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劉氏《論語正義》一書,為清代《論語》學集大成之作,學者至今籀讀弗替。顧歷來于此書撰著之經緯,論者每多歧誤。本文利用劉寶楠、恭冕父子存世手札,排比年代,稽考史實,文中考證《正義》原稿成于劉寶楠之手者,僅《學而》篇首一、二兩章耳。道光三十年,劉恭冕奉父命續撰,至光緒初元全書刻成,前后二十六年,始終其事,可謂善成先志,不墜世業矣。本文對劉寶楠、劉文淇等人相約治經之原委及《正義》刊刻年代,俱有新的論述,不同舊說。
一、引言
清代寶應劉氏,三世傳《論語》之學,劉臺拱撰《論語駢枝》,劉寶楠、恭冕父子著《論語正義》,二書俱《論語》學史不朽之名著。而《正義》一書,為清代群經新疏之一,尤為世所推重。其書以何晏《論語集解》為本,兼采漢、宋人精義,益以清代諸家考證、發明之說,折衷而會通之,章比句櫛,詳而有要。胡玉縉《論語正義書后》云:"其書繁稱博引,體例與焦書(指焦循《孟子正義》)相類。而諸儒經說,有一義中是非互見者,往往但采其善,或祇撮大要為某某說,故卷帙較少,而搜羅更為閎富。"[1]《清儒學案》卷一○六亦言:"有清一代,治《論語》學者,蓋以劉氏為集大成"[2],可謂定評。
《論語正義》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中華書局1990年版。
《清史稿》劉氏本傳云:
劉寶楠,字楚楨,寶應人。...... 為諸生時,與儀征劉文淇齊名,人稱"揚州二劉"。道光二十年成進士,授直隸文安縣知縣。...... 在官十六年,衣冠樸素如諸生時。...... 咸豐五年卒,年六十五。
寶楠于經,初治毛氏《詩》、鄭氏《禮》。后與劉文淇及江都梅植之、涇包慎言、丹徒柳興恩、句容陳立,約各治一經。寶楠發策得《論語》,病皇、邢《疏》蕪陋,乃搜集漢儒舊說,益以宋人長義及近世諸家,仿焦循《孟子正義》例,先為《長編》,次乃薈萃而折衷之,著《論語正義》二十四卷。因官事繁,未卒業,命子恭冕續成之。[3]
《清史列傳》卷六十九本傳同[4]。傳中所載劉寶楠、劉文淇六人相約治經,各為義疏之說,源自劉恭冕《論語正義·后序》,歷來學者論及二劉之書,咸本斯說。向嘗考其事,此六人雖同赴戊子科江南鄉試,然包慎言、柳興恩應未同與經疏之約。一九九四年,余撰《劉氏〈論語正義〉成書考》,嘗論《正義》一書,其實應多出其子劉恭冕所為[5]。近讀上海圖書館所藏《青溪舊屋尺牘》,中有劉寶楠致劉文淇手札五十三通,其中數札頗可為余說佐證者。此外,該館所藏劉毓崧《通義堂尺牘》,有劉恭冕《與劉伯山書》三十一通,亦可藉而考見恭冕續纂、刊刻之時程,今續為此考,以補前文所未及。
二、《論語正義》引書之實態
有關《論語正義》纂著始末,劉恭冕同治五年所撰《后序》,言之甚詳:
道光戊子(八年),先君子應省試,與儀征劉先生文淇、江都梅先生植之、涇包先生慎言、丹徒柳先生興恩、句容陳丈立始為約,各治一經,加以疏證。先君子發策得《論語》,自是屏棄他務,專精致思,依焦氏作《孟子正義》之法,先為《長編》,得數十巨冊;次乃薈萃而折衷之,不為專己之學,亦不欲分漢、宋門戶之見,凡以發揮圣道,證明典禮,期于實事求是而已。既而作宰畿輔,簿書繁瑣,精力亦少就衰,后所闕卷,舉畀恭冕,使續成之。恭冕承命惶悚,謹事編纂,及咸豐乙卯(五年)秋,將卒業,而先君子病足瘇,遂以不起,蓋知此書之將成而不及見矣,傷哉!
丙辰(六年)后,邑中時有兵警,恭冕兢兢慎持,懼有遺失。暇日亟將此稿重復審校,手自繕錄,蓋又十年,及乙丑(同治四年)之秋而后寫定,述其義例,列于卷首。繼自今,但求精校,或更得未見書讀之,冀少有裨益。是則先君子之所以為學,而恭冕之所受于先君子者,不敢違也。[6]
劉恭冕,字叔俛,寶楠仲子。叔俛此序,為史傳及后人相關論述之所本,然所言不無虛飾處。為便于討論,茲將其說歸納為數事:
(一)劉寶楠、劉文淇與陳立諸人相約著書,各治一經,為之疏證,事在道光八年戊子鄉試前后。
(二)楚楨"發策得《論語》,自是屏棄他務,專精致思",先纂《長編》數十巨冊;"次乃薈萃而折衷之",將諸家說義,精擇簡練,撰為《正義》稿。
(三)楚楨道光二十年成進士,年已五十,以知縣即用,分發直隸。翌年四月,就任文安縣知縣;二十四年十月,因修筑隄工攤款事,旗民挾怨,媒孽其失,被參去職。二十五年四月杪,署直隸寶坻縣事,十月卸篆,旋赴京轅聽差候補。二十六年,再攝固安縣事;十月,補元氏知縣。咸豐元年冬,調三河知縣。[7]
(四)楚楨在官時,因"簿書繁瑣,精力日衰",因將"后所闕卷",由次子叔俛賡續成書。
(五)咸豐五年九月,楚楨積勞,病卒于三河任所,年六十五。其時《正義》已"將卒業",楚楨知此書告成有期,惜不及見全書之成耳。
(六)楚楨卒后,叔俛繼志撰述,前后十年,迄同治四年秋,全書寫定,錄成清稿,乃"述其義例,列于卷首"。
(七)同治五年三月,叔俛復撰《后序》,詳述此書撰著始末,結之云:"繼自今,但求精校,或更得未見書讀之,冀少有裨益。"是《正義》成稿后,未即付刻,仍時加增訂補益,以蘄至當。
楚楨為令畿輔,政聲懋著,前后十五年,一官未遷,以勞瘁卒于三河任。渠未入仕前,道光八年二劉相約著書,楚楨分治《論語》,"自是屏棄他務,專精致思",則半生精力所注悉在《正義》一書。然楚楨所撰新疏,已成稿者若干卷,以及叔俛何時接手續纂,《后序》并未明言。按《正義》依今本《論語》二十篇,每篇各為一卷,而《八佾》篇幅略多,分為二卷;《鄉黨篇》則分三卷,末以何晏《序》疏一卷殿之,共二十四卷。原刊本卷一至卷十七,即《學而》至《憲問》篇,每卷首題"劉寶楠學";自十八卷以下,即《衛靈公》至《堯曰》等六篇暨何晏《論語序》疏,此七卷卷首則署"恭冕述"。胡玉縉《論語正義書后》云:二劉諸君相約為群經新疏,"寶楠任《論語》,爰仿焦循作《孟子正義》法,先為長篇(編),次乃就群說而衷以己意,草至《憲問篇》。以官事少暇,《衛靈公篇》以下,命恭冕賡續之"[8]。劉文興編《劉楚楨年譜》附《著述考》,則謂:楚楨"五十以后,歷官畿輔,迭更盤錯,書成過半,中道而止。十七卷后,乃叔俛先生就先生原輯稿編次,間有所增,故署以'述'"[9]。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卷十四"劉寶楠《念樓集》"條亦言:
寶楠少受經于從叔臺拱,研精群經,于《毛詩》、三禮皆思有所述造,而俱未成。后乃瘁心力撰《論語正義》,但繕完十四篇,自《衛靈公》以下,其子恭冕續成之。[10]
又卷二十二"劉恭冕《廣經室文鈔》"條云:
其父寶楠作《論語正義》,甫竟十四篇而罷;自《衛靈公》以下諸篇,則恭冕所續成者也。[11]
劉恭冕《廣經室文鈔》,光緒十五年廣雅書局刻本。
諸家皆以楚楨著《論語正義》,稿已至《憲問篇》;而《衛靈公》以下諸篇,則叔俛就乃父原輯稿續纂,故署曰"述"。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更言:"十八卷以下,采取不及以前之博,則學識又不及其父也。"[12]則十八卷以下,楚楨、叔俛所撰,精粗復自有別。惟依此說,劉恭冕續纂者似卷帙無多。然《后序》固明言:楚楨卒時,叔俛續撰《正義》已"將卒業",果楚楨原著書稿大體已具,叔俛但就"原輯稿編次,間有所增",不應楚楨卒后,至同治四年秋,前后十年,書稿乃成。
拙文《劉氏〈論語正義〉成書考》,曾考證《正義》非僅后七卷出自叔俛之手,即前十七卷其實亦多出叔俛所為。拙文作此推測,主要依據下列事實:
(一)前十七卷雖署楚楨之名,然疏中引書多非楚楨所及見者,如《為政篇》"由,誨女知之乎",《八佾篇》"管氏有三歸",《里仁篇》"子游曰事君數"章,《公冶長篇 》"不恥下問"、"臧文仲居蔡",《雍也篇》"今也則亡"、"井有仁焉",又"君子可逝也";《先進篇》"回也其庶乎",《顏淵篇》"慮以下人",《正義》共十處引及俞樾《群經平議》[13 ];又《憲問篇》桓公殺子糾章"如其仁,如其仁",《正義》則引俞氏《諸子平議》。[14]
按俞樾《群經平議》成于同治三年,六年梓行;《諸子平議》則刻于同治九年(1870),在楚楨卒(1855)后十五年。其書付刻之前,俞氏不輕以其稿示人[15],則此二書固非楚楨所及見者,諸文必出劉恭冕所為,殆無疑義。
(二)《正義》前十七卷中,《學而篇》"先王之道斯為美",《八佾篇》"夏禮吾能言之"章,《述而篇》"子謂顏淵用之則行"章,又"加我數年"章;《先進篇》"季子然問"章,又"子路使子羔為費宰";《顏淵篇》"司馬牛憂曰"章,又"樊遲從游于舞雩之下"章;《憲問篇》"子曰邦有道"章,又"果哉!末之難矣",此十章并引戴望《論語注》[16]。
施補華《澤雅堂文集》,光緒二十二年吳興潛園刻本。
按戴望生于道光十七年(1837)[17],劉寶楠咸豐五年(1855)卒時,年方十九,尚未著書。戴氏《論語注》于同治十年春付刻[18],楚楨卒已十六年矣,其書非楚楨生前所及見,自毋待言。太平天國兵燹,東南書籍多化煨燼。同治三年,江寧收復后,曾國藩創設書局,刊刻經史要籍,延李善蘭、張文虎、劉毓崧等分任校勘。翌年五月,曾國藩奉命北上剿捻,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仍留書局,并正式定名曰金陵書局。同治五年十一月,曾氏回任江督。劉恭冕因安徽學政朱蘭之薦[19],于同治六年春入局校勘兩《漢書》[20];時戴望同在江寧,其年八月亦入書局校書,與叔俛同住[21]。上列《正義》引戴望《論語注》十事,應是同治六年以后,劉恭冕據戴氏稿本增入者,亦無疑義。
(三)《述而篇》:"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又《子罕篇》"求善賈而沽諸",《正義》兩引日儒物茂卿《論語征》之說[22]。
物茂卿,荻生氏,名雙松,字茂卿,號徂徠,江戶人;其先出物部氏,因自署物茂卿。其學初奉程朱,后盡棄之,倡復古學。門人太宰純、山井鼎、安藤煥圖、山縣孝孺等煽揚其說,一時徂徠古學風靡全國,學風為之一變。享保十三年(當雍正六年,1728)卒,年六十三[23]。物氏《論語征》,未審何時傳入中國,然域外之書當時并不經見。楚楨久官直隸,寄劉文淇書嘗自言:"弟十年離鄉,南中所出好書不但未見,并不知其名,能將名目示知一二否?"[24]據此,物氏之書,諒非楚楨久官河北所易見者。同治五年,戴望曾于杭州市肆購得一本,出示俞樾;俞氏稱其說"議論通達,多可采者",因摘錄十七事,載入所著《春在堂隨筆》[25]。然則《正義》所引《論語征》二事,應是同治六年以后,劉恭冕從戴望假得其書增入者,亦可推知也。
(四)《為政篇》:"大車無輥,小車無軏",《正義》引及鄭珍《輪輿私箋》[26]。考鄭氏此書撰于咸豐七年夏、秋間,時楚楨卒已兩載。同治七年,莫祥芝攜其稿刻于江寧[27]。《張文虎日記》同治七年五月十一日條載:"莼齋(按黎庶昌)贈鄭子尹所著《輪輿私箋》二卷,后有其子知同附《圖》一卷,莫善征大令新刊也。發揮鄭《注》,能辨析戴、段諸家及賈《疏》之誤。"[28]則《正義》所引鄭珍《輪輿私箋》,當亦叔俛同治七年以后載入者。
(五)《公冶長篇》"宰予晝寢"章,《正義》云:
韓、李《筆解》謂:"晝,舊文作'畫'字。"所云"舊文",或有所本。...... 李氏聯琇《好云集》:"《漢書·揚雄傳》:'非木摩而不彫,墻涂而不畫',此正雄所作《甘泉賦》諫宮觀奢泰之事,暗用《論語》,可證'畫寢'之說,漢儒已有之。”[29]
此引李聯琇之說,以證漢人已有作"畫寢"解者。考李氏《好云樓初集》刊于咸豐十一年[30],其書卷十七為《讀四子書》,《正義》所引,即出于此[31],其書亦楚楨所不及見者。同治四年,李聯琇主講江寧鐘山書院[32],叔俛之識李氏,應在赴江寧校書以后,則《正義》此章亦叔俛后來增改者。
(六)《為政篇》"子張問十世可知"章,及《鄉黨篇》"非帷裳,必殺之",《正義》兩引陳澧《東塾類稿》之說[33]。按《東塾集》卷四有《復劉叔俛書》,中云:
拙著《東塾類稿》,近年不復刷印者,中年以前治經,每有疑義,則解之考之。其后幡然而改,以為解之不可勝解,考之不可勝考。...... 承命將說《論語》、《谷梁》者鈔寄,茲呈一帙,敬求教正。[34]
此札撰年,汪宗衍《陳東塾年譜》系于同治十二年[35],知《正義》所引《東塾類稿》兩事,系叔俛同治末年載入者,亦無疑義。劉岳云撰《族兄叔俛事略》,云:"楚楨先生治《論語正義》,未成而卒。兄憬念先業,蚤夜釐定,爬羅諸家異說,一義未明,馳書四方,必求其是,凡十余年,訖刊書成。"[36]此引陳澧《東塾類稿》,可為斯說之一證。
(七)叔俛自著書,已刻者僅《何休注訓論語述》一卷及《廣經室文鈔》兩種,皆寥寥薄冊,篇帙無多。"考《泰伯篇》"舜有臣五人"章,《正義》釋"才難"之義云:"古之所謂才,皆言人有德能治事者也。...... 周公自稱'多才',夫子亦言'周公之才之美',然則'才'是圣賢之極能。...... 才是極難,當堯舜時,比戶可封,不乏有德之士,而此稱才者五人;及周之盛,亦但九人,是其為'才難'可驗也。后之論者離德而言才固非,即以有德為有才,亦非也。”[37]
按劉恭冕《廣經室文鈔》中有《才難說》一篇[38],《正義》釋"才難"之義,與此文悉同。叔俛斷無攘襲父說為己文之理,則此節釋義必叔俛所為,灼然甚明。
另考《八佾篇》:"吾不與祭,如不祭",《正義》據賈公彥《特牲饋食禮·疏》引《論語注》,以推闡包咸《注》之旨,并與《公羊》桓公八年何休《注》引《論語》義,比較二說異同,且謂:"賈引《論語注》,無姓名。今鄭《注》輯本皆據《疏》列入,但與包此注文同,或賈即引包氏也。"[39]今檢劉恭冕《何休注訓論語述》,其述何休解"吾不與祭"二句,亦據賈《疏》為說,并謂賈氏所引《論語注》"全同包《注》,今鄭《注》輯本亦采入,恐非"[40]。二者引證、釋義俱同。史稱叔俛"晚年治《公羊春秋》,發明新周之義,辟何劭公之謬說,同時通儒皆韙之"[41]。是《正義》此章亦出叔俛所為無疑。
"又《憲問篇》"《書》云高宗諒陰",《正義》疏釋"諒陰"之義[42],其引書、釋義,與叔俛《何休注訓論語述》悉同[43],知《正義》此章亦出叔俛所為。
上列數十事,俱《正義》前十七卷章句出劉恭冕所為,信而可征者。
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劉恭冕《廣經室文抄未刻手稿》,中有《子罕言利解》一篇,開篇即言:
予向述《論語正義》,用閻百詩及汪孟慈先生之說,古者樂正崇四術,以《詩》、《書》、禮、樂教弟子;惟《周易》、《魯春秋》皆藏太史,故韓宣適魯,觀書太史,始見《易象》、《春秋》。夫子晚年得《易》,故五十學《易》,而性與天道皆于《易傳》言之,其理精微,非中下之人所能知,故不可得聞。...... [44]
稿本此段文字,始則點去篇首"予向述論語正義用"八字,繼則此段全行刪去;今本《正義》亦不引閻若璩、汪喜孫兩家之說。蓋后來叔俛改易其說,此文遂亦刪棄,未收入《文鈔》。然據叔俛稿本原文,知《子罕篇》亦劉恭冕所"述",則非僅《衛靈公》以下七篇為"恭冕述"矣。此出乎叔俛自道者,尤可據也。今三復叔俛《后序》:
先君子發策得《論語》,自是屏棄他務,專精致思,依焦氏作《孟子正義》之法,先為《長編》。...... 既而作宰畿輔,簿書繁瑣,精力亦少就衰,后所闕卷,舉畀恭冕,使續成之。恭冕承命惶悚,謹事編纂。及咸豐乙卯(五年)秋,將卒業,而先君子病足瘇,遂以不起,蓋知此書之將成而不及見矣。
細繹此文,叔俛受命續纂,應在咸豐五年以前,時楚楨官事鞅掌,不復能如經生"專精致思",從事于斯矣,因以其稿授叔俛,使續成之。至咸豐五年秋,楚楨卒時,全書已"將卒業",楚楨"知此書之將成",告成有日,亦可稍慰平生夙志矣。然則叔俛所撰《正義》稿,絕非歷來學者所稱,止有《衛靈公篇》以下諸卷。
復考日本橋川時雄舊藏劉文淇《與劉俯之書》墨跡,亦可證《正義》一書應多出劉恭冕所為:
〔淇〕終日碌碌,未遑自理舊業。每念英俊勤于編集,深為健羨。《論語疏證》,尊甫已有《長編》,足下能繼述盛業,不使高郵父子專美于前,是所望也。[45]
此信言及"淇現為岑氏校刻《輿地紀勝》及朱武曹先生《禮記訓纂》,均約于春、夏間可以竣事"云云,小澤文四郎《劉孟瞻年譜》此信系于道光三十年,是也。是年楚楨年六十,在元氏知縣任。"劉文淇不言"《論語疏證》,尊甫略已具稿",但言"尊甫已有《長編》",由此可以證知:楚楨欲著《正義》,雖《長編》已具,然作宰畿輔以來,官事蠭午,不遑著述,因以《長編》授叔俛,使續為之;故劉文淇與叔俛書,深勉渠能繼志纂述,以成乃父未竟之志。綜前所列各證,余謂《論語正義》一書大多出劉恭冕所為者,諒非誣言妄臆也。
三、楚楨《與劉孟瞻書》所見《正義》撰著之實態
近閱上海圖書館所藏《青溪舊屋尺牘》,中有劉寶楠寄劉文淇手札五十三通。大多數信札皆言宦況及日常細瑣,中有數札談及《論語正義》撰著事,可為余前說之佐證,今并錄之,以征其事。
(一)《與劉孟瞻第二十七書》云:
于莼卿太史同年處奉到手教,具悉興居佳勝,所著以次刊行,甚為欣慰。...... 弟自甲辰冬卸篆后,理應求退,緣公私逋欠,無計歸償,不能自脫,馳驅京、省,艱苦備嘗。四月杪攝知寶坻,春光已逝,秋水為災,又復稱貸千余金。十月卸篆,家口不能遠徙,留寄寶坻。弟仍赴京轅當差,今已八閱月,未得歸視妻孥,兩地食用,又復負累千金。接省信,已補元氏,尚未具題。...... 二兒及諸孫等在籍,以借債為養生,更不知若何境況?然后知仕宦之途,與家之興廢相關甚切。弟若不成進士,不作縣官,筆耕舌獲,與吾兄相約著書,可以保家,可以安身,豈非人生厚福哉!計不出此,誤入風塵,自誤終身,無可歸咎,付之長嘆而已。...... 吾兄《左傳疏證》,其中似無弟一言,然昔日分經作注之約,實始于弟,子韻不幸中道而殂,弟亦不幸浮沈宦海,惟吾兄有成書,將來自序中必當敘入,弟與子韻亦可附驥名章矣。
此信末屬"閏月十三日",未記撰年。按札言"弟自甲辰冬卸篆后,理應求退,緣公私逋欠,無計歸還,不能自脫"云云,此指道光二十四年十月,楚楨因文安修堤攤款事,旗民挾怨,媒 孽其失,被參去職;后經吏部查明,并無營私侵蝕情事,然楚楨擅自動支協濟兵車余款,修繕文廟、書院,不免有咎[46];十二月,部議降一級留任,奉旨依議[47]。翌年四月杪,署直隸寶坻縣事;十月卸篆,旋赴京轅當差,此札即在京轅當差候補時所撰。檢《二十史朔閏表》,道光二十六年閏五月[48],則此札二十六年閏月撰也,與札中"十月卸篆,...... 今已八閱月"之言正合。
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 光緒九年刻本 。
札末言及"昔日分經作注之約,實始于弟",歷來學者論及此事,咸據前引劉恭冕《后序》,認為事在道光八年。以余考之,其實不然。按劉文淇《劉楚楨江淮泛宅圖序》,中云:
楚楨嘗與余約各治一經,楚楨占《論語》,余占《左傳》。以《論語》皇《疏》多涉清玄,邢《疏》更鄙陋無足觀,而何氏《集解》亦采擇未備;《左傳》賈、服舊說,為杜氏所干沒者不少,唐人又阿杜《注》而攻賈、服,皆為鮮當,因各為二書疏證。蓋為是約十余年而未有成書,過從時嘗以是為歉。顧楚楨奔走長途,浮家南北,又身羸多疾,其作輟也有故。余自嘉慶庚辰一游京師,即杜門不出,無仆仆道途之勞,身又彊健,而亦無所成就。且楚楨編輯《論語》之余,已成《寶應圖經》、《漢石例》各若干卷,博而有要,好古者已傳抄其書;余則《左傳》之外,別無事事,猶時作時輟,此則重余荒落之懼者也。[49]
此文撰于道光十二年冬[50],而文中言二人相約各治一經,為之疏證,"蓋為是約十余年而未有成書",由此逆推之,則二劉相約著書,其事應在嘉慶、道光之交。復據"余自嘉慶庚辰一游京師,即杜門不出,...... 而亦無所成就"諸語,則二人相約治經,各為疏證,應在嘉慶二十五年庚辰劉文淇優貢入京朝考以前。余意其事應在嘉慶二十四年己卯鄉試后,時二劉六赴秋闈俱黜[51],侘傺之余,不免深悔年光虛擲;而兩人是年同選拔優貢[52],經朝考后,可候補教職,因思棄科舉,專意著述。方其時,揚郡學者焦循一赴春明,即不再就試,因得銳意問學,著書滿屋。晚歲復著《孟子正義》,三、四年間即已裒然成稿[53]。二劉思欲效之,因相約各治一經,別撰新疏。據此札言"子韻不幸中道而殂,弟亦不幸浮沈宦海,惟吾兄有成書,將來自序中必當敘入,弟與子韻亦可附驥名章矣",則當日同立約者,應為二劉及薛傳均三人。薛氏與劉文淇相識最早,同為根柢之學[54],惜中歲早卒;渠雖不以治經名家[55],然所著《說文答問疏證》,正以"疏證"名,可為旁證。復據橋川時雄舊藏丁晏《與劉楚楨書》墨跡,云:
前接足下手書,得悉起居無恙。...... 弟自北來,一路同孟詹行止,抵掌笑語,不知山徑之苦。...... 孟詹之學,有實下手工夫,弟心佩之至。前在途,談及足下近日為毛、鄭之學,弟聞之色喜。夫鄭非毛匹也,弟累年究心毛《故》,今始通其什八,其余出處尚有未能詳者,足下書成,不可不先示一讀,庶以啟弟之蓬心也。茲將《毛鄭詩譜敘》繕呈是正;別有《毛鄭詩翌》,容日郵寄到揚,并乞斧削。元儒有言:"前人之失,吾知之;吾之失,吾不能自知也。"惟大雅董而正之。兼候文安,不宣。愚弟丁晏頓首,十月初一日。[56]
此札撰于嘉慶二十五年十月。前一年,二劉與丁晏同舉優貢;是年春,劉文淇與丁晏相偕入京朝考,即信中所云"北來,一路同孟詹行止"也,楚楨則未赴試。據丁氏此信言"前在途,談及足下近日為毛、鄭之學",則二劉此次相約著書,楚楨當任《毛詩》,上海圖書館藏楚楨早年稿本《毛詩注疏長編》、《毛詩正義長編》、《詩序疏》各種[57],蓋即此數年間所纂。而劉文淇治《左氏傳》,旋由孔氏《正義》"反復根尋,乃知唐人所刪定者,僅駁劉炫說百余條,余皆光伯《述議》也"[58]。即今本《左傳正義》,除唐人駁正劉炫之說百余處外,其余則多劉炫《左傳述議》舊文。劉文淇此一發現,可謂巨眼,如犀照牛渚,使唐人勦襲之跡,朗若撥云。乃尋檢文句,旁推交通,條列一、二百事,以證斯說,嘉慶二十五年著《春秋左氏傳舊疏考正》一稿[59],為《注疏》學史不朽之名著。
二劉雖同訂經疏之約,然迫于生計,授館謀食,迄未能靜心撰述。道光八年秋,二劉與梅植之、包慎言、柳興恩、陳立諸人同赴江南鄉試,復黜,至是二劉已前后十次應舉被落矣。二人重感科舉不可期,乃復申前約,此次同立約者另有梅植之、陳立二人,而楚楨所治之經則改為《論語》。陳立《上劉孟瞻先生書》云:
憶前數年間,隨夫子及楚楨、嵇菴(梅植之)兩先生同試金陵,立著書之約。夫子任治《春秋左氏傳》,楚楨先生任治《論語》,嵇菴先生任治《谷梁》,而以《公羊》屬立。[60]
繆荃孫編《續碑傳集》,宣統二年江楚編譯書局刊本。
又叔俛《劉君恭甫家傳》云:
訓導君(文淇)初與友朋為著書之約,自占得《左氏春秋》,江都梅蘊生先生得《谷梁》,句容陳卓人丈得《公羊》。卓人故居揚州,受業訓導君之門,于時三傳之學皆在吾郡;而先君子得《論語》。...... 卓人《公羊疏》甫成,即下世。梅先生未遑具稿,先生之子延祖孝廉毓,續為此疏甚力,僅成隱公一世,而延祖以今春(森按:光緒八年)遽卒。君所纂《左疏》,亦僅至襄公四年。同時兩經師相繼物化,予為二君惜,尤不能不為《左》、《谷》惜也。[61]
此二文所言道光八年經疏之約,僅有二劉、梅,陳四人,此應得其實。陳立《論語正義序》亦言:
道光戊子秋,立隨劉孟瞻、梅蘊生(植之)兩師,劉楚楨、包孟開(慎言)兩先生赴鄉閾。孟瞻師、楚楨先生病十三經舊疏多踳駁,欲仿江氏、孫氏《尚書》,邵氏、郝氏《爾雅》,焦氏《孟子》,別作疏義。孟瞻師任《左氏傳》,楚楨先生任《論語》,而以《公羊》屬立。[62]
此不及梅氏《谷梁》者,蓋梅植之本擅詞章,經學非所長,故劉文淇志其墓,不言其經學[63]。梅氏道光二十三年年五十而歿,卒之前夕,舉一男,名毓。梅毓長后,有意繼志纂述,然亦不永其年,僅成《谷梁正義長編》隱公一卷[64]。陳立原從劉文淇舅氏凌曙受經,凌氏本欲著《公羊疏》,病風疾,未果[65]。凌氏病后,陳立先從梅植之受詩古文辭,復從劉文淇治經,其疏《公羊》,蓋欲續成凌氏未竟之志也。二劉、梅、陳四人皆居揚州,可共相砥礪;而柳興恩為丹徒人,包慎言則安徽涇縣人。柳、包二人雖同赴江南鄉試,然應未參與經疏之約,蓋柳氏治《毛詩》,后改治《谷梁》[66],著《谷梁大義述》三十卷,收入《續經解》[67]。包慎言則治《毛詩》、《公羊》,晚年兼治《論語》[68],身后著述多散佚,今惟《春秋公羊傳歷譜》十一卷、《廣英堂遺稿》一卷兩種僅存[69];另著《論語溫故錄》三卷,未刊,《論語正義》引其說二十三事;陳立著《公羊義疏》,引其說則多達三百六十余事,足覘其學詣矣。柳興恩治《谷梁》,與梅植之同;包慎言治《公羊》,則與陳立同,即由二人著作類型觀之,亦與疏證體不同。蓋柳、包二人雖同時赴試,然應未同立經疏之約,故兩家傳記、著作,俱未言及斯事。
此札言"子韻不幸中道而殂,弟亦不幸浮沈宦海,惟吾兄有成書"云云,則道光二十六年五月以前,楚楨《論語正義》并未成稿,從可知矣。此另有可證者,道光二十年二月,楚楨五十壽辰。正月,將入都會試,行前劉文淇特撰壽聯為賀[70]。楚楨二月抵京后,寓書劉文淇報安,《與劉孟瞻第八書》云:
尊著項羽諸考,必不刊之作。弟仆仆風塵,吾兄饌著不輟,所得孰多?弟登車后頗有悔心,以我輩之志在此,不在彼也。伯山得館否?然加工時文,秋捷可必,青年銳志,又當在彼不在此,不似弟之五十人也。賤辰得尊賜楹帖,光寵無既,所惜尚未發軔,雖半部不可得也。
"所云"項羽諸考",即《楚漢諸侯疆域志》[71],為劉文淇代表著作之一,有刊本行世。蓋孟瞻楹帖語及重疏《論語》事,故楚楨信中慨嘆長年奔走風塵,《正義》"尚未發轱,雖半部不可得也",此與《第二十七書》言《正義》迄未有成,二者正可互證。
(二)楚楨《與劉孟瞻第三十五書》云:
〔前略〕弟今春派辦道差,在淶、易之間,小賠無過,尚屬僥幸,現在束裝回元。各處交款、本任正款雖清,而本任攤款多至三千余金,無處籌交,亦將來之慮也。石州作古,旅襯已歸山西。詢之京中友人,其著作竟無表章之者,良可嘆也。弟在北十年,僅此一知己,現在尚欠伊本利六百余金,期以秋后歸償,足見弟與石州不但文字之交也。...... 去年石州在時,頗愛弟書,《漢石例》外,理出《釋谷》四卷及《愈愚錄》各條。《愈愚錄》尚有許多條件未理出;其已理出者及《釋谷》,已屬卓人比部校定,其書之應存與否,未知卓人以為何如?惜不得就正吾兄也。弟十年離鄉,南中所出好書不但未見,并不知其名,能將名目示知一二否?桂氏《說文》聞歇作,然否?著書難,成書尤難,已成而發刻更難。弟《論語長編》四十草本,不為不多,竟束高閣。戊申初夏取出,編到"孝弟也者"一句,蝗蝻大作,三處設局買捕,共費千金;積勞兩月,幸獲有秋。從此復束高閣,竟未開卷,可笑也。今精神日衰,齒落目眊,頹然老矣,而無息肩之日,尚復何言!倚裝草此,仍屬莼卿奉寄。
此札末署"三月廿四日",未記撰年。然據札中"石州作古,旅襯已歸山西"、"去年石州在時,頗愛弟書"諸語,按張穆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九日卒于京邸[72],則此札道光三十年三月撰也。
張穆,字石州,山西平定人。道光十一年優貢,充正白旗官學教習。性豪放,篤于風義,以文章經濟自負,研精金石、歷算、輿地之學;并與徐松、沈垚等考論西北邊疆地理。歲己亥,應順天鄉試,挾瓶酒入監,被斥,負氣不屈,遂遭斥革[73]。居宣武城南,左圖右史,日以討論為事。道光二十三年,與何紹基等集資,于京師城西慈仁寺旁隙地建顧亭林祠,以時奉祀。《清史列傳》卷七十三有傳[74]。
劉寶楠《漢石例》,道光二十九年楊氏《連筠簃叢書》本。
道光二十六年,楊尚文、尚志兄弟在京師編刊《連筠簃叢書》,延張穆主其事。張氏素重金石之學[75],與楚楨論學相契,欲刻楚楨《漢石例》,乃于官事余暇,重加增訂。道光二十九年春,《漢石例》六卷刻成,張穆親為校讐,并為之序,序末云:
楚楨為端臨先生從子,少與儀征劉孟瞻齊名,號"揚州二劉"。作令畿南,迭更盤錯,時遣人持券告貸京師,而不以一錢累民。比官元氏,貧愈甚,循聲亦愈起;訪獲縣境古碑甚多,其尤著者,則《延熹封龍山碑》,自來金石家皆未見也。靈石楊君墨林及弟子言雅好金石,讀君書,喜且寶之,因請刻入《連筠簃叢書》中,而以校勘之事屬余。余既獲交孟瞻,又獲交楚楨,故樂序行其書。楚楨又著有《寶應圖經》,精博與孟瞻《揚州水道記》埒,二劉之目,豈虛譽哉![76]
張穆序中言楚楨"時遣人持券告貸京師",與此札云"各處交款、本任正款雖清,而本任攤款多至三千余金,無處籌交",正相合也。蓋張穆屢索觀楚楨著作,故《漢石例》定稿后,即續訂《釋谷》四卷及《愈愚錄》舊稿。
其尤可注意者,此札言及:"弟《論語長編》四十草本,不為不多,竟束高閣。戊申初夏取出,編到'孝弟也者'一句,蝗蝻大作。...... 積勞兩月,幸獲有秋。從此復束高閣,竟未開卷,可笑也。"據此,知楚楨道光二十八年四月,官事稍暇,思理舊業,乃取昔年所纂《長編》,擬撰為疏證稿,方至《學而篇》第二章"孝弟也者"一句,因縣境蝗蝻大作,雇工買捕,撰述之事,遂爾中輟。《清史列傳》本傳云:"補元氏,會歲旱,縣西北境蝗袤延二十余里。寶楠禱東郊蠟祠,令邨保設廠購捕,蝗爭投阬井,或抱禾死,歲則大熟。"[77]即其事。嗣因上官催繳前官文安知縣及署理寶坻、固安縣事,交代未清款項,楚楨四處籌借,重利告貸[78],《長編》"從此復束高閣,竟未開卷"。據此,知道光三十年三月以前,楚楨《正義》已成稿者,僅《學而篇》一、二兩章耳。
(三)《與劉孟瞻第三十六書》云:
六月中旬,由京都寄到手椷,藉悉近祉佳勝為慰。...... 張石州明經歿后,僅有二妾,各有身,尚未分免。其身后事,皆祁相國經理。...... 靈石楊氏《叢書》未刻全,全家俱回山西,不知何故?弟《石例》板聞在顧亭林先生祠內,弟已托汪莼卿太史刷印,如刷出,定奉寄數部。弟十年作吏,問學全荒,目力甚昏,精神亦減。《釋谷》本有成書,嫌其太少,在家時未嘗請正,近年增添,始成四卷,較之程氏《九谷考》,似為詳備;孟開所云,毋乃過譽。《愈愚錄》弟亦向有成書,近年亦頗加增,尚未抄出。蓋自到元以后,公余之暇,惟已成之書尚可添補;若本未成書,則不能從事矣。二小兒于廿七年到元,不見者七年,于訓詁之學頗能貫通,因令其撰《古字通假》一書,以為小學之會歸,讀古書者庶無不識之字、不解之詞,現已成帙,尚未卒業。弟有《論語長編》四十二卷,從前郡館中所輯,現在無力排纂,因令二小兒試撰《正義》,已到《八佾》,亦頗知所采擇。俟脫稿后,即當就正,并求大序,俾弟名附尊文以傳,亦幸矣。大著《左傳疏》,此時想可整理;令郎伯山已著書若干卷,亦愿聞之。弟此時本任攤、雜款短三千余金,現在清查外結,行將按款提銀;外間尚短私債千金,弟不知何以支應,束手靜俟而已。或者尚非內結正款,不致參追,是所賴于憲恩,未敢自必也。
此札未書年月,然所言張穆身后事及修訂《釋谷》、《愈愚錄》兩書書稿等,與《第三十五書》意正相承;復據札首"六月中旬,由京都寄到手椷"之語,則此札道光三十年七月所撰(詳下注)。茲就信中有關楚楨著述者數事,略加分疏:
1. 札言"靈石楊氏《叢書》未刻全,全家俱回山西。...... 弟《石例》板聞在顧亭林先生祠內,弟已托汪莼卿太史刷印"云云。楊氏在京刻《連筠簃叢書》,由張穆董理其事,《石州年譜》道光二十六年條載:"校《鏡鏡詅癡》五卷,刻入楊氏《叢書》。"[79]此為《叢書》刻書之始;至二十九年冬,張穆卒,楊氏兄弟回山西靈石,共刻書十六種,皆發明經史,裨益實學之書,其中頗多罕見要籍,如《元朝秘史》、《長春真人西游記》、《群書治要》等皆是;桂馥《說文義證》五十卷,由許瀚校勘,因校訂費時,至咸豐二年五月始刻成,張穆已不及見矣。另有《尚書疏正》五卷、《圣武親征錄》、《營造法式圖》二卷,校成而未及刻[80],故此札云"《叢書》未刻全"也。
楚楨《漢石例》六卷,道光二十九年春刻成,張穆旋于其冬去世;楊氏兄弟隨后亦回山西,《漢石例》書版旋亦寄晉[81],故印本無多。其后,楚楨頗思重刻,咸豐二年三月《與劉孟瞻第四十四書》云:"拙作《漢石例》因索者多,遂有重刻之意,見在無力及此,恐終成畫餅耳。"同年四月二十八日《第四十五書》云:"弟到三河,兩次車馬差,向系捐廉,不資民力,所費不支。現在又要勒捐軍需,而元氏交款三千六百數十金,尚不知如何措辦?拙作《漢石例》不復刻矣。"同治三年,匡源于京師廠肆見此書稿本,重價購歸。匡氏未見楊氏刻本,以為未刊稿,因與丁彥臣于同治八年重刻于山左[82]。
劉寶楠《漢石例》,同治八年湖州丁氏刊本。
2. 此札言:"弟十年作吏,問學全荒,目力甚昏,精神亦減。《釋谷》本有成書,嫌其太少,近年增添,始成四卷。......《愈愚錄》弟亦向有成書,近年亦頗加增,尚未抄出。蓋自到元以后,公余之暇,惟已成之書尚可添補;若本未成書,則不能從事矣。”
楚楨道光二十六年冬補元氏知縣,《與劉孟瞻第二十八書》言:"弟于十一月望到元氏,履任之初,勞窘如常,又復加累。"末句即言公私積欠日增。二十八年正月,《第三十書》云:"弟公私積累,始復補官;到官之年,即遭大旱,免差停賦,累復大增。此時安命聽天,任其自轉而已,每念同人之樂,渺如隔世。"其秋,《第三十一書》云:"弟文、固、寶三邑交代未清,震雷頻發,刻刻有不測之虞。"二十九年春,《第三十二書》言:"弟前此到元遇旱,年半之中,幾無生理。去秋豐稔,稍有轉機。而文、固、寶三邑交件,百計張羅,于去冬杪方完結;旋奉文清查本任庫款,現在又是焦急之日也。"道光間清廷內外交迫,地方官攤、捐日重,楚楨前此所任、所署,迭遭災荒,無力完繳,只得稱貸賠納,遂至逋負山積。張穆《漢石例·序》所言"作令畿南,迭更盤錯,時遣人持券告貸京師",蓋實錄也。楚楨居此窘境,自難潛心撰述。二十七年夏、秋間,叔俛至元陪侍,佐其校訂,故早年所撰《漢石例》、《釋谷》、《愈愚錄》諸稿,因得次第增訂,繕錄清本。
3. 札云:"二小兒于廿七年到元,不見者七年,于訓詁之學頗能貫通,因令其撰《古書通假》一書,以為小學之會歸,讀古書者庶無不識之字、不解之詞,現已成帙,尚未卒業。弟有《論語長編》四十二卷,從前郡館中所輯,現在無力排纂,因令二小兒試撰《正義》,已到《八佾》,亦頗知所采擇。”
楚楨道光二十年入京會試后,筮仕畿輔,即未返家;二十七年,叔俛至元氏陪侍,父子始復相見,故云"不見者七年"。《清史列傳》、《清史稿》楚楨附傳俱言叔俛"幼習《毛詩》"[83],上海圖書館藏劉恭冕《毛鄭薪傳》稿本[84]。楚楨原亦治《毛詩》,嘗纂《毛詩注疏長編》、《毛詩正義長編》、《詩序疏》、《毛詩學》諸稿[85];叔俛《薪傳》,蓋亦傳其家學耳。叔俛治故訓之學,道光二十九年,楚楨命撰《古字通假》一書[86],正為助撰《論語正義》先培殖根柢[87]。翌年復命之試撰《正義》,秋間其稿已至《八佾篇》矣。是年正月,楚楨奉派至淶水、易州辦差。其春,劉文淇寄叔俛書,囑于元氏代訪《凝禪三級浮圖碑》,中云:
淇現為岑氏校刻《輿地紀勝》及朱武曹先生《禮記訓纂》,均約于春、夏間可以竣事。終日碌碌,未遑自理舊業,每念英俊勤于編集,深為健羨。《論語疏證》尊甫已有長編,足下能繼述盛業,不使高郵父子專美于前,是所望也。[88]
此札小澤氏《劉孟瞻年譜》系于道光三十年,是也。札言《輿地紀勝》、朱彬《禮記訓纂》兩書,"均約于春、夏間可以竣事",則此札三十年一、二月間所撰也。"第三十六書",《論語疏證》尊甫已有長編,足下能繼述盛業"云云,與楚楨《第三十六書》言"令二小兒試撰《正義》",二者年月正合。余前論《正義》一書多出叔俛代撰,第三十五、三十六兩札可為余說確據也。
(四)《與劉孟瞻第三十八書》云:
往冬再接手書,并見懷諸同人大作,弟居首,展誦再三,不能釋手。其時弟在道次,即成奉答詩一首,另紙錄呈。弟公余不能復理舊業,惟瀏覽詩篇,間及史書,煙云過目,隨閱隨忘,為之三嘆。二小兒已于前月令其回里,補兩歲考,并應省試。伊尚知向學,弟欲堅其向學之心,特以拙撰《論語長編》畀之,令其作疏,伊亦未得專力于此,蓋不能勝任也。三小兒僥幸入學,乃蒙齒及,謝謝。現令其來署,聊以伴弟之岑寂耳。閣下父子傳經,當今歆、向,豈弟之父子所能仰望?來示撻謙未免過甚。...... 弟去歲春、冬兩辦道差,均有賠累。冬差至今年二月初旬始回署,公私各項如掃葉,甫清其一,又增其一,抽身無日,奈何奈何!
此札末屬"三月廿八日",未記撰年。按札首言"見懷諸同人大作,弟居首"者,指劉文淇《懷人六絕句效少陵存歿口號》詩,原序云:
余素少交游,自姻戚以外,生平相知至厚者,不過十數人。就中子韻交最久,季懷、子敬、子駿、孟開次之;楚楨、儉卿、蘊生、仲虞、賓叔、彥之又次之;最后乃得石州。今存歿各半,即其存者,亦散處四方;惟賓叔館于揚郡,尚得偶相過從。適楚楨自直隸元氏郵書索取近作,爰仿少陵《存歿口號》,賦六絕句寄之。...... 道光庚戌(三十年)十一月朔日識。[89]
此詩首章即懷楚楨與張穆,楚楨得詩,有《歲杪得孟瞻懷人詩賦答》之作[90],即此札所言"道上成奉答詩一首",則此札應撰于咸豐元年三月二十八日。
札言:"二小兒已于前月令其回里,并應省試。伊尚知向學,弟欲堅其向學之心,特以拙撰《論語長編》畀之,令其作疏,伊亦未得專力于此,蓋不能勝任也。"按恭冕生于道光四年(1824)[91],咸豐元年(1851),尚未及而立,渠須兼顧科舉,遽欲從事《論語》疏證盛業,為之經年,不免有"不能勝任"之感。《正義》書例:"《注》用《集解》者,所以存魏晉人著錄之舊,而鄭君遺注,悉載《疏》內。至引申經文,實事求是,不專一家,故于《注》義之備者,則據《注》以釋經;略者,則依經以補《疏》。其有違失未可從者,則先疏經文,次及《注》義。若說義二三,于義得合,悉為錄之,以正向來注疏家墨守之失。"[92]《正義》乃義疏體,既須疏通《注》文,闡明經義;而何晏《集解》所引諸家義說,與鄭《注》時有參差,復須審酌是非,定其從違。而清人考訂諸說,異義紛紜,宜慎擇去取,尋其會通;或兼錄別義,以存異說;諸說俱未安者,間下己意。《第三十六書》言叔俛所撰《正義》稿,已至《八佾篇》,此篇頗多涉及禮制者,如旅祭、禘祫之類,禮家異說,為之分疏,更屬匪易,從事日久,終覺不勝負荷,因于咸豐元年春仲歸寶應,將補歲考并準備是年恩科鄉試,代撰《正義》之事因而復輟。
此信楚楨自承"弟公余不能復理舊業,惟瀏覽詩篇,間及史書,煙云過目,隨閱隨忘"。蓋其時事變方殷,外則鴉片戰爭后,列強交逼;內則民變四起,太平軍聲勢日壯。清廷用兵孔亟,財政困絀,而百姓窮乏,疲于征發,州縣官只能借私債移官錢,補苴集事。此札言:"弟去歲春、冬兩辦道差,均有賠累。冬差至今年二月初旬始回署,公私各項如掃葉,甫清其一,又增其一,抽身無日。"居此繁劇之地,日在催科籌借,窮于支應,自難靜心著述,故只能"瀏覽詩篇,間及史書,煙云過目"耳。楚楨于咸豐二年正月,改任三河知縣[93]。四月二十八日,《第四十五書》云:
弟到三河,兩次車馬差,向系捐廉,不資民力,所費不支。現在又要勒捐軍需,而元氏交款3600數十金,尚不知如何措辦。
十月二十八日,《第四十六書》云:
弟以七月內奉辦大差,至九月杪方畢,賠累四千五百余金;益以元氏未交之款,八千有余矣,弟恐有以身殉官之患,亦惟安分聽命而已。
蓋時局日蹙,朝廷需索錢糧,如枵腹之求食,而不知民力已盡。楚楨虧空賠累,如陷泥淖,已難自振,故雖俸滿例限已屆,然深恐移任,難以交代。咸豐三年五月,楚楨奉部文入京引見,是月二十八日《第四十七書》云:
弟于去秋大差之后,繼以兵差,絡繹不絕。現奉文調赴部引見,緣俸滿例限已逾,不敢再遲也。元氏之虧,今又倍焉,聽命而已。...... 弟回任要到六月中旬,破城無兵,不知何以防御,亦不自知如何結局也。
是年正月,太平軍沿江東下,連克九江、安慶;二月,復攻陷南京、鎮江、揚州。劉文淇洞燭先機,先期由揚郡避地北湖,遷清江,復遷東臺[94];而太平軍林鳳祥、李開芳部盤踞直隸靜海、獨流兩處,與三河僅一縣之隔,相距不足兩百里。十二月,《第四十八書》云:
賊匪仍居靜海、獨流二處,去三河只隔一縣。大兵云集,克復無期,正不知若何究竟。京畿戒嚴,無不團練,南北同此情形,可慨也。
咸豐四年端午,《第五十一書》云:
弟在京東全辦東省兵差,除以前不計外,現在又是二千,尚未過完,艱窘可知。連鎮賊聞竄入寧津,近尚未有捷音。弟精神雖可支,然發禿須白,自視為老翁。當此多事之秋,居繁劇之地、艱難之境,進退俱不能,只得委心任命而已。
由此諸札,不難想見楚楨當日窮愁勞悴情狀。是年九月二十一日,劉文淇病逝,年六十六;所著《左氏傳舊注疏證》,劉毓崧《先考行略》云:"草創四十年,長編已具,然后依次排比,成書八十卷"[95],實則此書劉文淇生前成稿者,僅隱公一至四年一卷耳[96];此與楚楨《論語正義》僅成《學而》篇首一、二兩章,事正相類。咸豐四年冬,叔俛復至三河陪侍[97]。翌年夏,叔俛《與劉伯山第十四書》云:
家嚴于四月間寄上一信,內有年伯大人《墓表》,想已收到。年伯待刊之稿,想均謄錄,如有關涉《論語》條件,乞即鈔寄。弟北歸團聚,家嚴稍為色喜,而時勢艱難,落帆無日,可勝浩嘆!《論語疏》復成七卷,次及顓臾,年內總可粗畢,然紕繆錯出,將來總求教正。
據此,知咸豐五年夏,叔俛所撰《正義》稿,大有進展,頃《衛靈公篇》已成,將續撰《季氏篇》矣。而楚楨則因勞勩過甚,于是年九月二十四日卒于任,年六十五。叔俛《后序》云:"咸豐乙卯秋,將卒業,而先君子病足瘇,遂以不起,蓋知此書之將成而不及見矣。"蓋是年秋間,《季氏篇》略已具稿,楚楨臨終,知《正義》告成有日,亦可瞑目九原矣。
楚楨卒后,叔俛治喪扶柩歸寶應,因時局動蕩,"邑中時有兵警",全書初稿迄咸豐七、八年間始告成。其后復加改訂,如上節所舉"子罕言利"一章,盡棄舊稿,重新改作。蓋此數年來,叔俛績學日進,早年撰稿,多未當意。今由上海圖書館所藏《通義堂尺牘》叔俛與劉毓崧各信,其繕錄時程,略可考見。咸豐八年冬[98],叔俛《與劉伯山第十八書》云:
弟今歲鈔寫《論語》,因病耽擱多時,先將寫成三本奉呈教正。閱畢,可仍交舍親喬長卿表兄寄寶;如無便,暫存尊處可也。
據此,知叔俛繕錄清本,每數卷成,即寄劉毓崧參閱也。又咸豐九年春,《第十九書》云:
《論語疏》承校正,精審之至。宋元人說尚未采,此書為孔門微言大義,必須重為發明。如尊見有所發揮,務求直言,以便加載。
由此知《正義》所引宋、元人說義,俱叔俛咸豐九年以后所補入也。味此"孔門微言大義,必須重為發明"之語,知渠繕錄清本時,猶多更張改易。《第二十書》云:
《論語·先進》一冊,奉乞審定。此書閱后如無的便,即存尊處。
又,咸豐十年十一月,《第二十一書》云:
《論語疏》前后鈔成十二卷,亦統呈正。明年擬刻期鈔完,惟體例仍有變通,俟后再酌定奉商。
其后附語云:
《論語》卷帙略多,未便遠寄,仍留下,俟后鈔全奉教。
蓋恐其稿遠寄有失,故后來未寄也。咸豐十一年冬,《第二十二書》云:
《釋谷》已刻成,刻手不甚佳,少遲即刷出奉上。《論語疏》共鈔出十四卷,尚有六卷未鈔。
據此,知《釋谷》刻于咸豐十一年;而《正義》稿本鈔錄經年,僅增二卷,"尚有六卷未鈔"。《第二十四書》云:
前得小兒信,驚聞年伯母大人棄世,愴感靡已。...... 揆帥北征,書局想仍舊。弟現隨棚到滁州,應考者甚少,以是看卷尚不忙。...... 弟七月到太平,當就近到南京一走。《論語》止少二卷未鈔,今年必可鈔全。
此札未具年月,劉毓崧母黃氏同治四年二月二十六日卒[99],是此札必撰于四年三月以后。是年五月,曾國藩奉命北上剿捻,二十五日啟程[100],即札中所言"揆帥北征"也。札言七月將至太平,則此札應為同治四年閏五月、六月間所撰,時劉恭冕在安徽學政朱蘭幕中,佐其校文,由此札知其時《正義》尚有二卷未鈔。同年六月,《第二十五書》云:
《論語疏》將次鈔完,惟《序·疏》稿未攜出,只得俟將來補之。《凡例》十二條,統俟相見時呈請教正。
所言《序·疏》未鈔者,即《正義》第二十四卷。叔俛《后序》云:"及乙丑(同治四年)之秋而后寫定,述其義例,列于卷首",與此年月正合。同治五年三月,叔俛撰《后序》,述此書撰著原委,結之云:"繼自今,但求精校,或更得未見書讀之,冀少有裨益。"是其書繕錄清稿后,未即付刻。時大江南北才俊之士畢集江寧,所謂"更得未見書讀之"者,即冀望稍后赴寧,與東南學者共相商兌補益也。同治五年冬,朱蘭安徽學政即將屆滿,因推薦叔俛赴江寧校書。六年春,叔俛入金陵書局,自是聞見益拓,前舉《正義》引用俞樾《平議》、戴望《論語注》、物茂卿《論語征》、李聯琇《好云樓集》、陳澧《東塾類稿》之屬,即同治六年以后陸續增訂補入者。時張文虎、李善蘭、唐仁壽、劉毓崧、戴望同在書局校書;陳立亦在江寧,主勸農局事[101];朋儔商訂切劘之益,更不可量,《正義》格局由是一變。
劉岳云《族兄叔俛事略》云:
楚楨先生治《論語正義》,未成而卒。兄憬念先業,蚤夜釐定,爬羅諸家異說,一義未明,馳書四方,必求其是。凡十余年,迄刊書成。[102]
考俞樾《春在堂尺牘》卷三有《與劉叔俛書》,云:
去歲承寄示所撰《論語正義》弟十九卷,受而讀之,視邢《疏》詳備,視皇《疏》謹嚴,真不朽之盛事矣。惟說"蕭墻"一事,引方氏觀旭說,與鄙見未愜。而適有閩中之行,其還也,又如杭州。...... 今病小間,輒粗陳所見,以副下問之意。......"蕭墻之內"所包者廣,卿、大夫外朝亦即在此。季氏與諸大夫朝夕治事,無不于斯,不均、不安,內變將作,或同列謀之,或僚屬謀之,皆可發于蕭墻之內,不必定斥魯公也。鄙見如此,未知有當否?[103]
此札撰于同治九年秋[104],時俞氏主講杭州西湖詁經精舍。蓋前一年《正義》第十九卷《季氏篇》刻成(詳下),叔俛因以此卷質之。又,孫詒讓《籀䯧述林》卷十《與劉叔俛論《論語》義書》,云:
昨日下稷辱惠顧,敬聆緒論。以前舉質"哀公問有若"章《漢石經》異文,猥荷不棄芻荢,以為致塙,仰見虛衷下問之盛,曷任欽佩。邇來校讀尊疏,又得賁義數事,謹再質之執事,未敢自以為是也。[105]
此信亦撰于同治九年[106],時孫衣言署布政使,孫詒讓侍父江寧,因得與叔俛結識論交,叔俛以《正義》稿屬校。孫氏舉《為政篇》"大車無輥,小車無軏"、《八佾篇》"告朔之饋羊"、《雍也篇》"不有祝魴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鄉 "五事》"吉月必朝服而朝"、《陽貨篇》"惡紫之奪朱"五事,俱孫氏治《禮》之心得,未經前人道及者;另又舉"德不孤必有鄰"、"關雎之亂"、"予縱不得大葬"三義,以補《正義》所未及。而札首所言"哀公問有若章《漢石經》異文"者,熹平石經殘字有"蓋肆乎其肆也"六字,歷來考證石經者皆不知此六字何屬,孫氏獨悟此六字應為《論語·顏淵篇》哀公問有若章 石經校語,今本此章"盍徹乎"、"如之何其徹也",石經《魯論》本"徹"字作"肆",《鹽鐵論·取下篇》云:"樂歲不盜,年饑則肆",正本《魯論》此文。孫氏《書南昌府學本漢石經殘字后》詳載其說,文末云:
自宋元以逮近代,石經之考,殆逾十家,而于此條咸莫能辨證。余友寶應劉君叔俛補其父楚楨年丈《論語正義》,遂疑其為逸文,實非也。同治庚午、辛未間(九、十年),余在江寧,曾舉此義以告叔俛,亦深以為然。因其書已刊成,未及追改。[107]
孫詒讓《籀䯧述林》,民國五年刻本。
此皆叔俛與東南諸友討論《論語》義之例也。由此可見《正義》付刻之前,叔俛猶與諸友時相商度,隨時增補改訂也。
至《正義》付刻之年,劉文興《劉楚楨年譜》云:"《論語正義》,...... 同治丙寅(五年)告成,適應曾文正聘,校書金陵,遂以付刊。"[108]《販書偶記》卷三著錄,亦稱"同治丙寅刊"[109];今人著錄、引述,遂皆稱同治五年刊本[110]。此蓋因叔俛《后序》撰于五年三月,而原刻本馮志沂署檢亦題"同治丙寅"故耳。惟今考之,此說未確。如前所述者,《正義》引書多同治六年叔俛赴江寧后修訂增改之條。其次,據陳立《論語正義序》云:
楚楨先生成進士,宰畿輔,草未就。授哲嗣叔俛明經續成之,為若干卷,而楚楨先生旋下世。既從明經假讀竟,乃敘而論之。[111]
此序末署同治八年四月,其文后來曾經叔俛增飾[112]。味《序》中"從明經假讀"之語,知八年初夏,《正義》仍未付刻,故陳立所見者猶叔俛稿本,則歷來著錄以為"同治五年刊本"者,其誤顯然。今繹上引俞樾《與劉叔俛書》,云:"去歲承寄示所撰《論語正義》弟十九卷,受而讀之",此蓋叔俛以新刻《季氏》一卷質之,非以稿本遠寄求正也,故俞樾亦久久始作答。此札撰于同治九年,則《正義》開始付刻,應在八年秋、冬間。蓋此書同治四年寫定后,復經數年增削改訂,至是始付剞剮。
另據同治九年孫詒讓《與劉叔俛論《論語》義書》,言"邇來校讀尊疏,又得貯義數事"云云,亦叔俛以新刻諸卷質之,故孫氏所舉五事及漢石經異文,因《正義》已付刻,故未及追改。另檢《曾文正公手書日記》,同治十年八月四日條載:
閱《論語正義》,系寶應劉寶楠楚楨所著,其子恭冕足成刊刻,本日新送來者。[113]
此叔俛以《正義》新刻諸卷呈閱也。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同治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條記:
得陳六舟片,以新刻劉氏父子《論語正義》樣本一冊見眎。卷七《雍也》一卷、卷十一至十三《鄉黨》三卷,皆題曰"劉寶楠學";卷十九《季氏》一卷、卷二十二《子張》一卷,皆題"恭冕述"。...... 其書尚未刻成,體例與焦氏《孟子正義》相似,博取眾說,詳而有要,足以并傳。[114]
胡玉縉《論語正義書后》,據越緲《日記》此條,遂言《正義》"刊成當在壬申、癸酉間"[115],即同治十一、二年。然考《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下冊,叔俛《致劉恭甫第一書》云:
新歲再得書并大著墓志二通,淵雅簡潔,必傳之作,佩服佩服。......《論語疏》未刻十一卷,現已陸續謀付刊,計明歲當可畢工。從前奉贈數卷中有冕所評《論語》,乞即鈔寄,將來仍須剜改,或抽換數葉方好。...... 郭中丞俟新撫接印即南歸,劉鷺汀先生亦欲歸去,此間講學之友無一人,只門下聰俊者尚可與言。...... 陳卓人先生《白虎通》何時可刻竟?其遺稿曾付刊否?[116]
此札未具年月。考陳立卒于同治八年十月[117],札中問其"遺稿曾付刻否",則必撰于同治八年十月以后矣。其言"郭中丞俟新撫接印即南歸",指湖北巡撫郭伯蔭。郭氏同治六年任鄂撫,十二年十二月因病卸職,由湖南布政使吳元炳接任[118]。"復據札首"新歲得書"之語,則此札應撰于同治十三年一、二月間,其時《論語疏》已刻者僅過半,尚有十一卷未刻,則胡玉縉謂"刊成當在壬申、癸酉間",其說未確。今據叔俛《劉君恭甫家傳》,文末云:
訓導君(文淇)初與友朋為著書之約,...... 而先君子得《論語》。先君子所作《疏》,已及大半,授冕續成之,光緒初梓行。[119]
是《正義》刊刻,光緒初年全書始告竣。由道光三十年(1850)叔俛稟命續撰,至光緒元年(1875)全書刻成,前后時間長達二十六年,叔俛始終其事,平生精力胥在《正義》一書。其書刊成后,叔俛始專意科舉,光緒五年舉于鄉,年五十六矣;九年六月,以風疾卒于家,距《正義》刻成,僅八、九年耳。渠嘗欲繼此續撰《禮記正義》,終以年力已衰,不及為之。[120]
四、結論
劉氏《論語正義》,為清代《論語》學集大成之作,承學者至今籀讀不已。顧歷來學者于其書撰著經緯,言者每多歧誤。茲考其撰著始末,其可得而言者凡若干事:
(一)劉文淇、劉寶楠相約著書,各治一經,為之疏證,今由劉文淇《江淮泛宅圖序》及楚楨書札考之,其事始于嘉慶二十四年秋,同立約者,二劉及薛傳均三人,由楚楨發起其事,劉文淇任《左氏傳》,楚楨則治《毛詩》。其后二劉迫于生計,依人為食,迄未能專意著述。道光八年,二劉鄉試復黜,至是前后十次被落矣,二人侘傺之余,有感于長年困跤場屋,歲月虛擲,因復申前約,此次相約為諸經新疏者四人,劉文淇治《左傳》,楚楨改治《論語》,梅植之分任《谷梁》,陳立則治《公羊傳》。《清史列傳》、《清史稿》以為同立斯約者,復有柳興恩、包慎言二人,此沿劉恭冕《后序》之說,應非其實。
(二)道光八年后,二劉仿焦循著《孟子正義》之法,各為《長編》。惟二人謀食授館,不足贍其家,其后仍數度赴試。劉文淇為人校書、編刻為生計,以優貢候補訓導終其生,所著《左氏傳舊注疏證》,生前成稿者僅隱公元年至四年一卷耳。楚楨則于道光十五年舉人中式;二十年成進士,年五十矣,以知縣即用,分發直隸,先后歷文安、元氏、三河等縣。咸豐五年九月,以勞瘁卒于三河任,《論語正義》成于其手者,僅《學而篇》首章、二章耳。
(三)楚楨因官事旁午,道光三十年春以《長編》舉畀次子叔俛,屬其續撰。叔俛殫精竭力,黽勉從事,咸豐五年秋楚楨卒時,所為《正義》稿已至《季氏篇》,楚楨"知此書之將成",告成有日,足慰平生夙志矣。《正義》原刻本卷一至卷十七,每卷首題"劉寶楠學",此叔俛孝心肫摯,悉以所業歸美先人;其后諸卷,楚楨卒后叔俛繼志述事者,故署"恭冕述"。全書于咸豐七、八年間始成初稿;其后復多更張改訂,迄同治四年秋乃繕錄清本。同治六年,叔俛校書江寧,猶挾其稿,據所見聞,隨時增訂補益也。
(四)歷來學者著錄、稱述,多以《正義》為同治五年刊本。實則此書同治八年秋、冬間始付梓;迄光緒初年,全書刻成,為當日四家相約重撰新疏,首部告成并付梓者[121]。距叔俛道光三十年稟命續撰,前后二十六年,始終其事,蓋平生心力胥在《正義》一書,可謂善成先志矣。此書博采精思,再三刪訂,終成一代著作,至今流傳弗替。
胡培翬《研六室文鈔》,光緒四年世譯樓重刻本。
(五)本文由楚楨父子存世手札,排比年代,稽考史實,非欲否定楚楨著書之名。區區微意毋寧在表彰叔俛孝行,克承先志;書稿成后,復募資次第刊行[122],使其父之名,至今猶流播人寰。今棱縷述其事者,蓋欲借此次案,以明古人著書之不易,居官而欲以著述垂后,其事尤難。倘非地方學官,秩卑事簡,否則即如郝懿行二十余年主事,一官未遷[123],乃能專意著述。而父子著作,究為孰撰,尤未可單據書中署名為定也。
注釋
[1]胡玉縉《續四庫提要三種》,上海書店吳格整理本,2002年,第446—447頁。
[2]徐世昌《清儒學案》卷106,天津徐氏原刊本,1938年,第1頁。
[3]《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77年,第13291頁。
[4]《清史列傳》,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87年,第5649頁。
[5]陳鴻森《劉氏〈論語正義〉成書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五本第三分,1994年,第477—508頁。
[6]劉寶楠《論語正義》卷末,同治、光緒間原刊本,第1—2頁。
[7]劉文興編《劉楚楨年譜》(《輔仁學志》第四卷第一期,1933年),于楚楨歷官年月,多未詳悉。此據拙稿《劉寶楠年譜》,近刊。
[8]胡玉縉《續四庫提要三種》,第446頁。
[9]劉文興編《劉楚楨年譜》,《揚州學派年譜合刊》下冊,揚州:廣陵書社,2008年,第735頁。
[10]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97頁。
[11]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第600頁。按張舜徽《清儒學記》八《揚州學記》,亦持斯說(濟南:齊魯書社,1991年,第399頁)。
[12]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北京:中華書局由云龍輯本,1963年,第18頁。
[13]《論語正義》卷二,第18頁;又卷四,第11—12頁;又卷五,第16頁;又卷六,第19頁;第21頁;又卷七,第4頁;第25頁;第26頁;又卷十四,第16頁;又卷十五,第20頁。卷十八以下,《衛靈公篇》引五事,《微子篇》、《子張篇》、《堯曰篇》各引一事。
[14]《論語正義》卷十七,第18頁。
[15]戴望為俞樾表侄,戴氏著《論語注》,欲假《論語平議》一觀,俞樾作書辭之:"承索觀《論語平議》,但此書二卷,寫錄一通,亦頗不易;且其中尚多未定之處,故不克寄奉。約計一二年間,此書必可告成。...... 書成后,即當付之棗梨,以質海內諸君子。此外尚有《群書訂義》一種(森按:即《諸子平議》初名),未定如干卷。"(俞樾《春在堂尺牘》卷一《又與子高》,《春在堂全書》本,第13頁)
[16]《論語正義》卷一,第21頁;又卷三,第12頁;又卷八,第8頁,第13頁;又卷十四,第20頁,第21頁;又卷十五,第4—5頁,第21—22頁;又卷十七,第2頁,第34頁。
[17]施補華《戴子高墓表》云:"同治十二年(1873)二月,國子監典簿銜,候選訓導戴君卒于江寧書局。...... 君自始生,以至既卒,三十七年之中,無一日不可哀傷惻怛者,造物之于君,可謂酷矣。"(施氏《澤雅堂文集》卷八,光緒十九年陸心源刊本,第11—12頁)由卒年三十七歲逆推之,則戴望生于道光十七年(1737)。
[18]孫殿起編《販書偶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6頁。
[19]《張文虎日記》同治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條載:"寶應劉叔俯(恭冕)來拜。"三十日條記:"朱久香學使薦劉叔俯入書局。"十二月四日條載:"劉叔俯來辭行,回寶應。"(上海書店陳大康整理本,2001年,第72頁)
[20]《張文虎日記》同治六年二月六日條載:"莫偲老(按友芝)招夜飲,同集汪梅老(士鐸)、劉叔俯、伯山(劉文淇之子毓崧)、唐端甫(仁壽)、戴子高、壬叔(李善蘭),主客八人。"(第80頁)是恭冕二月已在江寧,渠正式到局校書,應在是年正月。《日記》同年四月十日條載:"節相派定書局六人:汪梅岑、唐端甫、劉伯山、叔俯、壬叔及予,仍以縵老(按周學濬,字縵云)為提調,以《史記》屬予與端甫,以前、后《漢書》屬二劉。"(第87頁)則斯時書局任職者七人。
[21]《張文虎日記》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條載:"戴子高進局,與劉叔俯同居。"(第101頁)
[22]《論語正義》卷八,第18—19頁;又卷十,第18頁。
[23]物氏生平,詳[日]關儀一郎編《日本名家四書注釋全書》第七卷,島田鈞一《論語征解題》。(東京:東洋圖書刊行會,1923—1926年)
[24]上海圖書館藏《青溪舊屋尺牘》,劉寶楠《與劉孟瞻第三十五書》,拙《譜》考定為道光三十年三月廿四日撰。
[25]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一,《春在堂全書》本,第6—8頁。
[26]《論語正義》卷二,第25頁。
[27]凌惕安《鄭子尹年譜》,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年,第198頁。
[28]《張文虎日記》,第140頁。
[29]《論語正義》卷六,第12頁。
[30]孫殿起編《販書偶記》,第463頁。
[31]李聯琇《好云樓初集》卷十七,咸豐十一年刊本,第8頁。
[32]李聯琇(1820—1878),字秀瑩,一字小湖,江西臨川人。道光二十五年進士,由編修洊升侍講學士。咸豐三年,提督福建學政;五年,調江蘇學政,后以病告歸。同治四年,主講鐘山書院,從學者甚眾。《清史列傳》卷六十九有傳(第5665—5666頁)。《張文虎日記》同治四年閏五月十一日條:"劉伯山(毓崧)來,言謁見鐘山書院李小湖山長,殊念及,屬致聲。"(第44頁)又同治六年五月十九日條:"至鐘山書院拜李小湖山長,十載神交,相見恨晚。"(第91頁)即其人。
[33]《論語正義》卷二,第26頁;又卷十二,第10—11頁。
[34]陳澧《東塾集》,卷四,光緒十八年菊坡精舍刊本,第20頁。
[35]汪宗衍《陳東塾年譜》,《嶺南學報》第四卷第一期,1935年,第108頁。
[36]劉臺拱等《寶應劉氏集》,揚州:廣陵書社,2006年,第593頁。
[37]《論語正義》卷九,第18—19頁。
[38]劉恭冕《廣經室文鈔》,《廣雅叢書》本,第7頁。
[39]《論語正義》卷三,第17—18頁。
[40]劉恭冕《何休注訓論語述》,《清經解續編》卷一四一二,第2—3頁。(光緒十四年,江陰南菁書院刊本)森按:唐景龍四年卜天壽寫本《論語鄭注》殘卷,鄭氏此注作"孔子或出或病,而不自親祭,使攝者為之,為其不致肅靜之心,與不祭同",與包《注》正同,知鄭氏此注亦從包咸《注》也。諸家鄭《注》輯本,據賈《疏》所引《論語注》列入,尚不為誤也。
[41]《清史稿》,第13291頁;《清史列傳》,第5649頁。
[42]《論語正義》卷十七,第35—36頁。
[43]劉恭冕《何休注訓論語述》,《清經解續編》卷一四一二,第9頁。
[44]劉恭冕《廣經室文抄未刻手稿》,《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清人別集叢刊》第26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頁。
[45] [日]小澤文四郎編《劉孟瞻年譜》卷下,北平:文思樓排印本,1939年,第63頁。
[46]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七日吏部尚書兼管順天府尹事卓秉恬〈奏為特參文安縣知縣劉寶楠擅自支銷錢文請撤任交部議處事〉所述(檔案號:03-2751-009)。
[47]道光二十五年正月,楚楨《與劉孟瞻第廿五書》云:"弟進則獲咎,退則未能,經術、政事兩無所成,可嘆也。除夕接憲札,已蒙部議降一級留任,奉旨依議;然回任與另補,尚須聽候兩處憲示。”
[48]陳垣《二十史朔閏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06頁。
[49]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四,收于《儀征劉氏集》,揚州:廣陵書社點校本,2018年,第41頁。
[50]此文首段言:"吾友寶應劉君楚楨,就館郡城,于嘉慶戊寅(廿三年)攜家來揚,道光壬午(二年)還寶應;癸未(三年),遷儀征;丙戌(六年),又由儀征遷揚。九年之間凡四遷,此《江淮泛宅圖》所為作也。圖成,即屬余序,余諾之而未果作。壬辰(十二年)冬,楚楨復攜家歸寶應,而獨來郡城,舍館他氏,屢責前諾,余不可無以應之也。"(《儀征劉氏集》,第40—41頁)據此,知此文道光十二年冬所撰也。
[51]道光十一年秋,劉文淇與楚楨偕赴辛卯科鄉試,復黜,劉文淇賦《別號舍》詩,序云:"辛卯秋賦,與楚楨同寓金陵,計前后省試已十一次,與楚楨同寓亦五次矣。相約此后閉戶著書,不復應舉,因仿陳亦韓先生(按即陳祖范)作《別號舍》詩,索楚楨同作,以堅其約。"(《青溪舊屋詩集》,《儀征劉氏集》,第148—149頁)據此推算,則嘉慶二十四年劉文淇第六次鄉試不第。劉寶楠于嘉慶十一年補諸生,歷十二年丁卯科,十三年戊辰恩科,十五年庚午科,十八年癸酉科,二十一年丙子科,二十四年己卯科,亦已六次應舉被落。
[52]丁晏《念樓集序》云:"嘉慶己卯之歲,余以優行貢成均,舉者揚州劉孟瞻、劉楚楨,學使蕭山湯文端公并重其學行,薦于朝,當時有'二劉'之目。"(《寶應劉氏集》,第124—125頁)
[53]焦循《孟子正義》卷末,自識:"丙子(嘉慶二十一年)冬,與子廷琥纂為《孟子長編》三十卷,越兩歲乃完。戊寅(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七日,立定課程,次第為《正義》三十卷,至己卯(二十四年)秋七月,草稿粗畢。"(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87年,第1052頁)又卷首目錄后,其弟焦征識語云:"自戊寅十二月起稿,逮己卯七月,撰成《孟子正義》三十卷。又復討論群書,刪煩補缺。庚辰(二十五年)之春,修改乃定,手寫清本,未半而病作矣;自言用思太猛,知不起,以謄校囑廷琥而歿。廷琥處苫塊中,且校且謄,急思付梓,又以病歿。"(焦循《孟子正義》卷首,第8頁)后由焦征繼其事,全書于道光五年秋刻成。
[54]劉文淇《文學薛君墓志銘》云:"予與君同居郡城,又以嘉慶丁卯同補博士弟子,同肄業梅花書院,師事歙洪桐生先生,相善也。先生藏書至富,獎掖后進無不至;側聞緒論,始自慚聞見弇陋,相勉為根柢之學。遂相約購書,積三載,各得書五、七千卷,有無相假閱、是非相質難者且十年。"(《儀征劉氏集》,第135頁)又《清故貢士梅君墓志銘》云:"余交游中多勤學之士,其最攻苦者,甘泉薛傳均子韻,于百憂中手不釋卷。"(《儀徵劉氏集》,第137頁)
[55]劉文淇《文學薛君墓志銘》云:"君既博覽群籍,強記精識,于十三經《注疏》及《資治通鑒》,功力尤深,凡反復十數過。《注疏》本手自校勘,發明毛、鄭、賈、服之說;其魏晉諸儒不守師法者概置焉。讀史則研究治亂得失之故,于遺文瑣事,亦記誦靡遺。而大端尤在小學,于許君原書,鉤稽貫串,洞其義而熟其辭。近今小學家,推嘉定錢氏大昕及其從子坫、金壇段氏玉裁。君謂段氏時雜臆說,錢氏較精審。大錢文集內有《說文答問》一卷,深明通轉、假借之義。君博引經史以證之,成《說文答問疏證》六卷。又嘗以《文選》中多古字,條舉件系,疏通證明,為《文選古字通疏義》一書,甫草創,未就卷第。...... 十赴省試,輒報罷。"(《青溪舊屋文集》卷十,《儀征劉氏集》,第135—136頁)后入福建學政陳用光幕,佐其校士,道光九年八月卒于汀州試院,年四十二。
[56] [日]小澤文四郎《劉孟瞻年譜》卷首嘗影印其信,今據之迻錄。
[57]按劉寶楠《毛詩注疏長編》,現有影印本,收于《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
[58]劉文淇《春秋左氏傳舊疏考正序》,《儀征劉氏集》,第49頁。
[59]按劉文淇《考正·序》末云:"今一依孔氏《序》例,細加析別,凡得若干條,釐為八卷。"文末系嘉慶二十五年二月,蓋其書是春略具初稿,劉氏將攜其稿入京,就正都人士,故《序》中詳述此書撰著要旨。《考正》稿本現藏上海圖書館,其書后來迭經修訂,于道光十八年付刻,共一百九十五條。此書所論,雖細節不無武斷可商之處,但渠證明唐人《正義》多襲劉炫舊疏,則確不可易。又,今本《考正》作六卷,然初刻原作八卷,見小澤文四郎《劉孟瞻年譜》卷下,第1頁。
[60]按此信《青溪舊屋尺牘》、陳立《句溪雜著》俱未收,茲據劉師培《左盦題跋》錄文。(寧武南氏排印本,1936年,第28頁)
[61]繆荃孫編《續碑傳集》卷七十五,宣統二年江楚編譯書局刊本,第9—10頁。
[62]《論語正義》卷首,第1頁。
[63]劉文淇《清故貢士梅君墓志銘》云:"君年十二,已能為古今體詩;二十,學駢麗之文。博覽經史,工書善琴,而所嗜尤在詩。...... 君詩近體主少陵,古體則導源康樂。駢文宗江、鮑,而參以庾、徐哀艷;散行文亦雅有歐、曾矩矱。"(《青溪舊屋文集》卷十,《儀征劉氏集》,第137頁)
[64]《清史稿》卷四八二《柳興恩傳》,末附《梅毓傳》云:"同治九年舉人,候選教諭。著有《谷梁正義長編》一卷。"(第13285頁)梅君事跡,詳劉壽曾《梅延祖先生墓志銘》,《儀征劉氏集》,第873—875頁。
[65]劉文淇《句溪雜著序》云:先舅氏淩曉樓先生,“其於《公羊》也,思別為義疏,章比句櫛,以補徐氏所未逮。其於禮也,思舉後儒之背鄭氏者,一一駁正之。惜晚年病風,精力不逮,僅成《公羊禮疏》十一卷、《禮論》百餘篇”。(《青溪舊屋文集》卷六,《儀徵劉氏集》,第76頁)
[66]《清史列傳》卷六十九柳氏本傳云:“初治《毛詩》,以毛公師荀卿,荀卿師穀梁,《穀梁春秋》千古絕學。〔阮〕元刻《皇清經解》,《公羊》、《左氏》俱有專家,而《穀梁》缺焉。乃發憤沈思,成《穀梁春秋大義述》三十卷。”(第5643頁)
[67]王先謙編《清經解續編》卷九八九至卷一千十八。
[68]劉壽曾《廣英堂遺稿後序》云:“先生早歲之學,最深於《詩》,嘗條舉鄭氏實翼毛,而《正義》誤說者十餘事。中年以後,兼治《公羊》,……取兩《漢書·曆志》所述殷曆,作《公羊曆譜》,以正杜氏《長曆》之謬。又博采漢、唐以前說《論語》者,斷以己意,為《論語溫故錄》。”(劉壽曾《傳雅堂文集》卷二,《儀徵劉氏集》,第811頁)
[69]包慎言《春秋公羊傳曆譜》,見《清經解續編》卷八九八至卷九○八;《廣英堂遺稿》,有同治八年刊本,僅文十四篇。桂文燦《經學博采錄》,稱包氏著《讀孟偶詮》、《公羊隅見》各若干卷(卷八,《敬躋堂叢書》本,第2頁),二書未見傳本。
[70]《青溪舊屋尺牘》第七冊,劉文淇女夫田普實庚子三月十日致劉文淇書。
[71]劉毓崧《先考行略》云:“據《史記·秦楚之際月表》,知項羽曾都江都。核其時勢,推見割據之跡,輯《項羽王九郡考》一卷、《十八王分地考》二卷,總名之曰《楚漢諸侯疆域志》。”(《儀徵劉氏集》,第422頁)
[72]張繼文編《先伯石州公年譜》,民國十年石印本,第67頁。
[73]張繼文編《先伯石州公年譜》,第26頁。
[74]《清史列傳》,第6055—6056頁;《清史稿》缺張穆傳,陋甚。
[75]張繼文《石州年譜》載張穆所著書待梓者,有《漢石存佚表》、《外藩碑目》、《山右碑目》諸種。(第70頁)
[76]劉寶楠《漢石例》,楊氏《連筠簃叢書》本,卷首張穆《序》,第2頁。
[77]《清史列傳》,第5648頁。
[78]參拙稿〈小莽蒼蒼齋藏劉寶楠書札考證——劉氏仕宦生涯之一側面〉,《中國典籍與文化》2022年第3期。
[79]張繼文編《先伯石州公年譜》,第44頁。
[80]張繼文編《先伯石州公年譜》,第71頁。
[81]按楚楨此信,由汪廷儒(蒓卿)於京中代寄揚州。汪氏是年七月十五日寄劉文淇書云:“楚翁有一函,望照入。渠誤聽人言,云《漢石例》板在京,不知此板已寄山西。在京之板,乃何子貞同年所刻之《宋元學案》,每部須銀四金,亦無人問津也。”(《青溪舊屋尺牘》第五冊)
[82]劉寶楠《漢石例》卷首匡源《序》,同治八年湖州丁氏刊本,第2頁。
[83]《清史列傳》,第5649頁;《清史稿》,第13291頁。
[84]《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部》著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5頁。
[85]《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部》,第154頁。
[86]上海圖書館藏劉毓崧《通義堂尺牘》,第十冊劉恭冕《與劉伯山第五書》云:“久疏音候,馳系殊深。……今歲秋闈,當可得意,可勝預賀。……近作《古字通假釋》,凡經傳、《史》、《漢》、諸子、鍾鼎、碑版文詩、唐宋人音義、《釋文》,及說經家凡有通用、假借者皆采入,依今韻為次,先列本字本義,次列通用之字。其于音、義皆不相涉,及六朝人妄造之俗體皆不載。功程浩大,未知三年內能成功否?”據札中“今歲秋闈”之語,知此札道光廿九年夏、秋間撰也。
[87]檢《論語正義》引清人著作,以段氏《說文注》五十六見為最多;另引王念孫《廣雅疏證》十三次、《經義述聞》十九次,知其濡染段王之學深矣。
[88]此札原墨日本橋川時雄舊藏,小澤文四郎《劉孟瞻年譜》卷首曾影印其信。
[89]劉文淇《青溪舊屋詩集》,《儀徵劉氏集》,第158—159頁。
[90]劉寶楠《念樓集》卷九,《寶應劉氏集》,第347頁。
[91]劉嶽雲《族兄叔俛事略》云:“年六十歲,以風疾歿於家,時維光緒癸未(1883)六月”,則生於道光四年(1824),見《寶應劉氏集》,第594頁。
[92]《論語正義》卷首,《凡例》之二。
[93]咸豐二年正月二十一日,《與劉孟瞻第四十三書》云:“弟於年內卸元氏任,正月四日抵三河,接印任事。”
[94]劉毓崧《通義堂文集》卷六《先母黃太孺人行略》,又劉壽曾《傳雅堂文集》卷三《先妣汪太宜人行述》,《儀徵劉氏集》,第424頁,又第832頁。
[95]劉毓崧《先考行略》,《儀徵劉氏集》,第422頁。
[96]劉師培《先府君(貴曾)行略》云:“訓導公(文淇)治《春秋左氏傳》,作《舊注疏證》,成僅一卷。同知公(壽曾)賡之,府君為助。”(《左盦集》卷六,寧武南氏排印本,1936年,第2頁)其孫壽曾續纂稿,至襄公五年而止。1959年,中國科學院據上海圖書館所藏稿本整理出版,《後記》云:“現存原稿,始於隱公五年,首頁第一行有‘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第二卷’字樣,但又被塗去,以下遂不分卷。由此可知劉文淇只作到隱公四年,即所謂第一卷。”
[97]上海圖書館藏《通義堂尺牘》,第十冊有楚楨寄劉毓崧手札五通,《與劉伯山第三書》云:“二小兒來泃,接奉訃函,驚悉尊大人棄世,嗚呼傷哉!尊大人與僕交好四十年,屢次移書,冀得歸里相晤,復尋林泉之樂;僕亦甚願,而時勢所縛,進退無路,久之不能如願,奈何奈何。”據此,知劉恭冕咸豐四年冬復至三河。
[98]按《通義堂尺牘》劉恭冕《與劉伯山》各信,俱無寫作年月。下引各信撰年,別詳拙作《劉恭冕編年事輯》所考(近刊),此不一一具述。
[99]劉毓崧《通義堂文集》卷六《先母黃太孺人行略》,《儀徵劉氏集》,第424頁。
[100]《張文虎日記》同治四年五月廿五日條載:“謁節署,知準午初上船,因至倉巷縵老公館少歇。……未刻,出旱(漢)西門,節相已上船矣,頗有瘁色。三載相依,臨別惘惘,岸邊求見者鵠立,不敢多談,遂告退。”(第41頁)
[101]《張文虎日記》同治三年十二月九日條載:“回看陳卓人,知節相特置勸農局,俾總其事。”(第14頁)蕭穆《續纂句容縣志》卷九上二陳立本傳,云:“同治三年,東南奠定。……兩江總督曾公國藩籌辦江寧府屬善後事宜,以立鄉望素孚,諭辦勸農局務。”(光緒刊本,第3頁)另參拙作《陳立編年事輯》,《中國經學》第29輯(2021年)。
[102]《寶應劉氏集》,第593頁。
[103]俞樾《春在堂尺牘》卷三,第14—15頁。
[104]張燕嬰整理《俞樾函札輯證》云:“同治九年正月,俞樾至福建省視慈親。三月初還吳,旋至杭州授課;五月還蘇,大病兩月餘。正與札中所言吻合,故此札作于是年。”(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193頁)
[105]孫詒讓《籀䯧述林》卷十,《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8—19頁。
[106]孫延釗《孫衣言孫詒讓父子年譜》,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96頁。
[107]孫詒讓《籀䯧述林》卷八,第7—8頁。
[108]劉文興《劉楚楨年譜》,《揚州學派年譜合刊》,第735頁。
[109]孫殿起編《販書偶記》,第46頁。
[110]《論語正義》中華書局點校本,卷首《點校說明》即言:“《論語正義》最早的刻本是清同治五年的初刻本。……這次點校,以清同治五年原刻本為底本。”(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頁5)
[111陳立《論語正義序》,《論語正義》卷首,第1頁。
[112陳烈主編《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下冊收劉恭冕致劉壽曾書五通,《第一書》有云:“陳卓人先生《白虎通》何時可刻竟?其遺稿曾付刊否?前所作《論語疏序》,尾仍須增數語,文氣方足,特另寫一通,望閱後即交子綬兄,刻文時可照此本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800—801頁)
[113]曾國藩《曾文正公手書日記》,宣統元年,上海:中國圖書公司影印本。
[114]李慈銘著,由雲龍輯《越縵堂讀書記》,第17頁。
[115]胡玉縉《續四庫提要三種》,第446頁。
[116]《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第799—800頁。
[117]劉恭冕《曲靖府知府陳君墓誌銘》,《寶應劉氏集》,第591頁。
[118]錢實甫編《清代職官年表》,中華書局,1980年,第1710—1714頁。
[119]繆荃孫編《續碑傳集》卷七十五,第9—10頁。
[120]劉嶽雲《族兄叔俛事略》云:“常(嘗)欲為《禮記正義》,自以年邁,時時勗嶽雲曰:‘弟年力強富,又開敏軼同輩,盍治之!’嶽雲竟以假館四方,屬草不多,未能成一家言,重孤兄望。”(《寶應劉氏集》,第594頁)
[121]陳立《論語正義序》云:“立於《公羊疏》,勿勿四十年,近甫輯成稿本七十餘卷。復槖筆遊楚、越,疏漏淺謬,卒未覈正。歲月如逝,寫定無期,追維先哲,悔恧何已。”(《論語正義》卷首,第2頁)此序撰於同治八年四月,蓋其時《公羊義疏》已成書,尚未最終寫定;是年十月,陳立卒(劉恭冕《曲靖府知府陳君墓誌銘》,《寶應劉氏集》,第591頁);恭冕撰《劉君恭甫家傳》云:“卓人《公羊疏》甫成,即下世。”(繆荃孫編《續碑傳集》卷七十五,第10頁)
[122]小莽蒼蒼齋藏叔俛《與劉恭甫書》云:“陳卓人先生《公羊疏》已成不刻,令人悶絕。昨與一友人言之,可以助刻,然必從自家忙起,先刻一、二卷,再去找人。如《論語疏》之得刻成,即此法也。”(《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第808頁)
[123]胡培翬《郝蘭皋先生墓表》云:“浮沈郎署二十七年,視官之榮悴若無與於己者,而惟一肆其力於著述。……先生淹抑戶曹,未遷一官,貧病相侵,尋以徂逝。”(《研六室文鈔》卷十,《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8—20頁)
載《文史》二〇二一年第四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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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鴻森先生,19500年生,臺灣高雄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一九八二年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任職,歷任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暨中山大學(高雄)、中央大學、成功大學等校合聘教授。二〇一八年自"中央研究院"退休,現為歷史語言研究所兼任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經學史、清代學術史、古典文獻學、臺灣現代詩等。著有《清代學術史叢考》、《漢唐經學研究》、《清代經學研究》、《乾嘉名宿年譜匯編》,及《西莊遺文輯存》、《潛研堂遺文輯存》、《揅經室遺文輯存》、《乾嘉群賢遺文輯存》等。另出版現代詩集《期向》、《雕塑家的兒子》、《陳鴻森詩存》、《臺灣詩人選集——陳鴻森集》四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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