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人詞出現之前,詞作為一種新興詩體,已于唐代在民間廣泛流傳。這些民間曲詞,或因浮艷淫靡,或因粗俗直露,或因其他,而后漸漸式微,乃至失傳近千年。直到1900年,考古探險家發現了敦煌石窟,民間曲子詞才重見天日,后經學者搜集整理而有《敦煌曲子詞集》。
民間曲子詞究竟長什麼樣?來看一首《菩薩蠻》:
“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菩薩蠻》自唐玄宗時代傳入中國,至五代仍是最流行的教坊曲調,數百年間填詞者眾。可以看出,此詞命意構思本自漢樂府《上邪》,比喻造語樸拙直率,確乎民間本色,亦為可喜。
若與唐代詩人的《菩薩蠻》對比,我們不難發現其美感的巨大差異,比如溫庭筠的這首《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很明顯,民間詞如喬妝村婦,文人詞如仕女閑都。
01
讀詩是一種呼吸練習
在開始本期閱讀之前,我們先來說說讀詩與呼吸。
一切生命活動都離不開呼吸。今天的科學已經證實,地球是個有意識的生命體,無時無刻不在呼吸。《老子》第五章曰:“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俞出。”天地之間,就像一個大風箱,虛空之中,氣在流動,生生不息。《莊子·齊物論》也說:“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風就是大地的呼吸。浪潮是海的呼吸,光合作用是樹木的呼吸。氣功、太極、瑜伽、跑步,我們自身的很多奧秘都關乎呼吸。
音樂是呼吸,詩是呼吸。五言詩的節奏,二三或二一二、二二一,例如“山青花欲燃”、“風雪夜歸人”,七言詩的節奏,四三或二二三,例如“一片孤城萬仞山”、“客舍青青柳色新”,皆是詩句內部的呼吸。詩的節奏就是意識和感覺的節奏。作為一種詩體,為樂曲而寫的詞,與呼吸的關系則更為緊密。長短句之長短,就是樂句的換氣節奏,舒長或緊促,傳遞出感情的跌宕起伏。
讀詩讀詞,與聽音樂類似,真正感發我們的,不是意思或思想,而是文以氣為主的“氣”。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氣也者,虛而應物者也。最好的讀詩就是聽之以氣。
什麼是氣?氣就是能量。讀詩是一種能量聯結與交換,文字及其表達的方式,承載著萬物與詩人心靈的能量,讀者以自己的密碼將之激活,即可感應乃至創造出新的能量。
對我來說,這就是讀詩的秘法,玄妙而簡單。我們要做的只是關閉頭腦,放松身心,用直覺和想象力開啟能量的超時空之旅。
明 佚名《寒山圖》
02
脫盡人間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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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
(唐)李白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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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編一本文人詞選,壓卷之作當推這首《菩薩蠻》。第一部文人詞《花間集》之所以未選,以太白生不同時,花間選詞皆出自五代,故此詞不得列入。
此詞作者公認為是李白,究竟是否,歷來尚存爭議。明代學者胡應麟等認為此乃晚唐之作,嫁名太白罷了。問題是如果出于晚唐,為什麼要假托時隔遙遠的李白呢?更為可信的證據,來自宋僧文瑩的一則筆記:“此詞不知何人寫在鼎州滄水驛樓,復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輔泰見而愛之。后至長沙,得古集于子宣(曾布)內翰家,乃知李白所作。”
不知何人所寫,復不知何人所撰,這首詞的出身可謂撲朔迷離。然而抄至長沙后,在古集中印證系李白所作。以氣察之,亦非太白手筆不能為也。唐人作長短句,本濫觴于古樂府,而樂府乃太白之擅場,填詞自然也非同凡響。詞雖創自六朝,實成就于《菩薩蠻》與《憶秦娥》,故千古論詞,皆以李太白為鼻祖。
讀太白樂府,無需吟誦,也能感覺到一種舒適而迷人的呼吸,不配樂而有音樂的效果和境界。比如“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句子的長短參差俯仰變幻,句與句之間的提攜顧盼交錯回響,都能激起我們本能的音樂感受。
再如《長相思》:“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行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即使不加標點,即使加了標點,讀的時候,在氣的帶動下,你自會知道該在哪里停頓,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也會自然被你呈現出來。
沒有樂府圣手的實力,就不會有太白的詞。此詞情致遙深,恍若藐姑仙子,使《菩薩蠻》瞬間脫盡人間煙火氣。至于詞中所詠,究竟是閨情還是羈旅,我們且讀且尋味。
“平林漠漠煙如織”,先跟從文字,把自己代入望遠的視角。這句可以解釋為“平原上樹林一片迷蒙,暮靄濃密”,但最好不要解釋,只管念出一個個詞,去回憶或想象這樣的暮景,置身其中,此時你是什麼感受?也許不可言說,那感受就是詩。
再看“寒山一帶傷心碧”,讀詩須知,每個字不僅有其意思,更有其溫度、形狀、顏色、氣味和表情,而這些才是真正喚起我們感受,并在潛意識中產生聯結的所在。寒山是怎樣的山?和冷山一樣嗎?我感覺寒山有些枯寂,又有些清幽。“一帶”將之視覺化,寒山一帶如屏障,橫亙在天邊。傷心碧,“傷心”是當時的日常用語,表示程度極甚,如今四川方言中仍在使用。愁苦可說傷心,美麗亦可說傷心,比如杜甫的“清江錦石傷心麗”,南唐馮延巳的“波搖梅蕊傷心白”。寒山一帶傷心碧,從語法上講,就是暮山真青啊,但語義卻不止于此,暮山的青,青得真叫人傷心呢。
以上兩句,視角來自詞中人,即下面出現的“有人”。“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此人是誰?既在高樓上,且下片說“玉階空佇立”,看樣子是望遠懷人的思婦。也有說法認為,這首詞題于鼎州滄水驛樓上,那應當是某個行役的游子,抒發羈旅思歸之情。在此取思婦說,原因是高樓玉階非郵亭驛舍所有,所以不可能是行役思歸的即景題詠,再說古代題于驛亭廟宇的詩詞,也不一定都是題者現作,也可能題寫他人之作。
“暝色入高樓”,這句甚好,可感知佇立之久,忘記了時間,暮色悄悄地滲入。“有人樓上愁”,我們剛看到有人,此人也似乎剛回到自己。“有人”帶出了真正的敘事視角,即作為旁觀者的第三人稱視角,詞中所見所感皆來自樓上人,而由詞作者為其代言。
下片的“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暮色籠罩,宿鳥飛叫著歸巢,有沒有感覺到佇立者心中的顫栗?暮色蒼茫,無家可歸的人,仿佛被眾神遺棄。
末二句將視野推遠,長亭連短亭,并非望中之景,而是樓上人的意想。何處是歸程?道途漫漫,歸期無望。
南宋 蕭照(傳)《春江花月夜》
03
千古登臨,觀止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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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秦娥》
(唐)李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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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秦娥,又名秦樓月、碧云深,詞牌名即出自李白此詞,因詞中有“秦娥夢斷秦樓月”,故名。秦娥典出西漢劉向的《列仙傳》,蕭史善吹簫,能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兒弄玉妻之,為造鳳樓,教弄玉吹簫,數年后有鳳來儀,二人乃乘之仙去。詩詞中常以秦娥指戀情中的女子,以秦樓指妓館或所慕女子的居處。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詞從聽覺開始,低沉悲涼的簫聲,嗚嗚咽咽彌漫開來。按照語序,簫聲在先,秦娥夢斷在后。乍醒之際,聽見有人吹簫,月光皎潔,恍惚如在夢中。另有讀法認為,先寫簫聲,后出吹簫人,是秦娥夢斷后在月下吹簫。兩種讀法各有意境,亦可以夢斷為隱喻。秦娥還是秦娥,秦樓也還是秦樓,又都不是了,仙侶一去無蹤,空留舊人與舊樓。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秦樓月”的反復,雖是詞調的格式要求,但在此更起到轉場的作用。明月長相憶,自月色外,又添出柳色,添出傷別,何其慘戚迷離。
下片過拍更是神來之筆,“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陡然轉向更遼闊的時空。樂游原在長安城東,地勢高平,可俯瞰全城,每逢佳節,京城士女多到此游賞,乃當年極盛之地。咸陽古道是漢唐時期自長安通往西北的要道,從軍、經商的必經之道,“古道”一詞,引人多少歲月遐想。清秋節,音塵絕,冷清寂寥,悲壯荒涼。
復以“音塵絕”,悲感愈深。最后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被王國維先生評為“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古人登臨,見天地之茫茫,每多盛衰興亡之慨。太白在此不發議論,抒情亦節制到近乎零度,只此八字,純以氣象勝,無限感懷盡寓其中。
《憶秦娥》上片傷別,下片傷逝,兩個時空并行。視角不必局限于秦娥一人,實質上秦娥也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天下所有離別相思之人,傷逝的也非一時之事,而是古往今來一切世事。秦漢會消亡,那麼唐朝也會,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現代詩人卞之琳有一首《音塵》,最后幾行這樣寫: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頂,
在月夜,我要你猜你那兒
準是一個孤獨的火車站。
然而我正對一本歷史書。
西望夕陽里的咸陽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馬的蹄聲。
詩題“音塵”以及詩中的歷史感,顯而易見與太白的《憶秦娥》互文。將漢語新詩帶向成熟的卞之琳,以他深刻的哲學意識,常在詩中將時間和空間疊加,從而使其互相映照并揉合,比如這首《音塵》,以及《斷章》《距離的組織》《魚化石》等。
綠衣郵差送來的信,使詩人浮想聯翩。他打開地圖尋找友人指示的方位——一個小黑點,那被壓縮的空間在他想象中變成一個火車站,且經過了時間的變形,因為他正對著一本歷史書,空間又即刻穿越到古代,西望夕陽里的咸陽古道,他等到了一匹快馬的蹄音。
作者 | 三書
編輯 | 張進 李陽
校對 | 張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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