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納自己是個廢物的事實了,當我們談接納時,到底在談什麼

解夢佬 4 0

“我接納自己是個廢物的事實了。”這句話令電話這頭的我有些措手不及。這是我今晚接到的第三個熱線電話,前兩個并不困難,但眼下這個開場令我詫異。耳邊傳來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獨有的尾音,像

“我接納自己是個廢物的事實了。”

這句話令電話這頭的我有些措手不及。

這是我今晚接到的第三個熱線電話,前兩個并不困難,但眼下這個開場令我詫異。耳邊傳來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獨有的尾音,像是個青春期的女生。在和我快速地問好之后,她就拋出了開場的那句話。

是怎樣的經歷才會讓一個人說出這句話?對人最原初的好奇心驅動著我拋開自己的固有認知去看待另一個生命,試圖理解另一個生命的軌跡。于是我輕聲開口問道:“聽起來你似乎經歷了很多,愿意和我說說嗎?”

大概是我的態度比較溫和,對面的女生沉默了兩秒,然后開始和我講述她的故事。

一個普通也不普通的故事。

她叫小文,17歲,向陽而生的年紀。母親在她小時因病去世,死亡對于任何一個家庭都會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樣的創傷使她父親開始酗酒,情緒非常不穩定。雖然沒有家暴,但辱罵、指責這樣的冷暴力卻是小文在這個家感受到的常態。

如果小文的人生是一部勵志電影,那麼她就應該學習拔尖或者某項天賦過人,披荊斬棘創造屬于自己的人生,可惜小文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是個普通人。她的外貌普通,甚至還有點胖,胖到讓她父親辱罵她時會笑話她以后嫁不出去,就是個廢物。她學習成績也普通,運動方面也很普通。

“我就像藏在海邊的一粒沙子,連丑的別具一格都做不到。”小文自嘲的這句話聽起來是如此刺耳。

更糟糕的是,她還很努力。很努力,但努力的結果從來只會讓她覺得自己更糟糕。

“我看到一些文章都說要接納自己的不完美,所以我也要接納自己是個廢物的事實。”小文的聲音聽起來幽幽的,仿佛在對我說,又仿佛在對她自己說。

我開始思考小文說的話。

“接納”是一個太常見的詞。在充斥于我們視野的各大自媒體文章中,我們能聽到關于“接納”的各種各樣的聲音:

“接納不完美的自己”

“接納別人,就是接納自己”

“接納,就是與自己和解”

“接納,你就解脫了”

……

如果我問你,接納是什麼?相信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但所有的答案都趨向同一個本質:接納是與自己和解,是與真實的、不完美的自己和解,是與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和解。所以,接納是一種狀態,而不是一種行為。

當人處在“接納”狀態,他是把自己向世界真實敞開的,這種真實的狀態是生命本源的力量,此時他內心會感受到寧靜、祥和、喜悅這些我們談起來就心生向往的情緒。于是,矛盾的地方來了——當一個人處在“接納”狀態,他還會談“接納”嗎?他不會。就像水中的倒影,當你遠遠看著它,它和真實似乎毫無差別,可一旦當你觸碰到它,它就僅僅只是“倒影“了。

所以當我們在說“接納”的時候,究竟在說什麼?我們在說“接受”。而“接受”,是“問題”和“困境”的雙胞胎。

電話那頭的小文繼續說著:“我太痛苦了……為什麼只有我的生活是這個樣子,我找不到我存在的意義……我沒有辦法。”她的聲音甚至帶著微微顫抖。

是的,因為“問題”讓我們太痛苦了,但我們又無法直接解決“問題”,所以我們想方設法逃離“問題”本身。當逃離也變為一種奢望時,“接受問題本身”似乎變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這是一種急切的、近乎絕望的掙扎。

我沒有對小文那句“我接納自己是個廢物的事實”做出評價——即使我內心急切地想要安慰她,但同時我的自我覺察也告訴我,無用的安慰本身是多麼蒼白,它只是對抗我的焦慮的武器。

最后,我選擇了去回應她的掙扎:“當你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你感到解脫了嗎?”對面突如其來的沉默。良久,我才又聽到她輕輕地說:“……沒有,我感到自己更痛苦了……為什麼我都接納了,我還是這麼痛苦呢?”緊隨而來的是小聲的啜泣。

我默默嘆息,是啊,人怎麼會因為承認自己痛苦的現狀而獲得解脫呢?它只是一種妥協、一種無可奈何。

適當的協商、靈活的變通固然是很重要的,但那都不是妥協。主動的協商會帶來自我效能感的提升,被動的接受則會與期待落空的痛苦如影隨形。所有說著“接納之后你就解脫了”的人,都未免太看不起我們與生俱來的生命力了。

生命力就是無論面對何種困境都有破土而出的沖動。它是深埋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一顆種子,越是感到自己的局限、自己的軟弱,這顆種子就越強大。

在人本主義取向先驅者阿德勒的理論中,將“自卑”視為所有人的共同屬性。可能令許多人驚訝的一點是,阿德勒認為自卑感同時也是人類一切奮斗的根源所在,它不是個體軟弱或異常的表現,而是人類創造力的源泉,會促使我們努力去追求超越感、成功、完美這些美好的品質。

我們的軟弱,是令我們向光而生的土壤。

小文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一位酗酒的父親,一段永遠缺失的母愛,一個糟糕的家庭環境,一份努力了卻無效的平庸。

與我們所有人遇到的困境一樣,這些“問題”看起來那麼龐大而且無可改變,令我們待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深坑中,絕望又無助。

在這之前,每個人一定都會或多或少地嘗試去照亮這片黑暗,但人生無常的常態,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最終澆滅了那些火花。

那些火花叫做“希望”。

即使看不到對方,我似乎也能看到電話那頭小文那雙黯淡的雙眼,這里面本應有著對生活的向往。

如何給絕望中的人“注入希望”?這也是心理咨詢實踐工作者們一直思考的問題之一。

心理咨詢發展到現在,全世界一共有400多個咨詢流派,然而卻沒有任何一個流派可以代表客觀真理,它們只能代表一種看待人類行為的方式。比如,被人們熟知的精神分析流派更關注“問題”和“問題的形成”,但越來越多的后現代心理咨詢流派開始更多地關注“目標”和“未來”,例如我個人很喜歡的焦點解決短程治療(SFBT)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SFBT,我在共情了小文的困難并取得她的合作同意之后,問了她一個SFBT中常見的關于“未來”的問題。

“如果今天晚上我們通完電話,在你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一個奇跡,你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你覺得明天你如何能夠知道這個奇跡發生了?你的生活會有什麼不同呢?”

“奇跡問句”是關于“沒有問題的生活”的描述,關于它的起源有許多說法,但毫無疑問的是,如今許多后現代心理咨詢都開始運用它。這樣簡單的問句,卻可以神奇地讓對方在保持現實感的同時,只通過語言的描述就可以體會到奇跡發生之后的情景。

聽到我的問話后,小文明顯停頓了一下,我仿佛能看到她有些迷惑的眼神。

是啊,我們太常聚焦問題本身,因為問題本身足夠顯眼,搶奪占據了我們絕大部分注意力,以致我們沒法分神做其他更重要的事。

“……嗯,我會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吧……”遲疑了一會兒,小文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我太久沒和他們出去玩了,我擔心他們不喜歡我。”

“你的朋友會發現你有什麼不同呢?”我繼續問道。

“他們會發現我開始笑了吧,我不再是現在苦瓜臉的我了——他們經常說我是個苦瓜臉。”小文的回答逐漸順暢了起來,帶著她獨特的尾音,“然后我會繼續畫畫吧,我已經很久沒畫畫了……”

“你知道嗎,以前我其實想成為一個插畫家。”

“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這個夢想,但它居然出現在我剛剛想象的畫面中。”

小文開始給我講述她的愛好,講那些在感到痛苦的時候讓自己得到撫慰的事情、那些她不曾提過的事情。對面的聲音聽起來仿佛變了一個人,帶著清冽的生氣,仿佛清晨的露珠。

小文開始不再把自己當做一個受害者,而是把自己看做一個幸存者。我面前逐漸開始出現另一個人——一個運用獨特智慧幫助自己生存下來的女生。

你可能會為這種想象的力量驚嘆,它是我們每個人都具有的天賦,但更關鍵的其實是其中的方向。

如果你想離開一個地方,為此搭乘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你:“你想去哪里?”你回答道:“離開這里。”想必司機和你都會不知所措。但如果你給出一個具體的地址,哪怕只是一個方向,你和司機都會為接下來的行程而行動。

期待感就會油然而生。這就是SFBT關注的重點:目的地和路徑。

它的哲學思想來源之一是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概念。SFBT認為,關注“問題”的語言游戲,通常關注那些被認為是永久存在的負面的、過去的語言;相反,SFBT方案的語言游戲,會更關注積極的、有希望的和聚焦未來的語言。這就意味著,如果我們承認問題的存在,同時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建構未來”的語言上,參與語言游戲的人都會開始相信那些被談論的事情是真實的。

SFBT另一個重要的哲學立場是社會建構主義。建構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的經驗來建構世界。世界建構的過程是心理的過程,它發生在我們的“大腦中”。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重新解構(Reframing)我們自己的故事。

小文的故事只是無數個故事中的一個縮影,但無論怎樣的問題都不會是單獨存在的。每一段艱難故事的背后都有一段掙扎,每一個挫折背后都有一段堅持,每一個不幸背后都有幸存。

當你努力探索自身困境卻仍然動彈不得時,當你看清了黑暗的面貌依然無能為力時,你還能做什麼?

維特根斯坦還有一句名言:“凡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不能談論的,就應該保持沉默。”

當我們開始談論接納,接納就變為了接受。

當我們開始談論接受,問題就變成了事實。

我們可以不談接納,不談接受——因為無論接納還是接受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看著光,向陽而生。

“如果今晚在你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一個奇跡,明天你的生活會變得有什麼不同?”

(說明:文中小文案例為虛構,真實熱線來電者和來訪者均受到倫理保密原則保護)