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兔的人心是不是很壞
曹公不遺余力地為閨閣作傳,極力贊美謳歌了女性,整部《紅樓夢》,滿紙女兒香。可就是這個充盈著的世界里,也不乏一些惡意滿滿的人。
初讀,充滿厭惡,恨不得跳過那些章節,略去那些人物。直到后來,隨著個人的不斷成長,對這個世界有了更全面的認知,再讀《紅樓夢》中那些“惡”,就多了幾分釋然——甚至生出一絲悲憫。
比如秋桐,那個屬兔的女子。
秋桐之惡是愚蠢惡。
紅樓夢中鮮有提到屬相,正面提到了屬兔的卻是秋桐。這個屬相一直是十二屬相中頗為討喜的一個。是啊,誰會不喜歡小白兔呢?可愛、人畜無害的形象深入人心,幾乎是人見人愛的小動物。可是那個屬兔的秋桐,卻無論如何沒有辦法使人與之 在一起。
秋桐是賈赦房里的丫鬟。誠然,賈府規矩,服侍過長一輩的奴仆是有些個“體面”的。這“體面”源于對服侍對象的尊重。說到底,奴婢是主子的附屬品罷了。
秋桐出場那一年是十七歲,不管是不是家生女兒,是真正到了“配人”的年紀了。賈府里動輒就以“好不好拉出去配小子”來鎮唬丫鬟,可見,到了年紀便由主子做主,配給小廝,是絕大多數丫環的最終歸宿。
就連鴛鴦、彩云這些有體面的丫環的名字,也曾赫然在這個大齡配人的名單上出現過,只不過鴛鴦因為曾經以死明志,而彩云正病著,這才沒有付諸實踐。
我們無從得知秋桐的出身,也無從知曉她的容貌體態,只知道,她是大老爺賈赦“貪多嚼不爛”留下的丫頭。賈赦的人盡皆知,連襲人這樣謹言慎行的人都忍不住在平兒、鴛鴦面前吐槽:“這大老爺也太了,略平頭正臉的都不放過。”
做了賈赦房里的丫頭,怕是很難逃脫他的爪了,于是乎,“如這秋桐輩等人,皆是恨老爺年邁昏憒,貪多嚼不爛,沒的留下這些人作什麼,因此除了幾個正經有恥的,余者或有與二門上小幺兒們嘲諷的,甚至于與賈璉眉來眼去相偷期的,只懼賈赦之威,未曾到手。”
每每讀至此處,我都不禁聯想到孫紹祖。那也是個的惡棍,迎春回家哭訴的竟然有其“將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遍”的斑斑劣跡。賈赦雖不至于如此,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被他活活誤了終身的丫鬟有“恨”,也是情理之中了。
在這樣的環境里煎熬,秋桐不能不說是個不幸的女子。做了奴婢,本就是低人一等的賤民了,被賈赦霸占不得婚配,應了酒令上那句“青春已大守空閨”。而更大的不幸還不止于此,她竟然被賈赦贈與兒子賈璉做了妾。試問,這與賈珍、賈蓉的“聚麀之誚”有何分別呢?
秋桐,哪里被當作了人來對待,分明是一個物件,一樣東西,毫無尊嚴與人格可言。盡管這是制度的產物,可是我們反觀鴛鴦抗婚的決絕與慘烈,就應該知道,鴛鴦雖也是,卻用行動捍衛了自己的尊嚴。
可是秋桐不但沒有一絲人心的尊貴,更是壞了良心,扭曲了靈。她仿一只飛上了枝頭的麻雀,竟把自己當成了“鳳凰”。她甚至無視真正的“鳳凰”鳳姐,在鳳姐面前得意忘形,自以為是大老爺的人就高人一等。
淺薄、無知根本無法概括她的所作所為,那就只能用“愚蠢至極”來形容吧。鳳姐這只尊貴的鳳凰,是不會將她放在眼里的。別說鳳姐,就是平兒,她又有一絲能夠與之爭鋒的地方嗎?可是她偏偏覺得自己才是這里的主人,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她動不動就將自己是大老爺的人掛在嘴邊,那恥辱竟成了榮耀了。
愚蠢如她,已令人側目,更哪堪她的惡!面對同樣被損害被侮辱的尤二姐,她的惡變成了命的利劍,加速了二姐的死亡。
我至今無法理解,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女孩子,是怎樣習得了一身罵人的本事,還罵得那樣粗俗不堪?整部《紅樓夢》里也有幾處描寫了罵人,可是再找不到一處似她這般的刁滑刻!如果文字有生命,那些字也會羞慚而死。
即使是年老昏聵的李嬤嬤,在無故尋趁襲人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句“妝子哄寶玉”罷了,即使是王熙鳳大鬧寧國府,也不過是罵出“痰迷了心,油脂蒙了竅”,可是看看秋桐罵二姐的那些:“愛八哥兒”、“先奸后娶沒漢子要的”……甚至對二姐腹中的胎兒肆意侮辱:“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羔子”……
那些讓人看一眼都會覺得難堪的話,是怎樣從一個女子罵出來的呢?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是否要了寶玉著名的“”與“魚眼睛”的論斷呢?無價變成魚眼睛誠然是悲劇,可是像秋桐這樣的人,又何曾有過是的時刻呢?
寶玉所接觸之女子,并沒有這種貨色,他也無處知曉。她不像紅樓夢里的女子,倒像是從《》里走出來的、龐春梅。同為世情,《》很難找到詩意,而紅樓卻是為閨閣作傳,大談情旨的。我們被紅樓女兒的美深深吸引,她們美得震懾人心。同樣,曹公同時卻也將人性的傖俗與粗糙滲透進了生活之中,秋桐,便是以她張牙舞爪般的暴戾恣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無論如何,我們在她身上是找不到一絲美與善的。可是她那“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可鄙可笑的狂妄自大與驕縱無知,還是觸動了我。當二姐終于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命運的繩索必然也向秋桐的脖頸套來。
她蠢到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蠢到以為自己可以與鳳、平爭鋒,蠢到去“離間”鳳姐與平兒的關系,蠢到去賈母面前搬弄是非……于是,清算她的時刻到來時,她還在做夢。鳳姐一個卦,“屬兔”便成了她的罪過,險些將她趕出家門。盡管邢夫人與她“做主”,派了鳳姐的不是,可是秋桐失寵于賈璉,那簡直是毫無懸念的。
她那個時候是否會意識到,自己能存活到此時,不過是做了鳳姐的一把劍,一把的劍?她是鳳姐那盤棋上的一枚小小棋子,棋局一定,勝負已分,她再無一絲價值。失寵之后的她,必將像秋天的梧桐葉子一般,慢慢枯萎,凋零。這是曹公沒有明說的結局,也是她走不出的人生困局。
看過了一些人性的丑陋與猙獰,我不會再追問,生而為人,何不善良。但是透過秋桐,我依然喟嘆:同樣是被損害的苦命人,她無法像平兒那樣去惠及他罷了,為何竟沒有一絲悲憫之心?是因為她從來沒有被人溫柔以待過嗎?
若她是賈政處的丫鬟,從小跟著王夫人,是否會是另外一種命運?轉想,卻發現,金釧兒也還是因王夫人的驅逐而投井自盡,彩霞還是被逼嫁給了旺兒家丑陋無知、一技不識的小子。
但是我還是愿意相信:善良的、美好的生命雖然也會遭遇不幸,可是總有人會記得,她們曾經來過,人間值得。善良并不是本能,而是一種選擇。
梧桐,本是一種能招來鳳凰的樹呢,奈何生錯了地方,也是枉然。“鳳棲梧”,原是多美的寓意,怎料得如此結局……
: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 作品。歡迎 我的號:少讀紅樓,為你講述不一樣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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