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情話從來都不是用嘴說的
文〡梅寒
40多年前的那個春天,姥姥還在世,身體也還健朗。她是在集市上碰見我們村的一位大娘的。那位大娘嘴快,遠遠看到姥姥就熱情地同她打招呼:“這不是后山他二嬸兒家的表大娘麼?您老可能還不知道吧,后山他二嬸兒生了……”
兩分鐘后,集市上就響起姥姥呼天搶地的哭聲:“我那苦命的閨女喲,命咋跟你娘一樣苦……”拉不起來,勸不住。那天,姥姥自己在集上哭夠了,沒回家,直接就到我們村兒了。
姥姥先后嫁了兩個男人,在第一家生了兩個兒子,一個也沒活下來,也因此被夫家休掉了。后又嫁給我姥爺,一口氣生下5個丫頭。沒見著兒子的影兒,姥爺的臉色也難看了。至此,老兩口不吵但也不說話。
沒有兒子,成了姥姥心中去不掉的痛——那天她在集市上哭得那麼傷心,就是因為她最疼愛的四閨女,生完我這個丫頭之后又生下的第二胎,還是個丫頭。
姥姥翹著三寸金蓮的小裹腳一溜小跑著趕到我們村兒時,日頭已貼著西山頭,馬上就要掉到山后去了。村子上空已飄起晚炊的煙。姥姥不敢直接進家門,怕看到我父親冷冰冰的臉。她悄悄踮起腳,扒著院墻往里看,正看到我父親(她的女婿)端了一大碗紅糖水荷包蛋從廚房里走出來,笑盈盈地往房間里走。姥姥吊在喉嚨口的心這才放下,她沒進門,轉身抹著眼淚兒走了……
頭胎女孩兒生下我,母親還沒覺得咋樣兒。但時隔3年又生下妹妹,母親的眼淚兒就下來了,奶奶的臉上也起了陰云。唯父親的臉上一片喜色。他抱起那個皺巴巴的小嬰兒去親她的小臉兒:“哎呀,多俊的閨女,跟電影兒里的演員一樣……”父親一向笨嘴拙舌,那天猛不丁說了那麼句話,不光奶奶聽得直撇嘴,母親也臊得把臉扭向了床里頭。
妹妹出生,整個月子父親都在母親床前床后侍候著。家里窮,小米粥加紅糖,或者幾個荷包蛋,就是最好的月子飯。全是父親一手操持著做好端上前。
“我過完月子,你的小臉兒都跟著胖圓了。”很多年后,回味起當年坐過的那個月子,母親還陶醉在無限甜蜜中。
其實,喜歡女兒的父親,并不是不盼兒子。與他年紀相仿的叔父大爺,都相繼生了兒子。一起出坡干活兒,他們話題里除了農活兒之外,便多了些家長里短。虎子、江子,狗兒、牛兒,父親每每都插不上話,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打進糧草挑子里。他挑著兩三百斤重的擔子,“呼哧呼哧”悶頭走在人群的最前面。進家門,看到妻女,這才立馬換上笑模樣兒。
而似乎摸透了父親的心事的弟弟,在他第二個姐姐出生兩年后,迫不及待地來我家報到了。
艷陽三月清明天,草兒冒新芽兒,柳搖新綠,門前大槐樹上的喜鵲都叫得格外歡。我和鄰家哥哥飛跑著去向在坡里干活兒的父親報喜:“生了,生了,俺娘生了弟弟了……”
母親的睡床早已被村里的嬸子大娘圍得水泄不通,她們“嘖嘖”地稱贊母親懷里的那個大白胖小子,也在猜測著我父親聞訊后的表現:“他叔怕是樂得歪了嘴兒。”“怕是走也走不成溜兒了……”
我想驗證一下嬸子大娘們的話是否靈驗,心里還有一種酸酸的說不出的味道。那年我5歲,已經知道男孩兒女孩兒在農村的區別。把那個天大的喜訊告訴給父親之后,我就特別細心地留意著父親的一舉一動。只見他慢慢放下手里的鐵鍬,把我拉到懷里:“你娘是生了個弟弟麼?”旁邊哥哥嘴快,他上前一步代我回答:“報告二叔,嬸子生了個帶把兒的!讓你趕緊回去。”
“好。我知道了。你們倆先回去吧。”父親笑了,是那種很放心的笑,并沒出聲,只是輕微咧了下嘴。
那天,嬸子大娘們的預言全都錯了。父親沒有樂歪了嘴,也沒有美上天,他像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把地里的活兒干完,中午放工時才慢吞吞扛著工具下了山。
第二天,村里有人到外村出工,父親扛起行李卷兒跟著就走了。走前,抱起我和妹妹親了親,又朝母親的床上笑著望了望……
“你說你,當年我生兩個丫頭,你在床前圍過來轉過去,等給你生兒子了,你倒好,第二天就卷鋪蓋走人,當時咋想的?”到今天,母親提及當年事,還心有耿耿。
“生丫頭在你床前轉,不是怕你傷心掉眼淚兒?生了兒了,你也不哭了,咱娘也好好伺候你月子了,我不抓緊去賺錢還等啥?”父親回。
父親脾氣急,年輕時家里日子緊巴,和母親沒少嚷嚷,兩個人爭來吵去的是家常便飯。可他們吵歸吵,完了兩個人又一前一后出門、上山、下坡,照樣兒把日子平平常常過下去。母親從來沒有過一句抱怨的話,卻每每都會告訴我,打卦算命,她和父親是上等婚。有時我會好奇,等聽完母親轉述給我的這些往事,終于釋然。原來父親的情話從來都不是用嘴說的呀,原來,我們也都是在愛中長大的孩子呀。
(本刊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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