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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有座夢晚城,城里有條百詭巷,巷里坐了個麒麟叟,你若問它一聲好,它若答應便無歲憂。
1
夢晚城的夏實在是熱,熱到人都快蒸發成干尸了。天上一片云也沒有,一輪紅日直掛天端炙烤著萬物生靈。灼熱的氣流席卷整座城池,燒旺的火爐一般,害得大家都躲在家里避暑,不敢有半點上街游耍的念想。
城中掌管刑案緝兇的巡察司司監夏風鸞,穿著一件淺白色仙鶴蓮花紋圓領短衫,一條灰黑色薄紗及膝褲,手里提著把二尺來長名為“螭虹”的短劍,火急火燎地闖入俞府。
尸體呈“大”字擺在俞府東院中間的八角涼亭前,透著一股刺鼻的尸臭味,一群紅頭青翅蒼蠅嗡嗡嗡地肆意飛舞,著實惹人厭煩。俞家東院在一刻鐘前被巡察司的刑捕武侯封鎖,俞府的人只能站在院子外面議論紛紜。
這是近來俞家被殺害的第三名死者,與前兩名受害者一樣,皆為即將臨盆的孕婦。
夏風鸞把著螭虹劍進來,他的目光落在現場仔細勘察的禿發琉蓮身上。
禿發琉蓮是巡察司唯一的女武侯,在夏風鸞調入夢晚城之前,她曾被視為巡察司司監的候補。
禿發琉蓮穿著淡紫色的單衣,腰間束著一條琉璃聯珠腰帶,上邊掛著六七個顏色不一大小不同的繡花布袋子。下身穿一條紫黑色薄紗長褲,踩著一雙輕盈的乳白色布鞋。
她弓著腰,鷹瞵虎攫,生怕錯過現場的任何蛛絲馬跡。簡單盤起來的墨黑色秀發迎風凌亂,一絲絲地垂簾眼前,與她臉上不停地冒出來的汗珠黏在一塊。她倒也不在意,謹小慎微地挪著蓮步尋找線索。
“阿蓮……”夏風鸞朝禿發琉蓮擺擺手,客氣地喊了她一聲。
禿發琉蓮波瀾不驚,毫無反應。
“難不成我還得跟從前那般叫你禿頭妹麼?”夏風鸞有些不悅,他已經改口了,之前對著禿發琉蓮,他一張嘴便是帶著幾分譏諷的“禿頭妹”稱呼。
“我一定會比你先找到兇手。”禿發琉蓮突然站直腰板,她如刀劍般鋒利的眼神在夏風鸞身上一掃,氣鼓鼓地從夏風鸞身邊走過。走出俞府東院的月拱門之前,她留下了這麼一句狠話。
“有趣,有趣。”夏風鸞輕聲笑了笑,暗忖,這丫頭跟誰較勁呢!
“夏大人,你總算來了。”巡察司內負責夏風鸞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的隨從沈春眠,從院內的一間廂房跑出來,幾步并做一步來到夏風鸞跟前,一臉慘兮兮地說,“昨晚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甭管我了,說說案子。”夏風鸞不耐煩,昨晚他的的確確是去喝花酒了,陪他喝酒度夜的正是被稱作“夢晚城第一美女”的丹凰閣主人聞鹿姑娘。
這事他不好到處宣揚,也不想被人知道。要知道這聞鹿姑娘在夢晚城風靡萬千少男。傳說,她從不請人喝酒,特別是男子。夏風鸞并不想成為夢晚城所有男人的敵人。
丹凰閣的酒水相當濃烈,夏風鸞只記得自己喝了不到五杯,人便不行了。在邊疆守關的時候,他號稱“千杯不醉”,沒想到在夢晚城的丹凰閣栽了跟斗,想想也丟臉。
“被害的是俞家大少爺俞季青的三房小妾,名兒叫呂淑媛,年紀剛好滿二十,懷有九個月的身孕。眼瞧著就快要產子了,遭此毒手,著實夠慘。”
沈春眠說到這兒,舔了舔枯澀的嘴唇,“夏大人,已經是第三個受害者了,你老人家再不破案,如若再有人被害,上面可坐不住了。”
“坐不住?”夏風鸞呵呵一笑。
“俞家在夢晚城勢力不小,這斷子絕孫的大事,上面急著要你處理好。”沈春眠像是在警告什麼。
“是麼,既然坐不住,那就換別人來查唄!我夏風鸞堂堂八尺男兒,出了這夢晚城,還能混不上飯吃?”夏風鸞輕蔑地一笑,“再說了,咱們司內這位倔強的阿蓮沒準已經找到兇手了。”
“夏大人,別說風涼話了,這案子,你必須得破。行了,你先過來瞧瞧,瞧瞧與前面兩起案子有何不同之處。”沈春眠說完也不客氣,伸手拉著夏風鸞朝呂淑媛走過去。
他與夏風鸞是過命之交,在邊關的時候,他還救過夏風鸞一命。夏風鸞從軍中調入夢晚城做巡察司的司監,他緊巴巴地也跟了過來。
呂淑媛死法與之前發生在俞府的兩起命案差不多,尸體以“大”字的形狀躺在一片油綠芽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表情沉寂,還算安詳。
上身的衣衫,特別是肚腹隆起的肚皮裂開了一條血色的縫隙,尾指大小,細長如一條紅褐色的蜈蚣。
血色縫隙中間開了一個口子,一只黑若木炭的小手從口子內伸出一半。小手看著黑如炭,卻十分的光滑,沒有長上指甲,五條油溜溜的如瓷片。
小手五指蜷著,拇指與食指中間夾著一根金黃色藤草。藤草像是從母體生長出來的一樣,底端延伸到了母體肚腹內。藤草末端,是一朵殷紅如血的七瓣無蕊奇花,碗口大小,嬌艷欲滴。
花瓣朝四周翻開,原本的花蕊被折騰得掉了一地,凸起了一塊指頭大小的血紅色球狀物,宛如一顆初啼嬰兒的小腦袋,五官盡失,沒有發絲的圓溜溜的小腦袋。
“這一看就不是人為的,也不知道俞家得罪了什麼山精妖怪。”沈春眠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夏風鸞蹲在呂淑媛邊上,若有所思地咂咂嘴:“凝嬰尸蠶花,還真被麒麟叟說中了。”
“麒麟叟?百詭巷那位賣藥的?”沈春眠低頭問道。
“不是人做的案子,人就辦不了。”夏風鸞苦笑道。
“夏大人,你這是要撂挑子。”沈春眠急了。
“算了,我先找個地方醒醒酒。這什麼俞家小妾,你找人處理了吧!按上次麒麟叟說的辦法處理了再說,免得再生異變。”
夏風鸞站了起來,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不顧一臉無奈的沈春眠阻攔,拍拍屁股大搖大擺地朝前方月拱門走了出去。
2
若說夢晚城最為神秘詭異的地方,非屬城東的百詭巷不可。
百詭巷常年飄著一層瑩白色的霧霾。霧霾如一摞絲綢薄薄地蓋在巷子前后。巷子狹長無比,沒有人知道它的盡頭在哪。
傳說這兒是個陰陽相交的地方。
夢晚城里頭,不少人曾著過百詭巷的道。有人進來后,好幾天找不到出路,有人進來后遇到過好幾位去世多年的親朋好友,有人進出百詭巷后染了一身怪病,沒多久,悄無聲息地死掉了。
巷子里的傳說,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尋常人家,孩子不聽話,就嚇唬他,要把他扔進百詭巷,再調皮搗蛋不聽話的孩子也會慫成包子,任揉任捏。
沒有人記得巷子是哪一天修建的,從夢晚城出現以來,它就在這兒了。由于陰氣森森,談之色變,因此被人稱之為“百詭巷”。人言人殊,它原本的名字早已被世人忘卻了。
百詭巷名聲在外,蜚短流長,正常人自然不肯進出此地,除了一種人。也就是身患不治之癥的人,反正無藥可救,死馬當活馬醫,哪怕會見什麼怪東西,也得硬著頭皮闖進來。
畢竟,與百詭巷齊名的“捉藥齋”開在哪兒不好,非得開在這百詭巷里頭。
捉藥齋是夢晚城最出名的藥鋪,它的老板名為“麒麟叟”,著手成春,被譽為夢晚城第一神醫。麒麟叟這位神醫除了名號上實打實的“神”之外,同時也帶著幾分神秘色彩。
麒麟叟的的確確救過不少人,但凡進過捉藥齋的病人,哪怕是將死之人,一只腳跨進了棺材,麒麟叟都能救回來。老百姓們對麒麟叟敬畏有加,卻從未見過麒麟叟一面,也不知其是男是女。
不但如此,麒麟叟還有一個鐵規矩,以“七曜”來接受病患,比如月曜日,她只收一個病人,火曜日,她收兩個,水曜日,收三個,以此類推。
總而言之,她每天收的病人都不多,最多是日曜日那天接收七人。因此,每逢日曜日這天,這巷子算是最熱鬧的了。誰也無法壞她的規矩,壞了她規矩的人會被困在巷內三天三夜,受盡折磨。
麒麟叟就是這麼一個神秘且奇怪的江湖郎中,誰也得罪不起她。摸清楚她的規矩后,大家對她畢恭畢敬。畢竟,敢在百詭巷內開藥鋪的人,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
今天是月曜日,坐落在巷子口左側的捉藥齋門可羅雀,靜無一人,唯有捉藥齋門第上掛著的一盞玫紅色燈籠亮著紅光。
哪怕是在白天,這盞燈籠也沒有熄滅的意思,燈芯日夜燃燒,無止無休。淡淡白霧中鑲嵌了這麼一點紅,仿佛初升起來的晨曦,柔光暖暖。
夏風鸞換了一身清涼的單衣裝扮,手中的“螭虹”留在了巡察司。他像是去見一位老朋友一般,毫不客氣地推開了捉藥齋門前那面雕刻著一青一紅兩頭麒麟獸斑駁陳舊的黃楊木木門。
他不是第一次出現在捉藥齋,估計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抬腳邁進大門,門內卻急匆匆地闖出一個身影。
是個女人,二十來歲,青絲飄然,穿著一襲黃綠色的楊柳紋薄裙。她步伐很快,三下兩下便消失在迷霧蒙蒙的巷子口,只留下一道怪異的香味,夾著一股泥腥味的香氣。
匆匆一瞥,夏風鸞還看到女人姣好的臉蛋上掛著幾串淚珠,眉角沾著莫名的哀傷。他嗅著女子留下的殘香,土腥土腥,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自己好像在哪聞到過這種奇怪的香味。
“銅啞巴?”進門,夏風鸞在前堂掃了一眼,沒見到人,隨口叫了一聲。
捉藥齋除了老板麒麟叟外,還有一名老仆人,老仆人號稱“銅掌柜”,掌管著捉藥齋日常大小事務。老仆人并不老,他只是跟著麒麟叟日子久了,才被麒麟叟稱之為“老仆”。
銅掌柜模樣二十五六歲大小,穿著一件淡藍色山形紋聯珠百雀長衫,脖子上掛著一枚虎紋玉墜。他皮膚白凈,長相斯文,眉目間透著一股書香氣,想必是個名落孫山的落魄秀才,登不上黃榜才給麒麟叟招來做下手。
在夏風鸞的印象里邊,銅掌柜每天安靜地坐在柜臺里邊,安靜如素,乖巧如狗,一聲不吭地翻看一本半尺厚的古籍。也不懂他在看什麼,閑下來,總能深陷其中,看得出神。
夏風鸞喊了一聲銅啞巴,銅掌柜低頭看書,無聲無息,頭也不抬一下,實在是無趣至極。
夏風鸞不想在油鹽不進的銅掌柜身上耗時間,朝著通向捉藥齋二樓的樓梯小跑過去。他能如此放肆,自然是得到捉藥齋老板麒麟叟應允。
登上二樓,走進麒麟叟的閨房,看到裝模作樣的麒麟叟在一張百鳥朝鳳繡床上正襟危坐,夏風鸞忍不住嘲笑了一句:“麒麟叟,在我面前,你何須這般正經模樣?脖子不累腰不酸?嚇唬嚇唬別人就算了。對于我,大可不必。”
“夏大人,你怎麼來了?”麒麟叟輕輕地說了一句,一臉不悅地從床榻上走下來。
她扮相莊嚴,頭頂青絲盤著螺髻,插滿鳳釵玉鈿,步搖旒蘇,珠光寶氣,光彩奪目。臉上蒙著一張白紙般毫無表情的面具,一雙黑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黑瞳帶著幾分邪魅幾分凌厲。一襲大紅色交領短襟半袖麒麟紋長裙,雍容華貴,大氣端莊,火紅耀眼。她沒有穿鞋子,跣足下床。
麒麟叟赤著雪足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朝夏風鸞走過來,華纓垂髻,風姿綽約,透著一股淡淡的薄荷香,著實迷人。
坐在一張蘇作櫸木雕造的麒麟紋條案面前,麒麟叟端起條案上的青花瓷茶壺,給不請自來的夏風鸞倒了一杯清茶。茶漩蕩漾,浮動銀光,幽芳濃郁。
茶倒好后,她輕輕地把臉上掛著的白色面具摘了下來,面色冷峻,劍眉星目,粉鼻桃唇,精雕玉琢,有種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別致風韻,又不矯揉造作,英姿颯爽,氣韻凌人。
“麒麟叟,小氣了呀!我記得上次在鏡月潭對飲,你說你藏了一瓶上好的青粱酒。”夏風鸞揉了揉左耳笑道,“以咱們倆的交情,一杯清茶,過分了點。”
“酒?昨晚沒喝夠?”麒麟叟抿唇一笑,淡淡地說了一句。
“喲!想不到你這位隱世大人物竟對我了如指掌,沒別的意思吧?”夏風鸞笑道,“見我夏風鸞一身好本領,風度翩翩,相貌堂堂,難免心動。”
“你想多了。”麒麟叟冷冷地說道。
“是嗎?盡管難辨雌雄,你瞧著還蠻好看,不輸那位眾口皆譽的聞鹿小姐。”夏風鸞瞇著眼,盯著麒麟叟干凈清爽膚若凝冰的臉蛋笑道。
“少來了,日后,離那個女人遠點。”
“聞鹿小姐?”
“不然呢?”
“是她主動請我喝酒,這種福氣,夢晚城里頭哪一個男人能抵御得了?我又不是寺廟里守著清規戒律的禿驢兒,何必壞了人家一番盛情?”
“哼,遲早有你好受的。”
“牡丹花下死,妙哉,妙哉。”夏風鸞不知羞恥地感慨,滿臉得意。
“行了,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找我何事?”麒麟叟顯然不想再聊這些沒邊沒際的東西。
“俞府。”夏風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臉上再無嬉笑,一本正經起來。
“又死人了?”麒麟叟不咸不淡地問道。
“你再不管管,恐怕還會死人。”夏風鸞一邊抿嘴品茶一邊說道。
“照你這麼說,連殺俞家三名孕婦的兇手,有我一份?夏大人,我告訴你,這事賴不到我身上。”
“你若早點出手,哪會死那麼多人。麒麟叟,你空有一身本事,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你在這懸壺濟世,難道是為了好玩?救人嘛!怎麼救都是救?你何需過分矜持呢?我要有你那本事,必將日月換新天。普普通通的命案,我能查出個二五八萬,俞府這事怪得很,你得幫幫忙。”
夏風鸞苦苦哀求。他并非第一天認識麒麟叟,他十分清楚麒麟叟的能力,盡管邪門得很,不知其是神是魔,但他更清楚,麒麟叟她絕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兒。
“你真想幫俞家?不后悔?”
“絕不后悔。”夏風鸞肯定地說。
“兩件事,去找一個叫燕清瑚的女人,還有,三日后是六月初九佛蛻日,你得守在俞萬善床頭,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絕對不要離開俞萬善半步。”麒麟叟下命令一般嚴肅。
夏風鸞頻頻點頭,表示自己保證做到。
3
夢晚城城督府東南角有一座三進三出的宅子,黛瓦紅墻,紫蘿碧樹,檐角掛著一面七色彩旗,旗子中用金線繡著一頭“獬豸”。
獬豸,世人又稱之為“獬廌”,它是上古時期傳說的神獸,大者如牛,小者如羊,類似麒麟,一身濃密黝黑的毛,雙目炯炯,額上生有一角,形象威嚴,霸氣十足。
傳說,獬豸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圓睜,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乃是“清正公平”的象征。
旗中神獸獬豸腳踩三枚火球,火球焰光四射,其中描著“巡察司”三個大字。入夜后,巡察司亮起了一片燈火,熠熠若星。進進出出的武侯捕快形跡匆匆,忙亂如搬家的螞蟻。
夏風鸞從巷子出來后,一個人在城外逛了一圈。夜幕降臨,他才肯回到巡察司。
作為巡察司的司監,對于司內的大小事務,他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內務交給沈春眠,外勤交給禿發琉蓮,有了這左膀右臂,他倒成了甩手掌柜。
夏風鸞總是一臉笑嘻嘻的模樣,看似吊兒郎當,平易近人。盡管他來到巡察司后接連破獲了幾個擱置多年的懸案,司內的武侯對他依然毫無敬畏。
加上夏風鸞時常刁難司內深得人心的女武侯禿發琉蓮,大家伙兒對他是敢怒不敢言,厭惡至極。
有傳說夏風鸞來之前從未接觸過兇殺刑案,他是仗著軍功成為巡察司的司監,因而引得司內的武侯極不服氣,背地里對他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明知道自己不受大家待見,夏風鸞久經沙場,自然不會在意。哼著小曲,晃著腦袋,一臉輕浮,穿過雕著九條巨龍的影壁,繞過武場,進入內堂。
內堂喧鬧如菜市,十幾名武侯圍著禿發琉蓮,他們正在研究俞家發生的連環殺人案。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發現夏風鸞回來后,一群人噓地一聲全散開了。
這樁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非人所造的兇殺案,也不知道這群凡夫俗子有什麼好議論的。夏風鸞哭笑不得,順著樓梯朝樓上的司監室走過去。
“沈春眠,你上來。”走進司監室之前,夏風鸞朝樓下的沈春眠喊了一句。
“好。”沈春眠應了一聲。
“沈兄,別說我沒提醒你。”禿發琉蓮朝沈春眠做了一個封嘴封口的手勢。
沈春眠知道禿發琉蓮的厲害,這女人剛直不阿,說一不二,自己萬萬不能得罪的。他點點頭后,快步走上二樓。在司監室門外深吸了一口,故作輕松地推門而入。
“幫我查一個叫燕清瑚的女人。”夏風鸞悠然坐在一張紫檀木靠背椅上,沈春眠一進來,他便給沈春眠下了一道命令。
“燕清瑚?”
“怎麼?你認識她?”
“阿蓮她們似乎也在找這個女人……”沈春眠脫口而出,說到一半,警覺過來,趕緊捂住嘴巴,不敢再往下說,剛剛開始答應了禿發琉蓮。
“阿蓮她查到了?”夏風鸞不懷好意地笑問。
“夏大人,你也知道,阿蓮她與你勢如水火,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我想你還是別打我的主意。”
“好你個沈春眠,胳膊肘往外拐。”
“夏大人,我就不該參與阿蓮她們的討論,這回慘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是命案重要?還是阿蓮重要?沈春眠,我告訴你,如果俞家再有人被害,你脫不了干系。”夏風鸞語氣強硬,逼得沈春眠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作答。
夏風鸞瞄著滿臉漲紅左右為難的沈春眠,輕聲笑了笑:“我說沈春眠,你果真膽小如鼠,這回你怕了吧?我說你怎麼這般糊涂,阿蓮能讓你聽到她查出來的線索,你還不明白嗎?她這是故意的,故意讓你聽到,故意讓你聽完了再告訴我。”
“是嗎?”沈春眠搖搖頭,夏風鸞過于狡猾,他決不能動搖半分。
“你也知道她跟我勢不兩立,查到了東西,自然不好親自向我報告。”夏風鸞說完話鋒一轉,“你老實說,阿蓮她查到燕清瑚什麼了?”
“不能說。”沈春眠緊閉雙唇。
“說不說?”夏風鸞做了一個要撕開沈春眠嘴巴的手勢。
“我只知道阿蓮她們去了幽都村,沒準燕清瑚就在那。”沈春眠一口氣說完,說完他捂著嘴巴轉身逃走了,他也只能說一點點,不能再多嘴了,兩頭都不能得罪的。
4
幽都村早在八年前就從夢晚城中除名了。
八年前的一個晚上,幽都村發生了一場火災。傳說,天上下來一道雷火,雷火擊中了幽都村村口的那棵上百年的老榕樹。
老榕樹起火后連帶整個村子,火勢如龍,暴虐狂亂,無法抑制。半晚的時間,整個村子都燒光了。住在村子內的幾十口人,同樣燒個干凈,連一杯骨灰也沒有留下。
后面,夢晚城的城督大人干脆把這個村子從管轄區內剔除了。
幽都村地處偏僻,位于夢晚城東南角,與相鄰的天傾城隔著一條近千米寬的夜闌河。可以說,它是離夢晚城最遠的屬地。后有夜闌河,前有婆娑山脈,方圓百里,荒無人煙。
如果不是三十年前,幽都村的村長自動上門求見夢晚城的城督大人,整個夢晚城的人都不曉得有這麼一個隱秘小村落。
夏風鸞騎著一匹紅色駿馬,馬來自西域,叫做“火戎駒”。在邊關的時候,這匹馬一直陪著他出入沙場,南征北戰。這馬兒可以說是夏風鸞過命的好兄弟,他給馬兒取了個名字叫“火猴兒”。
火猴兒長得肥膘健壯,性格頑皮,潑皮猴一般。哪怕跟著夏風鸞多年,耍起性子來,夏風鸞也管不住它。
夏風鸞風風火火,呼喝著火猴兒,他得趕在禿發琉蓮她們前頭,這并非是為了爭搶功勞,與禿發琉蓮對著干。
而是直覺告訴他,幽都村是一個陷阱,一個要命的陷阱。越是靠近婆娑山脈,越是靠近幽都村,他心里邊越是不安。
婆娑山脈是夢晚城的一道天然屏障,巍峨崢嶸,連成一片,宛如一條巨大的蛟龍盤踞大地,高低起伏的山頭亦如蛟龍背脊上的麟鰭。
大山藏精,大水藏妖,人有畏懼之心,臣服于大山大水,老天賜靈,因而有了山水之神。
傳說多了,人云亦云,外邊的人都說婆娑山脈有一窩妖怪,誰要是靠近它們,它們會把人給殺了吃。
幽都村比夏風鸞想的還要荒蕪,殘垣斷壁,雜草叢生,滿目瘡痍。最為詭異的是村子四周始終圍繞著一層淡紫色的云霧。云霧靜靜地繞著村子,仿佛一條飄帶,雨打不滅,風吹不走。
夏風鸞收住馬蹄,下馬后,他的目光落在村頭不遠處的一座小土坡。按說過了八年,經歷種種傳說,沒人敢到這邊來。小土坡上卻飄著黑、白、黃、紅、藍五種顏色的五色幡,高低不一,用竹竿子撐著,足足有二三十條。從五色幡光澤的新鮮程度看,這堆幡旗插在土坡上的日子并不長。
一道寒風吹來,炎炎夏日,寒風吹得夏風鸞脖子一縮。伴隨著這股古怪異常的冷如冰霜的風,盤繞著幽都村的紫色薄霧驀地滾動起來,像是一條剛結束冬眠的毒蛇,緩緩地挪動久不活動有些生硬的蜿蜒軀干。紫色霧氣內呼嘯不斷,咝咝傾瀉,特別聒噪刺耳。
“夏大人……”小土坡處傳來一聲呼救。
夏風鸞抬頭一看,一名巡察司的武侯渾身是血,搖搖晃晃,伸手遙指著村口呆立的他。夏風鸞拔出掛在腰間蹀躞左側的螭虹劍,劍鋒冒著青光,發出陣陣龍吟。
這把劍是他在邊關受困于敵的時候,路過的一名老道士贈送給他的,說是一把可以斬殺妖魔的上古神劍。
起初,他不以為然,現在看來,手中劍已然感受到周圍的遍地邪氣,震耳欲聾的龍吟,提醒著夏風鸞小心行事。
“阿蓮?”夏風鸞喊了一聲禿發琉蓮,揮劍朝小土坡飛奔過去。
沒走幾步,朝著夏風鸞招手的武侯不知道受到什麼攻擊,嘭的一聲化作一片血霧。眼前一片血肉模糊,夏風鸞暴跳如雷,那可是他的下屬,盡管這些下屬們都不太瞧得起他。
作為首領頭目,最不忍的便是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下屬死在自己眼前。之前作為一名把守邊關的參將,領兵打仗小兒科,每每遇到眼前的情況,他仍是止不住內心的憤怒。
上了小山坡,五色幡下已然是一片血海,巡察司的武侯們也不知道遭遇了什麼襲擊,一個個軟如泥巴般癱死在地。
夏風鸞咬牙切齒,緊緊地握住手中的螭虹。這山頭甚是詭異,埋著一座又一座的小墳頭。墳頭是用黑泥堆起來的,一坨連著一坨,沒有碑文,只是在墳頭墊了一塊涂滿紅血的青磚。
一聲慘叫使得夏風鸞大驚,他朝慘叫聲處追了過去。
“夏大人,你來了,快,快救救蓮姐。”兩名年輕俊俏的武侯一人一邊,架著暈厥過去的禿發琉蓮,一瘸一拐地從幽都村內跑出來,見到了拔劍而來的夏風鸞,如同黑夜里見到了光。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夏風鸞剛斥責了一句,紫色的霧氣發出一聲呼呼怪笑。左邊架著禿發琉蓮的武侯胸口,像是被一支無形可覓的飛箭射穿。嘭的一聲,這名武侯瞬間爆裂開來,血灑一地。
“快走,夏大人,帶著蓮姐,快走。”另外一名武侯奮力將手中架著的禿發琉蓮扔給了夏風鸞。
“小子,你要干什麼?”夏風鸞沒能喊住這名武侯,武侯轉身拔劍沖進了紫色霧氣內。
聽得一聲慘呼,夏風鸞嘆息不已,他明白這名愣頭武侯已然死掉了。
“他姥姥的,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老子的地頭殺人。”夏風鸞怒不可遏,把懷中不省人事遍體鱗傷的禿發琉蓮放到了地上。他架起手中的螭虹劍朝紫色霧氣甩了出去。劍鋒過處,寸草不生,哀鴻遍野。
刺入紫色云霧之中,螭虹劍散著一帶白光,白光銳利如炬,殺得云霧內一片哀嚎。
不一會兒,滾動起來的稀薄薄的紫色云霧突然凝結了一般,不再有任何的動靜,妖邪之物似乎逃走了。看著恢復如初的淡淡云霧,夏風鸞吁了一口氣,大手一揮,螭虹劍回到了他的手中。
把禿發琉蓮抱起來放到火猴兒的背上,凝視著幽都村,紫霧沉寂,五色幡迎風飛舞。追隨禿發琉蓮而來的十二名武侯全部被殺,空氣中飄灑的血腥味,讓人聞著沉痛不已。
“夏大人……”小山坡不遠處的一棵盤根老松樹后冒出一顆人腦袋。
“俞季青?你這俞家大少爺怎麼也在這兒?”看到松樹后面躲著的人全貌,夏風鸞認得他,正是俞家大少爺俞季青,最近接連死掉的三名孕婦均是他近幾年紅轎迎娶的年輕小妾。
“禿發武侯……還有其他武侯兄弟……”俞季青走到夏風鸞跟前,低頭看了一眼馬背上的禿發琉蓮再看一眼小山坡上血汪汪的一片,“夏大人,這件事,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燕清瑚藏在幽都村,這事是你秘密告訴阿蓮的?”夏風鸞厲色問道。
“他們都是為了救我,為了救我而死。”俞季青面如土色,“我本以為巡察司的武侯能幫上忙,不想,我低估了對方,徹底低估了它。”
“俞季青,看來你心知肚明。告訴我,這燕清瑚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我查不到關于這個女人的任何線索?二十年前,夢晚城城南有一戶姓燕的鐵匠,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事你可知道?”
富少爺娶三房小妾,皆臨產而亡,只因二十年前一筆孽債沒還
“你查到了燕家?”俞季青甚為意外。
“事已至此,你還想隱瞞?”夏風鸞干咳一聲,說道。
“你當然查不到,永遠也不可能查到,因為想隱瞞這一切的人,太多了,實在太多了,而且都是你得罪不起的人。”俞季青嚴肅起來。
“全在夢晚城內?”夏風鸞笑問道。
“是也不是。”俞季青苦笑連連,含糊不清地回應。
夏風鸞嘲諷道:“沆瀣一氣,蛇鼠一窩。”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罷了。”
“好說辭。”夏風鸞不屑地笑了笑。
“說來都賴在我俞家頭上,一切罪過,一切的一切,都因我俞家而起。”俞季青目光呆滯,語氣里充滿了無奈與悲涼,“這事還得從三十年前說起。”
5
三十年前,俞家還是一間簡陋細作的豆腐坊。俞家老爺俞萬善從父輩那兒學來釀豆腐的手藝,日常在夢晚城走街串巷賣豆腐,父母雙亡,尚未娶妻的他日子還算過得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嘛。
那年,夢晚城刮了一陣妖風,妖風吹了夢晚城三天三夜。經歷過的人歷歷在目,那三日,簡直可以說是暗無天日,度日如年。
妖風刮起來如海上巨浪一般,難以停歇,哪怕是白日,也如黑夜無異。老百姓惶惶不可終日,紛紛躲在家里,一個也不敢冒頭。
妖風走后不久,城里不斷地發生駭人聽聞的怪事,有孕在身的婦女不是難產便是滑胎。半年之內,偌大個夢晚城,一個新生嬰兒也沒有。
同時,哪怕是新婚夫妻,弄璋弄瓦之事,一件也不曾發生。不管年輕人們如何努力,好花總是結不了果。
夢晚城被人嘲之為“斷子絕孫城”。
遇此商機,俞萬善也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張“多寶方”,向外宣稱是祖傳秘方,按照此方,生兒育女不再是難事兒。
俞萬善是個財迷,但他不笨,先從身邊的人下手,通過“多寶方”說服不能生兒的幾個鄰居。鄰居們一旦交錢,俞萬善便會租來一輛馬車把意欲求子的夫婦送往幽都村。
離開夢晚城九個月左右,回來的時候,每一對夫婦都懷抱一嬰兒,嬰兒裹在一塊桃紅色襁褓之中,粉粉嫩嫩,可可愛愛,羨煞旁人。
俞萬善手里的“多寶方”一炮打響,客人趨之若鶩,生意如高粱開花節節高。俞萬善見縫插針,提高了收費不說,每日只接受十位客人。
這麼一來,俞萬善的生意全被城里有權有勢的人包攬了。窮苦百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久而久之,引發了眾怒,在幾個潑皮的帶領下,百姓沖進了俞家,打砸燒搶,搞得俞家雞犬不寧。
“你們俞家真有這治療斷續之癥的多寶方?”夏風鸞見俞季青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打趣地問了一句。
俞季青搖搖頭:“哪有什麼多寶方,都是我爹他隨便找人寫的一張沒人能看懂的假處方罷了。”
“假藥方?”夏風鸞汗顏,剛剛他還真以為俞萬善有這麼一個萬試萬靈的藥方子。
白了一眼俞季青,夏風鸞又問道:“孩子哪來的?”
“孩子倒是真的,發現了商機后,我爹與幽都村的山賊商討了一個計劃。我爹負責在夢晚城賣藥方,幽都村的山賊們則從夢晚城外邊威逼利誘來幾十個少女。少女們被關起來,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生孩子。”
“除此之外,我爹還把幽都村修筑成一座供人吃喝玩樂的山野小寨。外面的五花八門,村里邊應有盡有。這麼一來,躲在幽都村等待孩子的夢晚城夫婦們便不會覺得苦悶煩躁,能耐心地等個九月十月。幽都村也因為這些有錢人夫婦生活在這兒賺到不少零頭。”俞季青繼續說道。
“一舉雙得,好計謀。”夏風鸞啼笑皆非。
“夏大人,你別笑話。”
“笑話?怎麼會是笑話呢?”
“我俞家罪孽深重,我爹他拎不清,我還能裝糊涂嗎?”俞季青面露難色,嘆息連連。
“你想父債子償?”夏風鸞問道。
“償還不起。”俞季青還算有自知之明。
“后來呢?那些被強迫生孩子的姑娘們,都死掉了嗎?”夏風鸞繼續問道,聽到俞季青談起俞家的過去,他有些憤憤不平,這種事簡直十惡不赦。
俞季青慢慢悠悠地說著,滿臉內疚,夏風鸞也不好出口刁難他。夏風鸞現在只想知道后來又發生了什麼。
“唉!有難產死掉了,有的想逃跑被殺了,有的生了一個又一個娃,終把自己給耗死了。那些女孩,一個都沒有活下來,一個也沒有。”
“她們不停地生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懷胎十月受盡母難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孩子,被那些別人家笑嘻嘻地抱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日比一日憔悴難過……”
俞季青臉上掛著憂傷,語氣中充斥著無盡的感慨。
“俞公子,有點假惺惺了。”夏風鸞有些看不過去。
“總之,女孩們是抓來一批死掉一批。夢晚城的人越是需要孩子,被抓來的少女就越多。”
俞季青說完瞥了一眼夏風鸞,“夏大人,有錢不賺是王八,我爹他們賺的是黑心錢不假。夢晚城里的那些達官貴人呢?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來到幽都村,你以為他們不知道這內里的乾坤嗎?他們清楚得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也不好說誰。”
“這麼說吧!夢晚城里邊,二十好幾大小的孩子,有哪一個是他們父母親生的呢?一個也沒有。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是從幽都村來的,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想呢?”
“你這話啥意思?想威脅我?”夏風鸞冷笑道,以為俞季青拿夢晚城全城百姓來讓他守口如瓶。如果真如俞季青所言,這件事一旦在夢晚城發酵,著實要地動山搖,后果不堪設想。
“夏大人,我可不敢威脅你,反正過后,這些將不再是秘密就對了。”俞季青一副豁出去的模樣,“直到二十年前狃花女出現,幽都村的山賊們就不再需要去夢晚城外騙少女。”
“狃花女?”
“對,狃花女,本以為她的出現能讓情況好轉。誰也沒想到,欲壑難填,積重難返。受過我爹恩惠的達官貴人們為了挽回自己付出的銀子,他們聯合我爹,把我爹的多寶方推送到了夢晚城外。越來越多的人跑到夢晚城找我爹求子。”
“這和狃花女何關?”
“夏大人,你先聽我說完。我爹他們引發眾怒后,我家不是被人給砸了嗎?我爹當晚差點被打死。好在他機靈,從后院的狗洞逃了出去。在外面餓了好幾天,他遇到了一位神人。這位神人告訴他關于狃花女的一切。”
“《南藏山經·四禹志》上有記載,蒼梧之南,有籬淵,淵中有女,腹大如斗,能產子孫數以千計。此女又名為‘狃’,食幽曇花,性烈,易記仇。蒼民敬之為‘孕獸’,呼作狃花女,難孕之婦,見則靈。”
俞季青娓娓道來,說得嘴巴都干了,抿抿嘴唇,又繼續說道:“其實,狃花女是一種類人的妖怪,如果用法得當,能把它給煉出來。”
“煉妖?果真是大膽,我真是佩服你們這些有錢人。人一旦鉆進了錢縫子里,啥都干得出來。你們俞家的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麼?”
夏風鸞愕然不已,俞家所做之事是一件比一件離譜。
“只需找到一名在子夜出生,腹中長著火蓮紋胎記的少女……”
“是不是燕清瑚?”夏風鸞打斷問道。
“不錯。”
“她死掉了?”夏風鸞問道,如果燕清瑚多年前已經死掉了,麒麟叟還叫他去找,這不是難為他嗎?
“一言難盡。”
“好,你繼續說下去。”
“經過一番查找打聽,我爹他們總算找到了合適之少女,也就是你們想要找的燕清瑚。燕清瑚是燕家鐵鋪的獨生女,肚腹中印著火蓮花。火蓮即幽曇,生有此胎記的少女能勾起狃花女的食欲,使得她從沉睡中醒來。”
“我爹他們把燕鐵匠一家大小騙到了城郊,除了燕清瑚外全給殺了。通過層層打點,燕家也就在夢晚城中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哪怕是你們巡察司的檔案,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厲害,厲害。”夏風鸞拍了拍手,這個案子牽涉太深了,他根本不敢想象。
“我爹他們把燕清瑚帶到了幽都村,按照那位神人給的辦法,他們以血祭的方式將狃花女召喚出來。狃花女吞食了燕清瑚,最后化成燕清瑚的模樣。”
“得到了狃花女后,她果然如傳說的一樣,特別能生養,半月一胎,一胎能產七子。只要有足夠的幽曇花把她喂飽,她便能源源不斷地產子。對我爹他們來說,她簡直是一棵搖錢樹。”
“后來呢?”夏風鸞意猶未盡。
“八年前,一簇天火襲擊了幽都村。住在幽都村內的幾十個山賊被一把火全給燒死了,他們守著的狃花女消失不見了。”
“消失不見了?”夏風鸞疑惑不解。
“不見了,無聲無息。”
“找過了?”
“找不到的。對我爹他們來說,這些年賺得盆滿缽滿,就算沒有狃花女,他們也知足了,也該收手了。”
“難得知足。”夏風鸞嘲笑道。
“所以狃花女不見了后,我爹對外聲稱染了重病,再也不接生意了。上面的人都通了氣,大家都幫我爹打掩護,數年過去,這件事也就如過眼云煙般選擇性地給忘了。”
俞季青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破敗的幽都村,“說實話,就算狃花女沒有消失,我爹他們也要金盆洗手不干了。狃花女起初還能半月一胎,后來,兩月一胎,三月一胎,最后一年不得一胎,一胎也只得半子。生出來的好些都是生出來沒幾天便斷氣了。”
“他們都曉得,狃花女這些年耗盡了妖力,再美味的幽曇花也幫不了她。對我爹他們來說,他們都相信,耗盡妖力的狃花女死在了八年前發生在幽都村的那場大火之中。”
“不無可能。”夏風鸞不假思索地說。
“我爹當年用自己的血祭生了狃花女。狃花女失蹤后,我們俞家遭了逆咒,俞家血脈不可延續。不說別人,單說我,正室難產而死后,連娶了幾房小妾,好幾年了,一次蘭兆也沒有。求神也好,拜佛也好,一點用也沒有。我們俞家怕是要絕后了。”
“一年前,遇了個高人,我的幾個小妾在同一天相繼傳來吉夢征蘭的好消息。殊不知天命難違,我那幾房愛妾,一個接著一個相繼死去,連同我那未出生的孩子。”
俞季青滿臉悲痛,這事說得他唇干舌燥,咕嘟咕嘟地咽口水,“后邊發生的事兒,夏大人,你都清楚的。”
“哦。”夏風鸞若有所思,簡單地應和了一聲。
嗚哇,嗚哇,一個嬰兒聲傳來。聲音是從小山坡那邊的五色幡傳出來的,一個接著一個,一聲比一聲凄厲,嗚哇嗚哇,吵得林間棲宿的黑羽老鴉七零八落振翅而去。
夏風鸞循聲看去,一個只有半身的粉嫩嬰兒翻開了黑泥,齜牙咧嘴地從地底下爬了出來。
接著,一個又一個的嬰兒張牙舞爪地從烏黑土內爬了出來。
“狃花女,兇手是狃花女,她回來了。”俞季青瑟瑟發抖。
夏風鸞屏息凝神,手緊緊地握著螭虹劍。
“夏大人,求求你,趕快去救我爹,去守著我俞家的人,不能讓這妖怪得逞,萬不能讓其得逞。”俞季青一把摁住夏風鸞的肩頭激動地說道。
夏風鸞沒來得及反應,俞季青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給扔到了火猴兒背上。俞季青狠狠地在火猴兒屁股上一拍,打得火猴兒咴咴痛叫,拔腿便朝幽都村外跑去。
夏風鸞制止不了火猴兒,雙腿只好夾緊馬腹,跟著火猴兒朝前馳騁。
焦頭爛額間,后面傳來俞季青震天撼地的咆哮:“狃花女,我俞家造的孽全由我俞季青一人承擔,我把命給你,求你放過我俞家一門老小……”
6
回來的路上,夏風鸞腦海里邊盡是麒麟叟那句話:“不后悔?”這話宛如一面銅鑼,鏘!鏘!鏘!一直在他腦子里邊敲響。
頭痛岑岑,脹若爆裂,俞萬善的所作所為罄竹難書,俞家落到如今的地步只能說是活該。
只是夏風鸞哪怕恨不得親手把俞萬善的千刀萬剮,替冤枉而死的姑娘們討回個公道,他也得照章辦事。
進入夢晚城后,滿眼璀璨的燈火,不遠處有人在放煙火,煙花易冷,夏風鸞無心欣賞。經過巡察司的大門,他把昏迷過去的禿發琉蓮交給沈春眠處理,頭也不回地沖向俞府。
面對躺在病床上的俞萬善,夏風鸞如鯁在喉。
俞萬善年紀大約六十歲上下,滿頭白發,鳩形鵠面,革帶移孔。遠遠地看去,宛若一副皮包骨頭的寢陋干尸。他看上去沒幾天壽命了一樣,虛弱無比,整副軀殼除了眼睛能動之外,啥也動彈不得。看來,俞萬善并非俞季青口中的裝病,而是真的病倒了。
夏風鸞把在幽都村見到俞季青一事告訴了俞萬善。俞萬善空洞的眼眶內滑出來兩行淚水,哽咽著,卻說不出任何話來。哭過之后,他的眼睛瞅著臥室前方的花窗。
面對將行就木的俞萬善,夏風鸞多說無益,干巴巴地守在床邊,直到六月初九佛蛻日這一天晚上。
在夢晚城的習俗中,每年的四月初八屬于佛誕日,也就是佛陀誕生的日子。佛陀誕生之后,經天地煉化,日月加持,他會在每年的六月初九日蛻變成真佛。因此,每年的這兩天,夢晚城都會舉辦燈會來祭拜佛陀,望佛陀保一家平安。
佛蛻日這一晚,外面煙花不斷,鑼鼓齊鳴,鞭炮喧天,城里的老百姓興高采烈地慶祝這佛陀蛻變之日。俞府內卻一片肅殺,萬馬齊喑。
夏風鸞守著不能言語不能動差一口氣就要去西天取經的俞家老爺俞萬善,無趣得很,跟俞家的管家討來一壺“玉春釀”,孤零零地自酌自飲。
時至半夜,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俞萬善……俞萬善……”
“誰?”夏風鸞站了起來,手里的酒杯嗵的一聲射出花窗。
窗外傳來酒杯破碎的響聲,女子怒斥道:“夏大人,千萬別多管閑事,否則……”
她話還沒完,夏風鸞同時也沒有反應過來,反倒是躺在床榻上的俞萬善騰身飛起,抓著藏在鵝絨枕頭下的一把青銅斧頭飛快地從花窗撞了出去。夏風鸞駭然,外面已然打成一團,發出叮鈴當啷的響聲。
電光火石,光若白色閃電,一陣一陣的,照得屋內的夏風鸞誠惶誠恐,完全把麒麟叟“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絕對不要離開俞萬善半步”這句話拋諸腦后。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夏風鸞緩過神來追出屋外,但見俞萬善顫抖著老軀扭作一團,身上纏滿了金黃色的不知名的藤條。藤條如捆仙索一般牢牢地纏住俞萬善,而且越收越緊。
俞萬善苦不堪言,上下牙不停地哆嗦,硬是擠不出半句話來。見到夏風鸞追出來,俞萬善瞥了一眼,嘴里嘔出一口黑血,脖子一歪,氣斷了。
俞萬善死后,纏著他的藤條嗖嗖嗖地縮回了地面。失去藤條的控制,俞萬善身體往前倒下,正中他私藏的那把青銅大斧頭。
夏風鸞知道俞萬善這是枕戈待旦拼死一搏,沒想到下場會如此凄慘。
“俞萬善死掉了,俞家其他的人,與此事無關。”夏風鸞朝背對著自己親手殺死俞萬善的女人說道。盡管只是一個背影,但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收起你的菩薩心腸,俞萬善殺了我燕氏一門十二口,一報還一報,俞家的人一個也逃不掉。”女人惡狠狠地說道。
“你是燕清瑚?”夏風鸞疑惑地問道,按照俞季青的說法,燕清瑚明明已經被“孕獸”狃花女給吃了,她不可能還活著。
女人冷笑不已,沒有回答。
“你到底是狃花女還是燕清瑚?”夏風鸞橫劍在前,他不能再讓面前的惡女再造殺孽。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得馬上制止。
女人突然苦笑說道:“狃花女?燕清瑚?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到底是狃花女還是燕清瑚,我只知道,我要復仇,我得找俞家復仇,誰也阻止不了我。”
“也好,不管你是人是妖,你在我眼皮底下殺了人,我得有個交代。”夏風鸞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女人緩緩轉過身來,嘴角盡是無情的笑意。
“是你。”夏風鸞怔了怔,眼前的女人,他是見過的,就在三天前的捉藥齋門口,驚鴻一瞥,印象深刻。
“攔我者死。”女人咆哮起來,大地發出轟隆隆的震動。
夏風鸞搖搖欲墜,腳下踩著的石板隨著隆隆的響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愈演愈烈。
夏風鸞擺出劍姿,職責所在,明知不敵,也得搏斗一番。
“燕清瑚,大仇已報,回頭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大地忽地恢復了平靜。
夏風鸞愣了一下。
身披紅衣,掛著毫無表情的瓷白面具,麒麟叟從天而降。
麒麟叟落在女人的背后,只見其伸手往女人背脊中間輕輕一拍,一朵血紅色的七瓣花朵從女人體內緩緩地被剝離出來。待花朵整個離開女人的身體,麒麟叟玉手輕輕一折。枝斷花落,女人軟綿綿地跪在了地上。
“燕清瑚,你被狃花女控制了那麼多年,現在自由了,離開夢晚城,走得遠遠的。”麒麟叟朝女人低聲說道。
“多謝麒麟叟大人,殺我全家的俞萬善既然已經死了。我馬上就走,再也不會回來了。”燕清瑚對著麒麟叟跪拜了三下,起身后急匆匆地朝俞府大門跑去。
“她殺了人。”夏風鸞指著燕清瑚的背影。
“罪魁禍首在這兒呢。”麒麟叟說完抖動了一下她手中捏著的那朵七瓣血花。
“凝嬰尸蠶花?”夏風鸞咽了咽口水。
七瓣血花被麒麟叟一抖,七片血彤彤的花瓣一片接著一片掉落在地。原本長著花蕊的地方突然隆起來,是一顆小小的,女人相貌的人頭,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
麒麟叟伸出一根指頭輕輕地在女人頭顱頂端敲了敲,頭顱扭動了幾下,發出一個刺耳的老嫗聲:“你我為同類,你殺不死我的,干脆放了我吧!”
麒麟叟沒有理會,而是拿出一個繡著麒麟紋的藏青色袋子,把手中的殘花套了起來。
“就這麼便宜她?”夏風鸞問道。
“不然呢?”
“我……”夏風鸞無言以對。
“夏大人,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好戲似乎才剛剛登場。”
麒麟叟抬頭望著遠處一道又一道絢爛的煙火,“狃花女乃是上古級別的萬歲巨妖,沉寂于大地已有上萬年之久。你以為憑借俞萬善簡單地流了幾滴血,它就能活過來?”
煙火散落,夜空又變得沉郁而漆黑,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到遠方的黎明。(原標題:《百鬼巷:狃花女》,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麥客白,新系列《百鬼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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