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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軍來了。解放了。鄉里周鄉紳被拉出去槍斃了。申村村里開始劃成份。宋家成了地主。宋家掌柜雖然死了,但還留下子孫和兄弟。我姥娘家一輩子刮鹽土賣鹽為生,劃成了貧農。雖然祖上當過一段偽村長,但當時斷案清楚,民憤也不大。何況地主偽保長宋家掌柜是我三姥爺打死的。這時三姥爺序列中的孬舅,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他雖當過一段土匪,在李小孩身邊當勤務兵,但解放軍一來,李小孩就被打死了,孬舅與一干人投了降,于是成了解放軍。當了兩年解放軍,復員回鄉,又和其他人一樣在村里行走。
這時村里的頭人改叫支書,是一個以前名不見經傳的孫姓漢子。他低矮,獅子頭,頭發與眉毛接著,但支書當的時間并不短,一口氣當了十六年。我八歲那年,有幸與這位支書一塊到十里之外一個村莊吊過喪。死者與申、孫兩家都有些拐彎親戚,于是搭伴同行。他擔了一個大挑子,里面裝十幾個黑碗,黑碗里有些雜菜;我擔一個小挑子,里面就二三十個饅頭。記得那天剛下過雨,路很濕潤,和老孫一前一后,走得挺有意思。老孫這人沒有架子,路上問我:
“咱們到那哭不哭?”
我說:“人家人都死了,怎麼不哭?”
他說:“就是怕到那一見陣仗,哭不出來。”
后來到了棺材前,見死者閉眼閉嘴的,躺在一條月藍被子上,我哭了,老孫也哭了。哭后,上墳,吃飯,我和老孫就回來了。我對這次吊喪比較滿意。因為我們哭的時候,旁邊執事一聲長喊:
“申村的倆客奠啦——”
威風凜凜,所有的孝子都白花花伏了一地跟我們哭。但聽說老孫對這次吊喪有些不滿意,對旁人說:
“菜做得太不像話,肉皮上還有幾根豬毛!”
老孫是我舅舅那輩才從外地遷來的,解放前一家子要飯為生。據說,他當初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申村的頭人。可巧土改工作隊下鄉,一個姓章的工作員派到他家吃飯。吃飯也吃不到哪兒去,要飯的人家,無非是紅薯轱轆蘸鹽水。蘸鹽水吃罷轱轆,章工作員啟發他積極斗地主,后來就發展他入黨。雖然在分東西時多拿回家一個土甕,但經批評教育又送了回去,于是開會,章工作員選他當了支書。他當時還哭喪著臉向章工作員攤手:
“工作員,我就會要飯,可沒當過支書!”
章工作員還批評他:“你沒當過支書,你們村誰當過支書?正是因為要飯,才讓你當支書;要飯的當支書,以后大家才不要飯!”
就這樣,老孫成了支書,開始領著三百多口子人干這干那,開始領著大家進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見他,一開始喊“老孫”,后來喊“支書”。老孫一開始聽人喊“支書”,身上還有些不自在,漸漸就習慣了,任人喊。不過老孫以前要飯要慣了,當支書以后,仍改不了游擊習氣。他一當支書,村里不能開會,一開會,他頭天晚上就睡不著,圍著村子轉圈,像得了夜游癥。共產黨會又多,弄得老孫挺苦,整夜整夜地不睡,兩眼掛滿了血絲。
村里開會,老孫講話。老孫坐不住,渾身像爬滿了蛇咬,起來坐下,坐下起來,頭點屁股撅的,重來重去就那兩句話: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單干,讓搞互助組!”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互助組,讓搞合作社!”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合作社,讓搞人民公社!”
雖然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都搞了,但對老孫的評價并不高,說他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沒個支書的樣子,“講話頭點屁股撅的,坐都坐不住,沒個支書的樣子!”
頭人一沒樣子,就壓不住臺,村里就亂。孤老、破鞋、盜賊,本來解放時被解放軍打了下去,現在又隨著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發展起來。村子一亂,工作就不好搞,每次老孫到公社開會,申村的工作都評個倒數第一。章書記批評老孫,說他工作做得不深不透:
“老孫啊老孫,你真是就會要飯,不會當支書!”
老孫紅著臉說:“章書記,咱可哪樣工作都沒拉下!”
章書記搖搖頭說:“以后多努力吧!”
這時村里的村丁仍是小路。小路解放前雖然當過偽保丁,但因為成份劃的是貧農,業務又熟悉,民憤也不大,老孫又讓他當村丁。不過這時不叫村丁,改叫村務員。洋鐵皮喇叭和小鈸不用了,新換了一架銅鑼。每當老孫從公社開會回來,小路村務員就打著銅鑼從街上穿過:“開會啦,開會啦,吃過飯到村西土廟里開會啦!”
一到開會,就該老孫當夜游神和頭點屁股撅,所以老孫常對小路發脾氣:
“敲一趟夠了,敲來敲去地喊,你娘死了?”
小路委屈地說:。“一會兒人不齊,你又該埋怨我!”
老孫雙手相互抓著,不再理人。
除了開會,老孫還有另一項任務,就是仍得給村里三百多口人斷案。兄弟斗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等一干雜事,都來找老孫說理。這比開會搞互助組還讓老孫作難。老孫常在村西土廟里的案桌后抓手:
“娘啊,這村怎麼這麼難弄!”
而且案子不經他斷還好,一經他斷,越斷越糊涂,弄不清老二老三倒底誰有理,都挺委屈。老二老三說:
“xx巴老孫,應名當了支書,連案都斷不清!”
村里越發亂。老孫很生氣。后來聽了小路村務員的建議,在村里重新恢復祖上當村長時的“封井”和“染頭”制度。果然,祖上的法寶能夠治國,村里男女豬狗規矩許多。案件發生率下降。老孫喜歡得雙手亂抓:“早該‘封井’和‘染頭’!”
公社章書記下鄉檢查工作,看到村里紅紅綠綠的豬狗,奇怪地問:“搞啥樣名堂!”
這時老孫倒機靈,答出一句:“這叫村民自治!”
弄得章書記也笑了:“好,好,村民自治!”
轉眼到了一九五九年。這天老孫又從公社開會回來,讓小路打鑼,一干人集合,老孫站在桌子上說:
“章書記說了,讓合大伙,大家在一個鍋里吃!”
會開完,開始收糧食,收鍋。但這項工作老孫又落到了別的村后邊,糧食、鍋收得不徹底。本來村里只讓冒一股煙兒,申村夜里還有人冒煙兒。弄得章書記很不滿意,在大會上批評:
“有的村白天冒一股煙兒,夜里個別還冒煙兒!”
又對老孫說:“你不頂事,你不頂事!”
為了滅煙兒,章書記啟用了當過土匪和解放軍的我孬舅,選他進入領導班子,當了個治安員。孬舅這人頭很小,但眼睛特亮,一激動愛咳嗽吹氣。他咳嗽著對章書記說:“章書記,放心吧,三天以后,讓他誰也不冒煙兒!”
為了滅煙兒,他帶著小路村務員,成夜成夜不睡,看誰家屋頂冒煙。誰家一冒煙,他們就跑上去挖糧食。挖不出糧食,就把人帶到村西土廟里吊起來,一吊就吊出了糧食。孬舅六親不認,我二姥爺家冒煙兒,他把二姥爺也吊了起來。二姥爺在梁上說:
“小孬,放下我,小時候我讓你吃過小棗!”
孬舅倒吊著大槍,指著二姥爺說:“就是因為吃過小棗,才吊你,不然照我過去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你!”
申村從此不再亂冒煙兒。孬舅受到章書記表揚,成了積極分子。孬舅也很激動,倒背著槍在村里走來走去,見人就吹氣。一到開飯時間,一家一個人在村西土廟前排隊領飯。孬舅便去維持秩序,推推那個擁擁這個:
“不要擠,不要擠,吃個飯,像搶孝帽子!”
大家對他比對老孫還害怕,領到瓢里飯,見他都讓:
“孬叔,這兒吃吧!”
“孬叔,我這先偏了!”
孬舅吹著氣不理人。有時也說:“吃吧吃吧。”
大鍋飯一開始還可以。有干有稀,有湯有水,比各家開小灶吃得還好。各家開小灶舍不得吃,大家一塊吃飯,才舍得吃。弄得大家挺滿意。
“這倒不用做飯了!”大家說。
后來不行了。村里發大水,沖得鍋里的湯水越來越稀。那時我姥娘在大伙上當炊事員,說三百多口子人,一頓飯才下七斤豆面,餓得大家不行。姥娘一說起七斤豆面就說:“現在過的可不能算賴!”
或:“不賴,不賴,就這就不賴!”
我二姥爺就是這一年給餓死的。二姥爺是條二百多斤重的胖漢。聽我姥娘說,他十七歲到十二里外延屯一家地主去扛長工,主家門了一鍋小米飯給他吃。二姥爺一氣吃了十二海碗。主家拍著他的肩膀說:
“留下吧,留下吧,能吃就能干!”
但到了一九六○年,二姥爺挪著浮腫的雙腿來到伙上,對我姥娘說:“嫂子,實在受不了啦!現在想扛長工也找不到主兒啊!”
我姥娘偷偷塞到他手里一蛋子生面,他馬上含到嘴里就化了。當天晚上,他吊死在后園子里一棵楝樹上。聽卸尸首的人講,身子已經很輕了。一九六○年餓死的人多,吊死的人少,申村就二姥爺一個。
孬舅托章書記的福,當了治安員,這一年沒有餓死。開飯之前,他背著大槍來到伙房,下到鍋里亂撈,撈些豆摻吃吃。或者弄些豆面,自己拍成銅錢大的生面餅,放到口袋里,背條大槍在街上走,時不時掏出一個扔到嘴里吃。看到有人眼來眼去,他還生氣:
“拍兩個生面小豆餅吃吃,就眼來眼去啦!咱還當這個xx巴干部干什麼!”
不過孬舅也有一個好處,他吃就是一個人吃,不捎帶家屬,不讓孬妗和一幫孩子吃。孬妗和孩子們餓得不會動,他也不讓他們吃。大家反倒說孬舅這人不錯:“吃吧也就一個人吃,老婆孩子不吃。”
一次孬舅倒是掏出一個豆面小餅。遞給支書老孫吃。老孫膽子小,抓撓著雙手說:
“大家都餓死了,咱們還吃豆面小餅,多不好。”
孬舅馬上將豆面小餅收回去:“你不吃拉倒。你不吃豆面小餅,他就不餓死了?”
老孫馬上說:“那讓我吃一個吧。”
于是孬舅讓他吃了一個。據說小路村務員也吃過一個。有次孬舅看我(當時三歲)餓得不行,蹲在南墻跟,頭耷拉著像只小瘟雞似的,還掏出一個讓我吃。我永遠說孬舅這人不錯,大災大難之年,讓我吃過一個豆面小餅。據說孬舅還讓別人吃過,讓村里的媳婦吃,誰跟他睡覺他讓誰吃。大家爭著與他睡覺。后來孬舅又不讓媳婦吃,讓閨女吃,一個豆面小餅一個閨女。但搞不明白的是,他一個也不讓孬妗和孩子們吃。孬妗餓得兩腿不會走,他也不讓她吃。
這年申村社會秩序不錯,沒有發生什麼案件,沒人找老孫和孬舅到村西土廟前斷官司。封井不封井,染頭不染頭,大家都很守規矩。
后來村里終于停伙。老孫叫小路打鑼,集合一干人說:“村里沒豆面了,開不了伙了,大家說,怎麼辦吧!”
大家想想說:“還能怎麼辦?開不了伙,咱們就要飯唄!”
于是大家四處奔散著要飯。倒是在要飯上,誰去哪村誰去哪村,劃分得合理不合理,引起了矛盾。只好由老孫和孬舅在村西土廟里重新設了案桌,斷了斷,重新劃分劃分,大家才四處奔散著要飯。
老孫是要飯出身,有經驗,他等別人走完,才端著碗去要。他要飯哪村也不去,一要就到鎮上,去敲公社章書記家的門。章書記也餓得小了一圈,開門看到老孫端個碗,不由嘆氣:“我說讓要飯的當支書,以后可以不要飯,誰知還得要飯!”
老孫敲著碗邊就要唱曲兒,章書記慌忙說:
“別唱了別唱了,老孫,給你一個紅薯葉鍋餅。”
于是給了老孫一個紅薯葉鍋餅。
孬舅這人氣魄大,扔下大槍要飯,一要要到了山西,在那呆了三年。后來聽說一個小兒子叫石磙的在山上讓狼吃了(那天一個人上山打柴)。到了一九六三年,孬舅又帶著剩下的一干人回來了。雖然吃了一個石磙,但孬妗又生下一個鋼磙。
回來以后,村里發生些變化。大家又都能吃飽。雖說剩下二百多口人,但大家又開始恢復正常的繁衍生息。全村又開始到處冒煙兒。支書仍是老孫。老孫念孬舅曾讓他吃過一個豆面小餅,仍讓他當治安員。村務員仍是小路。大家吃飽以后,這時又開始生事。兄弟斗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等一干雜事,又開始滋生。村西土廟前,又重新設起了案桌。孬舅的大槍還在,不過銹成了一個鐵疙瘩。孬舅用豆油擦了擦,倒又擦出個模樣。三人一商量,又開始對村子實行封井與染頭制度。孬舅又開始背著大槍在街上走。申村便也恢復了正常秩序。
一九六六年,申村又一次改朝換代。上邊打倒劉少奇,村里讓打倒老孫。打倒老孫倒也不難,公社章書記都讓打倒了,何況一個老孫。接替老孫當支書的,是金家一個后代叫新喜。老孫這人很奇怪,支書被打倒了,倒有了些支書的樣子。過去當支書時,坐無坐相、站無站相,頭點屁股撅的,沒個頭人的樣子;現在不當頭人了,倒學會了頭人派頭,在街上走來走去,邁著八字步,敞著布衫,說話也英勇了,說:
“這個xx巴支書,咱早不想當了!”
當然,仍改不了雙手相互亂抓的毛病。
新喜這人三十多歲。上過中學。據說他小的時候,有過小偷小摸的習慣。五歲那年,曾跟隨我孬舅到宋家掌柜的高粱地里刷高粱葉,被捺到村西土廟前跪著,一直跪到星星出來,還被罰了五斗高粱。解放后上學,上學放學路上,也斷不了和一幫孩子偷些瓜棗,曾被老孫審問過。但他成人以后,表現比較好,不偷東西,做好事,半夜下田砍高粱,背到隊里打麥場上。第二天大家又去砍,見高粱已經集中到場上,知道是新喜干的。新喜成了活學活用積極分子,站在村西土廟前給大家講用。大家都說:
“新喜這孩子瘋了似的,盡做好事。”
惟有新喜他媽說新喜不好,說在家懶死了,尿盆三天不潑一次。大家反說他媽:
“砍高粱累得不行,還說尿盆!”
后來新喜講用到公社,被新上任的書記老周看中,正好老周討厭申村老孫的模樣,萎萎瑣瑣,頭發與眉毛接著,哪里像個支書?便在各家安的小喇叭上一宣布,老孫就被打倒了,支書選成了新喜。
新喜愛穿一身學生藍,上衣布袋里插一桿大頭帽鋼筆。他上任以后,清算清算老孫的罪行(土改時多拿回家一個土甕,合作化時偷拿回家二升芝麻,吃大伙時吃過一個豆面小餅,四清時他四不清等),斗了他兩把,撤了孬舅的治安員與小路的村務員,另換了一班也常半夜砍高粱的人。然后就組織全村的人做好事,半夜半夜砍高粱。我當年十歲,也被新喜一干人叫去砍高粱。一砍到三星偏西,我就困得不行,說:
“新喜哥,因得不行。”
他趴到我臉上看,說:“是困得不行,拔下一根眼睫毛試試,肯定就不困了。”
然后誰說因他就讓誰拔眼睫毛,后來大家都不因了。高粱一摞一摞地堆到場上,大家倒都挺興奮。這年高粱大豐收,大家說:
“多虧了新喜,申村從來沒有這麼紅火過!”
老孫、孬舅、小路、宋家掌柜余下的后人,這時成了五類分子。也被叫來砍高粱。唯一不同的是,別人高粱砍完可以回打麥場睡覺,老孫一千人仍得留下繼續修橋補路。新喜對他們說:“你們可是五類分子,以前盡做孽,現在做些修橋補路的好事吧!”
新喜唯一不該做的,是把孬舅與宋家掌柜的后人編到了一個組。橋沒修,倒發生了沖突。孬舅一鐵锨上去,打在宋家第三代孫福印頭上,一個大窟窿“突突”地往外冒血。村里一陣小喇叭響,讓新喜斷案。新喜看看孬舅與福印,說:
“狗咬狗一嘴毛,都去村西土廟前坐飛機!”
孬舅屁股朝天坐上了飛機,還有些不服氣,瞪著福印說:“照我過去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你!”
新喜說:“嗬,你倒厲害了,我讓你飛機坐到三星偏西!”
一個星星出來,孬舅飛機就坐稀了。胳膊老在頭上翹著,時間長了不是鬧著玩的。孬舅說:
“新喜,收了飛機吧,過去咱倆一塊玩過尿泥!”
新喜說:“玩過水泥也不行,你倒厲害啦!”
自此以后,孬舅不敢再厲害。過去那麼魯莽,當過土匪和解放軍的人,不怕別的,就怕新喜的飛機。從此老老實實修路。
這時村里仍不斷發生些兄弟斗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一類案子。新喜也有辦法。他不搞染頭和封井,而是一律開斗爭會,坐飛機。誰當孤老破鞋盜賊就通過小喇叭傳誰,讓他(她)到村西土廟前坐飛機。這比染頭和封井還管用,社會秩序馬上根本好轉。大家又說新喜:
“多虧新喜,申村從來沒有這麼平穩過!”
公社周書記常組織人來參觀。新喜將村西土廟扒了,新蓋了三間瓦房。開會或讓人坐飛機,就在瓦房前。有時新喜晚上不回去,就住在瓦房里。
新喜支書當了兩年,有了些變化。由于村里實行了砍高粱和坐飛機,村里秩序安定,事情不多,新喜身體開始發胖,腿開始發粗。由于行動不便,他本人不再砍高粱做好事,讓別人砍,他不砍,他在三間瓦房里通過小喇叭吆喝。同時委托一個叫恩慶(以前一塊砍高粱做好事的同伙)的,選他一個副支書,讓他帶著大伙砍,他再回到瓦房里睡覺。第二天尿盆也不潑,弄得瓦房里挺騷氣。大家倒沒說什麼,時間一長恩慶有些不滿意。有一次恩慶說
“新喜,這是辦公室,別弄得太騷氣!”
新喜大怒:“不選你當個副支書,你也不說支部騷氣了!”
但自思慶說過以后,新喜倒是常常潑尿盆。有時別人去砍高粱,他也不再喊喇叭,跟著去,不過不再下手,就站在地頭看。或轉悠轉悠走了,隨便轉到哪家的后園子里,搞些瓜果梨桃吃。不過這時他不像小時候偷著吃,吃后都告訴人家:
“老二老三,今天吃了你一些瓜果。”
老二老三倒說:“吃吧吃吧,些個瓜果,吃不得了?”
以后老二老三再找新喜辦事,新喜也痛快給辦,不說別的。大家反倒說新喜仁義:
“新喜仁義,不是白眼狼,吃吧也就一些瓜果!”
以后大家都歡迎他去吃。不到誰家后園子里,這家還不高興新喜,以為什麼地方有了不合適。沒有瓜果樹的人家,趕緊栽瓜果樹。連老孫孬舅小路宋家后代一干五類分子,每到該摘瓜果梨桃,都主動送一些給新喜,新喜也不說看起誰看不起誰,一律收下,說:“我這人從小養成的毛病,愛吃些瓜果!”
弄得大家皆大歡喜。
公社周書記仍不斷下來檢查工作。周書記一來,新喜就打掃打掃三間瓦房,弄得不騷氣,然后陪周書記在那里坐,給他匯報工作,然后一塊吃小雞。周書記這人抓工作挺有魄力,當干部沒有干部架子,見誰都跳下自行車說話,就是愛吃些小雞。最后捎帶上新喜也愛吃小雞。這時村里的村務員換成新喜一個本家侄子叫三筐。周書記一來,三筐就去瓦房里收拾小雞。三筐很會整治雞,小公雞一刀抹死,開水里一過,一把捋到頭,雞就成了光的;然后剁巴剁巴,擱些大料、胡椒、鹽、辣子,兩個小時下來,新喜工作匯報完了,雞也燉爛了。
“吃吧吃吧。”新喜讓著。
周書記也爽快,說:“吃!”但停一下筷子又說:
“不過新喜,這雞你得交錢!”
新喜也爽快:“交!吃!”
吃過以后,新喜就拿著錢去找小公雞的主人:“老二老三,這是小公雞錢!”
老二老三一臉不高興:“新喜,一只小公雞還吃不得了?以后還找不著你了?”
新喜只好將錢收起:“好,以后再說,吃!”
漸漸吃小雞吃順了嘴,周書記不來時,新喜自個兒也吃,也將村務員三筐叫去收拾雞。一次三懂不在,新喜只好將修橋的小路叫來。可小路只會烙餅,不會收拾雞,燉得滿鍋雞毛。雞還沒燉熟,新喜就將他踢了一腳,攆他出去。晚上三筐回來,又重新燉了一只。有時新喜也將恩慶叫去吃雞。可恩慶從小不吃羊肉不吃雞,也就是在一旁于看著,還老催:
“快些快些,一只雞再吃不完!”
弄得新喜挺不高興:“你不吃算了,骨頭里的雞油,吸出來才好吃!”
以后再不叫恩慶吃雞。
一次老孫我孬舅修橋回來,路過大瓦房,新喜叫他們站住。老孫我孬舅趕忙站住。新喜卻說:
“屋里還有半只雞沒吃完,你們去吃吧!”
兩人大喜,進去吃了,連湯兒都喝了。老孫抹著嘴對孬舅說:
“咱們當了那麼多年xx巴干部,也沒吃上一只雞!”
沒想這話被站在院子里的新喜聽見了,大聲說:
“你xx巴沒吃雞,申村不照樣讓你餓死那麼多人!”
弄得老孫我孬舅趕忙站起,不再言語。
第二天修橋時,我孬舅埋怨老孫:“你咋xx巴說話哩!再跟你吃不到雞!”
新喜吃雞吃了兩年,漸漸連吃瓜果梨桃的習慣也戒了,只吃雞。誰家還有幾只小公雞,他心里一本賬,清清楚楚。漸漸弄得街上的小公雞見了新喜就犯愣。新喜一見犯愣的小公雞就生氣:
“看你那xx巴頭腦,還發愣,看不吃了你!”
后來別家的小公雞吃完了,就剩下思慶家的沒吃。新喜三天沒吃雞,像犯了大煙癮,讓三筐到處找雞。三筐找了一遍回來說:
“沒了小公雞,就剩下思慶家的!”
新喜躺在床上說:“管他什麼思慶不思慶,去抓過來吃,吃了給他錢不是!”
三筐就去抓,抓回來就吃。弄得恩慶心里很不滿意:“xx巴新喜太不夠意思,吃雞都吃到了我頭上!當年做好事砍高粱,你也不比誰多砍到哪里去!”
從此不再去大瓦房,也不理新喜。后來因為一件工作上的事,新喜又打了恩慶一巴掌。恩慶大怒,指著新喜說:
“好,新喜,你等著,這村里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然后在家里整理材料,告到縣里。縣里一見申村副支書告正支書,忙派工作組下鄉調查。可調查組一到公社,就被周書記攔住,說:
“新喜這同志作風簡單些,但工作也都干了。就是有一點毛病,跟我一樣,愛吃個小雞!可諸位哪一個不吃小雞?到我這為止,調查個xx巴啥!”
“是哩,是哩,周書記。”調查組連連點頭,又返回縣里。
然后周書記將新喜叫到公社批評一頓:“以后吃雞注意些!再吃撤了你!”
新喜連連點頭,對周書記感激涕零。回到村里卻沿街叫罵:
“吃個xx巴雞,告到縣里!咱弄不了這村,咱不弄!咱不服別的,就服咱沒本事!”
從此躺在大瓦房,不吃雞,也不吃喝喇叭,不潑尿盆,弄得一屋騷氣。村里沒了頭人,開始大亂。老孫、孬舅、小路、宋家后代一幫人,倒眉開顏笑,不再去修橋,紛紛去種他們的自留地。村里又出現一個孤老和一個盜賊。恩慶見告狀不準反倒弄亂了村子,也自覺沒趣,也呆在家里不出。大家也都埋怨恩慶:
“見人家吃個雞,就告人家,多不是東西!現在倒好,領導人一鬧不團結,村里跟著遭殃,連五類分子都猖狂起來!”
大家紛紛去充滿騷氣的大瓦房,安慰新喜。新喜見掙了面子,也就起來主持工作。一用砍高粱和坐飛機,村里馬上又風氣好轉。老孫孬舅一干人又開始乖乖去修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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