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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4日,《東北虎》上映,
在去年上海國際電影節,
它拿到了最高獎“最佳影片”。
影片講述在鶴崗發生的復仇故事。
章宇、馬麗、郭月主演,
除此之外的主要演員,
都是導演耿軍的發小、親戚和朋友。
章宇和馬麗飾演一對夫妻,將迎來第一個孩子
耿軍在鶴崗長大,
中專畢業后到北京務工。
在過去20年的電影創作里,
他幾乎以一人之力,
徒手創造了華語電影中的“鶴崗宇宙”,
草根野生、風格生猛、審美精良。
耿軍電影里的鶴崗工業景觀
劇組成員從2個到100多人,
從被批評“沒天賦”,想銷毀處女作,
到獲得各大國際影展的肯定,
耿軍橫沖直撞著,
撕開一個小人物的敘事。
撰文 洪冰蟾 責編 倪楚嬌
耿軍穿著軍大衣在片場
耿軍所走的人生道路,乍一聽極為艱辛和傳奇。
不是電影專業出身,確切地說,只有中專學歷。家在黑龍江鶴崗,父母養雞,往上倒幾代,沒有一個搞電影的,家里也沒有文藝氛圍。從鶴崗到北京打工,為了活下去,租便宜的半地下室住,做賓館服務員、速凍水餃銷售、廣告業務員。
開始拍電影是因為得了肺結核,死之前還沒拍上一部電影,他不甘心,就拉了兩個拍婚慶的人當攝影,一天給他們80塊錢。耿軍的老朋友兼“御用素人演員”徐剛說,那時就是“他硬導,我硬演”。
徐東(章宇飾)的狗被殺死了,《東北虎》,2021
耿軍今年46歲,是個中年人了。光頭、壯實、衣著樸實,長相不是慈眉善目那一掛,面無表情的時候,看起來不太好惹。
他是個狠角色,19歲做的夢是“拍膠片電影,在大銀幕上放起來”。但是一沒學歷,二沒家底,三沒關系,就這麼赤手空拳地闖蕩。從毛頭小伙闖蕩到中年,仍然沒房,沒車,沒成家,卻還在繼續拍,把賺的錢都花在電影上。
演員均為發小和朋友,《輕松+愉快》,2017
在電影圈里,耿軍的才華和能力,很早就被看到。
2003年,他27歲,用DV拍了個短片《散裝日記》,北京電影學院的張獻民教授賞識他,說片子有趣,挺亂來,沒什麼規矩。后來的幾部作品,每拍必入圍電影節,鹿特丹、圣丹斯、臺灣金馬獎……影迷總喊他“東北羅伊·考里斯馬基”,他早已成為中國獨立電影的中堅力量,成為會在華語電影史里留下痕跡的那種人。
影像風格冷峻,《東北虎》
然而很多人知道他,還是因為近期《東北虎》的獲獎和上映。
2021年6月,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頒獎禮上,《東北虎》入圍多個獎項,但一晚上顆粒無收。只剩下最后一個,也是最高的“最佳影片獎”沒宣布。坐耿軍邊上的徐剛覺得:“完了,陪跑的命運,再次重現。”然后聽到臺上喊:《東北虎》。
耿軍有些手足無措。他把獎杯攥在手里,稀罕地看上幾眼,舉起來,又很快放下。這是拍電影20年來,他在中國大陸拿到的第一個主流電影獎項。這20年,除了《東北虎》里用章宇、馬麗、郭月這幾個職業演員,他的演員班底一直相當固定,都是他的發小和朋友,被稱為耿軍的“鶴崗宇宙”。
這一幫40多歲的東北大老爺們,在臺上哭的哭,懵的懵,抱著對方的大腦門親。鏡頭對準耿軍的臉,有點像笑,又有點像哭,用他的話說:“亮出純真的目光和孩子的微笑。”
耿軍電影里總有寒冷的天氣,孤獨的人,《東北虎》
耿軍在鶴崗長大。鶴崗是煤城,但下礦太危險了,他父母就養雞,賣農副產品來養家。
他學習成績不好,除了語文,基本都放棄掉。和那個時代的文學青年相似,他長發飄飄,聽崔健、黑豹和披頭士,讀余華、賈平凹、王朔、巴爾扎克,還有《大眾電影》。1995年,他從糧食中專的俄語專業畢業,但當時對俄貿易形勢不好,畢業即失業,斷了去俄羅斯賺錢和找女朋友的路子。
19歲那年,擺在鶴崗青年耿軍面前的,大概是這麼幾條路。要麼在家里幫爸媽養雞,要麼冒險去煤礦下井,要麼在本地謀份安穩工作,一個月掙不到450塊。要麼就去外頭打工。
但他窩在家里搞了一年的創作。他買了一本“教學筆記”,每天寫劇本到夜里2點。媽媽夜里起來查看雞窩,以防雞被黃鼠狼叼走,看到大兒子還在奮筆疾書,說:“咱們家要出作家。”
徐東幫朋友賣詩集,《東北虎》
20歲,他決定去北京,用自己的方式接近電影。兜里揣著600塊錢和劇本,一到北京,直奔中戲,去找夏雨的班主任。他當時看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覺得夏雨讀書的地方,就是一個搞電影的地方,想找夏雨來演他的戲。
后來他輾轉去找北影的張丹老師,被告知,這還不能稱之為劇本。但可以來學校旁聽。600塊錢很快就用完,他不好意思問家里要錢,必須找工作養活自己。
在90年代的北漂追夢浪潮里,用耿軍的話,他成了“在京務工人員”,北京則成了“我的房東”。
直到前幾年,耿軍社交平臺的簡介還是:五道口賓館服務員。后來因為是外地人,他率先被賓館辭退,轉而開臺球廳,臺球廳賠錢,又去廣告公司、報社。有一段時間,他滿城跑,給《北京晚報》賣建材廣告,內容是塑鋼、塑窗和櫥柜。這期間,他一直在電影學院蹭課。
耿軍的發小張志勇,當時在濟南做酒店領班,去北京找耿軍。一進門,就看到一張能睡十個人的大通鋪,屋里住著好多人,都是懷著夢想來北漂,但找不到工作。“耿軍像個大哥一樣,養著他們,包房租,還給點晚飯。”
《鐵路沿線》用DV拍攝,給耿軍帶來巨大沖擊, 杜海濱,2000
世紀之交,數碼時代來了。吳文光拍出《流浪北京》,賈樟柯拍出《任逍遙》。一個人拿一臺DV,就可以拍出電影了。不過,動輒1萬多的DV,對當時的普通人來說,還是要咬咬牙才用得起。
2001年,耿軍得了肺結核,很嚴重,只好回鶴崗養病。他覺得自己肯定要死了,都26歲了,臨死前得拍一個電影。他就拖著病體,每天吃30多片藥,在家里寫《山楂》的劇本,找了兩個婚慶公司的攝影,再找當地的朋友來演。
徐剛就是其中一個被拉去的演員。他和耿軍同歲,在鶴崗做體育老師,當時兩人剛認識沒多久,但徐剛愿意陪他“瘋”,以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當年徐剛去北京找朋友張稀稀玩,喝多了酒,朋友砸了別人的出租車。沒砸車的徐剛被人給捅了,胸口嘩嘩淌血。
只見過一面的耿軍來醫院,“像個大哥一樣”,一進來就把其他人一頓罵。接下來的一個月,耿軍白天上班,下班坐車到醫院,給徐剛帶飯,然后隨便找個地方一躺,早上四五點鐘買好早餐再去上班。徐剛從此認下了這個兄弟。
徐剛在《東北虎》中飾演羅爾克,角色原型是詩人張稀稀, 徐剛和耿軍因為張稀稀而結識
耿軍得肺結核回鶴崗后,徐剛記得他大口大口地吐血,整天抱個大水壺喝水。一聽他說要拍片,二話不說就來幫忙演。
“咱倆都不挑(對方)毛病,什麼節奏什麼呼吸,什麼走位什麼機位,全不知道。”徐剛說,“靠的是鮮血凝成的友誼,雖然他沒揍我,我沒揍他。”
拍電影前,耿軍看那些導演在臺上侃侃而談,“很生氣,挺不憤。我用腳拍都能拍明白,你們都拍不明白還坐那說。”拍完《山楂》后,旁人讓他別再拍了,沒有天分,“脆弱的心靈就粉碎性骨折”,他知道拍電影沒那麼容易,因為自覺太爛,他就假裝自己沒拍過這個片。
自稱為”處女作后的處女作",《散裝日記》,2003
緩了兩個月,他還是沒放棄,接著在鶴崗拍短片《散裝日記》,講東北小城青年的困境。劇本是回家一下午寫的,演員還是身邊的哥們。
2003年初,《散裝日記》在第一屆國際DV論壇拿了個鼓勵獎,張獻民、賈樟柯和張亞旋作為評委,看到了耿軍的片子,挺喜歡。這是耿軍第一次得到肯定。
《燒烤》被主演認為是大悶片,放映時反響很好, 主演說“得聚眾放大了看,不悶”
從那時起,耿軍一直保持著小規模的、精耕細作的拍法,拍得極慢,剪得更慢,一點點打磨。他說他是一個笨拙的人,“到現在也沒辦法以特別專業的方式進入一個電影。”
拍第一部長片《燒烤》,他直接搬進朋友的地下室去蹭剪輯軟件,一住就是半年。
第二部長片《青年》,制作整整花了兩年半。他那時候一個月能掙四五千,需要工資收入來支持電影,白天上班,晚上做后期,“熬完夜去上班恍恍惚惚,走路要扶著墻,我怕車給我撞著,車如果撞著我的話,這個片就完不成了。”
張志勇、徐剛、薛寶鶴組成搶錢團伙,《鐮刀錘子都休息》
到2013年短片《錘子鐮刀都休息》,拍攝團隊從兩個人增至四個人,只有一臺佳能、一個三腳架、幾個定焦鏡頭、幾個聚光燈和LED燈、幾塊用來遮光的布,靠簡陋到極致的裝備,拍了16天,奪得金馬最佳短片。
哥幾個總是在一起喝酒,《輕松+愉快》
入圍金馬最佳劇情片的《輕松+愉快》,花了50天,據說其他導演20天就能拍完。
《東北虎》的劇組已經有一百多人,拍了接近60天,有時候一場戲要拍兩天,一個鏡頭拍四十多條,后期剪輯又將近一年。
不光是工業流程,他也找不到合適的姿態進入資本市場,以前他直言:“我跟資本沒關系。”拍電影費錢。文藝片找不到投資,那就只能掏空自己的口袋。所以,他存不住錢,基本都投進電影里。
2017年,耿軍和朋友們去圣丹斯電影節,臨時起意在紐約拍片
《散裝日記》花了3000塊在五道口租了臺DV。《燒烤》花了5000塊拍,他身上總共只有7000塊錢存款。《青年》直接花光所有的錢,家里還貼補了2萬塊。
徐剛、張志勇、薛寶鶴這些演員,跟耿軍拍了那麼多部,直到《東北虎》,才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收到片酬。“他就是壓根也不給你錢。”徐剛笑著說。他們哥幾個都有自己的工作,給耿軍做演員,不是為了掙錢。
《輕松+愉快》,錢不夠,甚至開了眾籌,抽獎禮物是二手玫瑰樂隊主唱,耿軍的好友梁龍贊助的兩臺iphone6。耿軍自己的手機,也是梁龍送的iphone6,用得太久,梁龍實在看不下去,又給他換了一臺iphone12。
耿軍和好友梁龍,圖源梁龍微博
2017之前的十年,耿軍在天通苑租了一個半地下室,一半在上面,一半在地下。后來被迫搬出,到通州租了一個兩居室,現在還住在那里。
偶爾,張志勇他們到北京找耿軍,幾個人擠在兩張床上,輪流給其他人買菜做飯,喝酒吃串,看電影聽音樂,像一個夢幻大齡男子宿舍。
在片場的歡樂時刻
耿軍說他早就放棄世俗性的追求,不買房是不想被月供綁架,不買車是因為還得找地方停。
他認為這是對自己“最負責任的選擇”,只有放棄這些,“才能有一點自由”。他眼里的責任與自由,都是向著電影的。20多歲這樣過日子,40多歲還這麼過。
結婚幾年,熱乎勁漸漸平淡
《東北虎》的幾個主要角色,都面臨著中年危機。
章宇飾演的徐東,偷情時說自己“人老色衰,經濟衰敗,就剩一個看似穩定的家庭了。”妻子美玲懷孕,他即將成為父親,為了多賺點錢,他白天晚上干兩份工。
馬麗飾演的妻子,懷著孕呢,發現丈夫衣服上的黃頭發。結婚幾年,情感關系逐漸平淡,她想要挽救自己的婚姻。
張志勇飾演的馬千里,房地產投資失敗,破產后和妻子孩子分開,討債者成天上門要錢。
馬千里被討債人逼入絕境
人到中年,看似平靜的生活里,處處是定時炸彈。有一句臺詞是:“堅強,約等于狠。”年輕時那股狠勁快被磨沒了,中年人能做的,不過是被現實逼退到角落時,堅強地挺著。
耿軍20歲的時候,做餃子推銷員,有一次,淋著雨,一包餃子都沒賣出去,一分錢沒掙著,還發了高燒。回到廠里吃飯,看到廠長邊上坐著最好看的兩個女工。
“我就覺得這幫中年人太惡心了,這幫蠢貨,我們有機會一定要把這幫中年人干翻。現在我們就是中年人。”
《青年》,2008
2004年他拍《青年》,里面是血氣方剛的叩問和迷惘,為愛情服藥自殺,為友情跟人干架,為生存從建筑工地摔下來腦袋開花,這些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2018年拍《東北虎》的時候,他和這幫老哥們“腮幫都開始往下耷拉”。徐剛和張志勇有了下一代,他們開始接送孩子,輔導孩子寫作業,面對著家庭責任的種種難題。
耿軍用電影記錄下朋友的變化,徐剛從《青年》到《東北虎》
張志勇從《錘子鐮刀都休息》到《東北虎》
快樂單身漢的時候,徐剛抽12塊一包的煙。結婚了有小孩,只抽得起3塊錢一包的哈德門。“這咋整,捉襟見肘,煙越抽越剌,我得研究掙點錢。”徐剛說。
耿軍沒有結婚,但變化的感覺并不是沒有。他去辦一個證件,要收240,卻只能開160的發票。他問為什麼不開240?對方反問,你要不要辦?他想:“要跟他在那兒干一仗?”后來還是忍了。
他們的狀態成了把憋屈和苦楚吞下去:“讓一讓,忍一忍,把腳收一收,中年就要過來了。”
《東北虎》里,徐剛飾演的羅爾克說:“我的身份很復雜。”這是徐剛自己在現實里說的話,他是開挖掘機的,做宿管老師的,做演員的,還是丈夫、父親和兒子。
每一個普通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都在這樣多重身份的夾縫里喘著氣。耿軍帶著一點哭腔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有點像一個藥捻,點著點著馬上就要到頭了,它是一個啞炮還是會爆炸。不知道。”
《東北虎》
另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是,在每況愈下的現實難題面前,希望是什麼?要捍衛的是什麼?
耿軍的電影里,人們會在冰天雪地的東北,向往溫暖的南方:“我在南方,永遠嬉戲,不出來。”
耿軍去過海南,大失所望。“有點像來到了東北的夏天。”早上去找海南早點,滿耳全是東北話:“大哥快進來,豆腐腦。”
徐剛回憶起20年前,耿軍第一次喊他拍電影,“稍微扒門縫看一眼長什麼樣。”到了現在,他覺得做老師、開鏟車,一下就看到頭了,但電影好像沒有止境。
“我就想在銀幕里面,永遠嬉戲,不出來,一直奔放下去。”
以下是耿軍的講述:
騎著摩托、馱著狗皮去報仇,《東北虎》
大概十年前,過春節的時候,我在我們鶴崗的中心站,碰到了我的好朋友徐剛。等車的人并不多。有人拎著禮盒去串門拜年,徐剛在那空著手。
我說:“剛哥,是干嘛?”
他說:“我要去趟新華鎮。”
我說:“你去看親戚嗎?”
他說:“我家狗讓人弄死了,我要去干那個人。”
下著碎雪,衣服領上、皮衣上,頭發上都是,剛哥冒著氣在那等中巴。
隔了一年,我動筆寫《東北虎》的劇本。一上來寫的就是這個場景:一個人在要去復仇的途中,他跟他要干的那人,跟仇恨的距離,只有40分鐘車程。
徐東在開鏟車時和情人約會
男主角徐東36歲。一開始在學校做體育老師,完了后來轉成宿管老師,晚上上班。白天有時間,在工地開鏟車,想讓自己的奶粉錢稍微充裕一點。
妻子快臨盆,讓徐東把狗送人。徐東把狗交給馬千里養,馬千里把狗吃了。徐東找馬千里復仇的過程里,發現馬千里被討債者逼入絕境。
《東北虎》其實講的是復仇的故事,從仇恨點燃到被化解掉的一個故事。我想討論,是憤怒的力量大,還是寬容的力量大?
徐東演朋友張稀稀,章宇演徐剛
章宇飾演的徐東,完完全全以我的好朋友徐剛為原型。
2012年寫劇本的時候,我跟徐剛都是36歲。到2018年12月開拍的時候,我和徐剛都40多了,腮幫都開始往下耷拉,演不了36歲。所以我就找了年輕一點的兩個演員,章宇和馬麗。
章宇跟徐剛學開鏟車
章宇看到劇本,知道他要演徐剛,說原來剛哥有這麼好的經歷。到了鶴崗,他跟著剛哥學開鏟車。跟著剛哥勇哥去喝酒,熟悉當地人喝酒之前、喝酒之時和酒后熱烈的和靜默的狀態。
一開始好幾次都不敢喝多,他想觀察,到后來他想融入到氣氛,就敢喝多了。
有時候,酒桌上大家吃飯吃著,完了之后還有兩菜沒上,剛哥就說別上了,直接打包給學校里的孩子們帶回去。這些孩子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其實就是留守兒童。章宇也跟著去學校,感受剛哥每天干什麼活,跟孩子們怎麼聊天。
而且他試著像剛哥一樣不抹護膚品,想讓自己的面色和質感跟我們當地這幾個演員,一眼望去是一樣的。
徐東要馬千里給狗皮下跪
我的前幾部電影,有人說里面的演員都是東北的山珍。我說那幾個哥們都是山珍里的蘑菇。后來我跟章宇說,你到鶴崗去,你得變成一只蘑菇。這電影演完,他問我,導演我變成蘑菇了嗎?我說,你現在變蘑菇了。
章宇完全融進去了,跟他們長在一片地方。
美玲即將臨盆
馬麗的戲份并不多,但她支撐了這個電影。
和馬麗見第一面就基本定下來。我定她演,她定她來演,一拍即合。她說她是表演專業的,畢業之后跟林兆華演話劇,后來演喜劇被觀眾熟知,但她不但能演喜劇,而且能嘗試其他她感興趣的角色,我覺得這是一個演員最正常的訴求。
她看劇本的時候會跟我討論,我說咱們先把造型給定下來。然后可以看一個電影,叫《三塊廣告牌》。完了她說,科恩嫂這個角色很棒啊。我說你這個角色也很棒。我們先把人物認同感聊清楚了,然后走進這個人物的內心。
美玲去偵破丈夫出軌的真相
在這部戲里,馬麗完全是一個正劇的表演方式。前提是不做夸張和變形,而是常態里的提煉、省略和放大,建立在真實沖突和真實心理上,是從日常的認知里激發出來的幽默。
至于大家講話都慢半拍,是我覺得跟一個人真心地說話,需要提防,提防要動心眼,要想一想再說。我把想一想的物理時間,在電影里邊給留了出來。
鶴崗被稱為煤城
2012那年夏天,我帶著一臺攝影機到上海動物園,拍了45分鐘的東北虎。人們圍著它看,它也偶爾看一看人。《東北虎》里的東北虎19歲,老虎最多能活25歲,19歲相當于暮年,電影里說動物園是它一生的歸宿。它是幸福的。
電影里,在徐東三十五六歲,他想起19歲那年,青春最好的時候,媽媽背著發燒的他去小診所。媽媽說,未來可好了,我們一起挺過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19歲那年說的明天,不就是現在嗎?現在真的可有意思了嗎?
暮年和青年兩個生命狀態,一個在安樂窩里,另一個在媽媽背上,年華這東西,就在那放著。這其實是我對這個世界的,算提問嗎?算嘆息嗎?
我19歲的時候在鶴崗熬夜。房間里邊有一個臺燈,每天寫劇本到夜里邊2點多。
那個時候我想去北京,心氣特別足,就覺得大地在我腳下,我寫的劇本可能會拍成膠片電影,在大銀幕上放起來。
19歲那年就覺得明天可有意思了。
《東北虎》
1996年,我帶著600塊錢,從鶴崗到北京。
那個時候,北京對于我來說是一個謎。所有的能人都在這,葉蓓、老狼、羽泉、姜文、謝飛……在故鄉的時候,他們在《大眾電影》里邊,在磁帶里邊;到了北京之后,他們仍然在電視和報攤上。他們到底在哪兒啊?
北京太大了,坐車一塊錢一次,兩站也要一塊錢,這個車換那個車,不到一個月就把錢花完了。一個年輕人,太渺小了,如果在這兒掙不到生活費,還得想辦法湊一張車票,回到原籍。
我不想花家里邊人的錢,要養活自己。想用自己的方式靠近電影,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但在這麼大的地方,你不想看別人臉色,除非你是盲人。
但這些毒打對我來說不太可怕,比待著強。我覺得世界上最累的事是待著,不是奔波。
天通苑的半地下室,我住了十年,月租1700。
冬暖夏涼,根本不用開空調,然后有一半窗戶在地上,下午1:30到3:30,兩個小時是有光的。客廳大到可以玩輪滑,我來20個朋友都能坐下。那地方特牛,感覺特好。
耿軍和朋友們在片場手拉手
2004年,我回鶴崗拍《青年》,找我的發小演。等《青年》真正完成,我已經到30歲。監制張獻民老師說,你拍完青年,是不是得拍中年,拍完中年就得拍老年。好像說得對。
經常有人說,人過了30歲,會跟以前不一樣,我過了30歲,就沒覺得我跟29歲有什麼不一樣,我找半天找不著,特別苦惱。
還有人說四十不惑,我天哪,這種話就完全不信。到了40,我迷惑得一塌糊涂——我從哪來,我到哪去,我來干嘛來了,我干這東西有意義嗎?開玩笑,我跟以前一樣想不開,一樣糾結。
所以到了40多歲拍《東北虎》,我就想描寫一下,《青年》里我這幫朋友,中年生活會怎麼樣?會遭遇什麼?他們的境遇和會我的互相映射。
徐東帶著“瘋了的”羅爾克和”傷了的“馬千里,《東北虎》
以前覺得,到中年,我就死了得了。像我這樣的人,活到28歲死了,完了之后別人說:“那個人好像是個天才啊。”
上了40歲,鈣流失或者眼睛花,這種體力和認知上的變化,我身上都沒有發生。
我就覺得,啊,我可能是晚熟。
因為東北人晚熟,我們那邊冷,水稻一年只有一季,楊樹比其他地兒長得慢。所以人家16歲就懂事了,我26歲才懂事。我今年46,相當于人家36。
耿軍在《東北虎》片場
我也沒有世俗性的困惑,因為我30出頭就放棄掉了,追求不到的東西就放棄掉。
我不應該去買房子,完了之后還月供,我就成為房奴了。我不應該有個汽車,有汽車我可能沒地兒停。
有時候會跟自己拉鋸:所有開車的人,都有地停,你怎麼會沒地停?然后又跟自己說:很麻煩。我不應該過那樣的生活,那樣的話我就什麼也干不了了,我徹底不需要這些,才能成為我自己,才能有一點自由。
我父親特別逗,他給我發了一個燕郊房大掉價的短視頻,問這是真的嗎?我估計他在勸我,燕郊離北京那麼近,咱買得起的話,是不是買一個?
我在北京生活,攢錢拍電影,沒有給他們帶來特別多麻煩,我不會掏空他們的養老金,去買個房子,不干這種不自知的事。
父母覺得我不顧現實,對自己不負責任,但我覺得這個是對自己最負責的事。
耿軍在條件簡陋的片場
但我還是想得太樂觀了。一看身邊的朋友,我們真的是到了中年。到了上有老下有小,夾在中間的時刻。他太忙叨了,不能停下來。
我就知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知道嗎?
那種時間不多了的感受,有點像一個藥捻,點著點著馬上就要到頭了,它是一個啞炮還是會爆炸,不知道。它危機重重,我們承擔的事更多,接觸點就更多了,哪個點都有可能變成危機。我覺得中年太有意思了,比青年還趣。
《東北虎》
我現在生活在北京,北京是我的房東,而鶴崗是我的樂園,是我的情感歸屬。我創作的時候,一次也沒有想起過北京。
鶴崗對于我來說,就是街上那些凍得有點“嘶嘶哈哈”的人,出門露出兩只眼睛,零下三十幾度只能動動眼珠。我努力走上走一小時,從腳底就往上熱,寒冷就開始變得美好。
晚上五六點鐘開始喝酒,身體暖和起來,腳踩在地上,開始有點軟,走在街上一看,凍僵的表情也活躍起來了,這一切挺美好的。在酒精的幫助下,我們跟這個世界和解。
《東北虎》里,我說傷感,沒意思。這話的前提是我傷感。
里面的每個人物都有獨處的時刻,馬千里在炕上吃炸帶魚,詩人羅爾克矗立在動物園看老虎,徐東騎著摩托馱著狗皮,小二拿著風箏在雪地里等,下一時刻是什麼?
下一時刻是他們互相遭遇的時刻,有的帶著仇恨,有的送來暖心的問候,有的走向和解。大家都在生活的河流里面,有的地方平緩一點,有的地方湍急一點,有的地方交錯縱橫。我想把這些傷感的人,往回拽一拽,勸住我自己,別傷感。
本文章為“一條”原創,未經允許不得刪改、盜用至任何平臺,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