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張慈(知名旅美華裔女作家,紀錄片《硅谷Chinese》導演)轉自公眾號:硅谷Chinese
2021年8月2日 周一
洛杉磯的傍晚
(一)搬到洛杉磯的那一天,烈日炎炎,安德魯過來幫我們卸車。滿滿的一大貨車都是東西。他抱著一個又一個的紙箱子,從門口的大道拾階而上,穿過柵欄門,一直抱到后院,抱進空屋里,一趟又一趟,渾身都是汗水,頭發都濕透了。米爸和安德魯,花了幾乎五小時,才把東西卸完。
米爸開著貨車一腳油門從灣區到了洛杉磯
毎次提起這件事,我們無比感謝他,他總是單純可愛地一笑,攤開雙手:應該的,不那麼難。Of course, it's not hard.他是一個非常帥氣正直的男孩子,27歲,意大利人和猶太人的混血,和我們的女兒小米戀愛五年了。
小米與安德魯,穿著印有NBA球星的襯衫米爸給自己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充電后一次能跑40英里(64公里)。他騎出商店,并沒有回家,而是直接騎到安德魯和女兒家,去給安德魯看他的新車。安德魯滿臉笑容,隨口說了一句:Sweet! (贊的!)然后騎著電動自行車出去跑了一圈,在道路上試車。米爸和安德魯之間,好像有了一絲淡淡的父子關系。
洛杉磯的火燒云
NBA季后賽(NBA Playoffs)那天傍晚,因為我們還沒有買電視,米爸就走路去女兒家看他心愛的這場籃球比賽。他走路去的原因是他喝酒,開車違法,騎車太危險,他就一邊走路一邊喝酒,這是他人生的一大享受。在我們和女兒家之間的2英里(3.2公里)距離上,是洛杉磯蜿蜒起伏的金色山丘,棕櫚樹沿著道路一直向前,美麗的藍花楹 (Blue Jacaranda) 盛開在拐彎處,藍色花瓣掉一地,米爸喜歡坐在樹下休息,喝小瓶子里裝著的Jin (杜松子酒),它是一種以谷物為原料經發酵與蒸餾制造出的中性烈酒,按說喝了不會醉,只會飄飄然。
洛杉磯的華燈初上
球賽開始了,米爸還沒有到達。安德魯打電話給我,我說他1小時以前就出門了,應該快到了。球賽進行了半場了,米爸仍然沒有出現。安德魯很不安,立刻離開家,開著卡車沿著那條米爸走的路慢慢尋找,結果什麼也沒有看到。他一直開到我家,我們一起給米爸打電話,沒人接;發短信,沒人回。安德魯又開車沿路找回去,還是沒有見到人。他很不放心,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報警,我說先打電話問問警局有沒有從路上撈到過醉漢?他打電話去LAPD洛杉磯警方詢問有沒有撈到醉在X條路上的行人?警察說沒有。安德魯發短信給在外面吃晚飯的女朋友,說:小米,你爸爸失蹤了,你趕緊回來。然后又開始出門到處找人。我也出去拿著手電筒邊走邊找,什麼都找不到。一直到晚上9:00多鐘,安德魯回到家中,發現米爸已經在沙發上呼呼大睡。他馬上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找到人了。女兒也從尋父的路上回家。后來他們兩人把醒過來的米爸送回了家。我們發現他的身上什麼都沒有,錢包不在了,手機也掉了。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第二天,米爸一大早醒來,完全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我告訴他昨天晚上的懸疑故事,他想了好半天,還是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但他記得沒有任何人攻擊過他,路上他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然后他再次走出門,沿著昨天晚上的路往女兒家的方向走,幸運的是,他發現了自己的錢包,還有手機。它們掉在了路邊人家的花園里。原來他喝多了,就在花園里睡著了。醒過來。又蹭蹭蹭地往安徳魯家那邊走,要去看球賽,結果球賽老早都結束了。這件事,讓安徳魯與米爸之間更加深了某種情感的連接,他從內心真正的關心起米爸,并與米爸建立了一種密切的朋友關系。
安德魯與小米洛杉磯太熱了,大白天我經常會睡著。“醒過來,醒過來,你醒了嗎?MM,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睜開眼睛,見米爸嘴角裂到兩邊耳朵根,興奮地望著我。“我告訴你,剛剛安德魯給我打電話,要求得到我的允許,今天傍晚他要向小米求婚了!”我清醒過來:安德魯要向集我們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米求婚?“Yes, 你能相信嗎,他先打電話征求我的允許,這個孩子正派呀。”(二)
安德魯與小米 (剛畢業的時候)小米和安徳魯從上大學就認識,畢業后相好,到現在已經五年了。今年年初,安徳魯在洛杉磯Highland Park 買了房子, 把小米的名字放上去,共同擁有房子,但小米一分錢都沒出。五年來,我們對安徳魯所知甚少。他出生在南加州圣地亞哥海邊的一個小鎮上。父親是做金融的,母親是老師。他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兩兄弟從五歲開始沖浪,至今仍然保持著沖浪的愛好,每星期都要下海兩三次。我們第一次見到安徳魯是在Cal Poly的畢業典禮上,他的爺爺奶奶從賓州趕來,外公外婆從洛杉磯趕來,父母從圣地亞哥趕去。這家人非常和睦融洽,而且幽默,站在一起聊個天都會讓你笑到肚子痛。安德魯的爸爸是意大利人,媽媽是以色列猶太人,他是混血兒,很帥又很單純。安徳魯和小米當時只是好朋友,兩個人穿著畢業生的黑袍子,戴著方帽,脖子上掛著紫白色的鮮花,一起走進會場。我們坐在家長席里,望著他們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聽到校董宣布學生們的去向。真不敢相信,小米和安德魯都被蘋果公司要走了,屬于合同工,七個月后轉正。他倆和另一個叫戴維的同學一起,在硅谷圣何西找到分租公寓,開車去庫柏諦諾Cupertino的蘋果公司總部上班。就是在做室友的這段時間,安徳魯和小米在某一天成了男女朋友。七個月后,安徳魯轉成蘋果公司正式員工,小米離開蘋果,去舊金山的一家叫Blurb的出版社工作。又一年后,小米跳到Drop Box, 成為項目經理,她與公司創始人阿拉什·菲爾多西 (Arash Ferdowsi) 共用一張長形辦公桌。她把安徳魯及一些斯坦福大學畢業的高中時代的同學,也招聘到了Drop Box。
外公在Drop Box CompanyDrop Box (多寶箱)在mission bay 建蓋了舊金山最大的辦公大樓,據說其辦公面積超過了Salesforce 大樓。那是一段好時光,小米的外公會去那里看小米,在公司和許許多多年輕人一起吃飯。安徳魯的爺爺奶奶、父母也去公司看過他們,我們當然也去了,公司成了我們大家庭聚會的地方。
大家庭在公司的餐廳聚餐小米和安徳魯的關系一直很穩定。安徳魯不怎麼和我們聊天,他最常用的三句話就是:nice, cool, awesome!有時還會加一句:sweet!是不是學工程、計算機的男生都很乏味?今年安徳魯買了房子,我們暫時跟他住了三個星期,因為我們也要買房子,這期間可以住Airbnb, 但女兒讓我們去和她住,這才近距離地了解了這個準女婿。
安徳魯最驚人的能力是動手能力。2020年受新冠疫情影響,同美國硅谷大多數工程師一樣,安德魯在家工作,遠程視頻開會,編程寫代碼。公司給他寄來了兩臺電腦,一個軟椅,但沒有辦公桌。安德魯買來了木材,各種角度劃上線,將木材放上馬扎架,又鋸又铇,敲敲打打,一張很流暢的辦公桌就誕生了。小米,我們的寶貝,從小就很寧靜,很自信;很可愛,很聰明,但她非常天真,喜歡養動物。她在租住的公寓里養了兩只貓和兩條狗,現在搬到安德魯的房子里,又多養了一條狗,兩只雞。
小米的狗狗們
安徳魯為了滿足小米養動物的愛好,專門買了這個有好大一塊空地的房子,在側面建了雞廐,讓那兩只雞有棲身之地。另外安徳魯自己動手做大型的土壤木盒,種植花卉蔬菜,為了節省空間,他還給自己做了自行車架等。他做事非常認真,光是建蓋一個雞廄,或者把一個82英寸的電視機架上墻,讓它能夠多角度移動,他就用各種尺子畫線,測量水平,爬梯子,直到雞的公寓建好,電視機完美上墻。
小肥狗“河馬”
(三)現在來說說安徳魯的這一棟房子。它在洛杉磯的加州理工大學南邊。這個房子在高速公路出口,是大洛杉磯城最路沖的房子,沒有之一!因為房子就坐在高速110出口的馬路對面,任何一輛車都可以直接開進客廳,晚上車燈就直接照射在客廳地板上。我第一次看到這房子,眼珠都掉了,我孩子怎麼可以住在這種地方結婚?她的安全怎麼辦?我打電話給朋友訴苦,她說:“美國人根本就不在乎怎麼死,他們也不在乎買房子賺錢,他們也不在乎送孩子上名校,他們就是聽天由命,自由自在。耶穌在天,你還說什麼風水,他們連風水是什麼都不知道,知道了也無所謂。”
小米的斯巴魯SUBARU與安德魯的皮卡米爸趕緊去買樹來種來擋,安徳魯請工人來建起了木板圍墻,Highland Park 市也在這棟房子面對公路的地方加了一條長金屬板。每到傍晚,太陽落山,天氣涼爽,小米就走到院子里,蠅隨驥尾,一群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貓狗尾隨其后,其景甚為壯觀。安徳魯作為一個沖浪極客,他與身高6.1的雙胞胎弟弟亞歷山大經常沿著加州海岸線找好地方沖浪。因為在高科技公司工作,長時間坐在電腦前編寫Java語言,新的區塊鏈語言,身體不適,安徳魯還堅持騎自行車鍛練,身材很健美。他對我們很尊重,從過去只說三句話:very nice ,Cool ,Awesome,到現在我們住進來了,不得不面對面談話了,一開口,都是極其沖擊力的語言,比如:你們二位的女兒藝術天賦不是蓋的!米爸聽了,高興得去后院轉了一圈,仰天而笑,揀了兩個雞蛋,給草地澆了水才回來。
小米家的雞蛋我們與他們同住的這三周里,安德魯自己裝的天花板頂燈,電線工的活也干了,wifi也裝上了,警報系統也安裝了,在墻上裝了電視,三層移動架,可以從各個角度全方位看電影、球賽。最后將自行車卡到墻上的木頭背脊里,讓巨大的加州帝王Cal King床也移動進了房間。他自己動手鋸了張吃飯的桌子,吃完飯后還把廚房擦洗得干干凈凈。臥室的大床和齊胸柜也是他和女兒動手組裝的,家里到處都干凈,每個角落都井井有序。他吃肉,有時也陪小米吃點素,吃一點中國包子,也會使用筷子。每個人都喜歡真實的人,看著安德魯,我在想, 米國的大環境就是很鼓勵人獨立自主地生活,安德魯是好人一個,這孩子是家庭教育的成功之人。這麼出色的人,肯定是有好的父母。安德魯的媽媽羅瑞與爸爸杰兒都不是典型的知識分子,他們特別聰明,相愛,家里說話很溫和,以陪伴呵護孩子和鼓勵放手為主,學校教育也相互相成。國內的壓力教育就是掌控孩子,灌溉孩子人生觀,Shape 孩子的價值觀。美國的學校才不管你這些事,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學校只管教你修房修車修花園,建城市建高速膠囊,建6G,建衛星鏈。教育是做人成功的關鍵,很多國家的人都要送孩子到美國上學,他們為什麼要來?
小米與小白狗“寶寶”
去年整年疫情擴散,安徳魯和小米從舊金山搬到南加州,住在圣地亞哥安徳魯的父母家。小米有一雙巧手,她成為準婆婆的剪發師。對小米這種獨特個性的人來講,讓她真心喜歡一個人是很難的。她自己說,世上除了姐姐,她最喜歡的人就是安德魯的爸爸媽媽。(四)
多年前,我帶了小米5歲時畫的幾張畫去北京,送給了幾個朋友。與貝聿銘家族合作工作,巴黎VU視覺圖片社攝影師高波說:“小米的線條是賈科梅蒂的線條。” 金星、文慧、成方圓都在冰箱上貼過小米童年時期的畫。
小米畫的貓
現如今從未受過專業繪畫訓練的小米突然爆發出藝術天賦,一上手,她的畫就開始有市場,業余時間她幫人家畫狗畫貓,以假亂真,她的訂單每天都有,忙不過來。我一直不明白,忽然想起20年前高波那句話,明白這可能就是天生的潛質。過去,為了能給小米講故事,念兒童書,我去Menlo Park注冊了一個圖書館的英文閱讀項目,這個項目里有很多人都是像我一樣,從國外來的成年人,有的人的目標是通過自己閱讀項目能夠為自己的孩子念書; 有的人的目標是通過這個項目, 可以看懂專業上的某本書; 有的人的目標是通過這個閱讀項目可以成為一個老師。我的目標就是要給小米講故事,念書。
從她很小,我就給她講故事,講完她就自己睡覺了。可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她六歲那年,我們給她看了一部電影,是史蒂夫·斯皮爾伯格拍的科幻片《E·T》。看到一半她就吐了,嚇得大哭不止,還偏要堅持看完。看了這部電影之后,小米再也不肯自己睡覺,她害怕外星人會降落到她的房間,把睡著了的她帶走。從那天以后我就陪著她睡覺,如果沒有人陪她睡覺,她就一直哭。一陪就陪了七年,有的時候是我先生,有的時候是我,多數時候是我。所以從她七歲睡到她12歲,我給她講了成千上萬的故事。都是我瞎編的。白天看到什麼吃到什麼想到什麼,我通通都會把這些經歷變成兒童故事講給小米聽。我有個好朋友叫deng xiaofan,她一直勸我把這些故事寫下來,每個故事都寫下來,我也聽了他的,寫了幾個。后來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因為晚上太累,講完了就睡著了,早上起來忙忙碌碌送孩子上學,就把這個故事給忘了。白天事情也很多,事情都比這些故事更重要,到了晚上新的故事又有了。那時候又沒有手機,寫什麼東西都很不方便,都是寫在紙上。寫的也都潦草,時間長了也丟失了。反正我后來就沒寫了,那些故事也隨風而去。
小米與姐姐香奈兒·米勒大米出事后,小米一直在看心理醫生。她一直認為是因為自己離開姐姐那20分鐘,姐姐才出事的。她處在深深的傷害性感受當中,不能自拔。五年后,大米因為著書成功而出名,常常出現在主流媒體與電視上,成為《時代周刊》封面人物、《福布斯Under30》、《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獲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在BBC新聞頻道里,她成為90后的精神領袖。
妹妹小米卻被忘卻了,甚至連父母都忘掉了她的存在,嘴上討論的全部是大女兒。就在這樣的處境中,有哈佛大學和柏克利加大的兩位心理學教授,好萊塢的一位制片人用電子郵件給小米寫信,告訴她:你沒有被忘記,我們沒有忘記你。
小米與布博士
(五)
我們決定去買一個蛋糕,寫上“慶賀訂婚”幾個字,提過去安德魯家,與此刻正在路上,正在遠道趕來的安德魯父母一起,秘密見證安德魯對小米的求婚。我們到達時,安德魯的父母、弟弟與女朋友都正好從圣地亞哥準時趕過來了。我們一堆人一起從后院進了門,躲在雞廄背后。安德魯看見我們藏好了,就在院子的草地上叫小米:你出來一下。小米:什麼事?我在忙……安徳魯:大河馬(狗)拉屎,好像有血!小米急忙跑了出來,一出來,就見安徳魯抱著她最喜歡的小白狗單腿跪在地上,平靜地說:蒂菲,我愛你,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嗎?小米驚喜不已:Sure, I mean Yes!安德魯:這是你的訂婚戒指。他把小白狗遞給小米,我們才發現戒指原來是掛在狗脖子的項鏈上。
小米從狗脖子上解下珍珠金環戒指時,我們從雞廄背后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小米又被嚇一跳,驚喜地發現了我們的存在,向我們跑過來。
我們訂的是意大利Tiramisu蛋糕,上面的文字是希伯萊語Hebrew ,這是因為安徳魯Andrew 是意大利和猶太混血,然后因為小米有中國血統,所以這個蛋糕是從85度C買來的,是華人的手做的蛋糕。哈哈哈,我覺得米爸搞這些名堂好有趣。安徳魯用室外烤爐,烤了香腸比薩,蘑菇比薩,波菜蕃茄比薩給我們吃,我們喝了香檳,吃了蛋糕,大家又一邊驅趕咬在腳上的蚊蟲,一邊興致勃勃地聊了好久,直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告別,各自回家。安德魯的爸爸媽媽還要開一個半小時的路才能回到家。但安德魯的媽媽說,去年,安徳魯的外公外婆雙雙死于新冠肺炎,她失去了摯愛的父母,一直痛苦悲傷,走不出來。為此,一輩子不喜歡狗的她,買了一條小黑狗來養,只為轉移情感。直到今天,她才終于高興起來,安徳魯與小米訂婚,是她這麼多年以來,最開心和欣慰的一件事。我們聽著她的話,眼睛也紅了。回家的路上,米爸一邊開車一邊對我說:“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父親,今天傍晚聽到有人向我的女兒求婚,我他媽的都這把年紀了,才看到我的小女兒要嫁人,有人要娶我的小女兒。但至少我還活著,史蒂夫·喬布斯沒熬到這天,他沒看到他的女兒訂婚。我還是比較幸運的。”
小米與布博士
安德魯與狗狗“Yoyo Ma 馬友友”
這就是一個普通家庭的訂婚故事。祝大家嫁女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