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圖/袁國明
青睞會員與嘉賓在尋訪活動后合影
尋訪團員跟隨高申穿行于胡同中
清值年旗衙門留下來的清水八字影壁
眾所周知,北京城留存有數不勝數、積淀悠遠的文化遺跡。為幫助居京或來京的朋友更切實、更深入、更系統地了解這座“文化中心”的深厚內涵,本報推出“北青版”京城文化路線。我們將以實地尋訪的方式,帶領讀者用腳步丈量這座古老又嶄新的城市,去閱讀、品味、感受并觸摸它的肌理。我們期待,這樣一條線一條線地交織起來,將呈現出一幅既有溫度又有時代感的京城文化地圖。
在北京南鑼鼓巷縱橫交錯的胡同里,保存著自元代以來非常豐富的胡同院落機理,明清以來的街巷遍居歷史名人,受到文史愛好者的青睞。8月28日上午在細雨綿綿中,北青文化線路尋訪小分隊在文化學者高申的帶領下,走進福祥、雨兒、后圓恩寺、菊兒等14條極富老北京風情的胡同,探訪齊白石故居、茅盾故居、啟功故居以及僧王府、清代八旗值年旗衙門等歷史事件的發生地,獲益匪淺。
從南北向的南鑼鼓巷主街,生展出東西向的眾多胡同,高申帶領大家依次穿插而過,邊走邊講,走馬燈似的名人往事從眼前流過,或徐或緩,生動有趣。不少會友感嘆說,以前來南鑼鼓巷主要就是打卡拍照、吃吃喝喝,這次游歷感受到不同尋常的南鑼鼓巷,有好多東西值得慢慢品味。
福祥胡同、福祥寺、蓑衣胡同
溥任先生與競業小學
跟隨高申,一行人走進第一條胡同——福祥胡同。看到“福祥”二字,大家不約而同想到這個名字是取吉祥福貴的說法,高申笑著搖頭:“很多人不知道這個地方居然還有廟,福祥胡同其實是得名于這座福祥寺。”他說,實際上南北鑼鼓巷里有很多胡同名是以廟名演化得來,1965年又集中對胡同命名演化做了很多工作,“我們今天看到的胡同名稱基本上是那時留下來的。”
不久便走到福祥胡同11號院,這個看起來不大的院落,為什麼成為第一個尋訪的宅邸?高申似乎讀出大家的疑惑,直截了當地說:“這個靜寂的小院有著豐富的歷史,這是東北軍將領王樹常的故居。”
高申告訴大家,晚清時期,王樹常是奉系軍閥頭目張作霖麾下的一名部將,曾舍命保過張作霖,因此很受重用。等到張學良執政時,王樹常依然忠心耿耿,唯張學良馬首是瞻。“九一八”事變后,東北軍進入關內,時任平津衛戍區司令的王樹常成為一位頭面人物。西安事變后,蔣介石想讓王樹常繼續發揮其在東北軍中的影響力。待北平光復后,蔣介石曾任命王樹常為東北行轅主任,也就是讓他管理整個東北地區,但遭到陳誠、何應欽反對而未能落實。國民黨要員張群將此事原委告之王樹常,王憤而辭職。他不光辭了職,甚至怒而退役,連部隊都不待了。“上將退役”這件事引起巨大震動,蔣介石最終也沒能挽留住他。蔣介石赴臺灣前夕,曾派人拿著機票請王樹常同去臺灣,但他誓死不去。
向西行不遠,來到一處雜院,高申向內一指:“這里就是剛才我鋪墊時所說的福祥寺所在地,福祥寺曾經是章嘉活佛的居住地。”雍正帝在位時,青海曾發生羅卜藏丹津叛亂,當時年僅七歲的小章嘉活佛正好生活在那個區域,為了保護小活佛的安全,雍正帝派人緊急把他接到京城。“在為小活佛準備住地時,就想到這里還有個明代留存下來的寺廟。當時福祥寺被改名為宏仁寺,也成為小章嘉活佛進京后的臨時住地。”
小章嘉活佛在福祥寺接受了完整的藏漢兩地佛教的教育,當時跟他一起學習的同學是愛新覺羅·弘歷。非常難得的是,乾隆皇帝弘歷和章嘉活佛的友情伴隨了兩人一生。章嘉活佛精通漢藏兩地佛教經文,乾隆皇帝對他極為贊賞。而每當邊地出現叛亂或騷亂事件,章嘉活佛也會及時幫助朝廷處理。后來章嘉活佛在山西五臺山圓寂,其舍利被建塔供奉。
站在章嘉活佛幼年時曾經居住過的福祥寺向內望,雖然院貌早已今非昔比,但透過院落深處的屋頂似乎隱隱約約還能看到留下來的殿頂痕跡。
接著向北拐,走進一條狹窄的胡同。高申指著“蓑衣胡同”名牌介紹,明代時候,蓑衣胡同叫裟衣寺胡同,原來還有一個古廟,胡同的名稱經過不斷演變,最后叫成了蓑衣胡同。
蓑衣胡同內安靜極了,雨水把眼前的青瓦紅門洗得格外干凈。“2號院是蓑衣胡同最值得一提的地方,這個宅子是末代皇弟溥儀的弟弟溥任的故居。”高申說,溥任先生是非常平民化的一位皇族,年輕時就立志投身教育,后來他用醇親王府的宅院辦了競業小學。新中國成立后,競業小學贈與政府,溥任先生當了一輩子教書匠,直到退休。“溥任先生教過胡同里的很多孩子,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他是非常值得尊敬的一位教師,有著儉以律己、厚心濟眾的品德。”
在高申看來特別有意思的是,溥任先生常年保持著兩個習慣:每次騎自行車出門,一定要逛書店,只要進書店一定買書。另外他出門散步一般都低著頭溜達,只要看見地上有漂亮的小石頭,一定會撿起來摩挲一番,好看的就帶回家了。“去過溥任家里的人會發現,他的藏書非常多,石頭也非常多。我覺得這是老人家特別可愛的小癖好。”
板廠胡同、雨兒胡同、東不壓橋
僧格林沁、齊白石和八字影壁
令人驚詫的是,從板廠胡同的30、32、34號院一直到炒豆胡同的73、75、77號院,都曾是僧王府的屬地。高申介紹:“僧王就是僧格林沁,他的故居占地如此之廣也從側面說明他是晚清時期非常重要的一個將領。”實際上,僧格林沁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在他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家道中落,于是他被過繼給科爾沁的郡王為子。
僧格林沁的養母不得不提,“嘉慶皇帝兩個女兒,一個是莊靜固倫公主,一個是莊敬和碩公主,嫡生的固倫公主地位高,非嫡生的和碩公主地位低。而莊敬和碩公主養的那個過繼孩子就是僧格林沁,因此僧格林沁繼承的是郡王(莊敬和碩公主丈夫)的爵位。僧格林沁擅長帶兵打仗,咸豐時期又被加封為親王,所以他的爵位是雙封,既是郡王又是親王。”
高申認為,僧格林沁是清朝后期能夠打明白仗的最后一個蒙古人,雖然他跟清王室沒有太多血緣關系,但因為他早年經歷的坎坷讓他身上有一種拼搏勁兒,特別值得稱贊。“毫不夸張地說,大清王朝歷史上一個重要拐點就來自于1865年的僧格林沁之死,他的死具有標志性意義。因為僧王死后,大清王朝便沒有了本族的重要將領能去平叛天下了,只能起用曾國藩的湘軍、李鴻章的淮軍,以及后來袁世凱的小站新兵,大清朝逐步勢去。”
折向西走不遠,便到了安靜美麗的雨兒胡同,一座很氣派的宅門映入眼簾,門楣上題寫著“齊白石故居”幾個大字。高申說:“這處宅院原本是清代買辦、北海公園董事會會長董叔平的故居,當時雨兒胡同11、13、15號院都是他的宅院,后來其中的13號院成為齊白石故居及齊白石紀念館。”
高申介紹,齊白石先生長期居住的地方在西城區跨車胡同,90壽辰后才搬來這處宅子。因為跨車胡同老宅子里兒孫滿堂,人丁興旺,實在有些住不開,而且老先生應酬也多,齊先生聽從總理意見搬到了雨兒胡同。“但他在此只住了一年左右。據說原因很簡單,以前在老宅子里他能和子孫們無拘無束地見面,可是搬到新宅子里后進門需要登記,不登記見不了他,齊先生于是便搬走了。”
高申特別講到齊先生的趣聞。“他早年出身貧寒,一輩子珍惜掙來的錢。比如畫動物按個標價,畫一只蝦多少錢,畫一只小絨雞多少錢。學者趙珩先生的作品當中曾經提到,小時候去齊白石老人家里串門兒,家人就跟他說千萬不要吃他家的小吃。因為齊先生招待客人常年備一盤月餅、一盤干果,如果仔細看,可能能看到結著蜘蛛網,而且發霉了。”
在高申看來,晚年的齊白石像個老頑童。在一次京城名流聚會中,當時已90高齡的齊先生目不轉睛地看新鳳霞,陪同的人悄悄提醒他,齊先生聽了生氣。一旁的新鳳霞反而說:“沒關系,我是做演員的,演員就是讓別人看的,您可以隨便看。”于是有人提議:“既然齊老這麼喜歡你,干脆認他當干爹,讓他教你學畫吧。”新鳳霞欣然磕頭認齊先生為干爹,后來齊先生也特別認真地教新鳳霞畫畫。“新鳳霞晚年身體行動不便時,曾畫出大量畫作,有的跟齊白石原作幾乎相差不遠,可以說是學到了老先生的精髓。”
隨后,高申指著斜對面的一面影壁告訴大家,那是清代八旗值年旗衙門所在地,“這個清水八字影壁是值年旗衙門留下來的最重要物件。”他接著解釋,清朝有滿八旗、蒙八旗、漢八旗,在旗的一共是24個部分,當時雍正皇帝決定設置一個機構統一管理24個旗的旗務工作。起初由 24個旗的都統每月輪值,每月劃撥26兩文銀,哪個旗的都統當管理者,那筆錢就在誰手里。“但時間一長出了問題,統領拿著錢不干事,人浮于事,效率拖拉,最后改為值年的方式,每年皇帝派24旗中信得過的都統去管理所有旗務。這個值年旗衙門一直存在到清朝滅亡。”
出了雨兒胡同的牌樓,一面波光粼粼的小橋流水頗為吸睛,這就是“東不壓橋”,不少人面露疑惑,這奇怪的名字是怎麼來的?高申告訴大家:“‘東不壓橋’的意思是原有的橋在皇城拆除時‘被解放’了,橋不被皇城壓著了。”有意思的是,西側對應的橋并不叫西不壓橋,而是叫西壓橋,那又是為什麼?“因為那個橋正好在北海北門城墻的位置,那部分城墻還在,所以就叫西壓橋。”他還記得老北京人有句順口溜叫 “東北糧橋,西北糧橋,東不壓橋西壓橋”,其中,東北糧橋便是東不壓橋,而西北糧橋則是西壓橋。
值得注意的是,1940年日偽時期的北京城,曾經在東不壓橋胡同發生過一起刺殺日本軍官事件,震動京城。當時有兩個日本軍官從日本駐華北的駐屯軍司令部(段祺瑞執政府)出來一路往西,剛走過寬街再往前(西)的位置就遇刺了,他們是被某個尾隨而來的騎車青年射傷的。其中一名軍官當場被擊斃,另一人受重傷。受傷日軍官臨死前說他最后聽到有人喊“老麻”。老麻是誰,日本人一頭霧水,偽政府的人也全都犯懵,怎麼抓這個老麻?荒唐的是,日偽軍下令在北京城里抓20~30歲左右的麻子。于是,凡臉上帶麻點的人,出門都要手持良民證和麻子證,才能被放行。
實際上當時射殺日本軍官的是國民黨特工麻景賢,人稱老麻。當年這件事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讓人覺得匪夷所思,后來很多關于南鑼的趣聞軼事都記載過這件事。
帽兒胡同
婉容故居、劉墉的石碑和文煜的可園
向東走便到了帽兒胡同,一處掛著“舊宅園”的小院掩映在樹蔭下,房檐透出歲月的斑駁。高申告訴大家,這里就是末代皇后婉容的故居,而婉容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滿洲人,她是達斡爾族人,她的父親榮源并不是特別顯赫的官員,但還是有一定的財資。婉容從出生到八歲都生活在這里,從小受到中西文化的洗禮和熏陶。婉容八歲隨父親遷居到天津后,那是她從小向往的生活,吃洋餐,住洋房,使用各種洋物件,所以她在天津如魚得水。高申認為,溥儀有很多西式生活習慣,都是受婉容的影響。由此推知,喜歡新鮮事物的溥儀,在結婚的最初幾年與婉容的關系應該很和睦。
再向前高申站定指著21號院說:“這里就是梓潼文昌廟所在地,建造于明成化十三年,跟兩個人有關系,分別是嘉慶皇帝和大書法家劉墉。”嘉慶皇帝在位時發生過兩件特別鬧心的事:白蓮教起義和天理教的林文清起義。“邪教”遍布京城內外,為了以正教替代邪教,嘉慶帝下令重修文昌廟,并親自撰寫碑文,讓劉墉題寫。
舉目四望,院落里四下正在進行改造,拆了一半的山墻立在斷瓦之間,令人恍惚的同時,也能看出廟的規模不算太小,而“劉墉碑”被木板包圍,保護在其中。透過木板縫隙,能看到石碑完整,劉墉的字跡清晰。
令人意外的是,不遠處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宅院,竟然是“北洋三杰”之一馮國璋的故居。高深介紹說:“馮國璋打過不少硬仗,而且曾經代理過北洋軍閥時期的總統,這個宅子也曾經是民國時代的總統府。”
繼續前行,路側出現一座大宅院,高申介紹,這是文煜故居,稱為“可園”。文煜是晚清時期的一位高官,當過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士,職位品級都非常高,他所居住的帽兒胡同這片區域也是南鑼的重要區域。可園最為稱道的是,中間位置的花園有一片水池,北京城這麼多的非皇家園林中擁有水池的,只有棍貝子府花園、恭王府花園等極少數的幾個。可園能有一個水池,很難得。
南鑼主街、黑芝麻胡同、菊兒胡同、壽比胡同
裴文中教授、啟功教授和茅盾先生
自南向北,復又走到南鑼鼓巷主街,各種時尚小店令人眼花繚亂。高申指著把角一個大雜院直言,新中國成立后,在北京周口店龍骨山發現第一顆猿人頭蓋骨的裴文中教授就住在這里,“據說是小外孫女陪著他住這兒,因為房子太小,只得又找了一個像廢棄的衛生間的地方,澡盆上邊搭塊木板,讓孫女住。”
裴文中1929年發現“北京人”頭蓋骨,待到半個多世紀以后,已經進入人生暮年的他,對于丟失的頭蓋骨下落問題依然念念不忘。
高申說:“裴文中之前,此地曾是洪承疇的府邸。洪府的范圍可是極大的。”
向東拐進黑芝麻胡同后,一個小院門在光影映照下顯得特別可愛,高申笑言:“別看它是黑芝麻胡同小學的一部分,曾經有一個非常牛的人住在這里,這個人就是啟功先生。”他補充說,啟功先生的祖上是愛新覺羅·弘歷的弟弟弘晝,弘晝非常有個性,生前就給自己開追悼會,大辦喪事,洞見世間人對自己的態度。弘晝是乾隆皇帝唯一一個活得時間比較長的弟弟,因此他這一支的后代也不算少。
作為弘晝后裔之一的啟功先生于青少年時代從其居住的河北易縣回到北京,那個時候他的家境已然敗落,高申感嘆:“這個小院是啟功先生20年代前后到1957年一直居住的小院,可以說他沒有享受到作為皇室后裔的什麼好處。可貴的是,他在貧寒中努力,最終成一代大家,被人們尊重、喜愛的正是他的能力和才情。”
再向前走,便是“茅盾故居”。高申告訴大家,1974年~1981年,晚年的茅盾先生在此處生活,彼時他已辭去文化部部長職務,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等職。“兩套院子的前面是茅盾先生的書房和會客室,后面三間北房是起居室。茅盾先生搬進這里時,他的夫人已經去世,夫人的骨灰盒就放在起居室里,一直陪伴著他,直到他1981年去世。他在這里完成了回憶錄,這里也保留了一些他的手稿和生活物品。”
菊兒胡同的風貌,讓大家眼前一亮。高申直言,八九十年代由著名建筑設計師吳良鏞先生主持,對菊兒胡同進行了改造工程,這個工程獲得了聯合國人居獎。“這些漂亮的房子具有標志性的吳良鏞風格,南方的建筑風格,如福州的三坊七巷、徽派建筑的馬頭墻等都融入菊兒胡同的改造之中,最后形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別致的胡同建筑。”
菊兒胡同兩側的3、5、7號院,是晚清著名政治人物榮祿的故居。站在故居外圍,高申特別指出:“菊兒胡同的相當部分房子都跟榮祿有關。榮祿的房子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自己住的宅院,另一部分是花園。值得一提的是,1955年~60年代中期,阿富汗大使館就在榮祿的部分故居中。現在雖然內部有所變化,但房子的基本風貌被保留了下來,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小洋樓。”
緊鄰的壽比胡同,狹長窄小,高申告訴大家,壽比胡同的曾用名是“臭皮胡同”,其東段當年叫肅寧伯胡同。肅寧伯胡同曾經住過的牛人是肅寧伯魏良卿,魏良卿鮮有人知,但魏良卿的本家叔叔乃是大名鼎鼎的魏忠賢。早年在家務農、并沒有什麼本事的魏良卿被那些巴結魏忠賢的人冒功請封,接連晉爵,數年之內由一個鄉下后生成了肅寧伯,隨后居然升到寧國公、太師。可很快,明思宗朱由檢繼位,著手懲治閹宦,逮捕魏忠賢,魏良卿也被治罪。從肅寧伯到獲罪處斬不足一年,堪稱奇事。如今肅寧伯府邸已然變成大雜院,原建筑已無存。
活動結束后,回味此行尋覓到的南鑼往事,大家不禁感慨,歷史長河中,能夠經得起時光淘洗的事件才最值得品味。
文并攝/本報記者 李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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