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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算命在兩個時辰交接

解夢佬
八字算命在兩個時辰交接

《微塵》,作者:陳年喜,版本:果麥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1年5月

西北風吹起來了。漫山遍野,野金菊開成了黃燦燦的燈盞。

傾斜的荒坡上,一群孩子昂著頭,神情興奮地望著樹頂。高高的樹頂上,一個人拿一根長長的竹竿,一下一下敲打著枝頭的漆籽串兒。季節正是深秋與初冬交接的當口,漆樹葉子差不多全落光了,沒有落下的那些,紅得像撕破的綢布一樣,隨著樹身的晃動,不時地往下落著,反倒是漆籽串兒結實得像被黏住了一樣,多少下也敲打不下來一串兒。漆樹高大傲然,蒼黃間顯得空無遮擋,一陣風猛然從坡底刮上來,樹上的人立即停了竹竿,緊緊抱住枝干,枝干搖擺飛舞,像要把他拋飛起來。

這是我年少時年年經歷的情景。

打下來的漆籽串兒,經過許多道工序后,榨了油,人吃。比起長大后見到的麻籽、棉籽、蓖麻籽,漆籽出油率簡直低得可憐。大人的說法是十斤漆籽一斤油,這還是長在有肥力的地里、籽粒飽滿的那些,如果是長在荒坡薄土上,樹又老得半死半活的,十五斤也出不了一斤。漆籽串兒先要攤在土場里翻曬,秋冬風勁,曬干脫梗都容易,難的是核肉分離。漆籽的核含油極少,用來榨油的是籽肉部分。先是在碾子上一道道碾壓,輕不得重不得,待碾壓得籽肉完全分離了,用篩子將它們分開。漆油榨制的過程我沒有見過,因為村里并沒有油坊,要拿到人口更集中的大村子的油坊去。我吃過漆核做的炒面。漆核比綠豆小,形如腎,扁圓體,非常堅硬,用鐵鍋炒熟了,在石磨上磨許多遍后,用粉篩細細篩了,摻了同樣炒熟的玉米面、黃豆面做成炒面。漆核炒面頂饑,但澀硬,要用冬天的軟杮子做拌汁才好吃。

漆,四川人叫干漆,湖北人叫大木漆、小木漆,湖南人叫山漆,在我老家這地方就叫漆,是從漆樹上人工采割收集起來的特有涂料。我小的時候,家里有兩只碗,草碗,用麥稈編織,里外涂上漆,黑亮亮、沉甸甸,我用得不想用了,弟弟用,弟弟不用了,妹妹用,這兩只碗一直用到我高中畢業那年。盛了飯,不漏,不燙,水洗過,黑晶發亮,越久越新。我大表姐出嫁,家里陪了一只桐木衣柜,大姨夫是匠人,山上自采了漆,涂了一層又一層。大表姐愛美,那時沒有穿衣鏡,光亮的衣柜漆面就能當穿衣鏡。每天早上起床,漆面鑒出一位美人,到她女兒出嫁,還在用。總之,漆就是這麼牛,牛得從古到今,割漆人比漆樹還稠。

峽河兩岸山上的樹木以青杠樹、橡樹、櫟樹為主打,其次是松樹,漆樹不到一成,但這一成就不得了,引得南方人千里來割漆。記憶里,安徽人補鍋,浙江人彈棉花,四川出割漆匠。

割漆到底掙不掙錢?村里人都不知道,我的判斷是大概不掙錢,如果能發財,也用不著年年來割了。割漆人成幫結隊,各占一座山頭。他們先乘火車,再轉汽車,最后包一臺突突冒煙的四輪拖拉機,輾轉千里。他們一般不住在當地人家里,人太多,也住不下。他們帶了鍋碗瓢盆,自己做飯。山坡上,挑塊平坦些的地方,搭起一溜兒塑料布帳篷,做飯的廚房、睡覺的通鋪、洗澡的浴室,全有了。十歲以前,我沒見過大米,村里大部分人大概都沒見過。山地貧薄,只生長玉米與小麥,直到我二十歲到了渭河邊上,才見到成片蕩漾的水稻。有幾回,他們吃飯,我就躲著遠遠地看。那白米飯真白,白得像端著一碗雪花子。他們沒有綠葉菜,吃的是從老家帶來的臘肉,一口飯,一坨肉,再喝一口酒。他們上山走了,我把隨洗碗水潑出去的米粒撿起來放到嘴里。經水洗搓過的米粒已沒有香味兒,但十分軟糯,舌頭一頂就要化掉。我含在嘴里,小心翼翼,一直含到夜落下來,月亮升起。

割漆的人先在漆樹上綁木棍兒,一步一步,像梯子,一直綁到樹頂,如果是兩棵正好很近,一梯二用,既省事又安穩。他們用一種半月形的彎刀,在樹上割出指頭寬的口子,左一道口子,右一道口子,錯落又勻稱。他們又用一種半月形勺狀東西插在口子下方,后來我知道那叫蚌殼。漆開始是白色,一會兒就變成了褐黑色,慢慢往蚌殼里流。整棵樹看上去,像睜開了無數只眼睛,在無聲地流淚,也像一串嘴巴在傻笑。

割漆的隊伍里有老有少,也有女人。女人做飯,也能上樹,上起樹來飛快,如履平地。她們說話粗聲大氣的,用彎刀砍柴砍肉,生猛得讓人害怕。隊伍里最多的是孩子,第一年學割漆是沒有工錢的,只管飯和路費。有一個叫小伍的,后來成為我最好的玩伴,那一年,他十三歲,我十歲。下雨天上不了工,他來找我玩,我們摔跤或做泥哨吹。有時候懶得回去,他就和我一塊兒睡。小伍個子比我矮很多,他的眼睛非常好看,圓圓的,很靈動,晚上睡著了,也能看得見雙眼皮。

小伍不會說我家鄉的方言,但他會說普通話,和小廣播里的播音差不多。他只讀完小學,不知跟誰學的。有一回我們去摘馬蜂窩,他說一個蜂崽等于一顆雞蛋,吃了,幾天就能胖起來。我信了他的話,我們去南山上摘。有一棵樹上的馬蜂窩像一只巨大的地球儀,密密麻麻的馬蜂們組成了密布的山川湖海。他用我的衣服包裹著頭,連眼睛也不露,往樹上攀。那一天,天有些燥熱,馬蜂們也很暴躁,小飛機一樣向他身上進攻。那天到底沒有摘下來,小伍渾身被蜇了七個洞,當天晚上就胖得認不出來了。我媽給他涂了蒜汁和堿水,第二天又能收漆繭了。

割漆口最好的時間是太陽出來之前,“日出開刀,日落收繭”,繭就是盛接漆汁的蚌殼。小伍還不會給漆樹開刀,他手腳麻利,專門負責收漆繭。如果樹年輕,又是初次開刀,漆會很旺,一天要收繭好幾次,小伍小猴子一樣每天攀上爬下好幾回。如果漆還沒有結膜,會很稀,不小心會流得滿手滿身,會中漆毒。漆毒是會要人命的,學割漆的人要扛得住幾回漆毒,才能“畢業”,成為一名好的割漆工。

我們的小學校連著衛生院,一樣的土坯墻,一樣的灰瓦,一樣的石頭墻腳,只是學校比衛生院地勢高一點兒,從教室的窗戶可以很清晰地看清衛生院的門簾,進進出出的人,有的急,有的緩,有的自己走路,有的被人攙扶著。醫生都不穿白大褂兒,像種地人一樣,一個褲腿兒卷著,一個褲腿兒蓋到腳面,腳上是一雙黃膠鞋。

有一天,我看見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跑進了衛生院的木門,不是走,是跑,這是我從一年級到四年級看見進衛生院大門最快的人。背人的人我不認得,背著的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小伍。

到放學時,我看見衛生院的墻根兒,躺著小伍,地上是一片編織袋,那時候編織袋還很少,因而顯得又白又薄,很新奇,很扎眼。他的身子直直的,正好是接起來的兩張編織袋的長度。小伍不是睡著了,是死了。漆毒,沒救。我到今天也不明白漆毒是怎麼回事,我見過漆毒的厲害,先是紅腫,然后發熱,渾身抽搐。

小伍被埋在了衛生院對面的山根上,埋他的人在墳前栽了一棵小柏樹,走了。二〇一三年,柏樹長到了合抱粗,適逢公路拓寬改線,柏樹被砍掉了,做了棺材板。傳說是有人故意主持改線的,目的是砍那棵柏樹。改了線,公路反倒更彎曲了。

初中畢業那年,我十五歲。我個子長得快,儼然一個成人,只是還沒有喉結,說話聲音有些弱。直到現在,我也沒有長出喉結,聲音還是弱,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媽說,長得太快,飯沒跟上。那時候已經包產到戶,農村正經歷千年未有的大變革。聽老師說,我考上了高中。高中需要生活費和學雜費,對于家里來說,這是一筆陡增的費用。父親給人打一天家具才兩元工錢。我就跟著割漆工去割漆。千里外的人都來割漆,我沒有理由不去割。聽說漆匠的收入是木匠的四五倍,如果運氣好,一季下來能掙幾百。

時間好像是六月,或者是七月,那時候的暑假特別長,長得一個暑假要理三四回光頭,到開學時頭發又老長了。這時候,土地包產到了戶,山林也包產到了戶,不能隨便割了,割漆要到很遠的高山上。那地方,鳥都飛得累,人們也懶得管。這一年的割漆人來自達州,長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一個靠近陜西安康的地方。他們一共十五個人,加上我,十六個人,十四男,兩女。生產隊長給割漆的領頭人說:“把這娃給我帶上,好好教教他。”因為我的身體優勢,因為山林“地主”之利,我跳過了學徒期,一入行就是工匠待遇。那時候,也沒有割漆人付山林承租費之說,掙多少就能落多少。

大家選擇割漆的地方叫小溝,其實可不小,從坡底喊一嗓子,山頂聽不見。說音傳十里,可見這地方并不止十里方圓。這片地方一直存在爭議,峽河鄉說是屬于自己的地盤,另一個鄉說是屬于他們的地盤。在山林不值錢的時光里,屬于誰不屬于誰并不重要。十年后,西部開發,山林開放,有了經濟價值,雙方為這片山地打了八年官司,打到都傾家蕩產時,法院說,別再打了,你們五五分。結果就一方一半了。

大家選了一片開闊的地方駐扎下來,旁邊有一汪泉眼,汪起一個小潭,那是野豬們喝水打滾兒的地方,現在它屬于我們了。還有一個原因,漆沾到了肉上,會發燒發燙,在沒有潰爛之前,浸在水里,泉水冰涼,比什麼藥都強。這是大家告訴我的方法。之后,我看見一些胳膊腫得通紅的人,把胳膊浸在水里,從早上浸到下午,撈出來,像半蔫的老黃瓜,真的不紅了。

男人們的名字烏七八糟,差不多我都忘了。兩個女人我記得,因為名字都簡單,一個叫玲,一個叫紅。玲專門負責做飯,紅和我們一道爬樹割漆。一個生猛,一個文弱,如果打架,估計玲能打倒兩個紅。到吃飯時,玲那一嗓子,比男人都有力氣。聲音打著旋兒,在遠遠的山崖上撞出回音。她的丈夫張昆林是隊伍里個頭兒最高的,有一縷小胡須,也是最俊的一個男人。

在山外,此時差不多正是花盡果圓,小溝里樹木遮天蔽日,地上正開著一片一片說不上名字的野花,有的三五朵,有的連綴成一大片,品類各不相同,它們的香氣也各不相同,不同的花香與不同的樹味糾合在一起,共同組成了山林的味道。這味道,說不出來。它與每天早晨的山霧一起升騰,日落時,又隨著夜氣回來了,與那些沒有升騰盡的味道糾合在一塊兒,讓夜晚漫長而迷醉。

每天早晨天剛亮,大家都要起來爬樹。一夜間,漆繭該滿了,漆口需要再加一刀。我們林鳥一樣散落在茫茫樹林間,彼此很近又很遠。霧在大家頭上縈繞、穿流、涌蕩,向天空上漫游。紅穿著一身紅衣褲,松鼠一樣,一會兒在這棵樹上,一會兒在另一棵樹上,一會兒在樹頂,一會兒在樹腰。男人們倒顯得笨拙許多。若干年后,我經過克拉瑪依油田時,看見工人們都穿著一身紅衣,款式與顏色和紅的一模一樣。我當時猜想,紅的某個親人當年一定在油田工作過。

玲收拾完了鍋灶也割漆。她胖,上不了高樹,就在樹低處開刀,張昆林上了高處,就把低處的空白樹干留給她。玲手臂上沾了漆,怎麼也洗不掉,像被文了墨畫。我看見張昆林幾次用刀給她刮。漆斑刮下去,刮出一片紅來,張昆林在上面咬一口,再吹一口氣。玲見縫插針地做割漆工,一方面是多掙錢,一方面也是活路的需要。從初夏到秋天,割漆的好季節滿打滿算四五個月,一面坡的漆樹沒有割完,實在可惜。割漆人漂萍一樣,而明年能不能再來,只有天知道。所以大家都把活兒趕得很緊,恨不得一個時辰當一天用。

割漆的活兒,最難的不是給樹開口和加刀,而是收繭,即把漆汁收回來的過程。漆繭密密麻麻,像樹葉一樣層層疊疊,要一片片摘下來,把漆汁收在桶里。漆汁有干有稀,但都要用一支竹片來剝離剔凈,這個過程中雙手時時離開樹干,全憑兩只腳平衡身體,避免掉落下來,經常需要用一條腿繞住樹干。在收繭剝漆的過程中,難免會有漆汁灑潑到身體上。大家衣服上、手上都布滿了漆斑,浸了漆毒的皮膚腫起來,消下去,循環往復。

割漆隊伍分工明確,開口工、收繭工、煮飯人、采購人、售漆人。各有各的任務,各有各的責任,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售漆人負責出售生漆和收款。割出再多的漆,沒有銷路,賣不上好價,也是白搭,售漆人的能力與門路顯得非常重要,雖然生漆從來不愁賣。割漆的隊伍也各有各的銷售門道,收益卻有著很大的差別。胖胖的老黃是我們這支隊伍專門負責賣漆的人,他不干活兒,專門負責后勤供給,一副小背頭,很有氣勢。他將漆賣給福建人,福建人在西安接貨、付現。這是他打交道好多年的客戶了。

山麻雞在樹上一聲一聲地叫:“大火烤烤、大火烤燒……”這種呆頭呆腦的山雞是山林中最早醒來的家伙,總是叫過三遍后,天才會亮起來,沒人考證過它是不是與家養的公雞同音調,體格卻不在家雞之下。我吃過,是大伯父用土銃打下來的,它的肉柴,不怎麼好吃,燉的湯有一股說不出的摻了百草的香味。我聽村里大人們說過,山麻雞叫得急,這天一定有一場大雨。

果然,中午才吃過飯一會兒,有些人上了樹,有些人還在樹下,有的還在半道上,先是一聲炸雷,接著是一道閃電。炸雷從我們頭頂隆隆馳過,像一堵崖石猛然裂開來,石塊有大有小,互相撞擊、滾動。閃電在這些石頭間出沒、奔跑。大雨嘩地下來了。

走在半路上的人,急急往回轉,幾個才到樹下的人,有的往回跑,有的找塊巖坎躲起來,苦了樹上的人,急急忙忙往下退,卻又下不來,漆口里的漆汁汪汪流淌,要小心,身上的漆筒更要小心翻倒過來。雨珠劈頭蓋臉,砸得眼都睜不開。有人就索性蹲在樹杈上,等待雨停。到了家里的人,紛紛拿了傘反身回來,給沒回來的人送遮擋。玲扭著身子,頂著一個鍋蓋沖出來,她老公張昆林還在一塊巖石頂上的歪脖樹上。張昆林個頭兒高,樹又細又直,樹干上一排排漆繭,漆汁汪汪地流,怎麼也下不來。雨水順著樹干流成了線,他渾身濕得沒一處干的。玲喊:“快抱住樹往下溜,管它漆繭不漆繭!”張昆林抱住樹干沒抱緊,石頭一樣砸了下來。

張昆林被七手八腳抬到工棚里時,天上的雨也停了,雨來得急,去得也急。太陽重新從云層里冒出頭,依然金光燦燦,那麼有力,仿佛剛才只是打了個小盹兒。張昆林疼得直咧嘴,但一直沒有出一聲。他的小腿上,插著一根竹茬,這是扎掃帚的人砍過留下的,快刀砍毛竹,留下的是斜茬,鋒利無比。竹茬順著小腿一直插上來,有大半尺長,外面只剩了一點點梢頭。梢頭上卻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張昆林的小腿精瘦,幾乎不見肉,皮把竹茬包裹得太緊了,像劍鞘里多插了一柄劍。

大家七嘴八舌說怎麼辦,有說往山下送,有說快去請醫生。玲在灶臺上給老公煮雞蛋,她煮了八個荷包蛋端上來,碗里放了兩把糖。她說:“快吃了,不管咋樣先補一把力氣。”張昆林一口一個,吞鐵球一樣吞下去。有人在外面用竹子綁擔架。地下的樹葉枯草因浸了水,暄騰得很。

老黃手里拿了一把虎頭鉗走過來,把一根點著的煙插在張昆林嘴上,說:“張兄弟,你怕不怕疼?”張昆林說:“格老子的,不怕!”老黃對紅喊:“去給我用鹽水煮一塊棉布來!”紅應一聲奔去了灶房。

老黃把張昆林的腿拉過來,放在自己懷里,讓兩個壯力抱住對方的身子,他一寸一下按張昆林的腿,末了,用虎頭鉗夾住竹茬露頭的部分,喊一聲:“都給老子閉上眼睛!”閃電一樣,長長的竹茬被從張昆林的小腿里拔了出來。張昆林“媽呀”一聲。所有人都睜開了眼。大拇指粗的竹茬上帶著血絲,卻不帶血漬。我躲在后邊一陣戰栗。

紅把一塊折疊過的白布閃電一樣捂在了張昆林的傷口上。那是一件帶著小碎花點的女人內衣。血慢慢洇了出來,在雪白的布上,像一枚山丹花瓣綻開。老黃拿過來一瓶白酒,擰開蓋子,隔著碎花白內衣細細長長澆下去,白酒和血水在地上延伸出一股小溪流,開始是鮮紅,漸漸變淡紅,最后恢復了純酒色。一瓶酒倒過一半,老黃說:“行了。”

小溝離我家隔著一道嶺,翻過嶺頭,下一段坡,就是我家了。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回過家了,鞋子和衣服太久沒有換洗過了,有一股臭味,褲襠早磨破了口子,變成了開襠褲,我用幾片構樹皮扯綴著。我有些想家了,自告奮勇要求去衛生院給張昆林買消炎藥。

上了嶺頭,余暉從西邊打過來,清晰地畫出嶺頭綿延的分界輪廓。雨后的世界更加鮮亮、馴靜。天空藍湛湛的,像被抹布才抹過一樣。山腰上的村子稀稀落落,雞鴨們輕步慢擺地享受一天里最后的時光。峽河在山腳閃著黃光,流向十五歲的我還無力知道的遠方。

不知不覺,天漸漸涼了。

開始時,大家都在平緩些的、樹木茁壯稠密的地方割,慢慢地,向著陡坡、巖坎的地方轉移,那些蒼老的、稚幼的漆樹也都刀口加身了,再慢慢地,漆口由“柳眉”變為了“牛眼”,不能再加刀了,漆口太大,漆汁流盡了,抗不住冬寒,來年漆樹會成片死掉,這是犯大忌的。

整個夏天,風調雨順,一點兒都沒耽誤干活兒,每天漆汪汪流出來,繭嘩嘩收回來,老黃三天兩頭忙著往西安送貨,福建人的錢都不夠用了,說欠著,但價格還是高價。欠著就欠著,多少年的老客戶了,大家都不怕。

風刮得緊起來,也有力起來了,經常有漆繭從樹干上被吹落下來,漆汁灑落了一樹一地。漆落在草上、葉上,草和葉子用不了半天就會變黑變枯,好奇的野蜂、野蝶也死在上面。山頂上的野楊樹漸漸變黃了葉梢,這是發芽最早也是落葉最早的樹種,也實在是因為它長得太高了,樹高招風。樹們和草們由翠綠變為蒼綠。天上的云,不再是成塊成團,變得碎裂和稀薄。

因為被欠了款,大家吃飯,高粱酒就變成了紅薯酒,打花牌時,兩毛錢的局也變成了一毛錢的。

那是一個清早。頭天下午,天快擦黑時,天上突然下起了冰雹,按說這個季節是不會下冰雹的,不知為什麼,就下起來了。開始時,東一顆西一顆,稀稀疏疏,米粒大,豆子大,指頭大,下著下著,密集起來了,變成了栗子大,乒乓球大。冰雹也變得奇形怪狀,有的邊緣長著齒,有的帶著把兒。冰雹從高高的天空上投下來,精準地砸在工棚上,有幾顆穿透了塑料布,叮叮咣咣砸在鍋碗上,落在床被上……清早的飯,因為冰雹造成的損失都吃得沒精打采,在大家都低著頭無聲扒飯時,紅突然嘔起來。那一聲嘔吐太突然了,太響亮了,像突然一個炸雷帶著閃電。大家都愣住了,又看著紅哇的一聲沖進了她的小屋子。

兩天后,紅獨自悄悄走了。她那一身紅色的外衣,掛在棚前的松樹枝上,雖然漆花斑駁,但依然無比好看。那套衣服就那樣一直掛著,直到曲終人散,最后變成了樹枝的一部分,也沒有人取下來。紅回了家,還是去了別處?那一陣嘔吐是病了,還是別的原因?對少年的我來說,像一個謎。我唯一聽說的,紅十九歲。唯一記得的,那一雙細細的眼睛,有時含著露,有時含著霧。

又一天,老黃也突然消失了,大家從山頭喊到坡底,從早上喊到日落,也沒找到他。后來,大家在他的枕頭下找到一張紙。紙的一面是密密麻麻的數字,是賣漆的收入和支出賬目,另一面是一頁信。我是所有人當中文化水平最高的,我一句句讀給大家聽:

“對不起兄弟姐妹!我走了,福建人跑了,我去找他了,哪怕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我要是回不來了,這個秘方,我祖上傳了五代,治腰疼很管用,老了,也許能用得上:老鼠蛋兩顆,鴿子頭兩顆,瓦片上焙干,研末,黃酒沖服。”

福建人為什麼要跑路,跑到了哪里?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個永遠的謎。一個人要跑路,一定有跑路的原因。也許,福建人早已設好了局,也許他也被人算計了。

十幾天后,我去了一所苦寒的山區中學,在那里開始了高中生活,一讀三年。走的時候,我媽向鄰居家借了十元錢,給我做學費。地里玉米未老,山上藥材正嫩,收入是遙遠的兩個月后的事情。

也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割漆人。古老的手藝,命上懸刀的人,仿佛從世界上消失了。

現在,峽河兩岸的山林,依然以青杠樹、橡樹、櫟樹為主打,其次是松樹,再其次是白樺、麻櫟,漆樹反倒越來越稀少,正漸漸絕跡,和那些我們漸漸看不見的事物一起,曲終場散。

原作者|陳年喜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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