我真的很感動,也為其他的老人們感到幸運,我理解了張福偉先生為什麼做這事如此盡心,想來這里真的也是他的家。他把自己的小家,放大成了一個大家;把一個人的孝心,放大給了一群人。
在一條過道里,我們碰到一位慈善老婦人,正在女兒的陪伴下扶著推車散步,她一看到張福偉就立即滿臉笑褶地攔住他嘮嗑,并緊緊握住他的手一遍遍撫摸,夸他有副菩薩心腸,并說很想他的老母親。老人的女兒說,母親經常認不出她,但絕對不會認不出張總。張福偉說,這位老人虛歲已經百歲,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一輩子經歷了無數磨難,能夠在這里頤享天年是他的安慰,他確實從感情上把這些老人當做親人。
樓道里還遇到一位性格開朗、熱忱的年邁女士,她不厭其煩地跟我們一遍遍地握手,親熱得像是老相識,招呼我們下次一定要去她家吃飯,她會給我們做好吃的。我們的手握了松開,松開再握,幾分鐘里握了五六次。原來她是老市長的夫人,特殊的身份養成特殊的習慣,除了喜歡握手,也把平素待人的熱情也帶到了這里,很愛笑,擅攀談,喜歡熱鬧,無慮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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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臺市是國家醫養結合試點城市,“幸福家”作為民營企業辦的養老機構得到當地政府的認可,進入醫養結合試點單位,設有156間公寓房和50張康復病床,能夠解決300多人的養老和康復需求,在當地相當令人矚目。更不要說,這里還特別重視醫養結合。幸福家注重醫養結合,為老人們提供一周七天的24小時醫療保障,并與當地的三甲醫院——人民醫院建立了綠色就診通道;同時,在與幸福家相鄰的另一棟樓開辦職業培訓學校,大量培養護理員和職業家政人員,既解決了許多人的就業,也積蓄了足夠的人員儲備,而與北京大學醫院部醫養結合養老產業研究中心的項目合作,以及與本地醫療機構的合作,均為“幸福家”未來的發展拓寬了道路。總之,麻雀小,臟腑全,“幸福家”把養老、康護和職業培訓有機地合在一起,在既相隔又相通的空間內形成了合情合理的“三位一體”。
還有一件事很打動我,在“幸福家”的五層開辟了一個“安寧療護中心”,這是河北省第一家開辦的安寧療護中心,同時也進入到國家衛健委推廣的安寧療護試點城市。在這里,專業人員悉心護理危重老人,給他們以生命最后的尊嚴。親人離別,無疑是很難受的,但是,將要離去者的難受與親人的難受是不同的。通常,人們往往更注意病危者身體的病痛,而疏忽他們精神上的恐懼和感情上的難受,人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有時候比治療更重要的是精神療護。國際上的“臨終關懷”運動始于半個多世紀前的英國,雖然在80年代末就傳到中國,但由于中國文化對死亡的忌諱,使得公眾至今對此都缺乏認知,真正開展這項服務的機構很少,即便這些年養老逐漸變成了產業,但能切實做到這一步的仍屬于“前衛”,鳳毛麟角。
離開“幸福家”,張福偉先生又帶我們去了一個工地,說是工地,主體工程已近尾聲。一幢幢現代感很強的紅磚高樓,內部正在緊張地裝修,院子里已樹綠花開,藤蔓發芽,這將是他開辟的另一項事業,再過半年,一家現代化的康復醫院將會開張。“這里是接診臺,這里是咖啡區,這里將要放一架鋼琴……”張福偉詳細地介紹著,從他平和的語調里,可以看到他心里有張更大的藍圖。
說起鋼琴,我又想到母親。不久前,我剛把家中閑置二十年的鋼琴又調好了音,讓母親每天彈唱一會兒。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音樂的記憶力量是那麼強大,許多的老歌,像《瀏陽河》、《南泥灣》、《繡金匾》、《難忘今宵》或《送別》,只要給她提醒一句,她就可以從頭唱到尾,甚至彈幾遍就能背五六首歌的簡譜,邊彈邊唱。有一次,她突然哼起一首我從沒有聽過的老歌,歌詞很復雜,我上網查后,才知是她少女時唱過的《蘇武牧羊》。我夸她記憶太好了,她很得意。我感激自然,讓她忘掉了什麼,又想起了什麼,同時也給了我一個機會,在陪她衰老的同時,也是陪她年輕。
作者介紹
余澤民,旅匈作家,翻譯家。北二外歐洲學院特聘講課教授,匈牙利羅蘭大學翻譯學院和鮑羅什學院文學翻譯課程專業導師。1989年畢業于北京醫科大學(現北京大學醫學部)臨床醫學專業,同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攻讀音樂學系藝術心理學碩士研究生,1991年赴匈工作,現居布達佩斯,從事翻譯、寫作、教育和文化交流工作。著作和譯著四十多部,曾獲匈牙利政府頒發的“匈牙利文化貢獻獎”、“21世紀文學之星”、“中山文學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翻譯獎”、臺灣“開卷好書獎翻譯獎”、“年度好書獎”、“京東圖書獎”及深圳讀書月“致敬譯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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