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臺州府天臺縣有叫韓師愈的秀才,表字子文。父母雙亡。那韓子文雖是滿腹文章,去因家道衰落,在私塾館教書糊囗,所以時過二九,尚末娶親。
這一日,正是端陽節,韓子文回家,見四壁清冷,心中不由想:″據我胸中的學問,就是富貴人家的女兒與我匹配,也不冤屈了她。″
想著,子文打開拜匣拿出五錢銀子,做個封筒封了。叫家童拿著,信步走到了王媒婆家里。
那王媒婆見韓子文是個窮秀才,對他不冷不熱的,說:"秀才官人,什麼風把你吹到我家里的?”
子文便從家童手中拿過封筒,雙手遞與王媒婆,說:″薄意一份,伏乞笑納,事成再有重謝。″
王媒婆推辭一番便接了,笑著說:″秀才官人,敢是要說親麼?"
子文說:″正是。家下貧窮,不敢仰攀富戶,但得一樣儒家女兒,能過日子,延子嗣足矣。積下數年教授所得,四五十金聘禮也能勉強出得。乞媽媽與我訪個相應的人家。″
王媒婆曉得窮秀才說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卻難推拒他,只得說:″既承官人厚意,且請先回家,待老婢子慢慢尋覓,有了話頭,便來回報。"
隔了數日,子文見王媒婆上門,心中一喜,忙問:″婚事如何?″
王媒婆嘆息一聲,說:″為了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問得一家,乃是縣前許秀才的女兒,芳齡十七。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家境雖不富裕,卻也過得。說起你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是放話說:我女兒嫁個讀書人,這是最好,但我們婦人家,又不曉得文字,且今年提學要到臺州進行歲考,侍官人考了優等,就出喜帖便是。這是她們原話,請秀才官人思量。"
子文自恃才高,思量此事十拿九穩,便對王媒說:"女方既然如此說,便待考過后再議親不遲。″
子文當下買了幾杯白酒,請了王媒婆,喝了,她自去了。
韓子文又到館中,教學了一月有余,提學的通知巳到。那提學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臺州。
那韓子文穿得破破爛爛,同眾生員迎接提學入城,待一切禮儀完畢,便張貼告示,先考府學及天臺、臨海兩縣。考試當日,韓子文一筆呵成,心中甚是得意。
走出考場,他將考卷眷寫出來,請教了幾個先達、朋友,閱后,都無不贊嘆。他自己也閱讀了幾遍,拍著桌子說:"好文字!好文字!就是做個榜上首名,也不為過,何況優等?″
子文似癡了一般,陶醉在自己的試卷中,他把又把那試卷放與鼻子下也聞邊說:″果然有些′老婆香′!”
那梁提學卻是個不識文字的人,又且極貪,又且極喜歡奉承鄉官上司。前日考過杭、嘉、湖,無一人不罵他的,幾乎吃秀才們打了。
那韓子文是個窮儒,哪有銀子托人說情送帖?十日后發出榜來,只見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那韓師愈的名字排在三等未名。
韓子文考了三等,氣得目睜口呆,把那梁提學梁宗師烏龜王八的罵了一場,不敢再提親事。那王媒婆也不來說穿。他只得勉強自解,嘆著氣說:″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一切完畢,子文只得蕭蕭條條,仍舊去私塾館,見了主人家及學生,都是面紅耳赤的,自覺沒趣。
時光過了一年有余,時值嘉靖皇帝登基,年方一十五歲。廣選良家女子,充實后宮。那浙江紛紛訛傳:朝廷要到浙江各處點繡女。百姓聽聞后,一個個相信了。一時間嫁女兒的,討媳婦的,慌慌張張,不講禮體了。
還有更訛人的說法:十個繡女要一個寡婦押送。害得那些七老八十的,都忙著嫁人去了。但見各種婚配都有,例如:
十三四歲的男子,討了一個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歲的女子,嫁了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子。粗蠢漆黑的面孔,被認為是絕世芳姿。行將枯萎的身軀,當成阿娜多約的嬌娘。
一日韓子文恰好回家,看民間如此慌張,不由覺得好玩,便出門看那些忙著嫁女娶親的隊例。只覺得背后一個人,將自己扯了一把,回頭看時,卻是開典當行的徽州金朝奉。
對著子文施個禮,金朝奉說:"家下有一小女,今年一十六歲,若秀才官人不棄,愿納為室。"
說罷,也不管子文要與不要,摸出喜帖,望他袖中亂塞。子文說:"休得取笑,在下是個一貧如洗的窮秀才,怎麼承受得起令愛?”
金朝奉皺著眉說:"如今事體急了,官人如何說此閑話?若遲幾天,恐防被點了去。我們夫婦,只生這小女,若遠遠的到北京去了,再無相會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從,便是救人一命。″
說罷,又要想拜下去。
韓子文知道沒有此事,他心里正想娶妻,卻不說破,慌忙一把攙扶起金朝奉,說:″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愛時,也不就完婚事。″
″不妨,不妨。只要你定下了,朝廷也就不來點了。待事情平靜后,慢慢的再做親不遲。″
″既然朝奉這麼說,這也使得。卻要說開,后來不要翻悔!″
金朝奉情急,就指天發起咒來,揀最惡毒的詞語發了咒,以示誠心。
韓子文心里鎮定,說:″發咒設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說無憑,就求朝奉寫一紙婚約,我請兩個朋友來,畫了押,一同作個見證。納聘之后,或是令愛的衣裳,或是頭發,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于小生處,才不怕日后變卦。
金朝奉只想女兒有人要,滿囗應承說:″何必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官人之命,只求快些。″
韓子文便叫上兩個學中朋友,一個叫張四維、一叫李俊卿,說明事情緣故,寫了拜帖,一起到了典當鋪。金朝奉接著,奉茶畢,便喚出女兒金朝霞與子文他們相見。但見這朝霞生得: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幾片夭桃臉上泛,兩枝新筍裙間露。雖非傾國傾城色,但是超群出眾人。
韓子文見了女子姿容,心中暗暗歡喜。朝霞姑娘施禮畢,便款款自回房去了。子文趁熱打鐵,即尋來個算命先生合一合八字,說:"大吉,大吉。只是完婚之前,有些閑氣。″
金朝奉一味要成,說:"大吉便是十分好了,閑氣是小事。″
便取出一幅全帖,在上面寫著:立婚約金聲,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歲,自幼未曾許聘何人。今有臺州府天臺縣儒生韓子文禮聘為妻,實出兩愿。自受聘之后,更無它說。張、李二公為證。嘉靖元年某月某日。立婚約人金聲。同議友人張安國、李文才。
寫罷,三人都畫了花押,交子文藏了。這也是韓子文見自己貧窮,作此不得巳之防備,不料想日后果真發生了違約之事,這是后話。
當時便先擇個吉日,約定行禮,子文將平時所積攢的五十余金,略添置了幾件衣服首飾,又送張、李二人銀各一兩,就請他兩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當鋪來。
金朝奉是個大富之家,與夫人程氏,見子文禮不豐厚,雖然說心里不甚喜歡,但為了女兒不被點繡女,只得忍了,只得收了子文的那幾樣聘禮。回盤卻是整齊周到,并依了子文之言,將女兒的青絲頭發,剪了一縷放入盤中。
韓子文一一收好,心中暗暗高興:″若不是這一番花言,這妻子也不知何對才能定得,況且又有妻財之份。"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暑去冬來,又過了大半年光景,卻巳是嘉靖二年,那皇帝點繡女的訛傳,早巳自息了。
金氏夫婦見安平無事,又舍不得把女兒嫁與窮儒,漸漸的懊悔起來。那韓子文行禮下后,已把所有積蓄用盡了,一時也不提起做親之事。
一日,金朝奉正在鋪中算賬,一個人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走了進來。金朝奉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舅子程朝奉,從安徽而來,要與金朝奉合伙開當鋪。
一家人相見后,程朝奉說:″外甥女長得如此標致,不知受聘否?"
金朝奉嘆息一聲,把嘉靖元年點繡女之事,為避點匆忙給朝霞找了一個窮儒之事,一一給舅子說了一遍。末了,說:″事巳至此,可憐了我的女兒,要嫁一個窮秀才。如今已沒有話說了。"
說罷,連連嘆氣。那程朝奉眼珠一轉,附在姐夫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個悔婚的計策,聽得金朝奉頻頻叫好。
次日天亮,祝朝奉早早梳洗后,請了一個先先,商量定了狀詞,又尋一個姓趙的,寫做了中證,同著金朝奉,取路直投臺州府而來。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吳公弼升堂,接了程朝奉遞上的狀詞,上寫:
告狀人程元,為賴婚事:萬惡金聲,先年曾將親女朝霞許元之子程壽為妻,六禮巳備,豈料惡徒遠徙臺州,背負前約。于去年x月間,擅自改許天臺縣儒生韓師愈。趙孝等證。
太守看罷,便叫程元起來,問:″那金聲是你什麼人?″
程元叩頭說:″青天爺爺,是小人的嫡親姐天。因為是至親,恰好兒女年紀相仿,故此約為婚姻。”
太守說:″他怎麼就敢賴你?"
程元說:"那金聲搬臺州住了,小的卻在安徽徽州,路途自然遠了。舊年相傳朝廷點繡女,金聲怕事,將女兒許了天臺儒生韓師愈。小的近日到臺州探親,正想打點要完婚事,才知金聲負約真情。他也只為情急,一時做錯此事。小人卻如何平白地肯讓一個媳婦與了別人?若不經官府,那韓秀才豈肯讓與小人兒子?萬乞天臺老爺做主!″
吳太守見他說得有些道理,就將狀子當堂批準。吩咐說:"十日內聽審。"
金朝奉得知狀子巳準,次日便尋到韓子文的兩個朋友張四唯、李俊卿。
他故作慌張的樣子,說:"怎麼辦?怎麼辦好?當年在下在徽州時節,妻弟有個兒子,巳將小女許嫁給他,正值那點繡女之事,情急之下,將小女許嫁了韓秀才,是你們二公為媒說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來,已將在下告到府衙,如何處置?"
張、李兩人聽后,不由怒從心起,便破口大罵起來,罵得金朝奉想分辨,一時又說不出話來。二人罵完,不再理他,徑直走到韓家,對子文說知緣故。
子文聽后,氣得呆了半日,說不出一句話。張、李二位朋友氣憤的拉了子文,要他合起學中的朋友見官,到是韓子文鎮靜,說:″小弟家貧,哪有閑錢與他打官司?有煩二兄去對他說,前日聘金原是五十兩,若肯加倍賠還,就退了婚也是。″
子文取了婚書吉帖與那朝霞頭發,到了金朝奉的典當鋪,張、李二人將子文的話轉說了一遍。金朝奉大喜,當下取過天平秤,將兩個元寶兌了一百兩之數,交與張、李二人收著。
接著,就要韓子文寫退婚書,并討要婚約吉帖、頭發。子文也不想輕易就這樣把東西還給金朝奉。說等官司完了,到時一并送還。在一旁的程朝奉又取出二兩銀子,送給張、李二生,央求他們出面息訟。二生拿筆,寫了息詞,同著原告、被告、中證一行人來到了府衙。
這吳太守是閩中一個名家,為人公平正真,特別愛惜有才能的人。自從前日準了程元的狀子,便有鄉紳前來遞書,心中已曉得這案子是有些緣故的了。當下看過息詞,抬頭看到韓子文風采堂堂,已自有幾分歡喜,便說:″喚那秀才上來。"
韓子文聽喚,上去跪到案桌前,吳太守又說:″我看你一表人才,決不會久困風塵的。就是我招你為婿,也不枉。你卻如何輕取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肯輕易退婚?”
那韓子文是個聰明伶俐之人,他本來不想指望了,不料太守心里向他,便轉囗說:″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聘婚時,金聲指天發咒發誓,但還是讓他寫了親筆婚約,張、李二生都是同議中證。如今現有'不曾許聘他人′這句可證。和程氏結姻,從未說過。只因貧不敵富,所以小生只有退婚。″
說罷便落下幾滴眼淚,恰好那吉帖、婚書、頭發都在袖中,隨即一并呈上。
吳太守仔細看了,便命人將程元、趙孝遠遠的另押一邊去。便開口問金聲:″你女兒曾許程家麼?″
″青天爺爺,實是許的。″
″既然如此,不該再許韓生了。″
金聲分辯:″只為點繡女事急,倉卒中,不暇思前想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無奈。"
"你與程元結親,卻是何年何月何日?″
金聲一時說不出一來,想了想,便胡亂揑了個日期。
太守喝退金聲,又叫程元上來問:″你聘金家女兒,有何憑證?″
″六禮既行,便是憑據了。"
吳太守突然發問:″你何年何月何日與金家結姻的?″
程元和金聲一樣,也胡亂揑了個日期回復太守。卻與他所說的日期,相差隔條大河。
吳太守心里巳明白,便喚那中證趙孝上來問:"你做中證,卻是哪里人?″
″是本府人氏。″
"既是臺州人,如何曉得徽州的事情?"
″因為與兩家有親,所以知曉。"
"既如此,你可記得他們是何年何月何日結親的?″
趙孝那里會知道,估摸著說了一個日期,與金、程兩人所說的日期,又相隔十萬八千里。他們三個,見投了息詞,當是穩當了,誰想吳太守偏向韓秀才,這一盤問,便露出了馬腳。那些衙門中人,雖說受了賄賂,因忌憚太守嚴明,誰敢在旁邊幫襯一句!
吳太守太怒說:″這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金聲女兒若真有程家聘禮為證,也不用再借韓生做躲避了。里面種種,都只為韓生貪窮,便起不良之心,要把女兒改擇內侄。三人通同合計,造假奸謀,再有何說!″
說罷,伸手抽出簽來,喝令將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連聲叫苦,卻無可奈何。
韓子文上前替未來的岳丈求情,請太守免了金聲的杖責。
太守想到韓生日后還要和岳丈走動,便饒了金聲,程元、趙孝兩人因未賄賂杖錢,被打得皮開肉綻,叫喊連天。
吳太守將息詞用筆涂了,提筆判說:"韓子文貧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聲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棄。程門舊約,兩兩無憑,韓氏新姻,彰彰可據。百金即為婚具,幼女準屬韓生。金聲、程元、趙孝構釁無端,各行杖警!"
判畢,便將吉帖、婚書、頭發一并還給韓子文。一行人辭了太守出來,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愧滿面,卻被韓子文一路千老驢萬老驢的罵。又說:″做得好事,我只當打來是不痛的。"
程朝奉只有忍氣吞聲,不敢回應一句,又害趙孝打了屈棒,免不得與金聲共出些遮羞錢給他,這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韓子文經過這一番風波,恐怕又有什麼變卦,便趕緊將一百兩銀子,備了些催裝速嫁之類物品,擇個吉日,就要成親。
金朝奉見吳太守向著韓子文,不敢怠慢,吹吹打打,把女兒朝霞送出了門。
花燭之后,朝霞見韓生氣宇軒昂,豐神俊朗,才貌甚是相當。哪里管他家貧家窮?自然是你恩我愛。倒怨恨父親多事。
次年,宗師田洪錄科,韓子文得吳太守一力舉薦,撥為前列,春秋兩闈,聯登甲第,金朝霞已自做了夫人。
那金朝奉思量前情,慚悔無及。若預先知有今日,就把女兒與韓子文為妾也情愿了。這正是:
蒙正當年也困窮,休將肉眼看英雄。
堪夸仗義人難得,太牢廉明斷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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