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和他的《野狼disco》:悲傷就是悲傷,能咋地?
文|葉三
1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是說唱歌手“你的老舅”董寶石畫的。實際上,2019年董寶石畫了好多龍,如果它們首尾相連,應該能繞地球一圈。
“來左邊兒跟我一起畫個龍,在你右邊兒畫一道彩虹,來左邊兒跟我一起畫彩虹,在你右邊兒再畫個龍,在你胸口上比劃一個郭富城……”2019年,《野狼disco》是當之無愧的年度歌曲。在綜藝《中國新說唱》復活賽上董寶石的表演之前,這首歌便已開始病毒式傳播,歌配舞,橫掃了短視頻App。參與畫龍舞的包括羅志祥、陳偉霆、王祖藍等明星,以及各種播主。之后,急速下沉到廣場舞、大學生軍訓和KTV……
藝名“寶石Gem”、被稱作”老舅“的說唱歌手、長春人董寶石,在他33歲這一年爆紅。
2019年12月21日,董寶石在上午11點乘高鐵來到北京。12點多,他趕到東五環附近的演出場地,開始彩排。這場“2019YA亞舞年度狂歡夜”實際上是一場街舞演出,董寶石是友情出演的嘉賓。
舞臺是T型的,T的腳探入觀眾席。董寶石坐在T腳上把道具大哥大貼到耳邊,跟著音樂念:“哎,別(四聲)打,怎麼盯把打電話呢?這里沒有信號!”大屏幕從暗到明,“寶石Gem”和“Young Mafia”的字樣一閃而過。董寶石站起來走向舞臺深處,唱,跳。
給董寶石伴舞的除了姑娘小伙兒,還有一群孩子。孩子們穿著整齊的牛仔衣黑運動褲,腳上五顏六色的運動鞋。舞臺下稀稀拉拉地或站或坐一群家長,他們仰著頭,在變幻的燈光和音樂聲中看著臺上的兒女比劃郭富城。
董寶石已經化好全妝。他一身黑色貼身西裝,锃亮的黑皮鞋,遠看,并不太像東北人。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清俊的五官甚至有些南方人的雅致。但是,離近了看,就會確定他是個東北人。是神態。譬如說,講完一句話,帶點狡黠的笑,晃動一下肩膀,他歪著頭,瞇著眼睛,略帶仰視地打量你的樣子。那種帶點表演性,隨時會打開話匣子大嘮一場的神態,來自東北漫長、堅忍的冬天。
這首歌,董寶石已經表演得無法更熟練了,但是,還是排了好多遍。他認真地指揮著伴舞和攝影,臉上掛著極得體的笑容。
四十五分鐘后,排練結束。看著身邊伴舞的孩子,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咧了,收不住了。孩子們辛苦了啊,他說,孩子們想吃啥?老舅給你們買,雞翅好不好?
“好!”脆生生的童聲回答他。
《野狼disco》完成在2019年3月。而實際上,這首歌在董寶石心里已經醞釀了好幾年。它屬于“老舅系列”,從董寶石2017年的專輯《我的老舅》一路延續到此。它的概念、設計、結構……董寶石一直在想,想了很多很多,大概雛形早有了,反復檢驗過很多遍。
真正把它整出來,董寶石用了三天。那三天,他一邊寫一邊笑,完全不考慮誰會聽,寫得極過癮極痛快。“寫完了賊高興!”
2019是董寶石說唱創作的第16個年頭。16年四字蔽之:懷才不遇。慢慢地董寶石覺得,光是純創作,一點商業思維沒有,太浪費心智了,很可惜。他想轉變。
2017年的“老舅”系列是轉變的開端。董寶石創造了一種介于Rap和喊麥之間的音樂形式,用大量俚語描述東北生活。這批歌被歌迷稱為“喜劇說唱”、“東北蒸汽波”、“爐鉤子說唱”,董寶石自己說,就是通俗說唱。
創作“老舅”系列,董寶石借鑒了很多東西。他考察快手,研究“神曲”的風格和感覺,跟搭檔和同伴討論了很多次,分析高進的歌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他聽很多歌,都是流行音樂。每天他先聽Billboard,再去看YouTube,然后是網易云排行榜、QQ音樂排行榜……他在感知年輕人的想法和狀態,然后,他在平衡,在從權,把自己全部的生活經驗,全部的悲傷記憶掏出來,他在絞盡腦汁創作,構建他龐大的“老舅世界”。
小眾的作品,董寶石偶爾會在別人歌單里發現那麼一兩首,有的時候再翻出來聽聽,但不會專門挑出來。他聽過《我的滑板鞋》。將《野狼disco》與之相提并論,他認同,但是,創作過程不一樣,他說。《我的滑板鞋》更像是無意識的自發的創作, “《野狼disco》是有意識的,很辛苦。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它不是小品式的一個東西” 。
董寶石知道,他在朝著自己選定的方向一點點接近,他相信自己的作品遲早會達到一個效果。因為,那具有極大的能量密度,是處心積慮地經營出來的。他只是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到達。他倒沒想從地下躥到地上,“我只不過想著,不管你多大歲數,你是男是女,這個東西你就肯定得聽,我就想要這個效果。”
這個效果出現在2019年的夏天。董寶石說,“《野狼disco》是一個幸運兒,是我一直在追尋的平衡點,它終于實現了。”
這首歌先是在行業內說唱歌手之間取得了好口碑。這讓董寶石心里有了底。“我知道我已經成功了。成功的意思是,我寫這個東西是有反饋的。同行比大眾有更深的認知和經驗。” 最起碼它不傻逼,是個好玩意。然后他就有了膽量再去《中國新說唱》。
再然后,就是燎原。
燎原的短視頻畫龍舞是明星和播主們純自發的。但現在想起來,董寶石覺得自己失敗。他認為自己走錯了一步。
《野狼disco》還沒大火的時候,董寶石想過找跳街舞的朋友,編一個好看的、標志性的舞,讓明星們播主們跳,使傳播最大化。結果一懶,就擱下了——雖然后來的發展如宿命一般與他的設想完全相同。但他還是后悔:“這個事應該由我發起,這是一種營銷手段。美國音樂早就這樣玩了。”
事實是,雖然他當時有這個想法,但他沒那個能量。
2019年,隨著《野狼disco》的大火,“東北文化復興”概念出現了。與其他神曲不同,《野狼disco》被一些嚴肅的樂評人和文化評論者提到很高的地位。“交錯,就是交錯。”董寶石說,“我知道一定會有人這麼分析,因為我寫的時候就這麼想的。這不是憑空來的,它一定是我跟大家契合的。但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可能大家都懷念那個時候吧。”
東北文化曾經的輝煌是在趙本山時代。董寶石說,那還是更百姓生活,更唏噓的東西。“但是現在回顧,無論是影視劇,還是小品,其中有很多針砭時弊的深刻的部分,不能完全忽視。這些《野狼disco》也有。要說‘東北文化復興’,可能有點夸大,但延續性肯定存在。”
《野狼disco》通過《中國新說唱》第三季進入大眾視野。那是一款賽制緊張的節目,同時,有嚴格的娛樂節目的規則。接到修改歌詞的要求,董寶石的第一反應是抗拒——那只是下意識的,因為預判誰都有。“我心里有數,知道只是還沒輪到我頭上而已。”
現在大眾眼里耳中的《野狼disco》,消解了它原本狄更斯式的、史詩般的開場,沒有了牌牌琦,沒有了臟話俚語,原本粗糲而極有力度的部分被娛樂節目的濾鏡修得平滑雪白。
《野狼disco》大火之后,董寶石又自己主動下架了十幾首歌。
“挺痛苦的。首先自己消滅自己。”他說。目前,這是董寶石可以忽視的煩惱。“我生活上急需一個大的改善,這也不是個人能解決的問題。我感覺到無力,所以有的時候不想那麼多。”就如東北文化復興,董寶石不是戲謔,不是調侃,他是認真的。“天天在那兒喊有啥用,也不用去號召誰,你把你自己做牛逼了,就是復興”。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愛的時代”。
下午2點多,董寶石回到演出場地旁邊的酒店。前一天,他只在高鐵上睡了四個小時,但現在沒有時間休息,甚至沒時間吃飯。他脫下西裝和皮鞋收到包里,晚上這些要直接帶去演出后臺。他換上舒服一點兒的毛衣和運動鞋。之后,董寶石的安排是接受一場采訪,錄制兩個視頻ID,演出前還要去附近的錄音室錄一首廣告歌。他坐到了攝像機前。臉上的妝還齊整,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笑容可掬。
大家要看的東西都差不多。董寶石對著鏡頭,又畫了兩條龍。
2019年12月21日,“2019YA亞舞年度狂歡夜”彩排。這實際上是一場街舞演出,董寶石是友情出演的嘉賓。攝影:葉三
2019年12月21日,“2019YA亞舞年度狂歡夜”彩排。攝影:葉三
22017年夏天,《中國新說唱》第一季(那時叫《中國有嘻哈》)橫空出世,Hip-hop出了圈。這個在地下野蠻生長的亞文化圈子被徹底改變了生態。
簡單地說,歌手們見到錢了。
那是董寶石從長春移居到成都的第三年。來成都之前,他輾轉于西安和長春之間。2005年,他與朋友一起創辦了“吾人文化”,2008年上了綜藝《天天向上》。說唱圈內董寶石的名號挺響亮,但是也僅此而已。在長春,他干過商場管理員,工作挺好玩,但工資低。說唱更不可能為他賺到什麼錢。
后來他有了孩子。妻子產后身體不好,一家人回到妻子的故鄉成都生活。董寶石開過網約車,賣過水龍頭,成都的生活,也慢慢適應了。他甚至學會了成都話。《中國有嘻哈》大火的時候,董寶石在成都街頭走著,看看自己的打扮:平頭,工裝上衣。心想,哪兒有說唱歌手的樣子。那個夏天,滿眼都是甩襠褲,棒球帽和大金鏈。
那一年的《中國有嘻哈》董寶石沒參賽,決賽時作為觀眾評委投了票。第二年他又去了,沒通過區域海選。
于是還是在成都待著。那幾年,他天天寫歌,就在自己家里寫,每天寫七個小時,上班一樣,睜開眼睛就坐在電腦前。有時候一上午整出兩句話就沒了,就干坐著。晚上孩子睡了,再坐在那兒,整到四點多,聽聽新聞,睡覺。
除了寫歌錄歌,他沒心思干別的事。
2019年,一切忽然改變。一直支持他做音樂的妻子有點懵,后來就非常苦惱。因為見不著他了。有時候他抽空回家待兩個小時,馬上又得走。妻子一個人帶著孩子,挺累,覺得十分恍惚。
董寶石說自己現在干的事兒是“走穴”。“走穴特別準確,啥詞都代替不了這個,賊精準。一天天就跟小丑似的”。他一周跑十幾個地方,一天安排好幾個事兒,疲于奔忙,幾乎沒有整塊的創作的時間和空間。
有時候他會想,自己還算不算是說唱圈里的人?
現在董寶石的身上有各種標簽,“我不在乎,怎麼說都行,我自己都沒法界定我自己。別人咋說,我就應著,只能應著。” 當然,心還是在的,他仍然愿意看、聽、寫,但之后面臨的工作,他很清楚,也許跟說唱沒關系。通過《中國新說唱》出圈的歌手不多,但出了頭的不少。那些歌手現在有固定的聽眾,票房有保證,在音樂平臺能拿到很大一部分錢,能繼續做歌,也很知足。但董寶石跟他們完全是兩個方向,“我這種狀態,莫名其妙的,挺逗”。
董寶石給自己的定位是藝人。“老藝人”,他說。這其實本是他內心最恐懼的,但當下的情況是不得不。“說心里話,沒那個骨氣回去,后面有媳婦、有孩子,因為之前拮據太長時間了,對貧窮的恐懼使我不得不低頭。”
他還算樂觀,“在解決不了問題的時候,別給自己平添煩惱,去做在這個框架之下允許的一些事情。進入行業之后,我發現還能施展施展,最起碼咱們第一個愿意做點內容,第二個還算稍微有點文化,比瞎整不強多了嗎?”說這話的時候,董寶石正在趕往錄音室的路上。一首廣告歌曲等著他錄制。北京的冬天,天黑得早。路邊的積雪是骯臟的灰白色,空氣很冷,吸到鼻腔里會短暫地絞痛一下。然而這與東北的冬天還是沒法比。東北的寒冷是壓倒性,絕癥式的,讓你懷疑春天是否還能到來。
董寶石接著說,“現在發現這個行業里,很多從業者都不太行。不是說文化素養,是被這個行業給磨得都失心瘋了……就是不正,你知道吧?人不正,不做一個正義的人,善良的人,不往好道上整,想用這個行業里的一些‘規矩’,或者一些歪門邪道,來弄你、收拾你。跟這幫缺心眼子整也挺有意思,就整唄,你牛逼了,他們都得往后稍稍。” 他在胡同間穿行,走得很快,腳步有點外八字,走路時上身橫向晃蕩,這也是東北人的步調,不容易在殘冰上滑倒,而且,看起來有氣勢。
到目前為止,董寶石認為,還是值得的。值得在他具備了一定基礎,可以去做更多嘗試。“什麼能支撐自己戰勝這一切眼前的虛妄,讓你硬著頭皮,賣著老臉去做這些事?就是你堅信,你獲得了基礎,錢、能力或者各種各樣的東西,你會展現一個更大的可能,還會呈現出更好的東西。”
董寶石并不想長期做一個藝人,他的目標是當一個老板。不是資本家那種“老板”,而是,培養出一些有質量的藝人,面向年輕人的市場。“市場永遠屬于年輕人。”他在醞釀,也在觀察,他認為,自己可以做出一個中國說唱版的TFBoys——說唱版,不是說唱組合。“說唱,我都做這麼多年了,還做這玩意,沒啥出息。而且我觀察過很多年輕人,瞅著他們還在五迷三道的,有點鬧心。”他打算做的是流行音樂組合,“有一點hip-hop屬性就夠了,那就是增光添彩”。
至于音樂創作,那是個人化的,是他自己的事。
錄音棚里很暖和,讓人昏昏欲睡。奔忙走穴的這段時間,董寶石斷斷續續在這間錄音棚里工作過幾十個小時。今天要錄制的廣告歌是他自己寫的,當然還是說唱類。歌詞里摻雜了產品關鍵詞,編得朗朗上口,曲也是特別容易魔音入耳的那種。寫這首歌,他用了一個晚上。
錄音一段段反復,錄到最后,實在是疲憊了。時間緊迫,演出就要開始了,董寶石還在認真地一遍遍重復唱。因為長期睡眠不足,嗓音也有點發啞,只能反復唱,靠錄音師一軌一軌地疊上去。董寶石從錄音室里鉆出來,站在錄音師背后聽效果。“挺好”,錄音師笑瞇瞇地說,“就是不夠高興”。
“這個可沒法修”。
2018年11月27日,董寶石在成都。
2017年5月7日,董寶石在四姑娘山。
2016年3月23日,董寶石在日本鐮倉。
3在娛樂工業對小眾文化的收編進程中,再沒有一檔節目能像《中國新說唱》第一季那樣,真正出圈。但效果還是有的。街舞類的綜藝也為街舞圈帶來了一些非本質的改變。舞者們的工作機會多了一些,身價提了一些。雖然至今為止,他們的主要收入還是來自開班授課。
韓宇、葉音、AC……街舞節目里出現過的熟面孔全聚集在后臺。這場演出是他們的新年聚會。在后臺,舞者們興高采烈地練了起來,舞步輕快又瀟灑,就像節目中展現過的那樣。
董寶石是這場演出的大軸。“他們是怕我趕過來行程有延誤,所以把我排最后”。他好脾氣地解釋。他換好衣服,又補過了妝。大概是因為年輕,他看起來仍然精力充沛,但,也已經是“夕陽無限好”了,這是漫長的一天。他的電話和微信沒停過,其中一個是家人打來的,聽到聲音,他的臉一下變得很溫柔,他拿著電話緊貼在耳邊,滿屋子轉,想找個安靜點兒的角落。助理追著他,將一塊顏色鮮亮的絲巾塞到褲兜里,再拉出一角,整理漂亮。絲巾是東北人民最喜歡的那個大牌。
樓下的舞臺時不時傳來歡呼聲,化妝間里人們進進出出。許多舞者都是董寶石的老朋友,碰到一起,他們就熱烈地擁抱。也有一些本來不認識的人把他認出來,“老舅老舅”親熱地叫著,掏出手機,先加微信,再擺好姿勢自拍。董寶石不時從椅子上站起來干這些事兒,他笑得很自然,很熱情。
到了董寶石上臺表演的時候,舞者們全擁在舞臺邊,跟著他,跟著音樂,整整齊齊地左邊畫龍,右邊畫彩虹。待他狠叨叨地拋出那句“不能搭訕,搭訕,你就破功了”,全場齊聲大叫:“老弟!”舞者們歡呼著沖上了舞臺,將他淹沒了。
這是今晚的最后一個節目。
目前,董寶石的主要收入靠商演。“夜店基本上告一段落了”,他苦笑了一下。夜店就是《野狼disco》里唱的迪廳,董寶石小時候向往過的神秘之地。還沒有代言來找他,來的全是廣告。“一點不抵觸,沒啥抵觸的。跟商業沒法嫁接,我就是還是跟以前一樣,第一沒有商業價值,第二沒有發展。”
他相信在創作和商業之間,一定會有平衡點。“《野狼disco》都能平衡,跟商業不能平衡嗎?一定可以的,別抗拒這個東西。美國那些玩意不也一樣嗎?終究都會走向主流市場,成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這就是宿命。別整太高深,我們整過高深,玉石俱焚,早都死了。重新再來一次還這麼整,那不是軸嗎?簡直一點不吸取教訓。”
小眾文化被發掘出來,納入商業系統,這個過程中慢慢失去很多東西,包括個性和力量。這已是規律。但董寶石說,這不是商業的問題。現在創作時他會考慮商業規律,并不是因為嘗到了甜頭,而是“我一直就是這個思路,我知道我自己在做啥,從我開始看快手,開始聽高進的歌,我就知道我要做什麼事情,這是我主動的投懷送抱。之后是裹脅。裹脅進去也沒啥。壓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不做這個事了。”
“商業沒錯,商業有它自己運轉的規律。在中國,其實問題更多是在其他地方……”危機幾乎是眼前可見的,董寶石也在想辦法。他沒想出來。“如果有方法,我不早就去做了嗎?我也很焦慮。”
散場后的后臺亂哄哄,送餐員拎進來兩大桶雞翅,孩子們歡呼起來。董寶石忙忙叨叨地解開塑料袋,給孩子們收拾出一個空桶來丟垃圾。孩子們叫著“謝謝老舅!”“謝謝老舅!”這個時候,就只有孩子們的眼睛還能閃亮了。
董寶石指著其中一個小男孩說,他跳得最好,特別有天賦。自己的孩子將來干什麼,董寶石沒想過。“希望他快快樂樂的,反正別像我,我有的時候太苦大仇深,我希望他輕松點。”
從夏到冬,董寶石已經在全國巡演過一圈。“只要想看的都看著我了——不想看的也看著了。在沒有更好的作品之前,我覺得沒必要再去消耗大家。還是得創作。”現在走在大街上,他會被人認出來,像一個真正的當紅明星。但不紅的一天很快會到來,董寶石預測,年后估計就差不多了。“這歌也許年后就拉倒了。我自己心里還有點小希望,心想不知什麼時候唱最后一次,然后就讓它留在那兒。”
但目前還不可能,在還有人找他唱這首歌的時候,他必須抓住機會賺錢。
2020年,董寶石希望能再寫點歌,把妻子、孩子安頓好,工作室走上正規,自己有一個正常的作息,然后,就是“當老板”的大計劃。
他有點懷念以前枯坐在電腦前寫歌的狀態。“哪怕每天有四個小時創作創作也好。白天再干點別的事,人五人六地整那些,也行”。創作也有創作的問題。“《野狼disco》這麼一整,給我也整‘終結’,老舅這部分難以為繼,好像所有的表達到這兒夠了,一下整成絕唱了。”
一輩子只唱一首歌的歌手并不少。他們個個都想“唱最后一次就拉倒”,都沒做到。而且,董寶石指出,音樂的生命力在銳減。以前《小芳》、《愛情鳥》、《快樂老家》能唱一輩子,然后周杰倫能唱二十年,現在,《野狼disco》估計只有一年。“因為音樂的功能性變了,載體也變了,傳播速度也變了,所有的一切讓音樂內核坍塌,淪為了工具,成為了BGM。BGM是啥?就是一個扁平化的東西,一張圖片,瀏覽一下就刷過去了。所有歌都在往簡單了寫,讓它容易記。這不是我們的問題,這是整個人類的問題, 斗爭是沒有意義的。”
但是,如果重新選擇,董寶石說,他依然會選擇做音樂。這是他這輩子唯一不后悔的事。“不做音樂,也有可能我就是那種流里流氣的小混混,穿貂,夾包,向往認識幾個富家千金或者社會大哥,改變命運……懵懂的時候覺得挺酷。后來發現,啥都沒意思,就是搞音樂挺有意思。”
董寶石的歌《海子》寫了兩年。海子是他的詩歌啟蒙和精神偶像。
作家班宇也是東北人。他說董寶石“豈止是文藝青年。他是個文學青年”。董寶石的微博現在有一百多萬粉絲,時不時,他會把自己在備忘錄上寫的詩貼上去。幾天前,他轉發了一首余光中的《無需警告我夜有多深》,轉發語他這樣寫:“久久不能消弭,這聲音,就燃燒我,如果我坍塌成一片廢墟。”
孩子們吃飽要回家了。在狹窄的過道上孩子們的家長客氣地對董寶石道謝。此時是晚上十點多,董寶石要回酒店,卸妝,換衣服,然后有望吃上今天的第一頓飯。明天,他還將在北京停留一天,接受好幾個采訪,還有音頻和視頻節目要錄。然后,他又要上路了。接下來的行程南至廈門,北到哈爾濱,一天換一個地方,倏忽來往,聽著讓人頭暈。
在這樣密集的行程中,前兩天,董寶石抽時間看了時長近四個小時的電影《愛爾蘭人》,分兩次,他看完了。他說:“到謝幕的時候,你就謝幕。終究會謝幕。那悲傷就是悲傷——悲傷能咋地。”
“不論是時代、思潮,文本的力量,還是我們的語境,全部都在變化,是翻天覆地的變化。詩歌在消亡,我所堅持音樂上的東西也一樣。我說我被壓扁了,我也是直視它,并不是回避。我可能會做一些抗爭,具體怎麼抗爭,我不知道。但我拒絕不了的,終將拒絕不了。” 董寶石說自己被理想主義傷了心。他還說他是浪漫主義的,有騎士精神,“所以我不懼怕灰飛煙滅”。
現在,你的老舅董寶石也要離場了。他鉆出窄門,鉆進夜色里。演出完畢的舞臺燈光寂滅,露出破敗的真相。那句沒能唱出來的歌詞,狄更斯寫的是:“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2018年3月17日,董寶石在四川德陽。
—— 完 ——
題圖:董寶石。攝影:葉三。本文圖片除注明外,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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